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綠色的越野麵包車行進在綠色的叢林裡,沿著碎石公路上下盤旋。
此路人馬是奔著軍區炮兵教導大隊去的。戰區分管作戰訓練的副司令員蕭天英在出發之前聲明自己是「請事假」,是到N-017去「探親訪友」的,而且是半保密性質,所以就輕車簡從,沒有龐大的工作組,隨行人員只有軍區炮兵司令部的參謀韓陌阡、軍區文化部的幹事趙湘薌和軍區歌舞團的創作員夏玫玫。
這支隊伍很精緻。從人員組成上看,委實有點像「探親訪友」的架式,每個人同蕭副司令都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係。夏玫玫是老人家的外甥女,前一天得知舅父大人要到N-017來,覺得新鮮,便死乞白賴地要跟著來,美其名曰「體驗生活」。鑒於這個要求不算過份,下部隊體驗生活也的確是師出有名,蕭副司令便勉強地同意了。趙湘薌是老人家老部下的女兒,也是夏玫玫的閨中密友,是被夏玫玫「綁票」陪同的。韓陌阡則堪稱鐵桿智囊,同時也是教導大隊同蕭副司令之間的聯絡人,自然要隨行。
陽光從車窗裡斜斜地落進來,落在韓陌阡的臉上。這是一張貌似普通而含量深邃的臉型,既不是知識分子清的臉,也不是工人農民的粗糙的臉,上寬下窄略嫌清的北方結構,整整齊齊的南方造型,鼻子高大挺拔,有西化傾向,厚厚的嘴唇卻常常出於緊閉狀態,體現出東方人的含蓄和堅韌。重要的是眼睛,你休想從這雙眼睛窺視他的內心。眼睛不小,當你與他那雙目光交鋒的時候,他會毫不退縮地迎著你的目光,向你展示他的坦誠和無邪,還有可能讓你誤解為那雙眼睛是平淡的遲鈍的,他在聆聽你的教誨時會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你,再配合他那虛若懷谷的微笑或者不笑,會讓你心裡憑空升起一片感動,你於是不得不再次檢討——我有沒有瞎說,有沒有把不好的情緒或者荒謬的見解傳遞給這位親愛的同志?時間久了你才會隱隱約約地發現不對勁,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他永遠都在不動聲色地觀察你研究你,你說得越多,他就研究得越透徹,他在暗處而你永遠都在明處。他的那張臉上很少有笑容和怒容,尤其是很少見到大笑和大怒。所有的偏激的情緒在湧向臉膛之前,都已經在漫長的衝擊過程中遭到了理性的堅決鎮壓,暴露給外部世界的永遠都是經過了嚴格處理的正常的表情。更多的時候,那張臉是在不顯山不露水地平靜著,這種平靜掩蓋了思想的起伏——它無時無刻不在思想,你絕不可以從他的表情上判斷出他的喜怒哀樂,因此他永遠都是神秘的,也是充滿了魅力的——這是軍人的臉,軍人就應該有這樣一張臉,堅毅、冷峻、沉穩,這一切,便構成了一個軍人沉靜睿智的端莊形象。
與韓陌阡的沉穩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夏玫玫。夏玫玫寬額頭長鼻樑,眸子黑圓,機警中又不乏嫵媚,雖然已經結過婚,是個二十七歲的少婦了,但是那副伶俐和俏皮的模樣,仍舊顯露著少女的風采和「藝術家」桀驁不馴的秉性,一喜一怒一驚一乍都毫無保留地鋪陳在臉上。但那張臉是漂亮的。自從引進了日本電影《追捕》之後,韓陌阡越來越發現,夏玫玫很有點像《追捕》裡面那個重情重義而又敢作敢為的真由美,形象、氣質、膽量、乃至說話的表情和態度都有點像。遺憾地是,韓陌阡不是杜丘,儘管他也常常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冷峻形象,而且還有一張同杜丘差不多粗糙和剛毅的臉龐以及嘴角,甚至個頭比杜丘還高出一截,但是,他不能接受夏玫玫稀里糊塗的愛情,更重要的是,他和夏玫玫沒有遇上像真由美的父親那樣開明和善解人意的支持者。蕭副司令對他韓陌阡信任有加,但是,從來看不出他老人家有把夏玫玫的歸宿交給他的意思。惟獨在他同夏玫玫的關係上,他在蕭副司令面前會隱隱約約地感到窘迫。
比較起來,夏玫玫的女伴趙湘薌比夏玫玫更要漂亮些,但她的俊俏缺乏個性因而具有很大的普遍性,是那種能夠在軍營中經常見到的漂亮,眉清目秀,典雅端莊,嘴角上始終掛著一絲樸素的笑意。這種漂亮的不足之處是不夠經久耐磨,除了漂亮,還是漂亮,第一眼見到多少漂亮,看上十遍八遍還是那麼多漂亮。而夏玫玫的漂亮在於,第一眼往往不是那麼讓人震撼魂魄,但你要是接觸多了,你會發現有一種美麗,就像藏在她的皮膚下面,會一點一滴地向外滲透,直到有一天,她會洇滿你的整個視野。
過了縣城,車子彎彎曲曲地上了一個坡坎,眼前頓時一亮,視野裡別有洞天。前排的蕭副司令終於結束了養神,巨大的身軀在座位上蠕動了兩下,脊背慢慢地離開了靠椅,直直地挺了起來。
在蕭副司令的一生中,還有兩個重要的習性。一是坐車睡覺,二是酒後唱歌。在中國人民尚且不知卡拉OK為哪路神仙的時候,他老人家卻早已無師自通地提前OK了幾十年。據蕭副司令自己說,坐車睡覺的本事是在戰爭年代練出來的,千里南下追擊某某的時候,晝夜行軍打仗,只要上車,就能睡著。至於說酒後唱歌,也是在戰爭年代練出來的。基層連隊是先集合唱歌後開飯,如果蕭副司令那天喝了酒,又喝得很痛快,喝完之後,就要高唱一曲,戰爭年代主要是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和平時期則主要唱《我們走在大路上》。
「什麼人唱什麼歌,什麼時候唱什麼歌。看一個人唱歌底氣足不足,就能看出他有多少戰鬥熱情。」這也是蕭天英的重要語錄之一。
現在,蕭副司令從微寐的幸福中回到現實中來了,挪了挪身體,扭過碩大的腦袋,鼓起一雙老眼挨個地看了看車裡的每一張臉,每一張臉都在一瞬間凝聚了表情,認真地接受最高長官的巡視。
蕭副司令看著看著,突然笑了:「都板著臉瞪著我幹嗎?」
