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深秋了,原野裡覆蓋了一層褐色,別茨山下縱橫交錯的谷地平原上麥浪滾滾,空氣中瀰漫著成熟的芬芳。西天上鋪排著瑰麗的霞暈,像是掛在山脊上方的一面旗幟。有粗獷的歌聲從麥地的某一個地方響亮地傳出,那是收割者愉快心情的真實表達。
叢坤茗漫無目的的走在營房外面的地埂上,情緒卻與這熱烈的晚景很不協調。
一年一度的老兵復員工作又開始了。今天下午所長在會上傳達了上級關於今年復員工作的安排,叢坤茗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危機。是啊,當兵六個年頭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是一條鐵的法則,是該考慮歸宿了。可是……儘管她不止一次地想到過這個問題,但當復員的信號真的君臨於眼前,她還是感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疼痛,悵惘如同洶湧而來的潮水,洗刷著衝擊著她的神經。
她不想復員,尤其是現在。她本能地排斥復員這兩個字。復——員?復員意味著什麼?復員就是復原。前兩年招收工農兵大學生的時候有一句流行的話,叫「社來社去」,讀完大學還回到人民公社去。那時候她就很反感這個說法。大學生都到人民公社裡去那叫什麼大學生?現在輪到自己了。原來就是老百姓,明天還是老百姓,要脫掉這身暖暖的軍裝,要摘掉頭上的五星衣領上的兩面紅旗,這些東西就像是借來的,脫了之後就不再是軍人了,以後再到軍營裡,就要接受崗哨的盤問,就要出示不知道那是什麼單位的證明信,如果還有可能同軍隊有什麼瓜葛,也只可能是當一個軍人的妻子,成為一名軍屬。
早知道還要當老百姓,她當這幾年兵幹什麼?
沿著麥地邊的鐵絲網向東走,繞過一個大水塘,下一個坡,就是七中隊的駐地。遠遠地,她看見球場上有幾個奔騰的身影,恍恍忽忽地,她像是看見了那個人,那個高大健壯渾身煥發著英氣的准軍官。
她知道,自己此刻如此流連忘返,如此眷戀這所營房這快地方,有很大的成份是因為那個人。他們之間難道發生了什麼嗎?沒有。除了開幾句玩笑,除了一起去過縣城一起到雲霧山度過了一個週末,他們之間別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可是在她的心裡,卻隱隱約約又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她和他之間是發生了什麼,儘管沒有一句哪怕是極其微妙的暗示。
她從心裡喜歡那個人,喜歡他什麼呢?說不清楚。一個人喜歡一個人難道非要有什麼理由不可嗎?有種滋味說不出。
這時候,毫無道理她就覺得她需要他,如果他出現在他的面前,也許她會不顧一切地向他傾訴,說說她的過去,說說她的現在,說說她的願望和那個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然後傾聽他的主張,如果他認為她給賀伯伯打電話合適,那麼她今晚就到獨立師去掛一號台,如果他認為這樣做有損尊嚴和人格,那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這個想法。
啊,女兵就是女兵,哪怕她面對傷病員有條不紊,哪怕她割起闌尾得心應手從容不迫,哪怕她平時胸有成竹昂首挺胸,可是當重大的選擇擺在面前,還是不免要打亂方寸。尤其是還有那麼一個強硬的似乎渾身都是智慧和見解的男人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呢?
