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一條鐵路猶如一條長長的彈道弧線,穿越九派河上空,至中原某省某地向東一偏,便落進一座小小的山城。這就是汝定城了。從南門出汝定城,過汝定橋,乘幾十分鐘車,走十幾公里路,翻過兩道山坎,繞過幾座村莊,再往大山腹地拐幾個彎,便可看見相貌普通的貫山主峰,和另外一座山峰相對而立,呈雄關對峙之勢。兩山之間,是一片林莽葳蕤的峽谷,峽谷之間有一片方圓幾里的小型平原。
    晴天麗日之下,倘若站在別茨山境內最高的貫山之巔向北俯瞰,便可看見群山環繞著的一片綠色的平原,一馬平川的阡陌之上,突兀地臥著一道貫穿東西的青石壘就的城牆,宛若一道橫空出世的天塹,雖經歲月千年風化,依然巍峨聳立,將廣袤的原野和巍峨的山巔分割開來。
    這就是在歷史上頗負盛名的朔陽關了,這也是沿鐵路線向別茨山南進的惟一捷徑。相傳是在中古某某時期,南蓼軍數次興師動眾,屢伐中原,而北蓼軍倚山傍水,據別茨山之險,扼朔陽關之要,以六向連橫合縱之勢,連續十年挫敗了南蓼軍的進攻,並且在這裡創造了陷南蓼軍七萬大軍無一生還、雙方死傷十萬餘眾的慘烈戰例。
    朔陽關,這是歷史留給別茨山的惟一一篇名著,也是戰爭留給生活在別茨山腹地的軍人們的惟一一面旗幟。這座城牆千百年來以不屈不撓的立正的姿勢,迎著四季來風,鳴奏著低沉嘶啞的旋律,猶如深沉的洞簫。哪怕你對它視而不見,也不管你多少次從它身邊匆匆走過,你可以忽視它,但它依舊存在。倘若沒有了它,誰能想到,在這樣一片鶯歌燕舞奼紫嫣紅的美麗的平原和山巒裡,竟然發生過那樣一場浩大慘烈的戰爭呢?於是你有可能恍然大悟,我們腳下的每一片土地,都有可能是戰場,低下頭來,用心尋找,你隨時有可能踢騰出一顆空洞了內容的頭顱,一根被蟲子噬空了的小腿脛骨,或者幾顆牙齒幾綹糟發,也有可能找到一枚銹跡斑斑的古老的箭鏃,或者一柄青銅鑄造的方天畫戟,然而你卻無法辨別他們誰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勝利者和失敗者的骨骸連同他們使用過的兵器,糾結交織在一起,擁抱疊摞在一起,不分彼此。
    若干年後,朔陽關成了一個象徵,成為一段歷史片段的不完整的記憶。它的現實作用僅僅作為一道建築在人們意識形態裡的柵欄,虛設了一道防線,將一片平原沃土和深奧的山谷割裂成兩個世界,前者供農人躬耕壟裡,提供生存的基本需要,後者則成為軍事禁區,提供為摧毀生存訓練技能的場所。
    過了朔陽關,公路沿山根盤旋進入縱深,漸漸地又有一片灰色建築迎面走來,這些建築掩映在群山褶皺之中,佈局雖然佔地很大星棋羅布,卻又錯落有致。走到近處方能看見,所有的房屋都是厚磚大瓦,高窗巨庭,房前房後壘有十幾公尺長的方體土圩子,顯示了厚重敦實的氣派。
    這裡是別茨山腹地,遠離交通樞紐,潛藏在峽谷之中,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自古兵就是屯兵要地。那些笨砣砣原先是蘇聯顧問為國民黨軍設計建築的彈藥庫,而在幾十年後,在W戰區的大幅地形圖上,這些建築物被標注為「N-017」。
    N-017偏僻而不孤立,從地形圖上看,汝定城北有一個龐大的軍事後勤保障系統,東邊駐有一個炮兵獨立師,貫山之西四十公里處有一個巨大的炮兵實彈射擊靶場——這一帶是本戰區最大的屯兵和練兵基地。
    N-017自然不是地名,它是出現在軍事機密文件中的一個注記,這片營區對外的代號是34182部隊,真正的番號則是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而在十幾年前,此地有個十分響亮的番號,叫作W軍區軍官訓練團。