後排的兩位女性撲哧一笑,趙湘薌說:「我們是擔心首長沒睡醒呢。」
蕭副司令說:「你還以為我老人家像你們年輕人啊,我壓根兒就沒有睡。你們誰是第一次進別茨山啊?哦,對了,小韓是來過的。你們兩個丫頭恐怕是初進山門咯。」
夏玫玫和趙湘薌都回答是第一次。夏玫玫說:「雖然是第一次,但是卻不陌生,聽您老人家說過好多次啦。」
蕭副司令又笑了,回過頭去,揚起手臂,拉開架式疏理頭頂上尚且密實的頭髮,說:「是啊,別茨山是本人的井岡山嘛。可惜我老人家資格不夠,不然就恐怕有人要在這裡修一個蕭天英故居。當然了,修故居也是沒有必要的。我蕭某得罪人多,真有個故居,將來恐怕有人要來掘墓。」說完,哈哈大笑。
夏玫玫和趙湘薌等人也附和著笑,當然遠遠沒有蕭副司令那麼縱情開心,蕭副司令大笑是因為他快活,其他人跟著笑則是出於需要。
夏玫玫向韓陌阡那邊瞟了一眼,韓陌阡則向她報以一個曖昧的笑容——那笑容與其說是笑容,倒不如說是完成任務更恰當一點,韓陌阡在表達笑容的時候往往做分解動作,笑紋只體現在右半邊臉上,是用嘴角的肌肉帶動右三角區,先是一種機械製造的笑容,而他靠窗的左臉則仍然一本正經地嚴肅著並且思考著。
韓陌阡這一路上很少發表高見。他的身份不允許他過多地表現自己,但是,恰好只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蕭副司令的心態。擁有別人、尤其是一個高級首長的一份隱秘,有著令人眩暈的快感,也有著令人眩暈的危險。
蕭副司令這幾年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前些年,機關大院裡一直對他有所謂家長作風的說法——只有很少的幾個人知道,蕭天英之所以背這個黑鍋,跟特殊年代裡留下的後遺症不無關係。這裡面有些說頭。那還是在「大亂促大治」的歲月,從造反派的嘴裡,W軍區裡有蘭體系和蕭體系之分。說蘭體系是以C軍為主體的,蕭體系是以軍區炮兵為主體的。軍區炮兵機關前身就是七縱機關,七縱的前身是貫山獨立旅和別茨山分區部隊合併而成的,貫山獨立旅和別茨山分區都是從蕭支隊派生出來的。這話雖然不完全是空穴來風,卻有別有用心之嫌。
韓陌阡到炮兵當了參謀之後,曾經研究過本軍區幾大塊的歷史,戰爭年代的電報很有意思,上級給下級的命令寫的就是蕭支隊蘭支隊,蕭旅蘭旅,蕭縱蘭縱,蕭部蘭部。造反派批鬥蕭副司令和蘭副司令,就抓住了這個,說他們各有山頭,把自己的部隊叫成蕭部蘭部,C軍是某野某某的艦隊,軍區炮兵是某野某某某的鐵桿嫡系部隊,又說蕭副司令和蘭副司令分別受某某和某某某的指揮,陰謀篡黨奪權,等等。
後來蕭副司令和蘭副司令在大會上聯合起來反抗,蕭副司令說:「什麼幾野幾野?我們都是人民解放軍,都是毛主席和共產黨指揮的軍隊,有編製序列之分,沒有山頭之說。叫蘭部蕭部,那不是我們叫的,那是在戰爭年代的特殊叫法,連毛主席都這麼叫,難道是毛主席給我們分了山頭嗎?」
而事實上,蕭天英只是對於自己曾經領導過的部隊多一些重視罷了,要求更嚴格罷了,這能算家長作風嗎?蕭天英自己也不承認這一點,蕭天英有一次對一個老同志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蕭天英都是大區的副司令員了,我不會把自己降低到蕭支隊司令員的位置上看問題,全中國人民解放軍都是共產黨的部隊,打起仗來都是我們這些當指揮員的心頭肉,你能說這是你的那是他的?無稽之談。」
一番話說得振振有詞,你就是雞蛋裡面挑骨頭,也挑不出什麼名堂。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說蕭天英就沒有一點偏心,也不是事實,七中隊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老人家畢竟是蕭支隊的司令員,畢竟是軍區炮兵的第一任司令員,這只部隊是他慘淡經營拉扯大的,他當然要給予過多的關注,所以當幹部制度改革的通知下來之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為炮兵留下一批訓練骨幹,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炮兵乃常規戰爭的火力突擊骨幹,連革命導師恩格斯都說過,重視並正確使用炮兵,是現代戰爭致勝的重要依據。
相比之下,其他兵種就沒有這麼權威的理論和權威人物支撐了。出身於裝甲兵的一位首長就開玩笑說過,他們吃虧就吃虧在沒有恩格斯這位前炮兵中尉和後來的革命導師撐腰。蕭副司令則反唇相譏說,哈哈,劃山頭竟然把恩格斯劃到蕭部來了,真讓人誠惶誠恐啊。
這一次,老爺子對於七中隊這支費了許多周折才建立的炮兵骨幹隊伍顯然是寄於莫大厚望的,這算不算是家長作風的一種表現?自古道,強將手下無弱兵,誰不希望自己的麾下多一些龍虎之輩?強將喜愛強兵,乃天經地義。
可是,你不能堵住人家的嘴不讓人家發表議論。
私下裡,蕭天英偶爾也在韓陌阡面前發點小牢騷,韓陌阡則表達了很讓蕭天英驚訝的觀點。在韓陌阡看來,適當的家長式統治是必要的。歷史上那些比較著名的軍隊,大都帶有家族統治的色彩,什麼楊家將,岳家軍,戚家軍,曾國藩的湘軍,李宗仁和白崇禧的桂系,都是很有戰鬥力的。外國軍隊也是這樣,拿破侖的軍隊團以上建制都有旗幟,上面都有拿破侖的名字,他麾下的兩個團在一次戰役中因麻痺而敗,拿破侖將這兩個團的士兵召集在一起宣佈,這兩個團已經不配再當拿破侖手下的士兵了,並且叫參謀長在這兩個團的團旗上寫上「我們不再是拿破侖的士兵」字樣。士兵們羞愧難當,哭泣著請求拿破侖寬恕,允許他們再獲得一次當拿破侖士兵的榮譽。拿破侖終於同意了。這兩個團的士兵在下一次戰鬥中化恥辱為力量,奮勇作戰,立下赫赫戰功,成為拿破侖手下最有戰鬥力的精銳部隊之一。拿破侖靠的就是家族式統治的凝聚力。你能說家長作風就一點可取之處也沒有?
