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春搬了鋪蓋,到爺爺奶奶的大窯裡去睡覺。窯洞有兩丈深,中間一道隔牆,爺爺奶奶住前半截,後半截一半是廚房,一半擺放著存糧食的大甕和雜物。春長大了,沒法和父母住在一起,唸書時星期六回來就和爺爺奶奶擠一晚上,現在只好就在大窯洞隔牆裡面挨著一排甕臨時支起一張床。床板是給爺爺奶奶預備的柏木棺板,床腿子靠牆一頭用磚壘,另一頭是條凳。
大概白天睡過頭了,這陣兒睡不著。耳邊有蚊子嗡嗡,春在黑暗裡拍打幾下,顯然沒有效果。“臥室”還沒顧上掛電燈,睡覺靠黑摸,蚊子的活動看不見,另外他害怕拍打蚊子的聲音影響爺爺奶奶睡眠,所以就由它去了。結果大腿內側、胳膊,還有腳趾縫兒,都被蚊子叮得脹起一個個小包,癢得難受,撓得幾乎出血了,也不解決問題。
高中階段一眨眼就過去了。在西皋中學同年級300多同學中,春以成績優異聞名。入學後不久一次考試,能打滿分的5門課他總共得了499分,語文93分也是全班最高。從此,凡是想在學習上冒尖的同學都視春為競爭對手,儘管這樣,兩年來他在全年級學習最好的地位始終沒有動搖,但春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班主任章老師曾經是縣上造反派組織“紅三司”副司令,整人有癮,造反的高潮過去之後,學校“復課鬧革命”,原來縣中學許多有名的老師都來到西皋中學任教,加上校長(革委會主任)懂得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裡成了全縣教學環境最好的高中。而章老師僅中師學歷,以前勉為其難教過初中數學,上高中課純粹趕鴨子上架,所以遭到別的老師鄙視。不知何故章老師對頗受各課任老師賞識的學習尖子春怎麼看都不順眼,於是就給春羅織了“妄圖顛覆班委會”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罪名,將春和他幾個同班好友定性為“以趙春為首的小集團”,在班上多次組織類似批鬥會的班會,讓他的親信學生圍攻春,並且阻撓“小集團”成員加入紅衛兵和共青團。春小學初中因為學習好總獲得榮譽,初中時出席過縣“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到了高中老挨整,就很煩惱。後來好幾位老師都暗中支持他,提醒他只管好好學習,不要在乎章老師怎樣做。
在學校挨整的經歷讓春委屈,但也讓他變得愛思考。
同班同學柳雅平總在春的腦海裡冒出來。圓臉,杏眼,扎小辮兒,兩顆小虎牙,笑起來特別燦爛。有一段時間她和春同桌,夏天穿短袖,一不小心,春的左肘就與她的右肘相觸,觸電似的感覺。春他們學校男女生接觸有輿論和氛圍上的障礙,不同性別之間不僅授受不親,就連說句話也會讓其他同學側目。有時候柳雅平遇到難題要問春,就悄聲說,“哎,這道題不會。”春就低著頭紅著臉給她講,並不敢看女孩的眼睛。章老師整治春,柳雅平堅定地支持聲援他,給了老師許多白眼和軟釘子,並且將參與圍攻春的同學一律稱作“叭兒狗”。春於是暗暗佩服這女孩的智慧和膽量。上學期間春對柳雅平留下最強烈的印象是這樣的:女孩的母親為了給她的繼父生出一個兒子——此前已生了她3個同母異父的妹妹——突然因產後大出血死去。柳雅平為母親送葬後回到學校,將本應戴在頭上當孝布的白紗巾圍在脖項,眼睛紅紅的,滿臉憂傷,表情十分動人。春一眼看見她,心臟覺得一顫,眼圈也紅了,女孩那形象就永遠定格在他腦子裡。
昨天,朝夕相處的同學經過簡單的畢業儀式,就一刀切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們高中階段曾經被轉為“商品糧”戶口,一夜之間就又從城鎮人口成為農民。農村孩子儘管也有青春年少的激情,但畢業分手時都表現得含蓄、內向。也有畢業留影,也有臨別贈言,但沒有人流眼淚,揮揮手,背起簡單的行裝,就各奔東西了。春的鋪蓋和為數不多的生活用品和文具讓同村的同學家長用架子車拉了回去,他和柳雅平等幾個人一起去潘家村。潘家村有潘霞,潘霞是春和柳雅平共同的朋友。去年秋天他們班走“五七道路”,在潘家村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好多天,潘霞的父親——一個在舊劇團當過團長、文革中回鄉勞動的藝術家——不知怎的就看中春了,一再教導他家姑娘,說不要小看了春,這孩子將來前途無量。弄得潘霞朝她爸直翻白眼。昨天畢業儀式結束,經潘霞提議,幾個人就相約到她家玩去了。同去的還有另一男生叫梁建東,是柳雅平的暗戀者,他想在畢業分手時跟柳雅平要個說法。幾個年輕人的到來讓潘霞爸爸十分高興,他不僅讓老伴兒攤煎餅款待,而且談興大發,跟幾個孩子聊到夜深。
年輕人一夜無眠。他們先坐在院裡,後來冷了才轉移到屋內,再後來,就都坐到炕上。幾個人腿上共同蓋一床薄被,持續不斷說話,絲毫沒有瞌睡的意思。起先還有一盞昏暗的電燈,後來停電了,也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年輕人的竊竊私語在空氣裡來回穿梭,交流著他們之間無盡的友誼和留戀,還有說不清道不明朦朦朧朧若隱若現的男女之情也在屋子裡飄來蕩去。後半夜,柳雅平在黑暗中拉了拉春的手,然後大聲說,“我要上茅房”。春說,“我陪你到院裡,外頭黑得太。”這樣他們就有了在院裡單獨說幾句話的機會。柳雅平說,“梁建東要我……”春說,“你答應他了?”柳雅平說,“我要是答應他,跟你說啥呢!”回到屋裡,春心裡一陣子激動。
一直到雞叫三遍,東方天邊顯現出一綹魚肚白,幾個年輕人才東倒西歪迷糊了一陣子。
“真的要當農民了!真的要當社員了!”潘霞說了好多次。
“當就當唄。”春隨口說。
現在一個人靜靜思考著,春才覺得當農民並不簡單。早在上小學時,村裡一位哥考上大學,是“文革”前最後一批本科生,當時轟動全村,那位哥就成了春心目中的楷模和嚮往。中學時期,春也不止一次做大學夢。上大學,將來當大知識分子,大科學家,用聰明才智報效國家,報答黨和毛主席的恩情,是春堅定不移的信念。升入西皋中學就讀,戶口被轉為“商品糧”,他的心裡也曾燃起希望,後來事實證明這“商品糧”戶口的意義只是在糧食供應十分緊張的情況下緩解了他和同學們的飢餓。隨著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掀起高潮並且成為一種時代的必然,他們這些上完高中的農村知識青年,一律要回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然後再通過“推薦”的方式選擇少量優秀分子上大學。
這樣也很公道。只要自己沿著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的方向,虛心接受再教育,好好勞動,斗私批修,興無滅資,不斷改造世界觀,提高無產階級政治覺悟,上大學還不是遲早的事情?
這樣一想,春覺得前途仍然是一片光明。
後來春迷迷糊糊睡著了。
幾隻蚊子繼續在他四周縈繞,發出不懷好意的嗡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