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一亮,紅軍又出發了。前衛通過了岔路,接著是直屬部隊,因為有傷病兵和小行李,行軍時不如戰鬥部隊的輕便和整齊。
  忽然岔路前面響槍了,無數的彈丸從東邊飛來,許多人都帶著一點僥倖的希望,以為又是靖衛團保安隊搗亂;可是,郭楚松、黃曄春、黎蘇、馮進文,卻十分警惕。他們知道響槍的方向有國民黨的一個軍部駐在那裡,不可大意,等到機關鎗響了,郭楚松就叫馮進文到警戒陣地去督戰,掩護全軍通過。同時又叫前衛趕快走——用不著顧慮後面;叫後續部隊迅速跟進。
  馮進文到了警戒陣地,立即傳達了郭楚松給警戒部隊的任務。警戒部隊接連打退了敵人三次衝鋒,但本來人數就少,又有很多傷亡,而敵人第四次的衝鋒又來了,於是他從通信員手中接過一把白晃晃的馬刀,打開戰鬥旗;挺起胸膛站在散兵線上。他伸直左手把紅旗向上高舉,右手揮著馬刀,高聲叫道:「同志們!堅決打!黨團員起模範作用……」
  散兵線上立即像火山爆發一樣地怒吼起來:「打倒國民黨!」
  國民黨軍隊瘋狂地衝向紅軍陣地。紅軍在敵人進到手榴彈距離以內後,一排手榴彈打去,接著是反衝鋒,於是敵人第四次衝鋒又打退了。
  行軍縱隊在敵人彈丸的催促下很快通過了岔路。馮進文命令警戒部隊退出戰鬥,當了後衛的後衛。國民黨軍隊乘機追來,而直屬隊和前衛的左側、前後都響槍了。這時侯後衛不知前衛的情況,前面也不知後面的情況,只有一件是大家都清楚的,就是堅決和敵人拚命。
  槍聲愈響愈密,最激烈的是直屬隊一段,但他們能夠擔任戰鬥的,只有由六個班編成的警備連。警備連還沒有佔領好陣地,敵人已經到了大道,於是傷兵、病兵、擔架、行李,亂七八糟的混作一團,離開大道,從右側田垅中走,企圖彎路過去。
  前衛在發現敵人之前,並沒有判明整個敵人的企圖,只是機械地遵照郭楚松的——不要顧慮後面,只趕快向前走——的指示,等到自己眼前出現了敵人,同時聽到後衛的槍聲越響越近,才醒悟是強大的敵人有計劃展開成寬大正面來側擊,於是一面停止抵抗,一面向後面聯絡。
  郭楚松在前衛沒有發現槍聲之前,就上了警備連的陣地。他見到掩護部隊太少,命令後衛團的先頭營佔領警備連的左翼,其餘的人隨著傷病兵,向大道右側的田垅中撤去。
  馮進文從警戒陣地撤退後,昕到前面響槍,忙飛快地向前走。他走到郭楚松那裡,氣喘喘地向他說:「警戒部隊撤退下來了,敵人追得很急哩!」
  「這地方不要緊,等後面的人過了就撤退。」
  馮進文再沒有說話,同郭楚松站在反斜面上,有時上山頂觀察敵情,有時回頭去看田垅中正在退卻的部隊,有時左右游動去監視部隊的戰鬥動作。他對於身前屢立戰功並堅決抵抗敵人的警備連,雖然和郭楚松一樣,有很高的信賴,但人數太少,總有點不大放心。可是,這時候他也和過去戰爭緊張的時候一樣,很關心郭楚松的安危。他從郭楚鬆手上接過望遠鏡代替他觀察;可是郭楚松又把望遠鏡搶了回去。他只好在郭楚松觀察的時候,不時向他說:「我來吧?」但郭楚松並不給他,他也就不多嘴了。
  戰鬥經過了一小時,部隊快通過完了。郭楚松叫馮進文寫通知給正在戰鬥的左翼部隊,準備退卻。
  馮進文坐在反斜面上,紙墊在圖囊上,專心寫著。忽然「扎」的一聲,接著身旁飛來一架望遠鏡,同時又聽到短促而帶著一點驚奇的「唔」的一聲。馮進文向後一看,只見郭楚松空著兩手斜向右後方,幾乎倒下了。他大驚,倉皇地說:「怎麼!怎麼!」同時身子向前傾一下,一躍地站起來,兩手帶筆帶紙去扶郭楚松,但郭楚松已經站穩了,右腳向後退一步,眼光掃在附近的地方找望遠鏡。馮進文沒有去找望遠鏡,他那銳利的眼光在郭楚松身上看來看去,用安慰的口氣說:「沒有什麼吧?!沒有什麼吧?!」隨即向郭楚松走近了一步,看著郭楚松的左手,驚慌地說:「手出血了啊!」