聽了這番話,蕭天英就釋然了,開了韓陌阡一個玩笑,說小韓你拍馬屁還有系統理論呢,你要注意呢,你可不能為了投我所好喪失原則啊,助長了我的家長作風,我犯了錯誤,你也脫不了助紂為虐的干係啊。
韓陌阡坦然回答:「一,我剛才所說的不是投您所好的拍馬屁,也算不上什麼系統理論。這是我的一己之見。二,首長有首長的判斷力和識別力,更有控制力。不應該是參謀人員輕易就能左右的。如果首長的思想裡確實有家長制的種子,有沒有理論依托,它早晚都是要發芽的。三,首長犯的錯誤,算在工作人員的身上,永遠都是不合適的。」
蕭天英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轉過話題說:「好你個韓陌阡,不失時機又給老子上了一課。你的意思是說,領導幹部犯了錯誤,工作人員就一點責任都沒有?」
韓陌阡說:「我的看法是,工作人員的責任,也應該算在領導的身上。至少也是知人善任做得不好。」
蕭天英說:「如此說來,當首長的還真是有許多危險呢……當然了,正常的情況是,領導越大越難當,越是危險。誰讓你工資比人家高待遇比人家好呢。說領導越大越好當,越是大原則越不費腦筋,這是不正常的。」然後又回到原先話題說:「所謂家長作風,我同意你的觀點,也不全是十惡不赦。關鍵要看用這個風把部隊往哪裡刮,只要是往積極的健康的方向引導,就不妨偶爾用之。當然,這裡面有個『度』的問題,『度』字一字,奧妙無窮。把握得好,是健康的,否則就是不健康的,就應該抵制。小韓你說是不是?」
韓陌阡說:「是。這是首長一貫的辯證法。」
二
同韓陌阡苦難的童少年形成鮮明對照,夏玫玫的童少年則是充滿陽光的(在三年自然災害裡她不僅沒有挨餓而且還有牛奶喝)。她的父母和她的二舅蕭漢英都是跟隨蕭天英一起參加抗日隊伍的老革命,也是軍隊的高級幹部,她小小年紀就參加了「紅色少年藝術團」,是在「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的歌聲中長大的,當然也自信自己是一個天然的革命者,但是到了中學時期,在一次到郊外的學農活動中,這個革命的後代卻表現得令人失望。
那天,幾個孩子在麥田里發現了一隻碩大癩蛤蟆,有人說這東西是害蟲,應該實施無產階級專政,膽子大的便揀起石子土塊去砸,癩蛤蟆受到騷擾,奪路而逃,恰好就經過夏玫玫的身邊,一看那滿身疙瘩的醜陋怪物,夏玫玫腿都嚇軟了,當時就慘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奔上了田埂。在此後的一個星期學農勞動中,無論老師和紅衛兵中隊幹部怎樣做工作,什麼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啦,什麼「祖祖輩輩打豺狼,打不盡豺狼絕不下戰場啦」,什麼要與勞動人民打成一片,培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啦,等等,任你把嘴皮子磨破,夏玫玫死活不下麥田了,最後老師火了,說夏玫玫你還寫了入團申請書,不參加勞動你能入團嗎?夏玫玫低著頭說,不讓我入團我就不入了,反正我是不下麥田了。這件事情在十幾年以後可以看成是夏玫玫在政治信仰上的第一次動搖。
十六歲那年,夏玫玫作為一個文藝人才,被特招入伍,先是在下面部隊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裡跳忠字舞,後來又調到軍區歌舞團。星期天自然是要到舅舅家裡改善伙食的,並且在蕭家擁有一間臥室。蕭天英只有一個前妻生下的獨生女蕭歌,女兒女婿都在某某軍醫大學工作,家裡沒有孩子在身邊,老兩口對夏玫玫格外疼愛,差不多也相當個掌上明珠,尤其是蕭夫人,自己沒有生過孩子,對夏玫玫愛護得更加細心,她原來跟夏玫玫的母親就是要好的同學,而且是通過夏玫玫的母親才認識蕭天英的,姑嫂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據說,當初在為夏玫玫確定職業的時候,還是以蕭夫人的意見為主導意見的。在夏玫玫參軍之後,蕭副司令本來想讓她改行學醫或者搞機要通信,蕭夫人跟夏玫玫一談,都被駁斥了,夏玫玫說她不能見血,見血頭暈,而且聞不慣來蘇水的味道,聞了就想吐。自然是沒法學醫了。搞機要通訊也不行,夏玫玫說她對於數字和機器過敏,在電器附近坐長了手腳麻木——這些話當然都是遁詞了,說白了一句話,她就是喜歡跳舞。
後來蕭夫人就做蕭副司令的工作,說玫玫這孩子,看來就是搞藝術的,搞醫太理性,不符她的性格,機要通信又很枯燥,孩子不願意放棄專業,就別勉強她了。
幾年後,就在蕭天英家裡,夏玫玫認識了韓陌阡。
那年韓陌阡二十六歲,剛剛受到蕭副司令的賞識,正處於小心翼翼的階段。打從第一次見到夏玫玫起,韓陌阡就知道這是個聰明的丫頭,也知道這不是個聽話的丫頭。雖然那時候她年紀還不大,卻已經是個很有主意的女孩了。
但是,他喜歡她,喜歡她那雙骨碌不定的眸子,喜歡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當然,她很倔,也經常幹傻事。
有一年夏天,夏玫玫不知道從哪裡把她舅母過去穿的一件湖藍色旗袍翻出來了,那天蕭副司令家裡正好來了幾個老部下,警衛員又泡茶又削水果忙不過來,她便自告奮勇幫一手,誰也沒有想到,在大批「封、資、修」的年代,在視奇裝異服為洪水猛獸的蕭副司令家的客廳裡,會有一個穿著旗袍的女子大模大樣地招搖過市——她是故意的,她原來以為她肯定會得到一些表揚和讚歎——這女孩好漂亮啊!可是,她沒有聽到這樣的話,蕭副司令家客廳坐著的人都表現出臨危不懼的表情,用一種奇怪的、就像是看一個稀有動物的神情看著她,誰也沒有說一句恭維話。
事後,蕭副司令大發雷霆,不僅將夏玫玫狠狠地訓了一頓,指責其「小小年紀就妖裡妖氣的不本分」,而且還把夫人痛斥了一番,說她不該不檢點,不把那些資產階級的東西放好,誘導孩子犯錯誤,甚至還有慫恿包庇的嫌疑。
終於有一天,蕭天英當著夏玫玫的面對韓陌阡說:「玫玫初中還沒畢業就參軍了,那些年學校又不像個樣子,這孩子讀書少,小韓你要幫她多讀一點書。數理化我看就算了,那東西不是一天兩天能攻上去的,你可以幫她在文科上下點工夫,尤其是文學,搞藝術的,沒有點文學修養不行。