    教導大隊雖然是個副師級單位,其實自身並沒有多少兵力,除了一個用於訓練示範和保障的戰教連和一個警衛排齊裝滿員,便只有一些保障人員了。女兵分隊二十四個人分為三個班,通訊班最大,共有十個人,負責全大隊的有線通訊和訓練中的野外通訊保障;衛生班次之,共有八個人,除了輪流在衛生所值班,還要擔負各學員中隊的衛生巡查工作和野外醫護保障。剩下來的,便是勤務班了,勤務班名稱有點不大像正規部隊,承擔的任務卻十分重要,繪圖、放映、圖書資料管理、打字等等,都是勤務班的事情。
    二
    在各路炮兵精英繃緊神經向他們軍旅生涯的諾亞方舟奮力遨遊的時候,他們不知道,在他們即將集中的地方,在他們將要登上的那艘不大的船上,卻有幾個柔弱的女子正面臨著被排除在方舟之外的危險。這艘方舟是雄性之船,它只搭載那些經過精心篩選的雄性炮手們。
    對於她們來說,前面的路上又注定多了一些坎坷。
    這裡沒有下雪,沒有下雨,但是也沒有出太陽。下午的天空陰沉沉的,有風越過朔陽關,從峽谷的縫隙裡灌進來,在樹梢上彈撥出銳利的尖嘯。
    一輛解放牌軍用卡車從鑲嵌著碎石的紅土路面上駛過,捲起一溜蒼涼的塵霧。
    卡車途經大隊部,停下,爬上去幾個士兵,然後繼續往東邊開。開到不遠處的山根下,在一幢厚實的大房子前熄火,然後兵們便開始往下卸東西——那是一批嶄新的木板高低床,它們是為即將成立的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準備的。
    在忙碌著的士兵當中,有幾個是女的。她們同男兵們一樣,抬著沉重的木床,將它們安置在房間的適當位置,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在采光和彼此間的距離等問題上盡可能地形成合理的佈局。
    一個女兵抬起了頭,這是N-017女兵當中最漂亮的一張臉蛋,清秀白皙,此刻雖然綻放著紅暈,但仍然掩蓋不住白皙的本色。她的漂亮與她高挑的身材相輔相成。此刻,她的目光中閃爍的是嫵媚而又傷感的色彩。
    又一個女兵抬起了頭,這是N-017女兵當中最不漂亮的一張臉蛋,主要的問題是額頭太大,形成上松下緊的結構,不大適合於傳統的審美標準。再說,那張嘴巴也顯得稍微大了一點,個頭又恰好低了一點。她的眼睛裡跳動著玩世不恭的倔強。
    第三個女兵抬起了頭,這是N-017女兵當中既不算最漂亮也不算最不漂亮的一張臉蛋,但這卻是一張充滿了真誠和善良的臉,並且還出人意料地長了一雙很有魅力的流星眼。這姑娘中等個頭,比起最漂亮的那位,就顯得豐滿了一些。她的眸子裡洋溢著勞動的快樂。
    「豈有此理,這些走運的傢伙,人還沒到N-017,就開始折騰階級姐妹了。」
    說這話的是不漂亮的姑娘,她寬闊的額頭上掛著晶亮的汗珠,為了盡量減少別人對她嘴巴的注意力,她在說話的時候總是避免把嘴張得太開,所以發音就有些嘟嘟囔囔的味道。她已經習慣於這樣做了。可她偏偏是個愛說話的姑娘,她那張偏大的嘴巴是無法隱蔽的,她嘟囔著說話很有點像掩耳盜鈴。
    「不要不平衡,要知道,這些人將是我們這一茬老兵留在部隊的最後的革命火種了,能為他們做點事,也算是份老兵的心意。」
    說這話的是那個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不漂亮的姑娘,說她不是最不漂亮的,是因為她有一雙十分漂亮的眼睛,水靈黑亮,說她不是最漂亮的,是因為她的臉蛋很圓,圓得有些胖乎乎的。