  話還沒有落音,在他右後方二三步處撿起望遠鏡的司號長說:「呵!望遠鏡打破了。」
  馮進文完全沒有理會望遠鏡破與不破的問題,他在郭楚松舉起血手來審視傷痕時,看見流血的地方——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的第二節——凹下去兩分多深。他覺得傷勢並不要緊,於是把望遠鏡接過來審視一下,子彈是從右眼鏡中間穿過,進口大如指頭,中間的軸和鏡筒裡面的三稜鏡都破了。他抬起頭來,看著望遠鏡微笑了一下,眼光便轉到右前方的遠處去了。過一會兒,後面的人過完了,馮進文覺得是撤退的時候了,想向郭楚松建議,但郭楚松已經吩咐另一個參謀,下達了撤退命令。
  於是戰鬥隊形逐漸變成行軍隊形,原來的後衛披指定為本隊,原來的前衛則為後衛,那群沒有武裝沒有秩序的勤雜人員和傷病員成了所謂「前衛」,哪裡沒有敵人就向哪裡走,後面的部隊,也盲目地跟著走。
  馮進文一面走一面回憶這一帶的地形,並用指北針定了定方向,忽然急促地叫道:「不對,不對!前面走錯了,向正西去了。」
  郭楚松也驚奇地說:「誰在前面領頭?」
  「誰知道!恐怕是勤雜人員傷病擔架自由走的。」
  「恐怕就是,那方面沒有響槍哩!」
  「那怎樣辦呢?」
  郭楚松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向前遙望一下,隨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像幫助腦子思維似的。
  「好,就跟著前面走。」他在說話中吐出大氣,隨即大步前進,並用血手從胸前平著眼睛向左側劃了一下,眼睛隨手轉動。「叫所有的部隊都走這條路,以免前面的回頭而遲延行動。」
  「那不是更向西面去了。」
  「不要緊,等一下可以轉向南面。這樣才可以保持整個軍隊集中行動,同時還可以迷惑敵人。」
  「是!是!」馮進文肯定地說,「那麼,我就到前面去,把路弄清楚。」
  「好。向西走一程後,就注意找到轉向南面去的道路,隊伍最好找個適當地點集合一下,以保持建制。要派出前衛。」
  馮進文飛快地去了。道路平鋪在一條長長的田垅中,他從道路的側面趕上去,快到田垅盡頭,才趕上那批無武裝無次序的所謂前衛,他們無次序地在那裡亂叫亂跳,有的主張繼續走,有的主張不走,誰也在作主,但誰也不能作主。主張走的說:「後面還在響槍呢?敵人一定會追來。」主張不走的說:「隊伍都在後面,怕什麼!等他們來再走。」
  馮進文到了之後,他們不再爭論了。他叫他們集合,等部隊來,自己就去問路,這時戰鬥部隊陸續來到,他們以營為單位,疏散在田垅中集合,所有的槍都退出子彈,靠在左肩,那群混合部隊——這時已不混亂——見到部隊來了,都自動歸還建制。頃刻之間,所有的人,都找到了一定的位置,隊列於是又整齊嚴肅起來。
  馮進文把道路問清楚後,就同顧安華醫生坐在路旁,等郭楚松來。
  郭楚松到了,他們兩人同時起來向他敬禮。郭楚松的目光立即射到馮進文身上,同時說:「找到向南去的路了嗎?」
  「找到了。」馮進文把身子向右一轉,指著南山上說,「就是從那小路上山。」
  「路好走嗎?」
  「聽說還可以走。」
  郭楚松看著黃曄春和杜崇惠,說:「已經逼到西面來了。現在雖然已經擺脫了戰術上的危險,但戰役上仍有危險,要脫離被動,就要向前面走。」
  黎蘇看了一下地圖,有點懷疑地說:「我們離敵人很近,從這裡向南,敵人可能發覺,就會取捷徑回頭截我們。」
  這時大家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出主意。郭楚松又去看地圖,問了一下路線後,說:「馬上向南是危險的,最好是繼續向西,但不要深入太遠。敵人看到我們向西,就會跟蹤追擊,我們再向西走一天半天,然後突然向南,鑽敵人的空子,渡過劉江。」