蕭副司令有這樣的委託,韓陌阡當然受寵若驚,這不是一般的信任啊。可是在為夏玫玫選書的時候,卻有點費腦筋。雖然當時進行檢驗真理標準的討論,但是十年特殊歲月畢竟在人們的心靈裡留下許多捉摸不透的東西,尤其是老革命的心理很難把握,弄得不好,首長要是不喜歡,剛剛靠上去的親近就會受到損傷,那就是弄巧成拙了。
有一天韓陌阡便夾了幾本書到蕭副司令家裡。蕭副司令的夫人是軍區總醫院的門診部主任,老知識分子了,翻了翻韓陌阡帶去的書,無非是《樹立無產階級的文藝思想》,《我們的藝術是為人民大眾服務的》之類。
蕭夫人笑笑說:「別讓玫玫再看這些了,藝術是有自己的規律的。」
韓陌阡有些尷尬,說:「圖書室裡都是這些東西,我看的那些書又不太適合玫玫看。」
蕭夫人想了想,對夏玫玫說:「對了,那一年總醫院破「四舊」,把俱樂部圖書室給抄了,我覺得那些書燒了怪可惜,讓你馬叔叔暗中留了幾箱,就在你蕭歌姐姐的屋裡藏著,你們可以拖出來翻翻,說不定那裡面有好東西。」
韓陌阡聞言大喜。
那個星期天的上午,他和夏玫玫鑽進蕭歌原來住的那間臥室裡,從床底下拖出了四個木頭箱子,裡面多數都是醫學專業書籍,也有一些古典文學,居然還有《登壇必究》、《太白陰經》和《紀效新書》,更讓韓陌阡驚喜的是,他居然在那封存了若干年的、已經陳舊了的故紙堆裡,看見了普希金、雨果、巴爾扎克、莫泊桑……天啦,那一瞬間韓陌阡的心在劇烈地顫抖,這些名字對他來說是多麼熟悉啊,熟悉得就像每天夜晚都可以看見的天上的星星。可是這些名字對他來說又是多麼遙遠啊,遙遠得也像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見的天上的星星。在他前二十六年的歷程裡,除了專業書籍和毛主席語錄,他讀的最多的就是馬恩列斯著作。但是,就在那個上午,在蕭天英家裡的那個十幾平方的房間裡,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輝煌,群星璀璨,珠寶生輝——在中國以外,在仍然處在水深火熱的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人群當中,那些耀眼的明星終於真實地出現了。
韓陌阡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激動,對夏玫玫說:「首長要你提高文學修養,你就先讀這本《莫泊桑小說集》吧。」
在韓陌阡說這話的時候,夏玫玫並沒有理睬他,她也進入了自己的境界。先是翻出了一本詩集,是惠特曼的《我歌唱帶電的肉體》,夏玫玫火眼金睛,一眼就認定這本書與她的專業有某種聯繫,她是搞舞蹈的嘛,她想看看大師對於人體是個什麼態度。接著,就是一通大刀闊斧的倒騰,凡是她一眼沒有相中的,一概扔出幾米開外,凡是初選認為有些意思的,則統統放在身邊,並且毫不含糊地壓上一條腿,以表示佔有。
等韓陌阡回過神來,不禁吃了一驚——這小姑娘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了一本畫冊,她正看著的那一頁,是一個身穿透明紗衣的女郎,在蔚藍的天空下,女郎修長的赤裸的雙臂舉在頭頂上方,手背相靠。女郎的兩隻足尖微微踮起,長腿玉立,圓潤的胴體宛若數株鮮嫩的筍節組合而成的塑像在向天上生長,在塑像上半部分,隆起著兩丘渾圓的山巒,山的峰巔鑲嵌著兩棵紫紅色的櫻桃,在紗衣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山峰的下面是一片坦蕩的平原,如同雪白的綢緞從高出流瀉下來,終於在一個山谷裡隱沒,而山谷的平面是一片初生的色澤淡雅的芳草。一片花瓣在畫面上出現了,一片鮮紅的、初綻的、還掛著露珠的紅玫瑰的花瓣綴在薄如蟬翼的紗衣上,就在平原和芳草之間靜靜地彈撥出一個悠揚的音符,似乎是在掩蓋,又似乎是在強調,似乎是在喧賓奪主,似乎是在映照主題,就像一個美麗的伴娘依偎在更加美麗的新娘的身邊,她們共同營造了一個美倫美奐的絢麗構圖。
「天啦……她可真美,像個仙女。」夏玫玫輕輕地歎息一聲。
韓陌阡沒有說話,他也被這個意外的美麗驚得目瞪口呆。
「她是誰?」
韓陌阡看了看畫面下面的文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多麗絲·漢弗萊。」
「多麗絲·漢弗萊是誰?」夏玫玫又問了一句。
「不知道。」
韓陌阡迅速地從這美的震撼中清醒過來,低沉但卻有力地對夏玫玫說:「這本畫冊不許你拿出去。」
「不!它是我的了。」
夏玫玫不由分說地把畫冊合上,並且塞進一個櫃子的衣服堆裡。
韓陌阡說:「如果讓首長知道了,你在看這東西,那就……」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我就是要看。」
韓陌阡做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說:「夏玫玫我警告你,這是黃色畫冊,首長知道你在看黃色畫冊,我們兩個都要倒霉,那是要闖大禍的。」
夏玫玫看了看韓陌阡,突然笑了,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一臉的狡黠,說:「去你媽的,什麼黃色的紅色的,這是藝術,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懂。」
那本畫冊終於被夏玫玫私吞了,好在她沒讓它在公開場合露面,也從而沒給韓陌阡找麻煩。儘管韓陌阡曾經十分嚴肅地擔心過那本畫冊和夏玫玫的任性會釀成禍害,但是,真實的情況卻是,他和夏玫玫一道讀完了十幾本在當時看來還算是禁書的書籍,兩個人並因此而建立了一種十分危險的關係。
一年之後,初步解開慾望禁錮的中國人從嚴重的精神貧血中喘出一口長氣,中國的文學藝術出現了空前的繁榮和浮躁,各種裸露的或半裸露的女體男體鋪天蓋地地出現在各種刊物的封面封底上,而且良莠混雜光怪陸離,那就不僅是審美意義的需求了,還有飢餓者對於食物的生理需求。比起公開亮相的那些騷姿弄首的美女俊男,夏玫玫所擁有的那本畫冊,越來越顯示了它的高貴和神聖。或許還可以這麼認為,夏玫玫對於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對於舞蹈這門藝術的真正理解,對於人體巨大的美的價值和開發這種真美的價值的充分認識,還是從那本畫冊開始受到啟蒙的。她在此後不久就弄清楚了,那個打動她震撼她的是本世紀初美國著名的現代舞蹈家。當她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厚厚的《古希臘舞蹈意象》、《世界舞蹈史》以及《生命的律動》之後,她已經在無形當中把多麗絲·漢弗萊看成了自己的楷模和藝術精神之母。她甚至形成了這樣一個信仰,在所有的審美對像當中,最美的還是人,因此,在所有的藝術當中,最美的藝術還是人體藝術,而在所有的與人體有關的藝術當中,最高的表現方式又只能是舞蹈,因為舞蹈是運動的人體,是由鮮活的肉體直接陳述的語言。