可是,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她卻不能像以前那樣坦然自如地到七中隊去了。政治部副主任韓陌阡已經找她談過話了,韓副主任對她這個老兵倒是表現出了親切和尊重,首先充分地肯定了她在N-017數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工作的表現,對她目前的處境表示理解和同情,甚至表示,組織上應該對這樣的好兵給予應有的重視和關懷。韓陌阡說,如果她不想復員的話,他可以向大隊黨委提出來,把她作為重點業務骨幹繼續留下,貴在堅持,也許勝利就在最後的堅持中出現。
她回答韓副主任說,她再想一想。
後來韓副主任就提到了她和七中隊學員交往的事。韓副主任的話很平淡,像是隨便問問。但是她能夠從他那漫不經心的話語裡領會出一種暗示——她要注意了,感情的絲線是不能隨便扯動的,那是會引起疼痛的。韓副主任的意思是大家都克制一下,這是對她這樣優秀的老兵的保護,但是她明白,韓副主任恐怕更多的還是為七中隊著想。大隊機關的人都看出來了,韓陌阡到N-017,是有來頭的,有人說他是一個小型欽差大臣,是蕭副司令專門派來掌握和控制七中隊的,所以,雖然他只是政治部的副主任,但他說話是有份量的。
她反覆琢磨過韓副主任的話,那話說得很含蓄,應該說沒有惡意,但是疼痛的確是已經出現了。她不能不慎重地約束自己的行為了。她真後悔,上次沒有抓住時機把凌雲河拉上一起去縣城。三個星期前,她的當眼科專家的老爹給她寄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裡面是一副進口的矯色眼鏡。老爹在信裡很詳細地介紹了眼鏡的功能和使用方法。叢坤茗接到包裹,不光是高興,還有一絲隱隱約約的幸福。那不僅是幫助常雙群,也是極大地幫助了凌雲河。一個人能夠為別人解決他解決不了的難題,當然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是,這個包裹竟然是她和柳瀲去縣城取回來的。她對柳瀲說這是凌雲河請她配的老花鏡,給他父親用的。當時柳瀲就提議說,這是幫凌雲河的忙,理應由他去取。就算咱們不嫌累,他凌雲河也應該跟著去啊。
叢坤茗卻說,算了,幫人幫到底,反正咱們這些老兵也沒有什麼緊急公務,借此機會逛趟街,也掉不了幾斤肉。柳瀲說,你別搞障眼法,你心裡那點小意思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我?你無非就是看上了姓凌的,心疼他,才拖著我跟你練跑步。
叢坤茗當時笑笑,沒有承認,也沒有駁斥。其實就是柳瀲說的那回事。中期會考快要開始了,七中隊又進入到緊張階段,她確實不想在這個時候把凌雲河拉出去,那還不僅是時間上的考慮,她知道自己的心裡是怎麼回事,她怕她萬一關不嚴情感的閥門,流露給凌雲河,恐怕是要分他心的。而在這個時候,以情感的東西去分人家的心,是一件很不理智的事情。老兵了,什麼叫老兵?老兵就要善於把握自己,就要把問題往更深處想一想。
柳瀲那天直言不諱地警告她說,坤茗你要注意,不要陷得太深,你在這裡把他護得孩子似的,他那裡不一定明白你的心。再說,七中隊這些人都是有過曲折經歷的,過五關斬六將,以後,只要給他們一個舞台,他們就會大刀闊斧殺開一片天地,他們都是有野心的。像凌雲河這樣的渾身都是激情都是刺,當炮兵指揮員那差不了,可是當丈夫恐怕就沒那麼聽招呼。像你這樣的,恕我直言,美人坯子,然而自古紅顏薄命,還真不如找個沒稜沒角的聽話的男人。
這話叢坤茗當時也是不置可否,心裡卻是老大的不以為然。心想,我找個那麼聽話的男人幹什麼?你說是野心,我說是抱負,找個有野心有抱負有氣魄有激情的男人,給他當牛作馬心也情願,找個沒脾沒氣沒見沒識沒膽沒量的男人,給他當姑奶奶皇太后我也不幹。
叢坤茗的後悔在於,那天的確應該讓凌雲河和她一道去縣城取東西而不是和柳瀲一起去,沒有料想情況來得這麼急,錯過了那個機會,就很難再有合適的理由造成長時間在一起機會了。按以前的經驗,老兵復員的工作一旦鋪開,就會緊鑼密鼓一鼓作氣,涉及到人的進退去留,怕有反覆,怕找麻煩,各級都強調速戰速決。弄得不好,恐怕連見面都難了。