    「呵,楚蘭你可是胸懷大度啊,純粹的布爾什維克,崇高的無私奉獻。我把你安置的那張床做個記號,沒準那個傢伙就是你的初戀呢。」
    「柳瀲你可真不要臉,動不動就是戀愛那一套。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你可再不要隨便拉關係了,別再弄出了一個蔣志強的悲劇,蔣志強是個志願兵,走了就走了,這些人可都是未來的軍官,別讓人一失足成千古恨。」
    楚蘭毫不客氣地往柳瀲的痛處踢了一腳。
    蔣志強是上一屆三中隊的學員,就是因為跟柳瀲鬧戀愛,沒畢業就被退回了原部隊。
    柳瀲瞪了楚蘭一眼,大大咧咧地說:「我可不像你那麼假正經,只要遇上我喜歡的,我就不客氣。提干提不成,連戀愛自由也剝奪了?我沒那麼高的覺悟,說不定我還真要拉一個下水,誰讓他們不給我們女兵辦個預提培訓隊的?我報復他們一下。」
    「我看你有反革命嫌疑,你是不是想通過拉他們下水而達到拉組織下水的目的啊?」
    最漂亮的姑娘沒有吭氣,在唇槍舌劍中始終保持緘默,不動聲色地並且是認真地幹著活。因為沉默,臉上就多了幾分成熟的莊重。事實上,她也的確比另外兩位姑娘大兩歲。她叫叢坤茗。
    在這個陰陽怪氣的上午,叢坤茗突然有一種感覺——後來她鬧明白了,這種感覺叫做酸楚。儘管在抬床板的時候她一言不發盡心盡力,可是內心的波動卻實實在在地拍打著她心靈的堤岸,她沒有理由拒絕這些繁重的體力勞動,她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對諸如此類的公差勤務持牴觸態度。
    女兵也是兵,當兵的嘛,服從命令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這是沒說的。
    但是,她卻無法強做笑顏,她有理由在這個灰濛濛的天氣裡保留一片不好的心情——這一段時間,大隊部超期服役的老兵們心情都不怎麼好。
    算起來,叢坤茗也是N-017的元老之一了。她從十七歲當兵那天起,就把自己的夢想和追求交給了別茨山下這所偏僻的軍營,從一個少不經事的女孩,成為一個思想穩定業務熟練的老兵,可以說這裡凝結了她青春期最美妙階段的最虔誠的努力。在幹部制度沒有變化的那些歲月裡,部隊醫院的護士甚至軍醫,都有很大一部分是直接從士兵當中提拔的。實踐證明,這些人同樣可以開處方可以做手術,同那些沒有經過院校的幹部能夠帶兵打仗一個道理,借用一句偉人的話說,這叫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
    像叢坤茗這樣的,在一個衛生所裡當衛生員,提干的機會應該更多。由於人員奇缺技術力量薄弱,這些衛生員當中的每一個都必須能夠獨當一面,既當護士又當醫生。她先後在友鄰獨立師的衛訓隊裡四次受訓,也曾到軍區總醫院學習過,護理保健那一攤子自然是得心應手,一般診斷治療也不在話下,她甚至還獨立地為一個急性病號做過闌尾切除手術,搶救過食物中毒病人,每年數次為駐地百姓的產婦接生,從無一例失手。
    當然,由於條件局限,她不太可能成為某一方面的尖端專家,但是自己掂量,按她現在擁有的理論和經驗,當一個擔任中轉醫療機構的醫生,她是絕對綽綽有餘的。她熱愛自己的這份工作——一般說來,一個人精通什麼,他就會熱愛什麼,熱愛什麼,他就會把什麼當成自己的藝術,只要他把自己的工作看成是自己的藝術,那麼,創造力便會應運而生並無限拓展。