  馮進文說:「劉江不易徒涉,沿岸有許多碉堡,沒有多大把握。」
  黎蘇說:「碉堡再多也不怕,只要沒有正規軍。問題是劉江好不好徒涉。」
  「劉江冬天水干,」馮進文說,「徒涉場是有的,但一下子不易找到,而且徒涉場附近多半有碉堡。」
  黃曄春說:「那問題就不大。」
  郭楚松說:「今天只能從這兩條路選一條,我看還是向西然後向南,馬上向南危險太大,很可能碰上敵人的主力——我們現在一定要避開敵人的主力。繼續向西再向南,敵人就會甩在我們後面,至於碉堡,只要沒有敵人的主力守就好辦。」
  郭楚松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手上的血痕早已被冷風吹乾了。馮進文和顧安華緊隨著。
  馮進文看到郭楚松把要緊的事都處理了,就對顧安華使眼色,給他上藥。
  顧安華拿著繃帶,不斷地看郭楚松的臉色,好像要趁著他說話的間隙而有所請求似的;可是,他那嚴肅的神情使他到了口邊的話,又收回來。他這樣耐心地等了好久,看到郭楚松有處理不完的問題,便鼓起勇氣向他請求說:「司令,上藥吧?」
  「慢點!」郭楚松不耐煩地回答。
  顧安華並不離開他,馮進文知道他的脾氣,同時傷勢很輕,就向顧安華小聲說:「你走吧。」
  顧安華離開了,這時來路的槍聲還在不緩不急地響著,而遙遠的空中,又聽到微小的飛機聲,郭楚松怕部隊擁擠,同時為了迅速轉移,沒有等後衛到齊就命令已經集合的部隊出發了。他趁前衛逐漸開進的時候,在道旁不遠約二尺高的田埂上一坐,草正露青,坐下很鬆軟,這是他從清早起床後一天最安閒的一刻。
  護士長拿起繃帶到他面前,既不敬禮,也不徵求他的意見,用指令的口氣說:「司令,上藥!」
  護士長還像蘇區小青年的樣子,根本不等他回答,叫另一個小護士端彎盤,從行軍壺倒點開水,棉花一浸,左手抬起郭楚松的左手,鑷子夾起藥棉擦洗了,郭楚松把手指分開,服服貼貼叫護士包紮。
  前面隊伍在路上伸開了,郭楚松和司令部的人也上道了,山路還是崎嶇曲折,國民黨的飛機來來去去,他們對付的辦法,還是老一套,到頭上就隱蔽,飛過去就走。有時知道飛機炸彈打光了,飛機故意在頭上盤旋威脅,他們就根本不隱蔽,繼續走,有些老兵,還向飛機打幾搶。
  太陽快下山了,到了一個村莊,馮進文領著三個穿便衣的來找郭楚松,他們都帶著手槍。
  「這裡是蘇區,有個三縣聯合縣委。」他指著第一個人,「他是縣委代書記,不用介紹了吧。」對著那兩個人,「張同志、陳同志是縣常委。」
  郭楚松一眼就被第一個人所吸引,一來她是第一個進門,二來面熟極了。她穿一身灰布棉衣,戴塊青色家織布頭巾,他猛然想起了:「這不是劉玉櫻嗎?」
  劉玉櫻落落大方地在郭楚松對面坐下,並送給他一小籃帶殼的花生。又解下頭巾,頭髮僅蓋住耳朵,劉海輕鬆垂到眉睫,眼珠顯得更為明亮。
  在這一瞬間,郭楚松下意識地從敞開的店門看著村中的隊伍和老百姓,黃曄春正在那裡同老百姓談話。
  「郭司令,」劉玉櫻的聲音依然像從前那清脆悅耳,「你們辛苦哇!」
  郭楚松忙說:「你們在這山上打游擊,也艱苦得很。」
  黃曄春聽說司令部來了幾個本地幹部,高興得向司令部走去。一進門,他謙和地向幾個客人掃一眼,看到劉玉櫻,劉玉櫻正注視他。他根本沒有想到她會到這裡來,這個有革命經驗的人,一時茫然,停一會才說:「今天到你們這裡,好像到了娘家,群眾多好呵!」
  「這裡的群眾確實好。」幾個客人都說,劉玉櫻對黃曄春半看半避地接上說,「已經通知兩邊山上的群眾送米來。」
  黃曄春興奮地說:「剛才看到已經有人送米來了。這麼快!」
  「紅軍偵察員一到,我們知道有部隊來,就想到隊伍要吃飯的。」