這次到別茨山來,夏玫玫基本上是沒有任務目的的,炮兵是什麼,這門奇怪的藝術與她有什麼關係?她就是來玩的。
三
車子沿教導大隊營區盤旋一圈,最後逶迤駛進了一片平地,在一塊不大的球場邊上停了下來。球場上端坐著幾個方隊,圍成了一個會場,會場中央懸掛著一幀紅底橫幅,「教育訓練匯報大會」八個大字赫然醒目。
蕭副司令還沒有鑽出車門,早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幹部一擁而上,禮畢,簇擁著蕭副司令神采奕奕地走向主席台位置。其餘人員也由教導大隊的幹部引導在主席台後排就座。坐下之後,蕭天英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環顧四周,問姚大隊長:「祝敬亞同志來了沒有?」
姚大隊長回答說:「來了,」然後就朝下面喊:「祝副處長!」
居然沒有人回答。祝敬亞其實就在台下的教員隊裡,顯然他還不太適應「祝副處長」這個稱呼,在他的記憶中,他永遠都是教員,即便七中隊成立了他也擔任一定的領導職務了,學員們也還是稱呼他教員。他一時還沒弄明白「祝副處長」是誰,直到身旁的人捅了捅他,才恍然悟到「祝副處長」原來就是祝敬亞,就是自己,於是打了一個激凌,倉促地應了一聲「到」,便站了起來。
按道理說,祝敬亞不是第一次見到蕭天英,當年他在軍區當參謀的時候,蕭天英是軍區炮兵司令員,軍區機關和軍區炮兵機關同在一個城市,而且祝敬亞分工的專業職責是炮兵訓練,沒理由沒見過蕭天英。但是,在今天這個時刻,無論是蕭天英還是祝敬亞,彼此都感到陌生。蕭天英看見的是一張佈滿滄桑的農夫一般的老臉,儘管那副身軀是立正的,可是略嫌佝僂的腰板卻無論如何也站不直了。這情景讓蕭天英心中無限感慨。
蕭天英向祝敬亞打了一個手勢,說:「坐下吧,祝敬亞同志。」又說:「祝敬亞同志,你的情況我知道了。培訓中隊成立以來,你做了大量的工作,很有成效。謝謝你啊好同志。」
祝敬亞坐下,無語地注視著蕭天英,嘴巴哆嗦了幾下,一句話沒說出來,竟然從眼眶裡漫出了兩行熱淚。此淚既非為委屈而流,也非為感激而流。這一時刻,祝敬亞的心情,用百感交集來形容,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蕭天英並沒有讓自己的情緒在祝敬亞的身上停留太長時間,恰到好處地調整了情緒,恢復了大軍區副司令員的莊重和矜持,舉起睿智和威嚴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掃視著凝如雕像的部隊。
在主持人宣佈大會開始之前,蕭副司令突然扭過腦袋問立在主席台左後側的兩位女兵:「丫頭們,我先考考你們,你們認一認,東西南北八個方隊,哪個方隊是預提幹部速成隊?」
夏玫玫和趙湘薌站了起來,紅著臉掃瞄了一遍,覺得不大好分辨,一樣的軍裝,一樣的軍容,一樣端正的姿勢,一樣虎虎生威的眼神,一樣差不多的年齡,各個方隊之間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兩個人開了個短促的小會,又將求援的目光投向韓陌阡。韓陌阡其實已經判斷得八九不離十了,但他此刻也不是很清楚蕭副司令的用意,當然不敢瞎參謀,扭過臉去裝著沒看見。夏玫玫心裡罵了一聲小子不是玩藝兒,硬著頭皮指著面向主席台中央的方隊說:「這個隊。」
蕭副司令不動聲色地問:「根據何在啊?」
夏玫玫說:「看起來兵齡老一點。」
「還有呢?」
「軍裝舊一點,還有……他們坐在中間。」
蕭副司令朗聲一笑,「恐怕沒有這麼簡單。我告訴你們,名字是早就知道了,但是我也是今天第一次來見他們,我跟你們一樣靠肉眼來判斷。不是你們錯了,就是我錯了。依我這雙老眼之見,從東往西數,第三個隊就是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蕭副司令說完,調整目光,東看西看。教導大隊的首長們都不做聲。各方隊仍然端坐不動,目視主席台。
蕭副司令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一聲:「預提幹部速成隊聽口令——起立!」
主席台上的人尚未回過神來,只見一塊綠色的正方形從會場某處拔地而起,像是一方經過嚴格修剪的樹林,紋絲不動地佇立在春天的陽光下面。
夏玫玫和趙湘薌舉目看去,那片挺拔的樹林,正是蕭副司令認定的那個方隊。
整個會場像是吃了一驚,教導大隊姚大隊長率先鼓掌,接著掌聲驟起。
訓練匯報大會既定的程序被打亂了。
蕭副司令簡單地得意了一下,看了看夏玫玫和趙湘薌,目光的意思是說:怎麼樣,我老人家的老眼沒看錯吧?
然後摸摸風紀扣,巍巍地站了起來,向那片挺立的方隊還了一個軍禮,說:「坐下。」
方隊坐下後,主持會議的大隊政委歪下腦袋,從桌面上把目光送到蕭副司令的面前,低聲請示:「首長,是否可以開始了?」
蕭副司令目不斜視,說:「當然可以。」
接下來姚大隊長念了一篇講話稿,再接下來是七個學員中隊陸續表演自己的匯報科目。
一至四中隊都是班長培訓隊,匯報的是炮兵班佔領陣地的指揮,班長由十名學員擔任,炮班則由臨時配屬的戰教連提供。夏玫玫誤指為速成隊的是五中隊,也就是技工培訓隊,屬於志願兵預轉隊,匯報的是臨戰狀態火炮故障的排除。六中隊是幹部輪訓隊,匯報的是指揮所參謀作業想定。
終於輪到七中隊了。
蕭副司令舉起一隻巴掌,讓暫停,說:「你們就不要搞什麼表演匯報了,你們明天給我操個炮,我看看就行了。你們六十三個人的名字大部分我都記住了,可是一個也沒有見過,現在,我來跟大家對對號。」然後就開始點名。點到一個,站起來一個,向台上敬一個禮,蕭副司令的目光在那年輕挺拔的軀體上作短暫停留,點頭致意。
當點名點到常雙群的時候,蕭副司令沒有馬上讓他坐下去,而是開玩笑似地說:「啊,常雙群,都說你是小個頭尖子,我看你的個頭不算小嘛,比希特勒差不多,恐怕還要高一點,你有一米幾?」