    委實,叢坤茗是把自己的工作作為自己的藝術的,她一直期待她能像以往許多人曾經得到過的那樣,得到一個公平的認同。她想成為一個女軍官,一個從事救死扶傷高尚工作的女軍官。以前她不覺得這是什麼奢望,那時候一切跡象都表明,她當個軍官是天經地義的,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個時間問題,可是現在,這個並不過分的願望卻變得十分遙遠了。
    她恍惚是在突然間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是一個老兵——一個有著六年兵齡的老兵了。隨著那項新政策的頒布,她曾經無數次企盼的無數次等待的希望,轉眼之間就成了泡影。而在三個月以前,她還充滿了自信,憑借自己的努力,憑借自己點點滴滴的積累,她所追求的,終歸是會屬於她的。而現在,現實無情地宣告了她夢幻的破滅,這不是她一個人遇到的坎坷,幾乎是整整一代人都被再一次坎坷了一下。
    她想她的願望沒有錯,一百個女兵當中,至少會有九十九個想當女軍官,恐怕很少有軍官願意退回去再當士兵。軍官和士兵有多大的區別呢?也許有時候就是一步之差,甚至是一個偶然的因素導致美好的前程失之交臂。
    她曾經失去過多少機會啊。那時候之所以失去這些機會,是因為她敢於失去這些機會,自信和自尊像一雙敏銳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她提醒著她,促使她尋找一種最為磊落和純潔的道路。
    自信和自尊在造就她的同時也使她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遠的不說,就譬如去年提干的康霏霏,比她還晚一年入伍,在衛訓隊裡成績平平,工作上也是得過且過,學員們鬧點毛病,到衛生所多數要找她叢坤茗或者柳瀲,連打針都不願意讓康霏霏插手,可是提干指標還沒下來,康霏霏的父親就在軍區活動好了,教導大隊連一點自主權都沒有。
    大隊領導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合適,會挫傷好兵的積極性,當時,余副政委說了一大堆安撫叢坤茗和柳瀲的話,說是山不轉水轉,說是今年情況特殊,說是之所以提了康霏霏是上面的意思,說是明年還有機會,等等。
    可是叢坤茗和柳瀲心裡清楚,什麼情況特殊?無非就特殊在康霏霏的父親是軍區司令部的副參謀長,她叢坤茗和柳瀲比父親是比不過人家的,柳瀲的父親是個離休的副師長,而叢坤茗的父親則是個老軍醫。無論是副師長還是軍醫,當然都是不能同大軍區現職副參謀長相提並論的,儘管理論上大家都是人民的勤務員。
    那時候她沒有想到要比個高低,如果撇開個人素質真要比背景的話,她叢坤茗也未必就沒有門路。她的父親在朝鮮戰場上救過那麼多傷員,其中有許多已經成為軍隊的高級將領。章阿姨那雙漂亮的眼睛就是父親給她精心保全的,而如果沒有父親高超的醫術,章阿姨的愛人、當時的師長賀伯伯恐怕早已不在人間了。
    叢坤茗記得她小的時候,賀伯伯一家已經搬到北京了,當時賀伯伯在總部工作,是總參某部中將部長。章阿姨有一次到W城,還專門到她家裡看望父親,把七歲的她拉到膝前,說好漂亮的孩子,等長大了我們讓豹子來求婚。父親說那怎麼敢當啊,豹子是將門之後,坤茗是個醫生的孩子,門庭懸殊太大。
    章阿姨說,老叢也虧你是老革命了,還有這麼封建的思想,什麼懸殊?我們都是革命家庭,還搞封建社會門當戶對那一套?門庭是不存在的,就怕孩子大了不依娘。我們現在也不搞包辦婚姻指腹為婚那一套,等孩子大了讓他們自己選擇。但是這個孩子眉眼清秀,細皮嫩肉,確實讓我喜愛。我看這樣,就先給我當個閨女吧。我和老賀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一生四胎都是禿小子。我們想女兒想得慌。
