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嗚嗚哇哇的喇叭聲,由小而大,由遠而近。迎面而來的人群,簇擁著一頂花轎。轎子是三尺立方形,下半截用木板,上半截是各種形狀的方格。轎頂錘形,由四塊錘形板組合而成,最頂端還有個葫蘆頂,葫蘆頂用紅布包裹,壘轎漆紅。花轎裡面不時傳出尖嫩的少女哭聲。轎的前面有五六個吹鼓手,吹吹打打。轎的後面有五六個十多歲至三十左右的兒童、青年跟著,有的穿學生裝,還有穿農民衣服的,也有穿長袍的。他們後而,又有十幾個青壯年,抬了三個抬盒,裡面各有一套被子和墊被,還有的抬桌子,抬凳子和其它傢俱的。這一群人除了轎裡的人在哭外,其餘都是喜眉笑臉,高高興興。
  「娶新媳婦的。」走在前面的便衣偵察員,很高興地向同伴說。
  「是。今天長見識了,我們家鄉自革命以後,就沒有見到這種怪樣子了。」馮進文參謀說。
  這群人沒有看出從前而走過的是紅軍便衣偵察員,照舊吹吹打打,走自己的路。正走著,忽然有個人倉皇地叫了一聲:「糟了!糟了!前面來了好多老總。」
  這一聲馬上驚動了所有的人,吹鼓手停止了吹打,花轎中的哭聲也停止了,他們站在路上。茫然不知所措。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許多人都倉皇地說。
  剛剛走過他們行列的便衣偵察員,急忙回頭對他們說:「老表,老表,不要怕,後面的隊伍是共產黨,是工農紅軍。」
  這一群人中,有些曾經聽說紅軍共產共妻,有些聽說紅軍很好。這回親眼見到紅軍,不免都在懷疑觀望。
  「老表,快走!不要耽擱你們的喜事。」大隊紅軍到了他們面前,一個騎馬的紅軍,向他們和氣地說:「老表,恭喜!恭茸!你們走吧!」
  他們又驚又喜,領頭的小心地回答:「等老總過了再走。」
  「老表,」騎馬的紅軍又說,「走吧,我們隊伍多,不要耽擱你們的喜事。」
  幾十個驚慌的人忽然活躍起來,他們見紅軍真心實意讓他們走,感激得大叫起來:「恭喜紅軍得勝回朝!」
  花轎在吹吹打打的歡鬧聲中過去了。人們又議論開了。
  「你們看到新娘的腳嗎?」
  「怎麼,你注意別人腳上去了?」
  「我看到是個小腳婆。」
  「我們都沒有看見。怎麼,只你看到了?」
  「剛才村裡的姑娘們給新娘喝茶,揭開門簾的時候看到的。」
  「看到臉沒有?」
  「沒有。」
  「咦!美中不足。」
  「看到腳就夠了,如果是小腳婆,不怕她臉上怎麼漂亮,也要頂一個綿羊尾巴。」
  「唉!真作孽!」
  「你莫說吧,在白區這佯的老婆,還討不起呢。」
  「那是真的,起碼百把光洋。」
  「少不了,俗話說:『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家有好女,無錢莫想她!』蘇區在革命以前,還不是和這一樣。」
  「是呀。不過我們蘇區,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了,其實我們那裡,往日比今天這樣還難看的也有。」
  「是呀。古里古怪的事多呢,我們那裡的姑娘,在出嫁前兩天不吃飯——只吃一兩個雞蛋。出嫁那天,不喝水,她怕一到婆家大小便不好意思。」
  「真的!真的!」好多人都贊同地搶著說,「哈哈……你今天如果不說。我幾乎忘記了。為了嫁人吃好多苦,難怪我們那裡的老年婦女羨慕文明結婚呢,」
  「不只女的要吃虧,男的也一樣,我們湖南。結婚的第二天早晨興拜堂,戲弄新郎新娘的人,把鍋底煙煤和油攪溶,等你拜堂的時候,在新夫婦臉上糊得像個黑面菩薩,可難看呢。」
  「那像什麼?」
  「天曉得。據說那樣就吉利了。」