常雙群立正回答:「報告蕭副司令,七隊學員常雙群,身高一米六五。」
蕭副司令笑了笑說:「我們的炮兵真是好高騖遠,一米六五就算矮子啦?荒唐。」
說著,笑容一斂,鄭重神色說:「同志們知道嗎,就是這個身高一米六五的老兵班長,在炮兵班技術戰術訓練考核中,連續兩年奪了團裡的第一,師裡的第一,去年又拿了全軍區炮兵考核的第一。你們看他矮嗎?我看一點也不矮。據說跟他一起抗衡的班長個頭都比他高,可是他偏偏把高他一頭的大個子們都壓了一頭。不容易啊。人的高大與否並不是以身高來衡量的,我看常雙群就很高大。將來你找女朋友,她要是嫌棄你個子矮,你給我打個電話,我來教育她。」
會場上空悠然蕩漾出一片輕鬆的波浪,主席台上傳出克制的微笑。
常雙群的臉紅了。
蕭副司令說:「常雙群你不要害臊,我的姑娘要不是早嫁出去了,我就命令她等著嫁給你。當然咯,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坐下吧。」
點名點到魏文建的時候,蕭副司令又停頓下來,說:「聽說你跟我一樣有一臉絡腮鬍子,我感到很自豪。當然咯,鬍子和鬍子是不一樣的,我的鬍子沒有你的鬍子年輕也沒有你的鬍子漂亮。我知道你刮乾淨了。我就是要提醒你,每天都不要忘記刮鬍子,再漂亮也得忍痛割愛。到我這個年紀也不許留鬍子,軍人嘛。」
然後又轉向會場:「諸位,你們知道你們面前站著的這個人是個什麼人嗎?這個人個頭也不大,但是膽子不小,據說他在這次報考教導大隊的時候,以一個班長的身份,完成了炮兵群指揮員的作業想定。他居然敢否定軍區炮兵的權威答案,而且事實證明他是正確的。依我看,沿著正常的道路走下去,這個人在十年之內指揮一個團是沒有問題的。那麼二十年後呢?如果給他戰爭,如果不犯錯誤,二十年後他的前程是不好估量的。謝謝你啊魏文建,你可是大大地給我們絡腮鬍子爭光了。」
儘管沒有人大聲說笑,但是會場裡的氣氛是歡快的,官兵們臉上的內容是活潑的。夏玫玫和趙湘薌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場面,當然也就不好比較這個會和別的會有什麼不同。
夏玫玫壓低聲音對趙湘薌說:「老爺子沒有兒子,他今天是來看兒子的。」
趙湘薌笑笑:「那你就有六十三個表弟了。
夏玫玫說:「我看我那位危險了,沒準等他們畢業了,老人家會動員我嫁給這些人當中的一個。」
趙湘薌說:「不會,你年齡太大了。你要比他們大好幾歲呢。」說完,立即意識到自己和他們年齡相仿,臉上一熱就紅了。
夏玫玫果然反唇相戲,壞壞地一笑:「哈,對了。這回老爺子不用發愁了,他要是特別喜歡誰,就先認你當女兒,再招半個兒子上門女婿,一下子兒女雙豐收。」
趙湘薌臉紅嘴卻不軟:「好啊,那時候就該你嫉妒了。」
夏玫玫說:「我嫉妒什麼?你那個炮手要是確實有出息,我就勾引他,讓他犯錯誤。」
趙湘薌笑出了聲說:「你這傢伙真無恥。」
夏玫玫說:「你也快了。」
你要是敢把這裡的炮手往水裡拖,老人家敢斃了你你信不信?」
兩個人鬥嘴間,蕭副司令又點了幾個人,其中有連續兩年獲得軍區考核第一名的譚文韜,有連續三年立過二等功的闞珍奇,有獲過若干單項第一名的凌雲河,有帶兵模範栗智高,有創造過七千米距離山地射擊全班十發優秀的蔡德罕,有這次報考教導大隊綜合成績總分第四的安國華……每一個人站起來,身上都披著燦爛的榮譽之光,每一個名字後面,都有一串響亮的註解。不要說夏玫玫和趙湘薌震驚,也不要說其他學員隊和大隊部那些男兵女兵讚歎不已,就連有些教員也被深深地震撼了,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學員們來之不易,也知道他們在炮兵領域裡身手不凡,但是對於他們入隊之前曾經創造過那麼多輝煌,教員們還是估計不足。
四
蕭副司令等人的晚餐是在七中隊進行的。
晚餐實際上成了蕭副司令的動員大會。按規定教導大隊學員是不許喝酒的,今晚卻破例上了白酒。蕭副司令說:「你們在這裡受訓,只准喝兩次酒,兩次我都參加,今晚是第一次,等你們受訓結束,級別命令下了,四個兜兜穿上了,我再來為你們送行。」
韓陌阡悄悄地對趙湘薌和夏玫玫說:「今晚首長要盡興了。」
夏玫玫瞪起眼睛說:「老韓你要擋駕,老人家喝醉了你是要負責的。」
韓陌阡陰陽怪氣地眨著眼睛說:「這個駕可不是好擋的,我勸你們也不要自找霉倒。首長高興了,你就讓他熱鬧一番。根據我所掌握的情況,老人家是喝不醉的。老人家今晚不僅要喝酒,恐怕還要高歌一曲。不信你們等著看。」
夏玫玫對韓陌阡的稱呼是有講究的,在對他不滿意或者在一般性公開的場合裡,喊他「老韓」,舅舅在場或嚴肅場合裡喊他「韓參謀」;開玩笑的時候喊他「泥做的鬼男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喊他「老阡」或者喊「喂」;如果是對韓陌阡不滿或者嚴重的憤怒,則一臉嚴肅地喊他「韓陌阡同志」或者「姓韓的」之類,偶爾還來一句粗話;要是喊「老阡」,那就說明她的心情非常好,並且是對韓陌阡非常滿意。然而,自從彼此結婚之後,夏玫玫喊「老阡」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這晚的聚餐果然如火如荼。能喝酒的,就放開肚皮喝了。蕭副司令是晚興致很高,學員們漸次敬酒,來者不拒,開始數杯一飲而盡,倒是學員們自己提出來,首長不能這麼喝,我們年輕,我們喝光,首長意思意思就行了。首長跟我們碰杯,我們給首長代酒。
喝了一陣子,蕭副司令的豪氣有增無減,就給大家講喝酒的光榮傳統。說:「湘薌玫玫你們知道嗎,退回二十年,我們,我跟你爸爸他們,哪裡用酒杯啊,喝酒全是拿碗,大碗喝酒,大碗吃肉。我們那氣派,別說叫你吃喝了,看著你都害怕。」
趙湘薌不做聲,抿著嘴笑。趙湘薌的爸爸趙雲飛是蕭副司令的老部下,蕭副司令當別茨山軍區司令的時候,趙雲飛是別茨山軍區司令部的參謀長。趙雲飛活著的時候,隔三差五蕭天英總是要邀幾個老對手暢飲一通。
教導大隊的幹部說:「不用說退回二十年,首長七八年前到N-017來,都是軍用茶缸伺候,兩個副省長都喝跑了。」
蕭副司令哈哈大笑,說:「這種小酒杯,看起來精緻漂亮,我們跟國民黨談判的時候就用這東西,我們不搞假斯文那一套,把十幾杯倒進碗裡一口喝光。國民黨的那些官們喝不過我們,求饒,我們不依,硬灌他們。我說我們扛槍的人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連死都不怕,還怕喝酒嗎?看一個人敢不敢喝酒,就能看得出來他敢不敢同鬼子拼刺刀。喝!誰不喝就撣自己的耳光子。國民黨那些官確實是孬種,保命哲學學得好,寧肯撣自己的耳光子也不喝酒。」