    章阿姨當時說這話是認真的,後來居然提出來,說老叢我看你們現在挺困難的,不行我就把坤茗帶走,戶口入到我那裡,在北京上學總比W城條件要好。
    可是這個提議被父親客氣而又堅決地推辭了。父親的指導思想很明確,條件再好,也沒有在父母身邊放心。實際上,他有另一層顧慮,把自己一個醫生的孩子送到那樣高貴的門庭裡,會產生攀龍附鳳的嫌疑——一個知識分子的清高秉性不支持他這樣做。
    荒誕歲月開始後不久,賀伯伯和章阿姨就被發配到南方某地改造去了,那個比叢坤茗大四歲的豹子哥哥在一次學生兵團的造反活動中被打折了一條胳膊,由賀伯伯的老戰友、叢教授的另外一名老上級也是老傷員秘密將賀先豹送到W城,在叢家養了半年傷,跟坤茗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當然,那時候還沒有上升到戀愛這個高度,一是因為年齡小,二是因為生活在一起,親如兄妹,反而沒有其他想法了。以後賀伯伯官復原職,不久又進了中央,叢教授一家就同賀家稀了來往。直到有一年賀伯伯到W城視察,再一次攜夫人親自到叢家做客。那天章阿姨看到小姑娘長大了,長得更鮮亮了,也更懂事了,喜不自禁,拉著她的手說,乖乖,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我們的豹子哪裡配得上,算了算了,讓豹子去跟他那個工人階級小姐妹山盟海誓吧。這孩子的終身大事交給我,沒有個當中央委員的爹,沒有個當科學家的頭腦,沒有個當肖飛郭建光的人品,我不會把我們的女兒嫁給他的。
    那時候,大家都是一笑了之。
    以後叢坤茗甚至不願意再見到章阿姨了,生怕她再提出個肖飛郭建光什麼的。她當兵的事,章阿姨也知道,還專門打了電話,問什麼兵種,在什麼地方,說賀伯伯也很關心這件事情,如果需要,她就讓老賀給軍區打個招呼,分個好點的單位,要保證孩子能夠順利進步。
    可是章阿姨的這些好心無一例外又被婉言謝絕了。十七歲的叢坤茗和她的學究爹同樣心高氣盛,在他們的意識裡,個人的一切都要憑自己的努力,靠關係找後台硬往上面鍍金,那算是怎麼回事?非讀書人所為,更非君子所為。
    幾年過去了,叢坤茗現在想來,自己似乎當真有些沒肝沒肺的,她完全清楚,章阿姨之所以對她這樣重視,除了有對父親的歷史性的感恩以外,也有對她的真實喜愛。而且章阿姨並沒有對她要求什麼,也壓根兒就沒有打算拿她去做什麼交易,豹子哥哥後來果然同一個工人階級的後代組成了家庭。賀伯伯和章阿姨都是那種非常開明和寬厚的長輩。而她卻無緣無故地對那兩位前輩有了多餘的警惕,或者說是因為某種心理障礙導致的疏遠,這種疏遠是沒有理由的——恰恰是過分的自尊一次又一次地堵住了她的光明的坦途。
    去年,只要賀伯伯給軍區某首長打個招呼,不說有把握頂掉康霏霏,兩個人至少也有一爭。還有一種可能是兩個人最後都提起來。今年看來情況更複雜了。一是因為賀伯伯已經去世了,二是因為幹部制度剛剛改革,一項新的制度出台伊始,一般說來都卡得很嚴。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章阿姨能出來說句話,能動用賀伯伯當年的老部下和老關係,改變一個士兵的命運應該說還是有可能的。可是她的靈魂仍然在徘徊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能這樣做嗎?這樣做地道嗎?