  「什麼吉利,是壞風氣。現在蘇區裡面真自由,自己找個對象,到政府寫個名字,女同志自己就去男家了。」
  「自由也不容易!我喜歡她的,她不幹;她喜歡我的,我不來。」
  「呵!她喜歡你還不幹,你不怕打單身?」
  「打單身就打單身。」
  「你打單身,等你老了,那時候就成了你喜歡她,她不來了。」
  「不要緊,不要緊,找不到漂亮的老婆,找個麻子老婆就行了……」
  「哈哈……」
  正走著,飛機到他們頭上了,這時西方響起了槍聲,士兵們對於常常在耳邊震動的槍聲,聽得太多,聽得太慣,不十分注意。他們覺得也許是地主武裝、民團土匪在作怪,就是正規白軍,也不要緊。
  擔任前衛任務的朱彪一發現情況,立即意識到這是從潭上市方面來的敵人,便立即問剛剛歸來的偵察員:
  「是地主武裝還是白軍?」
  「聽不情楚。只聽到是湖南口音。」
  朱彪想:湖南口音就不像地主武裝,從敵人戰鬥動作來看,很像正規軍。便馬上報告司令部。自己帶了兩個連趕往響槍的地點。
  他帶著部隊離前衛尖兵排佔領的陣地只有百多米遠了,陣地突然被敵人奪去了。情況不好!他知道敵人還沒有站穩腳。立即脫掉風衣,拿出駁殼槍,這時他身邊只來了兩個連,也不等展開散開,大聲叫道:「跟我來!」
  隊伍一擁而進,敵人雖然不斷向他們射擊,他們連頭都不低一下,繼續向前衝。兩分鐘後,紅軍的手榴彈打到敵人頭上了,朱彪大叫一聲「殺!」
  他沒有等手榴彈爆炸,又前進了。他後面的人,都爭先趕到他前面,他離敵人只十幾步,駁殼槍連響了二十發,敵人跑了,他們奪回了陣地。
  朱彪不再前進了。他選擇一個便於展望與指揮的地點,察看地形,把逐漸來到的部隊,逐漸展開,擺成陣勢。
  不久,紅軍主力部隊分左右兩翼向兩側高山展開。山腳是稻田,經千百年的修整和雨水沖刷,越到山腳越陡峻,遍地黃草夾著灌木岩石,他們掛著槍,兩手抓著枯草灌木,攀著岩石,身子隨著兩手不停地向上攀登。飛機到頭頂的時候,就暫時停止,好像許多長在牆壁上的長條瓜一樣。
  越爬越高了,到了山腰就沒有以前那樣陡峻了,但飛機更加猖狂地朝他們掃射,可是,誰也沒有停止,他們恨不能一氣爬上山頂,加入火線。
  上到高峰了,大家迅速地搶佔陣地。
  山的東西兩端,是長不過四百步,寬不過百多步的駝形峰,右邊是一座小山,連到東端的主要陣地;左邊,有許多小的起伏地與雙峰相連,高峰的西端是敵人。
  國民黨飛機集中到紅軍主要陣地上活動了,這裡沒有樹木,也少灌木,利於空中觀察。一陣連續的轟隆聲後,紅軍頭上立即起了無數巨大的煙球,吞沒了山頂。煙球隨即向天空飛散,紅軍陣地上出現鮮血淋淋的屍首,在山崗上許多烏黑色圈內,東斜西歪的橫陳著沒有手的,沒有腿的,沒有一個四肢五官完全的人,有些樹枝上、灌木葉上,掛著帶血的衣服、帽子……朱彪在紅軍主力開始增援以前,只一心一意鞏固陣地,這時飛機向東飛去了,他認為攻擊時機到了,命令第二、三營為突擊隊,第一營以兩個連控制陣地,掩護突擊隊進攻,其餘一連暫作團的預備隊。
  突擊隊準備好了,朱彪對部隊發出了火力準備的命令。
  紅軍主陣地上槍炮聲忽然空前地猛烈起來,隱藏在反斜面的隊伍象閃電一樣前進了,狹長的鞍部,從鞍脊及左右斜坡只看到雪白的刺刀在閃動。
  白軍陣地上也響起猛烈的槍炮聲,陣地前沿冒出一股股的白煙。這團煙球散了,那一團又起來,那一團散了,這一團又起來,構成了一陣煙幕。
  紅軍一氣突入煙幕中,與白軍展開激戰,幾分鐘後,雲霧逐漸稀薄,突入到煙幕中的紅軍,又退回到煙幕危險界外,第一次攻擊失敗了。
  這時候,東方又出現微小的飛機聲音,由小而大,由遠及近,隨即看見飛機成三個並列的品字隊形飛來。紅軍地上進攻沒有成功,空中來的敵人又比以前強大,優劣形勢,非常分明。站在朱彪左邊的是郭楚松,他看到飛機到頭上的時候,就坐下來,把望遠鏡放下,對朱彪說:「飛機怎麼回來這樣快?」