教導大隊的幹部說:「我們都聽說過,國民黨的一個少將就在首長的面前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子,臉都打青了也不敢喝酒。」
蕭天英說:「那是啊,他怕死。喝完酒,我們就拉國民黨的軍官唱歌,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們唱得氣勢磅礡,還不是唱一遍,我們酒後唱歌,一唱都是三遍五遍,還不換樣,就逮住一首歌唱。你們聽聽,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你想想一連把這首歌唱三遍五遍是個什麼效果?讓你心虛,讓你膽寒。我們在一邊唱,國民黨那些軍官呢,就在一邊東倒西歪,死狗一樣。我們越是唱得起勁,他們越是雙腿發軟。我們其實也不是酒桶,但是我們用這種手段嚇唬他們,從氣勢上壓他們一頭。唱完歌,我們的酒就醒了,還可以喝。我們在喝酒的問題上讓他們看看我們的決心,看看我們的英雄氣概,看看這些人不達到目的是不會罷休的。以後南下千里追擊的時候,有一個上校,聽說追擊他的是蕭天英的部隊,乾脆不跑了,讓他的部隊在路邊的一個村莊外搭起白帳篷,等著投誠。投過來之後對我說,就憑那次看你們喝酒聽你們唱歌,我就知道我們大勢已去,不是你們的對手。你們是意氣風發,我們是死氣沉沉,那還跟你們打個什麼勁啊,投降算了。你看,就是喝頓酒,裡面都很有政治學問。當然,今天我們沒有談判,也沒有政治。現在看來的確是歲數不饒人了,那我老人家就倚老賣老了。」
學員們飯前都是有思想準備的,一是要讓首長盡興,二是不能讓首長喝醉了。情況是在報到的時候就已經明朗了的,在這些老兵的前途面臨命運受到嚴重考驗的時候,就是這位當年縱馬馳騁名震別茨半壁河山的蕭副司令,就是這位在戰爭年代積累了赫赫戰功和精彩歷史的老軍人,利用自己的威望和影響,上下斡旋,大聲疾呼,要為部隊留一批優秀的老兵苗子,留下這群土生土長知根知底的老兵,從而才有了這個艱苦卓絕的七中隊。
從某種意義上講,蕭副司令就是這六十三個人的保護神,是他們最可信賴和尊敬的長者,最慈祥的父輩,跟著這樣的首長,你還有什麼不能捨棄的呢?你當然要英勇獻身,你可以為他去拚搏,更可以為他去死。這裡面還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感恩戴德的問題,這裡面有感情和理解所煥發出來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強將手下無弱兵,這是自從有了軍隊以來的戰爭史上的一條鐵的法則,而強將之所以強,除了他的謀略和智慧,更有他人格的感召力量,更有他和士兵的心心相印。
老兵們沒有多少言語,在跟蕭副司令碰杯的時候,許多人的眼睛是濕潤的,心靈的虔誠就像一面旌旗,在年輕寬闊的胸腔裡獵獵作響。
晚餐結束,蕭副司令意猶未盡,果然豪興大發,問教導大隊的幹部,「就這麼吃了睡睡了吃?」
教導大隊的幹部趕緊說:「我們牢記首長的指示,出征不能沒酒,酒後不能沒歌,首長是不是先來一首《飛兵奇襲沙家濱》?」
蕭天英舉起胳膊,蒲扇般的巨掌在空中揮了幾揮,哈哈一笑,說:「唱那玩意兒幹啥?都給我攏過來,一起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飯前唱歌調味,酒後唱歌壯氣。今天借酒為你們壯行,高歌為你們打氣。」
然後就開唱,蕭天英親自指揮,重學員膛音爆發,唱得氣衝霄漢。
五
夏玫玫和趙湘薌是在七中隊的飯堂裡認識教導大隊的女兵們的。教導大隊兵多官少,往往是一人多用。這次蕭副司令來了,楚蘭的胸前便挎上兩架照相機,充當的是記者或者宣傳幹事的角色。
晚會進行到高xdx潮階段,趙湘薌意外地發現端菜的隊伍也出現了女兵,有些好奇,便趁亂離開座位,跟到了廚房。
廚房裡煙熏火燎,一派繁忙景象。這裡除了兩個輪勺的火頭軍,居然還有四個女兵,有的在洗菜,有的在切東西。女兵們見趙湘薌進來,紛紛起立,不知所措地搓手或者傻笑。
趙湘薌說:「我是趙湘薌,你們也可以叫我趙幹事。不過眼下我是個剝削階級,你們在這裡忙乎,我在那裡吃喝,很不道德吶。」
一句話把女兵們逗笑了。女兵中最漂亮的一個抿抿薄薄的嘴唇說:「趙幹事是客人啊,我們當然要為你服務。」
趙湘薌說:「你們不也是從大隊部來的嗎,也算是客人吧。哦對了,我是遠距離客人,你們是近距離客人。近距離客人就該照顧遠距離客人,所謂前客讓後客,是咱們中國的老規矩了。」
女兵們又笑了起來,拘謹的氣氛很快就消散了。
楚蘭照完了相,也到廚房裡來幫忙。交談了幾句,趙湘薌便弄清了她們的名字:話務員兼圖書保管員劉含笑,衛生班的班長叢坤茗和衛生員柳瀲,放映員兼收發員黃敏。女兵們開玩笑說她們可不是什麼客人,他們是大隊部派來出公差的,是到七中隊來當幫廚的炊事員兼服務員。趙湘薌聽說過公差這個概念,但是以前只看見過男兵出公差,沒想到這裡還有女兵承擔公差。
柳瀲說:「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們大隊部除了當官的,剩下的差不多都是女兵,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值錢了,就該來幫廚了。」
楚蘭說:「趙幹事你是來逃酒的,一會兒首長們恐怕要喊。」
趙湘薌說:「我已經吃好了,躲在這裡休息一下。他們喊他們的,你們不要出賣我就行了。」說著,拖過一張小凳坐了下去。一邊閒聊,一邊欣賞女兵們操作。她發現這些女兵們操持七中隊的家務十分熟練,飯桌上別出心裁地出現的野花,想必也是這幾個女兵的手筆了。看來她們是經常來的。一問,果然是。七中隊的老炊自豪地說,咱們七中隊的大鍋飯香,大隊部的女兵節假日都愛來幫廚,是來跟咱學手藝呢,將來出嫁了在家裡有地位。
柳瀲啐了老炊一聲,說:「就你那手藝也值當一學?我們是來幫你提高品位的。不是我們監督包裝,你做的那菜首長們恐怕都不敢消受。」
老炊快活地笑了起來。