在這個秋收氣氛濃郁的落日黃昏,叢坤茗久久地徘徊在熟透了的田野裡,一次又一次地苦苦思量——她再一次想起了遠在北京的章阿姨。賀伯伯雖然已經去世了,但是章阿姨還在,賀伯伯手下一幫子人仍然位高權重,僅僅以章阿姨在全國人大的地位,為她說一句話是完全能夠辦得到的……她委實下不了這個決心,要不要給章阿姨打個電話,告訴她,她正面臨著人生的一次重要選擇,她不想離開軍隊,她不想復員,請章阿姨給賀伯伯和她在軍區的老戰友打個電話吧,只這一次,坤茗只向你們提這一次要求,也許,這才首先是小茗的終身大事。
太陽在西邊的山脊上跳了幾跳,終於融化了,像是一團巨大的稀稀的蛋黃,一點一點滲進青山背後。天色暗了下來,田野裡拾麥穗的孩子也三三兩兩地回了村舍。叢坤茗依然在蒼涼的暮色裡躊躇,她看見了那個身影,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淚水在不知不覺中流過了臉頰。
二
常雙群的問題終於還是暴露了。好在這次只有一個人發現,而且還是七中隊最為尊敬和信賴的人,他就是祝敬亞。
在炮兵戰術學裡,有一個重要的課程,叫標圖作業,即按上級下達的作業想定,在圖上標注敵情、我情、雙方兵力部署、雙方決心。只要基礎打牢,這實際上是一樁很輕鬆的作業,藝術感覺好一點的人,可以標出非常漂亮的決心圖。但是問題落實到常雙群的頭上就麻煩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標圖作業就是對於色彩的運用。大的方面好辦,我紅敵藍,在筆上作點文章就行了,可是還有一些零碎不好辦,譬如方位物啦,工事啦,兵種符號啦,地物地貌啦,黃黑紫綠,變化莫測,這就給譚文韜和凌雲河等人對常雙群的配合增加了難度。再加上韓陌阡一直跟班聽課,張崮生之流又自作多情地攙雜在學員中間,學員們的一舉一動都出在嚴密的監視之下,作弊充滿了危險,有時候甚至無從下手。
終於有一天,祝敬亞教員在收上來的作業中,意外地然後是震驚地發現了他一向認為最堪造就的常雙群,幾乎把所有的顏色都弄反了,甚至出現的「敵紅我藍」的重大錯誤。那當口祝敬亞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要知道,倘若退回幾年前,僅這點技術性的失誤往往就會被上升到政治的高度,那是要遭到批判甚至很有可能會坐牢的。當然,現在是不會出現那樣的悲劇了,但是,這份作業也似乎預示著另一場悲劇的不可避免。祝敬亞捧著那張圖,研究了很長時間,他知道,以常雙群卓越的成績,如果不是別有原因,是斷然不會出現這種失誤的,作為一個富有經驗的老炮兵,祝敬亞做出了準確的判斷——常雙群的眼睛出問題了。
當天中午,常雙群就被祝敬亞單獨叫到家裡,一見面,還沒等他發問,常雙群就先把底交了:「教員,你發現了,我的眼睛……」祝敬亞做了個動作,示意他不要說下去了,然後問道:「採取什麼措施了嗎?」常雙群說:「凌雲河幫我弄了一副矯正眼睛,多少管點用,但是不敢戴。譚文韜家裡寄來一個方子,其他中藥好辦,但要用毒蛇的眼睛做引子,目前還沒弄到。」說完,歎了一口氣,故作輕鬆地說:「其實也沒有啥,無非就是提不成干,顏色分不出來,好歹我還是分得出來的。我已經有思想準備了,再遮掩下去也不是個事,還連累同學們陪著我提心吊膽地,牽涉他們的精力。再說,韓陌阡副主任是個很講原則的人,他要是知道了同學們聯合幫我隱瞞這件事,對大家都不利。」
祝敬亞驚愕地問:「你有什麼想法?」
常雙群掏了一根煙銜在嘴上,看了看祝敬亞,又把煙卷取了下來。祝敬亞說:「你抽吧,不要緊的。」
常雙群便把煙點著了,猛抽了兩口說:「我得退學了,早復員早安排工作。」
祝敬亞不動聲色地看著常雙群,沉吟片刻說:「路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半途而廢太可惜了。退學是下策。依我之見,還是要沉住氣,只要別人不發現,你還應該堅持。圖上作業不要緊,我可以擋住。往後,野外作業也少了。以後畢業了,你可以留下來當教員,或者搞政工。」
「譚文韜他們也是這樣說,可就怕紙裡包不住火啊。」
祝敬亞想了想說:「不管怎樣說,那層紙只要沒被戳破,你就得咬緊牙關挺住,挺住就有希望。」
常雙群默默抽煙,一臉的平靜。祝敬亞又強調說:「常雙群你聽見了沒有?挺住,只要過了這個豁口,前面就是一片藍天。你各方面素質都很好,我不能眼看著你因為那點小毛病就喪失了機會。你應該在部隊發展。你答應我,堅持,我也想點辦法。」