  「離南昌只一百幾十里。」
  「散兵線上倒不要緊,離敵人不到三百米遠。」
  「是呀。」
  飛機除在紅軍陣地縱深活動外,不斷地在雙方陣地之間盤旋。郭楚松這時十分注意地面上的敵人,防止敵人陸軍配台行動。忽然他手指敵人陣地說:「看!快看!」
  敵人都站起來,有兩個人用小白旗左右擺動,旁邊用白布擺著符號,彷彿是個「王」字。
  這一聲驚動了他附近的人,他掉過頭去,向大家說:「飛機來的時候,大家站起來,但對地上的敵人,卻要注意隱蔽。」
  朱彪立即叫來參謀李雲俊:「你準備白布,也擺成個王字形。要快!」
  李雲俊有點為難的樣子說:「沒有白布,怎麼辦?」
  朱彪火了:「想辦法,剛才過路那個新娘子,不是有好多嫁妝嗎?把鋪蓋的裹布借用一下。」
  李雲俊帶了兩個通信員立即向山下跑去。快到山下,有片小森林,是臨時戰傷診療所,看到顧安華和醫務人員,正在包裹傷員。他叫了一聲:「頤主任。」
  顧主任轉過身,他搶著說:「朱團長要我來找白布,要三五丈,學敵人陣地上擺陸空聯絡符號,欺騙飛機。你這裡有大白布沒有?」
  顧安華搶著說:「沒有!沒有!只有紗布,傷兵要用。」
  「那我就到前面新娘子那裡去借。」
  「好!帶了錢嗎?」
  「我走得急,沒有想到用錢買。」
  「那不行,我馬上湊十幾塊錢。」顧安華立即從身上拿出一塊大洋,又向周圍的後勤人員借錢,還說由他向供給處報銷。
  錢很快湊夠了,李雲俊向著送親的一群人趕去。事也湊巧,送親的人因為紅軍後續部隊向前趕路,又因左側方打槍,就停在路旁休息。走到抬盒前,李雲俊向送親的人說:「老表,你們的新被子賣給我們,我們有急事。」
  「不行!我們是送親的,送到婆家沒有被子像什麼樣!紅軍是講理的。」
  「你們有三台鋪陳,我只買兩床大被子。新娘子還有一床大被。」通信員拿出大洋六塊、三十枚銀毫子,分給兩個抬抬盒的,不由分說就急忙把兩床花面白裡大被搭在肩上,送親的都跺腳歎氣,他們根本不看,回頭上山去了。
  回到戰壕,朱彪把花被面和白被裡子用勁向左右一扯,四面撕開,伸開兩手把白布縱橫一拉,高興地說:「阿床被裡夠了!夠了!」
  他立即撕成三幅,按他規定的長度,叫幾個通信員拿出針線包,大針大針地接好。為避免地面敵人看到,就在自己陣地的內斜面,擺個「王」字,郭楚松他們看到後,都喜形於色。
  李雲俊拉出一條白手巾,拔斷小灌木,插在手巾邊上的夾層內,飛機飛到頭上的時候,他站在王字形的頭上,左手擺小白旗,右手舉一隻明晃晃的馬號。看著飛機,高聲叫道:「打那邊!打那邊!」
  飛機被地面的信號搞糊塗了,盤旋兩了一圈無可奈何地飛走了。
  白軍陣地上槍炮聲咆哮起來,山頭上結成一層薄薄的雲霧,雲霧中湧出很多人來,瘋狂地向東前進,白旗迎風飛舞,雪亮的刺刀在太陽的照耀下不斷地閃光。
  郭楚松立即發出就地抵抗的信號。
  於是紅軍陣地上沉寂起來,他們都伏在地下,既不打槍,也不說話,在敵人的射擊下不斷加固臨時工事。
  不過一刻工夫,紅軍陣地的前沿,巨大的白煙球隨著爆炸聲向上滾來,煙球後面,無數的人緊緊追隨著。「殺!殺!」的聲音,配合煙球的爆炸聲和飛機的呼呼聲,好像可以吞沒整個宇宙。
  但他們進到離紅軍陣地幾十步的光景,就聽到紅軍陣地上突然虎吼似的一聲:「快放!」沉寂了好久的戰場,又熱鬧起來。正在前進的敵人,接二連三地倒下了。雲霧中立即鑽出好多人來,他們揮著紅旗,舞著刺刀,飛奔而前。這時候飛機還是嗚嗚嗚嗚地在低空盤旋,但無論紅白兩方,誰都沒有管他。