    她再一次在自尊的重負下迷惘了。
    三
    同叢坤茗一樣,楚蘭也是一個擁有六年兵齡的老兵。老兵有老兵的優勢,當然也就有老兵的苦衷。
    在這個偏僻的山溝裡當兵,一當就是六年,青春就像小河的流水,不見驚濤駭浪,不起波瀾漣漪,在不知不覺中汩汩流淌,從一個天真爛漫的純真少女,到一個經歷豐富的成熟老兵,年復一年地忙碌在N-017這塊土地上,除了年齡不可阻止地不斷增加,個人的前途依然茫然。
    她熱愛自己的這身軍裝。在中國的服裝色彩還很單調的歲月裡,綠色的軍裝不僅使豆蔻年華的姑娘們光彩照人,而且,軍裝本身所蘊含的社會意義又使這些有幸穿上軍裝的姑娘們平添了幾分神秘的魅力。當個女兵是幸福的,女兵曾經是那樣令人矚目,走在大街上,充滿朝氣的軍裝裹著線條勻稱的女性的軀體,曾經招徠多少羨艷的目光啊。
    然而時過境遷了,這種羨艷畢竟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人的命運,盡義務是責無旁貸的,但是一再超期服役,就不能不讓人產生危機感了。超期服役的楚蘭和叢坤茗們連最後的幸運也沒有了,幹部制度一改革,也就差不多徹底堵死了她們繼續在軍中出力報效的道路。再往後,提干的機會幾趨於零,倖存的希望突如其來被粉碎了,著實讓這些數年如一日服務於軍隊的女孩子在驚愕之後,產生了巨大的失落和惶惑。
    在大隊部的勤雜分隊中,楚蘭除了擔任六人小班的班長,個人還是圖書管理員和政治部的新聞報道員。政治部只有八個幹部,其中還有四個人是政治教員,她這個老兵差不多頂上一個新聞幹事和半個文化幹事。
    從二號營院搬完床板回來,楚蘭感到身心俱累,洗漱完畢,連晚飯也沒有吃,跟分隊長田麗芬打了個招呼,便把自己扔上了床鋪。一覺睡到半夜,又異常清醒起來,這才突然想起來了,這一天正好是她二十一歲生日。
    在這個無人知曉的生日之夜,楚蘭夢想著自己過去的夢想,心裡湧起無限的悵惘。當兵這幾年裡,她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機會離開這裡,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可是機會一次次都被錯過或者說是心甘情願地放棄了。
    三年前楚蘭就是女兵勤務班的班長了,教導大隊第一次選送戰士到軍校深造,她和叢坤茗都是候選人,可是大隊首長硬是把她們卡了下來。說起來動機也是好的,那時候幹部制度並沒有一刀切,還可以從戰士中直接提干,大隊首長是看她們業務能力強,又盡職盡責,捨不得放她們走,想留下來自己提拔使用。她們雖然心裡有想法,可是卻沒有勇氣給組織找彆扭。
    卻沒有料到這一耽擱就耽擱了根本。去年下半年刮了一陣風,戰士考學的風氣呼拉一下熱了起來,班裡的小姐妹瘋了似的摟起了課本,公差勤務壓根兒就落實不下去,學員隊的教材要人打印,成績要人統計,訓練圖紙要人描繪,資料要人管理,她這個當班長的當老大姐的,只能把自己當一頭黃牛超負荷使用。她一邊做著那些勤務一邊在心裡感歎班裡的小姐妹們不懂事,你們想考學,也不能不顧一切啊,你們想進步,我這個當老兵的就不想了嗎?可是工作總得有人來做,裡裡外外那麼多事情,總不能大家都撒手不管吧。
    確定參考人員的那天下午,副班長於小慧淚眼閃爍地找到她,跟她說了一個令她瞠目結舌的故事,於小慧說她已經知道大隊定的參考人員是楚蘭,她懇求楚蘭把這個機會讓給她。於小慧坦誠地向她訴說了理由——那是多麼難以啟齒的理由啊——之後,她在震驚之餘,自己跟自己鬥爭了一個晚上,於小慧在她的鄰鋪也緊張地折騰了一個夜晚。
    儘管條令規定戰士服役期間不容許談戀愛,更不許發生那樣的事情,楚蘭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匯報於小慧的犯規行為,從而粉碎她的考學企圖,也儘管她明知於小慧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在後半夜裡,她還是同於小慧進行了一番密謀,答應了於小慧的無恥請求。
    那天夜裡,於小慧感動得熱淚漣漣,摟著她的肩膀把她的襯衣都哭濕了,就差沒有喊她是再生父母了。
    她當時既沒有覺得這樣做有多麼崇高,也壓根兒沒打算接受於小慧的報恩,她依然心情沉重地盡她的班長職責——對於小慧一邊安慰一邊批評,要她接受教訓,以後千萬不能那麼輕率了,既要愛護女孩子的臉面,又要珍惜當兵的榮譽。
    於小慧幾乎是哽咽著接受了她的教誨。
    到了第二天,她當真向大隊政治部主任提出不參加考學的請求,並且舉出十分充足的理由說服大隊首長,把這次考學的機會轉讓給於小慧。
    事後叢坤茗和柳瀲罵她軟弱,罵她裝蒜,罵得她一聲不吭。為什麼要那樣做?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們問她於小慧到底用了什麼法術,她更是一字不提。可她就是那樣做了,也許她是不忍見到那樣一雙哀憐的眼神,也許她覺得一個老兵,一個班長,在利益攸關的時候不應該同班裡的姐妹爭奪。總之她是把機會拱手出讓了。
    她相信她還有機會,因為她是那樣的出色,那樣勤奮。可是,這個冬天啊,這個冬天給人們帶來多少意外啊。一紙命令,便驅散了千萬個夢想。下一步該怎麼辦呢?