常雙群的眼眶有些潮濕,看了祝敬亞一眼,終於開口了,慢吞吞地說:「教員,我答應你,再堅持一段時間。」
譚文韜和凌雲河等人很快就搞清楚了,就在那天上標圖課之前,頭天夜裡,他們為常雙群做的準備工作還是天衣無縫的,可是下課之後,居然發現常雙群使用的那根紅藍鉛筆上作的記號恰好同原定的記號相反,難怪常雙群會把紅藍混用。顯然,有人搞鬼,做了手腳,那麼,到底是誰呢?一時半會還沒有頭緒,懷疑誰根據都不是很足。但毋庸置疑,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一區隊臨時區隊長張崮生,而如果真是張崮生的話,問題就嚴重了,因為張崮生的背後站著個韓陌阡。
現在,七中隊的學員才終於弄清了張崮生、童自學和江村勻的來歷,誰也沒有想到,讓他們來到這裡擔任所謂的區隊長,等待頂替提干指標,竟然就是韓陌阡出的主意。
而且,從大隊部的老兵中又傳出個說法,說是韓副主任經常單獨找這三個人談心,每次從韓副主任的辦公室或者宿舍裡出來,這幾個傢伙的精神面貌都明顯有所改善。據說,這三個人原先都是經韓陌阡推薦到軍區炮兵機關參與編寫教材的,對準是要提干的,後來因為政策變了,沒提起來,又正好趕上組建了個七中隊,韓陌阡就向蕭副司令建議,增設區隊長,強化學員的競爭意識。更有甚者,說韓副主任跟那三個人都許了願,只要他們努力工作,把學習成績保證在前二十名,最後就是學員提不起來,也要把他們幾個人提起來。
這個傳說大家不是全信,但也由不得大家全不信。
大家也都看出來了,自從韓陌阡來到N-017之後,這三個人就像吃了激素一樣,工作熱情平地漲高三尺。當初馬程度和黃友華退了學,雖然這幾個人表面上沒有流露喜悅,但心裡肯定是激動萬分的,他們巴不得再退掉幾個呢。如果常雙群又被淘汰掉了,那這三個人簡直就是穩操勝券了。
可是,沒有人再敢像馬程度當初那樣肆無忌憚地以實際行動抵制他們了,抵制只能在心裡悄悄地進行。即使關於他們來歷的傳說僅僅是傳說,但是韓副主任明顯地給他們撐腰卻是有目共睹的。韓陌阡還給了他們批假權限(在本大隊範圍內部活動,只要離開七中隊營區,就要向區隊長請假。)和其他一些權限,以助其威風。而這幾個人也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把那點權限使用得滴水不漏。誰要是到大隊部去,沒有跟他們請假,情況很快就會反饋到韓陌阡那裡,用某些人的話說,進一步暴露了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囂張氣焰。以至於有的學員恨恨地罵,要不是沖煮熟的鴨子,非把這幾個「軍統」收拾一頓不可。
三
七中隊的學員越來越認識到了韓副主任的神秘和可怕。
當初入隊的時候,所有的人的心裡都充滿了陽光,他們已經跨過了數道激流險灘,以為從此等在腳下的就是坦途了,進了N-017就是進了提干的保險箱,「煮熟的鴨子」和牛皮鞋都在不遠的地方深情地等待著他們,他們惟一需要付出的就是耐心,就是在這一年半的時間內風平浪靜地完成他們的學業——那些課程又算得了什麼呢?即使是馬程度和蔡德罕,雖然信心比別人略遜一籌,但是多出一把力氣,最終過關應該是沒問題的。可是,就在你心裡充滿陽光的時候,韓陌阡給你弄了幾個非驢非馬的所謂區隊長來,隊伍裡多出了三個人,形勢立即就不一樣了。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就連魏文建和常雙群、譚文韜、凌雲河這樣的拔尖分子,雖然不至於像馬程度和蔡德罕他們那樣惶惶不可終日,但要說危機感一點沒有,也不是事實。你在明處,他在暗處,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張牙舞爪,他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覬覦你算計你,還不僅是在成績方面,譬如說思想方面、作風方面,還有身體,哪個方面出了一點問題,都會有人竊喜。
但是,站在某種高度去看,又不能不佩服韓陌阡這陰險的一招委實有他的高明之處,他在你這裡安上幾個隨時準備對你取而代之的人物,那種約束力和鉗制力,比十個指導員的威力都大。