  紅軍衝到白軍陣地的前沿。白軍的胸牆上,露出明晃晃的槍刺,胸牆內有無數的手榴彈飛沙走石般地飛出。雙方陣地上都停止了槍聲。只在煙球的前後左有,有兩方投來投去的手榴彈聲。紅軍衝不上去,又退回來。
  雙方都似乎有點失望了,各死守各的陣地——他們在肉體及精神極度緊張之後,對於當前的嚴重局面,暫時失去敏感。這時飛機在紅白兩軍最前陣地,成圓圈形不斷盤旋,他們不僅不炸白軍陣地,連紅軍的陣地也不炸,他們在天空看地下,相距三四百米遠處,各佔山頭!都擺了同樣的陸空聯絡符號,都有人站起揮小旗,誰是敵,誰是友,心中無底,只好觀戰。
  紅軍當然怕飛機下彈,白軍也怕他們誤會。兩方面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飛機。飛機飛到白軍陣地,紅軍希望它下彈,飛機飛到紅軍陣地,白軍希望它下彈。於是,陣地上就在不知不覺中沉寂起來——似乎戰鬥已經結束了。此時無論哪方面都擺著三條路:一條是保持對抗的形勢;一條是堅決進攻;一條是退出戰鬥。
  白軍方面兵力居於優勢,而且在南面會有友軍來配合,有很好的條件走第二條路;但經過一天的痛苦教訓,已經失去信心了。退卻是不願意的,因為這和作戰的決心完全相連,而且當前的情況也沒有理由和必要走這條路,只有保持對抗是最好的方法。他們估計先一天到達戰場東南六十里的友軍,可以在當天來打擊羅霄縱隊的左翼,縱然當天不能趕到,第二天上午是無論如何也會到的。其他方面的友軍也有可能來增援。這種祈望,他們從戰鬥開始就存在著,特別在經過幾次攻擊還不能解決戰鬥時,更是這樣。
  可是,紅軍是絕對不願再對抗下去的,從當時軍事環境來說,無論戰略戰術上。都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放棄戰鬥嗎?空中有成群的飛機截擊退路,地上的白軍會乘機追擊,離他們不遠還有許多追擊堵截的敵人。這樣就只有最後一條路了,而且也是最好的一條路。
  郭楚松這時候正坐在最前線的臨時散兵壕內,看了看太陽正在西南。他覺得為了便於展開以後的行動,為了保存有生力量,必須爭取勝利,縱然傷亡大一點,比撤退下去遭敵人追擊的損失或遭敵機掃射要好得多。他觀察右翼第三團的陣地,射界較好,又得到他們報告,能抵住敵人。他命令他們穩住陣地,有機會再前進。他在太陽偏西之前,對於敵人的援軍是沒有多少顧慮的,但由於打得太久,敵人的援軍有可能來,縱然不敢大膽來打,就是擺到側翼,也很危險。他一方面命令第二團派出一個連,前出十里左右,如敵前進,就邊打邊退;如不前進,就就地監視敵人。另一方面,決心迅速解決戰鬥。
  新的進攻號令下達了,紅軍第一線的火力隊,很快完成了射擊準備,以便突擊隊衝鋒時掩護前進,同時防止敵人反衝鋒。突擊隊接受了突擊的命令後,完全輕裝,並預定在突擊時,不避飛機。
  散兵壕因為土質太硬,同時是在戰鬥中臨時掘成的,正面既小,壕內又淺,郭楚松和杜崇惠、朱彪、張生泰,還有機關鎗兵步兵,密密地擠在壕內。他們手靠手地連接起來,幾乎沒有空隙;不過也有好處,一聲口令,全壕內所有的武器,都能同時開火,使幾次接近到幾十米遠的敵人,不僅不能前進,而且也不能後退。本來郭楚松來到這裡以後,感到這裡不宜於他作指揮位置,這種把最高司令部和散兵擺在一條線上,是不藝術的;但又覺得已經到了這裡,這裡和敵人很近,飛機很難分清紅白,可以減輕空中的威脅;後退一點,雖然可以減輕地上的敵人的威脅,但又增加了空中的威脅,同時後面也沒有適當的地形便於展望戰場和督促部隊行動。此外,為著在緊張關頭鼓舞士氣,也以進到最前線為宜。這在表面看來是不恰當的,但在這種情況下,高級指揮員擺在散兵線上,正是爭取勝利的妙訣,不妙中的妙處。