    沒有頭緒,只有灰心。
    四
    同樣在N-017的山溝大院裡,在這段灰濛濛的日子裡,卻有一個人朝氣蓬勃地亢奮起來,此人就是祝敬亞。祝敬亞是教導大隊年齡最老的教員,五十歲冒尖的人了。原先是軍區司令部的參謀,60年代末就是連級幹部了,後來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運動中,被莫名其妙地下放到N-017軍官訓練團裡當了教官,再然後又稀里糊塗地當了幾年階級異己分子,直到荒誕歲月結束才摘了帽子,恢復了軍籍。十幾年過去了,總算熬了個正營職。
    偏偏命運多蹇。祝敬亞半生無後,後來娶的是汝定城裡的一個小學教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十多歲才生了個女兒,自然歡喜得心花怒放,卻沒料到禍從天降,女兒攥拳而來,母親撒手而去。老婆在女兒一歲半的時候得了肺病,因為醫療跟不上,就在汝定人民醫院一命嗚呼。
    往後,祝敬亞的日子就過得昏天黑地。爹娘的職務不用說是一身兼任了,有時候給學員講課,也不得不像農村大嫂一樣,一根布帶將小囡兜屁股捆在背上,在教室裡一邊講授火炮戰術技術性能諸元,一邊又哼哼嘰嘰地給小囡製造催眠曲,構成了硝煙戰火和兒女情長交相輝映的別緻景觀。
    不成體統,但是沒有辦法。這大約也是祝教員在職務問題上多年停滯不前的原因之一吧。老子辛苦,孩子受罪,每逢野外作業,便將小囡寄托給同事的家屬,孩子的日子反而好受一些,至少屎尿不用拉在老爹的背上了,伙食也比老爹弄得好。時間長了,家屬區裡的老娘們四處張羅給老祝續絃,祝敬亞擔心繼母對小囡不好,堅辭不受。
    因為沒有老伴了,家就不怎麼像家,倒更像個臨時宿舍。小囡六歲那年,正式取大號祝小瑜,每天自己背著書包到大隊部旁邊的西馬堰村讀小學。
    祝教員一輩子沒有別的愛好,也沒有別的特長,錢財不沾,女色不近,見風使舵不會,拍馬溜須不屑,連下棋打撲克都不會,除了愛喝兩口小酒,就是會弄個炮,從操作到計算,從陣地指揮到觀察所程序,一套完整的炮兵流水作業爛熟於心,除了教程上寫著的那些條條框框,自己還有許多來自實踐並且被實踐證明是切實可行的經驗體會。傳說他早年當過炮兵連長,實彈射擊的時候,一不用射表,二不用計算器材,一個人挎一個望遠鏡,再背一軍用水壺燒酒,往觀察所一坐,指哪打哪。
    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地道的炮兵專家。可是,如此精湛的業務能力卻沒給祝敬亞帶來多少好處,反而讓其大吃苦頭。
    直到那場奇怪的運動結束幾年之後,祝敬亞才疑疑惑惑地弄清楚他當初之所以被下放到N-017的大致情況。他在1958年就是中尉軍銜,當時剛剛二十歲出頭一點,而且在軍區司令部這樣的大機關供職,可以說年輕氣盛志滿意得。60年代初,他的頂頭上司、W軍區某部某處副處長把炮兵七項基礎運算時間提高到一分四十一秒,這個成績一直是全軍炮兵參謀業務最高記錄,副處長也因此成為處長,再然後是副部長。可是祝敬亞不識相,居然不服氣,跟七項基礎運算較上勁了,在經過幾年厲兵秣馬準備之後,終於有一天在公開場合下揚言,他可以把七項基礎運算時間再提前一點,而且果真搞了個一分三十九秒。功是立了一個,可是麻煩卻也惹上了,把副部長的權威給蓋了。祝敬亞甚至還說,一分三十九秒算個鳥,以前是因為生搬硬套蘇聯的公式,我把程序理順了,還能提高速度。副部長把他狠狠地表揚了一段日子,說,好啊,江山代有人才出,長江後浪推前浪嘛。可是副部長他心裡是不是痛快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程序不順這麼多年了,副部長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就你祝敬亞高明?