七中隊的學員現在對韓陌阡的感情越來越複雜。
你說他陰險吧,也沒看他收拾過誰,你說他是個好領導吧,他又把你折騰得神經兮兮。各種規章制度都分外地嚴格起來了。他簡直就像馴化一群動物一樣地調教這些學員,他有各項土政策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進行補充,譬如他搞了個十不許——不許抽煙喝酒,不許隨地吐痰,不許翹二郎腿,不許說髒話,不許穿尼龍襪子,不許哼民間小調,不許打撲克,走在大街上不許東張西望,吃大蒜大蔥不刷牙不許在公共場合露面,不許……他完全是把自己的好惡強加給別人,凡是他認為低級趣味或無聊的遊戲,一概——不許。
還有,韓副主任明確規定,不許用衛生紙以外的任何紙張(尤其是報紙)處理解手的善後工作——對於個別經濟條件差的人來說,這個規定當然要帶來直接的經濟損失,蔡德罕對這個規定就很有意見,但也是敢怒不敢言,咬緊牙關也得買幾卷衛生紙放在床頭櫃裡——窮雖窮點,但人窮志不短,像有些人那樣經常從別人那裡順便揪一截衛生紙的事情,他蔡德罕還是做不出來的。
韓副主任委實無孔不入,管天管地,管思想管放屁,連你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他都要堅定不移地管著你。
就軍人的著裝問題,韓陌阡曾經數次發表過觀點,一個基本的思想就是應該發什麼穿什麼。韓副主任尤其厭惡那些上面穿著一件軍裝下面套一條便裝褲子或者上面穿一件灰滌卡藍滌卡而下面穿一條軍褲的裝束,他把這種裝束稱之為假洋鬼子——而營區裡偏偏就有一些假洋鬼子在節假日裡出現,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不倫不類地扎他的眼睛——那都是一些經濟實力不太雄厚而偏偏又想顯示與眾不同的小幹部們的所作所為。在韓陌阡看來淺薄而且愚蠢。條令上沒有規定不許這樣穿,但是韓陌阡對七中隊學員說,韓副主任規定不許這樣穿。韓副主任說,練了多年齊步正步的漢子,還是穿起軍裝精神。既然喜歡穿老百姓服裝喜歡扮演假洋鬼子,那你來當兵幹什麼?軍裝的功能不僅僅是衣服,它還負載著深刻的社會內容。一個人一旦穿上軍裝,就有一份職責扛在肩上,同時也有一份約束裝在心裡。在一定程度上,一套軍裝就相當於半個連長指導員,你穿上軍裝,就有半個連長指導員跟在你身後。
對於諸多的不許,學員們由不適應到適應,終於就很適應了,終於學會了嚴格按照韓副主任指定的路線前進。這段時間,出格的事情一樁沒有,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可是在大家的心裡,卻仍然還有實實在在的惶恐,生怕自己弄出什麼紕漏,讓韓副主任抓住了把柄,在定級的時候給你輕輕地撓一下癢,你的指標就完了,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後來就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冒出了個「反動口號」,說韓教員這三個字,譯成英語就是「克格勃」的意思,韓副主任這四個字譯成英語,就是「法西斯蒂」的意思,而韓陌阡這三個字,譯成英語就是「三座大山」的意思,七中隊頭上有三座大山,考核檢查韓陌阡,韓陌阡就是壓在七中隊廣大人民頭上的最大的大山。
就在韓陌阡到任後的兩個月左右,軍區炮兵接到上級指示,為了全面培養這批士兵精華,適應未來形勢的需要,為教導大隊增設英語課。
誰要是抱著僥倖心理,以為這是走個過場,那他就大錯特錯了。一個月要集中一個禮拜專門上英語,不光是七中隊,韓陌阡和機關幹部跟著一起上,當堂提問,當堂出醜。週末筆試,監考極嚴,成績張榜公佈。僅這一項課程,就有兩三個人開始動搖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把洋相堅持到多長時間。
以前的拔尖分子統統遇到了新的挑戰,因為英語成績不合格,同樣是定不了級的,就連譚文韜和凌雲河等人也被逼得抓耳撓腮。有人發牢騷說,咱們是炮兵,玩的是殺人放火的勾當,又不是去和美帝國主義英帝國主義談情說愛做生意,學這曲裡拐彎的鬼話干球!