趙湘薌同她們聊了一陣子,得知她們都是同年入伍的,年齡不大,但都是老兵,正好屬於「下不為例」那一批。「下不為例」的典故來自六年前的接兵,當時因為有一批軍隊幹部剛剛恢復工作,他們的子女在前些年耽擱了安排也耽擱了讀書,中央採取了一個措施,把這些子女盡可能地接到部隊當兵,於是乎進來了很多年齡極小的娃娃兵,部隊感到麻煩,又掀起退兵熱潮,家長們堅決抵制,中央主要領導人批示:這次不退,下不為例。
趙湘薌感到奇怪的是,這些姑娘當兵怎麼會當到這個偏僻的所在,問楚蘭,楚蘭只是笑笑。問叢坤茗,叢坤茗說是自己要求來的,就是要在艱苦的環境裡鍛煉自己。叢坤茗在講這話的時候,正在往菜裡配調料,表情十分自然,從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做作的痕跡。調料確實配得很有講究,色彩鮮艷,想必味道也是精美的。
柳瀲也說,當時的確是這麼想的。
趙湘薌問道:「那麼現在呢,現在你們是怎麼想的呢?」
叢坤茗說:「現在也還是這麼想的,艱苦和閉塞我們都是不怕的,可是年齡一天天的大了,就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前途了,總不能在這裡當一輩子兵吧?像楚蘭,提干報告都打了幾次了,就是提不起來,而且現在把話說死了,提干是徹底沒有指望了。」
楚蘭赧顏一笑說:「打了提干報告的也不是我一個,坤茗和柳瀲都是打了幾次報告的。我們這些人怎麼說呢,說命不好屬於唯心主義,可事實就是這麼回事。」
一旦打成一片,女兵們就不矜持了。
一般說來,那些年頭當兵的姑娘都還是比較受看的,譬如叢坤茗,就是個美人坯子,用夏玫玫和趙湘薌的眼光看,屬於那種古典美,眉眼殊麗,形體輕盈,身段高挑,而且說話聲音圓潤,即使受軍裝局限,也依然透出爾雅的風采。楚蘭應該算是文靜型的姑娘,文靜得有點像個容易害羞的村姑。身段沒有叢坤茗那麼高挑,但是比例恰當,曲線勻稱。楚蘭的皮膚白嫩細膩,小臉蛋上五官清秀,眸子清澈明亮,與人交談的時候,雖然靦腆,但目光純淨,像個無邪的孩子。夏玫玫說楚蘭有點像某個電影中的某位青春女孩,趙湘薌一時想不起來她像誰,但確實有點像個清純的村姑。
相比之下,柳瀲就稍遜一籌了,柳瀲的形象主要就吃虧在額頭上,額頭過於寬闊,嘴唇也比前兩位姑娘的厚。但柳瀲自有她的魅力所在,性格開朗,伶牙俐齒,談吐機智,而且,幾年之後,性感二字重新回到中國大雅之堂,就該對柳瀲另眼相看了。
柳瀲說:「咱們這批人可真趕上時候了,剛出生的時候全國人民都在挨餓,想想那時候都不該到這個世界上來跟餓人們搶那點糧食。剛剛有糧食吃了吧,荒誕歲月又開始了,教室也成了戰場,成天硝煙瀰漫,十年寒窗咱們坐了八年暈車,好在學制縮短了兩年。然後叫咱們下放,那時候也認了,下放就下放吧,咱們正好也沒有什麼文化,跟農民一比咱們還算是知識青年,廣闊天地正好大有作為,所以十四五歲就當了農民。可是扎根還不到一年,老爺子們又出山了,照顧咱們這些沒著落的子女,叫當兵。咱回過神來一想,不愛紅裝愛武裝,這回可有機會保衛祖國了,咱們一定得好好幹,像《上甘嶺》裡的女衛生員,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獻給親愛的祖國。可是還沒等咱美夢醒來,一道命令下來,一律不從士兵中提干,咱想把青春和生命獻給祖國,祖國還不稀罕,祖國叫咱們去考學,可是就憑咱們這點底子,別說考大學,再回過頭來叫咱們重新考初中,我看能不能考得上都是問題。」
趙湘薌說:「照你這樣一說,是夠不走運的了。可是我看你們並不悲觀嘛,嘻嘻哈哈風風火火的,一個個還是挺精神的。」
叢坤茗說:「我們什麼沒有經歷過?我們才不悲天憫人呢。天無絕人之路,我們該怎麼幹還怎麼幹,該復員就復員。」
然後指了指飯堂方向說:「我們這些老兵,就七中隊是革命的火種了。實話跟趙幹事說,我們今天到七中隊幫忙的五個人,也全都是榜上有名的幹部苗子,現在都不算數了。他們剛來的時候,我們還不平衡過,為什麼不給我們女兵建個培訓隊?部隊建設需要他們就不需要我們啦?可是後來我們服了,這些男兵是讓人敬佩,哪個人拉出來都是一條漢子。說起來不怕你笑話,五一節放假,大隊統一組織去縣城,到街上一散伙,女兵們全跟著七中隊跑了。不是跟他們鬧戀愛,是因為安全。小縣城的小痞子特多,就咱這山溝女兵還挺招人的,但現在咱不怕了,七中隊的學員真敢揍他們。」
柳瀲壓低聲音說:「趙幹事你目測一下,叢坤茗是咱們這裡的小美女吧?」
趙湘薌笑笑說:「我看你們都挺好看的。」
柳瀲說:「不,趙幹事你這話是安慰我了。人固有自知之明,我長得醜,跟叢坤茗一比就更醜。可是漂亮有漂亮的苦惱,到縣城就她遇到的麻煩多。前些日子就是她在公園裡引發了一場戰爭。你聽說過凌雲河和譚文韜吧,還有那個小個子常雙群,就他們那幾個人,充當了叢坤茗的護花使者,六個流氓還帶刀子,都沒有打過他們,最後跪在地上求饒。現在在縣城裡小痞子都知道貫山有個七中隊,是惹不起的。」
叢坤茗說:「趙幹事,這事你可不能跟蕭副司令說啊。蕭副司令把他們當做掌上明珠,要知道他們打架那可不是好事。」
趙湘薌感到自己已經受到這些女兵的信任了,很仗義地說:「不光是你們知道愛惜七中隊,我趙幹事也是他們的忠實的朋友嘛。」
停了停又問:「你們說說,蕭副司令怎麼就那麼神,一眼就認出了七中隊了呢?」
柳瀲說:「嗨,這有什麼奇怪的,七中隊頭上有一股氣。你沒看場上那架式,只要七中隊往那裡一坐,其他隊再挺起腰桿也不行,虛的,沒有七中隊那種自信,頭上沒有那股氣。七中隊那群豺狼可狂了,才入隊不到一個禮拜,就發起戰爭,打籃球把所有的學員隊都打的七零八落,全大隊組織的聯隊都沒有打過他們。聽說他們最近又在叫囂,要組織BGC地區駐軍錦標賽,要打遍戰區所有的籃球隊。」
趙湘薌說:「這就有點欺人太甚了。他們憑什麼這麼霸道?」
叢坤茗說:「都是好幾年的老兵了,哪個是沒打過百兒八十場球?千錘百煉了。再說他們炮手估距離估得准,命中率當然就高。」
這時候夏玫玫端著酒杯進來了,「趙湘薌你怎麼不出擊,嘀嘀咕咕地說什麼呢?」
趙湘薌說:「我在聽小姐妹們介紹七中隊的情況。我的收穫可是比你大多了。我想我可以寫一篇小說了。」
夏玫玫瞪大了眼睛,誇張地驚訝著:「是嗎?你是不是挖到了什麼愛情故事?」
趙湘薌說:「與愛情無關,是關於戰爭的故事。這些女孩子都很純潔,你不要在這裡張口閉口愛情愛情的,要是蕭副司令知道了你到七中隊扇風點火,播種愛情的毛毛雨,恐怕要罵你毀我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