  「啊呀!你是又主動又熱情。你們知道是我們的部隊來嗎?」
  「我哪知道。問偵察員,他們還保密。不過聽到他們的口音,我估計是你們的部隊。」
  劉玉櫻還是以前的劉玉櫻,只是她不再是老黃的妻子。他們現在談話,全是公事公辦,郭楚松很想知道僅二十多天她怎麼一下就到這個蘇區來了。劉玉櫻把來的經過和任務,簡單說了一下。她旁邊同來的人補充說:「這個地區位於幕阜山西端南面,全是山嶽地帶,是個聯合縣,後來敵人不斷進攻,根據地縮小了,我們書記又害了癆病,沒有一年半載也難好,上級就調劉玉櫻同志來了。」
  郭楚松立即高興地說:「玉櫻同志,你提升了!」
  劉玉櫻臉有點紅了,不大自然地說:「我我……本事不大。」
  和他同來的另一個人搶著說:「有本事,有本事!她來我們這裡才二十天,就辦了幾件好事。一件是加緊生產,除農活要精耕細作外,還組織會採藥的人上山採藥,國民黨封鎖我們,但藥材在外地可以換些東西來。第二,對逃跑的地主,通過他們的親戚朋友,叫他們回來,我們這裡這幾年人口少了,田土多,讓他們耕種,願開荒的,也由他們。他們和外地關係多,來往買賣方便,要鹽也容易些,他們的子弟當靖衛團的,有些也不幹了。第三,辦好小學。要各村砍些樹木把桌几板凳修理好,動員沒有上學的孩子的家長送孩子讀書,路遠的帶午飯,這樣孩子上學的就多了。還有……」
  劉玉櫻說:「那是大家一起幹的。」
  「是。但還是你出主意多,跑得多,不知道累呵!」
  室內人越來越多,他們有些人是認識劉玉櫻的,甚至有因為她和黃曄春的婚事而起過哄的,都以好奇的心理來看這個獨立領導一個獨立區域的女書記。郭楚松不僅把他過去因他倆的婚事作過「多管閒事」的不平之鳴,消失得乾乾淨淨,而且引起對她的敬服。黃曄春早就看到劉玉櫻是有作為的人,但他們的婚姻,究竟是封建社會的產物。他的思想在一九二二年衡陽師範大鬧學潮時期就比較解放了,近年來在蘇區強調婚姻自由的風氣下,他接到劉玉櫻解除舊式婚約關係的信件後,雖然感到不快,但一想到十九世紀後期俄國一位偉大的民主主義者的小說《怎麼辦》中,說到一個男子在接到他夫人提出要求解除婚約之後,經過考慮,只說了「尊重自由」四字,二十多天前,知道她另結婚時,他亦有同感。當著有些年輕人起哄時,他心裡還是想著應「尊重自由」。
  郭楚松在黃曄春談話的時候,吃開了花生。劉玉櫻說:「花生還沒有炒呀!」
  黃曄春說:「花生生的也可以吃呀!」
  劉玉櫻笑了,是她進房以來第一次笑。她的笑聲是直接回答黃曄春的,於是引得大家都笑了。
  笑聲剛停,言歸正傳。郭楚松問劉玉櫻說,他們明早要行動,還有百多個傷病員,能不能留下?劉玉櫻和同來的兩人同聲地說:「可以。我們一定照管好。不過要留點藥。」
  郭楚松說:「那當然,」又同劉玉櫻,「你們要槍嗎?」
  劉玉櫻說:「有就要,」
  「要多少?」
  「隨你們,二二十支就行了。」
  「多些行嗎?一百支?」郭楚松問。
  「我看各部隊所有的多餘的槍,一概留給他們。」剛剛進門的政委杜崇惠立即插了一句。
  「好!」郭楚松馬上贊成。
  「玉櫻同志,我們槍有多,帶起來也不方便,現在把多的統統留在你們這裡,你們用多少算多少,如果用不完,就堅壁起來。不要落到敵人手上。」杜崇惠又囑咐了幾句。
  「好!好!」劉玉櫻精神振奮,很自信地說:「絕對不會落到敵人手上!」
  許多人散去了,跟劉玉櫻來的也說有事走了,黃曄春呆坐著,郭楚松朝杜崇惠使個眼色,對黃曄春說:「你們單獨談談嘛。」
  山上農民三三五五挑起糧食、背起擔架下山來了,紅軍看到他們,感激得要流出淚來,在這幾天的惡戰和長途行軍中,幾乎處處是黑暗,在這裡,遇到了親人的接應,能不激動嗎?

 
 



《浴血羅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