然而牢騷歸牢騷,真學起元音輔音倒裝句子,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四
韓陌阡委實有點像「三座大山」,給七中隊施加的壓力越來越大。除了英語不是他帶來的,別的額外負擔差不多都是他帶來的,既定的課程無一減免,他還要求,每個學員至少必須精讀一至兩本軍事典籍著作,分帶兵、將德、謀略、戰術幾個方面,每個月每人要寫出一份心得體會,平時供學員自我交流或擇優推薦發表,畢業時將作為軍事理論修養成績,載入檔案。
牴觸情緒不能不說沒有,但情緒只能是情緒。雖然具體要求是韓副主任本人提出來的,但是這個要求很快就以大隊教務部和政治部聯合通知的形式下發到每個人的手上。
N-017的圖書室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七中隊學員幾乎每個人都來過,將所有書架裡裡外外地耕耘個透徹。
譚文韜也來了。譚文韜走進圖書室,神色坦然自若。在經歷了若干次反省之後,他認為他沒有什麼可以心虛的。別人能來借書,他就不能來啦?韓副主任明察秋毫,在轟轟烈烈的讀書活動中,他沒有理由不來,來是正常的,不來是不正常的,不來就是此地無銀了。
七中隊學員借的書都很冷僻,多是古典,但並非文學,而是各種兵書,有劉基的《百戰奇略》,有揭喧的《兵經百篇》,有諸葛亮的《將苑》,而借得最多的,還是王鳴鶴的《登壇必究》,李筌的《太白陰經》和戚繼光的《練兵實紀》,學員們自己能翻出來的就自己翻,翻不到的,就給楚蘭留下目錄。
楚蘭這段日子工作量大大增加了。楚蘭已經做好了計劃,下星期要專門往市裡跑,能買的買,買不到就到市圖書室借。雖然自己也要考學,但是她不能耽擱七中隊的需要。姚大隊長、余政委和韓副主任都曾經在機關人員會議上強調過,學員隊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個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教導大隊的機關不是領導機關,而是保障機關,所有人的工作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全心全意地服務於教學。以至於打掃衛生助民勞動這些原本是正常的工作,都落在了機關十分有限的官兵身上。
大家都很明白,所謂學員隊,重點還是七中隊,用個別人牢騷話說,七中隊是國防干城祖國花朵嘛。
譚文韜專程趕來借書之前,多數學員都是空手而歸,偶爾僥倖能找到的,除了《孫子兵法》和《吳子》,別的品種不多。譚文韜是對準要來借尉繚子《兵談》的,找遍書架,沒有。楚蘭說:「你們七中隊借書都借到公元前原始公社去了,看看你的同學給我開的清單,一股子出土文物的味道,好多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我到哪裡找?只好進城求援了。」
譚文韜在書架的縫隙裡鑽來鑽去,鑽了幾趟,很有把握地對楚蘭說:「你先別進城,那耽誤功夫。韓副主任指定的讀物,不是無中生有的。依我看來,我們需要的那些書,咱們這裡可能都有。」
楚蘭說:「圖書室所有家當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就這些。」