    沒有人能夠證實祝敬亞之所以被趕出軍區司令部是那位副部長做了手腳。那時候讓他到N-017來,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學有所用、下部隊充實基層、鍛煉年輕幹部,等等,都是可以擺在桌面說的,至於以後怎麼又成了階級異己分子,又被革除了軍籍,那就是你祝敬亞自己的事了。如此一來,祝敬亞只好啞巴吃黃連了,並且在N-017這塊對他並不厚道的土地上修煉出一副與世無爭的好心情,樂於教學也樂於平庸,倘若不是妻子早歿,倒也悠然於山水田園之間的紙上談兵。
    即將成立的預提炮兵排長培訓中隊給祝敬亞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變化,首先是他被任命為教務處副處長兼基礎教研室主任,主管未來的培訓中隊的教學。終於,這個出土文物被抖落了出來。這對懷才不遇多年的祝敬亞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本本份份,當年的鋒芒收斂無存,形同默默耕耘的老農,沒想到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後來得知,祝敬亞被重新起用,是軍區副司令員蕭天英下的決心。還有一個他從未謀面的參謀韓陌阡也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
    蕭天英在考慮加強培訓中隊師資力量的時候要韓陌阡考察,教導大隊現有教員中誰最適合承擔培訓中隊的主教任務,主持該中隊的教學計劃和具體的實施方案。韓陌阡經過一番調查,舉薦了祝敬亞,說祝敬亞是老牌大學畢業生。至於思想素質、業務能力和教學經驗,韓陌阡向蕭天英信誓旦旦地打了包票,說此人絕對敬業。蕭天英當時沒表態,沉吟了一陣子,說,祝敬亞這個人我知道,當年曾經是軍區機關的風雲人物,可惜了。要不是背時攤上個人整人的年頭,這個人現在不應該在這個位置上。可是彼一時,此一時,這麼多年過去了,人老了,銳氣恐怕也就差了,這麼多年也沒看他有什麼建樹,好像暮氣沉沉的。把培訓中隊的教學交給他主持,我心裡不是很有底。韓陌阡說,祝敬亞不是庸碌之輩,這麼多年無聲無息,不是他本人沒有朝氣,虎落平原他施展不開啊。他憋了這麼多年,渾身的勁沒地方使,給他一片天地,也就是給了他一個煥發青春的機會。蕭天英權衡再三,認為韓陌阡言之有理,便向軍區炮兵黨委推薦了祝敬亞。
    祝敬亞的亢奮當然不僅僅是提職陞官,而委實像韓陌阡預言的那樣,給他一個位置,就是給他一個煥發青春的機會。在教導大隊姚大隊長把組織的決定通知他本人之後,他當時恍若置身夢境,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當證實確鑿無誤之後,他那顆已經蒼老的心突然一陣顫動,一種相去遙遠的激情在那一瞬間緩慢而又激烈地復甦了。
    我還能行嗎?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還能行,我還不老啊,我的記憶是這樣的清晰,我的精力是這樣的充沛,我的眼睛還是這樣的明亮。我為什麼不行?我行。別說一個中隊,就是給我一個炮兵群,我還是能夠把它指揮得滴水不漏。
    連續幾天,祝敬亞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翻箱倒櫃。他從床下倒騰出已經塵封了幾十年的教程和資料,給自己削了十幾支鉛筆並重新配了一副眼鏡,在培訓中隊尚未正式成立的時候,一套嚴謹的教學方案已經從祝敬亞那雙佈滿青筋的老手上誕生了。

《仰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