監獄,是君子人格的篩選場、貯存地、淬煉處。
對此,剛才提到的文天祥,留下了一份重要的紀實資料。他詳細地描述了當時燕京「土室」監獄的真實狀態,那實在不是一般人所能居住的地方。但是,文天祥不僅以孱弱之身住了下來,而且一住兩年,居然無病無恙。這是為什麼?文天祥說,這是正氣使然。一股來自天地山河的正氣,經由古往今來大量仁人志士的加持,流瀉到了自己身上。
且抄錄一段他對囚室的描述:
予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污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幾,時則為水氣;塗泥半朝,蒸漚歷瀾,時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簷陰薪爨,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氣;倉腐寄頓,陣陣逼人,時則為米氣;駢肩雜遝,腥臊汗垢,時則為人氣;或圊溷、或毀屍、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
有了這麼一段環境紀實,千古《正氣歌》也就可以請出來了。誰能想像,就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中,出現了如此浩盪開闊的胸懷——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
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正氣歌》
中間省略的一大段,正是中國歷史上最讓人感動的壯士群像。當他們被監獄中的文天祥一一吟誦,監獄也就成了聖賢殿、忠烈祠。在這個意義上,《正氣歌》也就是監獄之歌、羈押之歌。至正至濁、至尊至卑、至偉至窄,早就互相對峙,在此狹路相逢。正是在它們的衝撞激盪間,堂堂君子巍然屹立。
藉著文天祥,我想對今天監獄裡的很多氣憤者講幾句話。你們可能確有冤情,該上訴的還應該上訴;但是,總的說來,不要把「氣」鬱積在具體的案情上,更不要把「氣」投注在今後的報復上。要說「氣」,文天祥的「氣」應該更大吧?堂堂丞相,君昏政衰,國恨家仇,又囚虐如此,還不天天氣憤怒斥、摧肝裂膽?但他沒有。他把一腔怒氣、怨氣,全都化作了天地正氣,平緩浩蕩,煙水萬里,勢不可擋。
可見,同樣是「氣」,質地一變,境界就截然不同。「氣」的質地,我們也就稱之為「氣質」。何不,換一種「氣」?
當天地之氣引入心中,那麼,所在監獄也真的變成了「君子之獄」。
想想文天祥,就再也不要為這個「獄」字煩悶了。為此,我很想為這個「獄」字做一個文字遊戲,用幾個同音字來闡釋它,替代它。
那麼——
「君子之獄」也就是「君子之越」,一種心理超越;
「君子之獄」也就是「君子之躍」,一種人格飛躍;
「君子之獄」也就是「君子之樂」,一種靈修音樂;
「君子之獄」也就是「君子之岳」,一種精神山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