譚文韜指了指一個書架,讓楚蘭從上往下看上面的頂板,頂板的反面寫的是「W軍區軍官訓練團」字樣。譚文韜說:「就憑這幾個字,就基本上可以判定,在N-017的圖書室曾經有過大量藏書,過去的軍官訓練團是很規範的,不會少了兵書。如果不被破壞的話,這些書應該還在。你可以找老一點的教員打聽一下,說不定這筆財富就埋在我們腳下的某個地方。」
楚蘭將信將疑,但還是悄悄地打聽了。事實果然像譚文韜分析的那樣,教導大隊的前身是W軍區軍官訓練團,軍事文化遺產底子很厚,甚至厚過於眾多正規院校,在大比武那幾年裡,圖書室最多藏書達八千餘冊一千餘種,而且多數都是軍事典籍著作,基本上能夠囊括七中隊學員開的那些書目。
然後就開始挖掘。根據幾個老教員的回憶,荒誕歲月開始的時候,圖書室被作為「封資修」的黑倉庫,一把鐵鎖封死了,後來來了一批接受改造的「階級異己分子」,需要騰房子,這些書都被清理到廢舊器材庫的角落裡去了。
楚蘭聞言大喜過望,請示韓副主任安排幾個人去清器材庫,幾個人幹了一個早晨,昏天黑地地掃清外圍,將幾噸重的廢銅爛鐵移開,果然發現了一堆灰頭灰臉的書籍,還有不少線裝書,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沒花一分錢就發了一筆不小的洋財。
五
常雙群從中隊文書那裡得到通知,說是韓副主任要找他和栗智高開展促膝談心活動,心裡就有些明白了。
韓副主任這幾天比較注意常雙群,尤其是比較注意他的眼睛。
有一次晚上看電影,常雙群實在在不甘心把好好的彩色片當黑白片看,偷偷地戴了一會兒矯正眼鏡,還沒有等他把銀幕上的色彩看出來,倒先看見了右邊射過來兩束銳利的目光,便趕緊把眼鏡摘了下來。那場電影就看得十分縹緲了,自己安慰自己說,也許根本就沒有人注意他,只是自己作賊心虛罷了。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簡單,電影結束回到宿舍之後,凌雲河就罵他找死,說韓副主任那晚確實在注意他。韓副主任恨不得再扒斥掉幾個學員,以確保他安插進來的那三個狗腿子萬無一失。雖然已經空出來了兩個指標,還有一個沒有落到實處。這下好了,早晚他要收拾你。
果然就收拾了。
栗智高橫想豎想,鬧不明白到底是那根毛沒理順撞上了韓副主任的槍口,一路上嘀嘀咕咕一個勁地從自身找原因,並幻想找到對付韓副主任的理由。當然,他也有心虛的地方,譬如在他的檔案裡,家庭出身一欄填的是「社員」,這是一個很曖昧的概念。什麼是社員?社員實際上就是「地主」的代名詞。再說,還有他爺爺那一段歷史,是國民黨員,舊社會當過保長,雖然不算惡霸,但畢竟沒有貧下中農根紅苗正。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話雖這麼說,但韓副主任一天到晚都在捏大家的軟肋,他要想找你的事,不是個事也是個事。
在往大隊部去的路上,栗智高愁眉苦臉地問常雙群:「老常你說是咋回事呢,這幾天沒出什麼紕漏啊。」
常雙群說:「韓副主任找你談話,也不一定都是有紕漏啊。」
栗智高說:「自從來了個韓副主任,我吃飯連飯粒都不敢掉,饅頭渣子掉到桌子上都不敢往潲水缸裡扔,軍容風紀內務衛生哪方面都小心又小心,扒掉皮裡裡外外也找不出自己一個茬,你說他老人家還找咱促膝談心是個啥意思?」
常雙群不吭氣。常雙群心裡想,韓副主任找你談心,那就跑不掉你的毛病。本人比你問題嚴重多了,本人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你慌張個啥?