  飛機大部分向東飛去了,郭楚松和黎蘇研究了一下,認為敵人的陸軍在一定時間內沒有空軍配合,隊形的縱深和後方也沒有威脅——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
  飛機返回之前的時機,對於勝利地解決戰鬥,是非常有利的。郭楚松的精神在新的環境中更加緊張,好像為一種不可思議的引力所吸引,以全副精力來抓緊這一時機。他看到這種時機,在整天戰鬥中很短促,是會很快過去的,如果過去了,解決戰鬥將更困難,至少要延長到夜間。但在天黑之前,敵人也可以利用他的優勢兵力,利用很快就會到來的良好時機——飛機再回來——及時地解決戰鬥。因此,要抓住這個一天難逢的好時機,他扼要地向就近的指揮員講了他的看法。那些人都是戰場老手,知道部隊已經準備好了,於是立即決定進攻。
  朱彪指揮的部隊,這時正在散兵線後面百多米遠的斜面休息,他們在中午奉令撤到後面休整,已經有兩個鐘頭沒有參加戰鬥了,朱彪在接到進攻的命令的時候,向部隊說:「司令剛才叫我們休息,現在就叫我們最後出一手了!」
  他明白郭楚松的用意,在休息中把已經減員的班排,加以調整:擦拭武器,整理草鞋,檢查了手榴彈,還吃了飯。他向部隊說了兩句話後,把兩個營長六個連長召到身邊,指示進攻路線和方法,指定他的代理人。他為取得火力部隊的充分援助,又和他們商定了配合動作。
  朱彪的部隊隱蔽前進了,幾分鐘後,紅軍快衝到敵人面前,於是又出現了無數的白色煙球,先出現的剛剛飛散,新的又起來了,好像珠泉一般地不斷地破滅,又不斷地湧出。
  「噠噠噠噠!」紅軍陣地上所有的武器都怒吼著,站起來投手榴彈的國民黨士兵通通倒下了,白色的煙球也稍稍減少了。紅軍乘機冒入白雲裡面,於是白軍陣地內——最高的山頭上——立即湧出好多黑煙球,紅軍趁著黑煙瀰漫的時候,電流般地衝到白軍的戰壕邊,這樣,白雲世界就逐漸消散,代之而起的,是山頭上新起來的黑色世界。紅軍掩護陣地上,停止射擊了,但他們仍作預備放姿勢。
  雙方主要陣地的槍聲差不多都停止了,黑色煙幕也快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雙方的刺刀在山頭上前後左右急速地飛舞。
  好些戴青天白日軍帽的,吃了刺刀倒下了,其餘的向後跑了,白軍旗倒了,紅旗插上去了。
  打敗仗退下的軍隊,沒有連沒有排,千萬條心指揮千萬雙腿,從荒山上爭先恐後地向下面滾。沒有其他動作,只有千萬條腿的擺動;沒有其他的聲音,只有不斷的喘息聲;有時也夾著短促急速的「走呀!走呀!」的恐懼的叫喊聲。有的不用腳走,順著陡坡向下一滑一滾;有的丟了帽子槍支子彈,隻身逃跑;有的停住繳槍,要求免死;有的竄入灌木雜草岩石下,避免後面的急追。官長們扯掉證章,拋棄刀帶,準備混在兵士中一起當俘虜。
  在這沒有次序向下亂滾的那群後面,又有一群也沒有次序地跟蹤向下面滾,他們雖然也是沒有整齊的連排,也是爭先恐後地滾,但千萬條腿卻是一條心所指揮。他們雖然也有不斷的喘息聲,但被他們喊殺的咆哮聲所吞沒,分不清叫的什麼,喊的什麼。
  那群在逃跑的人、跑得非常乾脆,包袱、毯子、乾糧袋、雨具等等用品,完全不要了。他們覺得只要能僥倖不當俘虜,就算是千幸萬幸了。
  那些在後面追逐的人,看著敵人拋棄的一堆堆的軍用品,誰也不去過問,他們的希望是活捉國民黨的師長、旅長。
  兩群人馬正在奔馳的時候,大群的飛機又從東來了,這時紅白兩軍,相距不及一箭,沒有明顯的界限和標誌,他們都拚命地走,誰也不怕飛機,誰也不看飛機,更淡不上擺飛機符號了。飛機在他們頭上無精打彩地飛了幾個圈子,就向東飛回南昌了。

 
 



《浴血羅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