栗智高竊喜有了這樣一個權威作墊背的,假裝關心地問:「你是個啥問題?」
常雙群偏不讓他滿足。常雙群說:「我跟未婚妻吹燈了,韓副主任恐怕要給我定個喜新厭舊的罪名。」
栗智高說:「你瞎扯。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哪裡來的未婚妻?」
常雙群說:「我上個星期到汝定城發展的,這個星期覺得不合適,就吹了。」
栗智高狐疑地看著常雙群說:「你這個牲口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還敢開這樣的玩笑?」
常雙群說:「什麼時候了,不就是韓副主任找談話嗎?砍頭還不過碗大的疤,我又沒有殺人放火,我幹嘛要膽戰心驚的?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常雙群是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是以誰的意志為轉移的。既然韓副主任已經發現了,也好,乾脆暴露算球,也免得成天提心吊膽的,還拖累了別人。何必呢?
這次接見是在韓副主任宿舍進行的。兩人在門外喊了報告敬了禮,韓副主任說:「進來。常雙群你坐那裡,栗智高你坐這裡。」
常雙群和栗智高是七中隊第一個走進韓副主任宿舍的人。這才知道,韓副主任的宿舍簡陋得不成體統。雖然家屬沒有跟過來,但是按照團職幹部的待遇,韓陌阡還是被分配住在教導大隊的家屬區裡。韓陌阡沒要那個團級待遇,只佔了兩間平房。裡面的一間是臥室,外面的既是會客室又是書房。不論是臥室會客室還是書房,一律簡單鋪陳,除了必須的用品,兩間屋裡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這些必需品,同他身上的穿著搭配起來十分協調,基本上都是軍用品,內衣也是白背心加上國防褲衩。
韓陌阡在檢查七中隊內務的時候,曾經很嚴肅地告誡過大家——軍人,吃的是軍糧,穿的是軍裝,住的是營房,睡的是板床。一切非軍事化的東西都應當盡量地避免。這絕不是一個形式問題,這涉及到軍營文化的內核素質。
幾乎沒有人見到過韓陌阡在營區內穿便衣,也幾乎沒有人看見過韓陌阡有風紀扣不扣好的時候。韓陌阡曾經一再諄諄教導過七中隊學員:「一個軍人,他走在哪裡,哪裡就是軍隊。一個軍人,他住在哪裡,哪裡就是營房。」
韓陌阡的兩間房子委實被他打扮得像個標準的營房。他是以他自己的實際行動證實著自己的理論——所有的物件都是輕型的,歸攏有序,擺放有致,門庭內外清潔整齊,一張單人硬板床上,潔白的床單平整坦蕩一塵不染,薄薄的綠色軍用棉被疊得方方正正一絲不苟,跟士兵的內務沒有什麼兩樣。
進門之後不久,常雙群和栗智高便注意到了,韓副主任臥室外間會客室的兩屜桌上放著兩份檔案,正是他們二人的。
但韓副主任沒有去翻那檔案,只是像摞書一樣把它們摞在一起,在手裡上下交替,洗牌一般洗著玩。韓副主任的眼睛先看著栗智高,栗智高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把上體挺得筆直,兩條腿也擱得十分嚴整,雙手搭在膝蓋上,像石雕一樣一動不動。
常雙群心裡冷笑一聲,栗智高你犯得著這樣嗎?動作也太誇張了,你個大男人,做作什麼?
常雙群雖然也很嚴肅,但卻嚴肅得自然。心想反正是暴露了,咱一個革命老兵,規矩要講,但要是叫咱低三下四奴顏媚骨,咱是不會幹的。
栗智高,男,某某某某年2月出生,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5月入黨,歷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
家庭出身:社員。
本人成份:學生。
高中文化。
民族:回。
籍貫:某某省儕武縣。
在某某某某年11月軍區炮兵專業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五,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四。某某某某年某月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爺爺:栗欽州,曾任偽職,開明士紳,現年事已高,居家休息。
父親:栗茂,儕武縣供銷合作社副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母親:白國玉,家庭婦女。政治面貌:群眾。
弟弟,栗輝,在校學生,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以上人員歷史清白,無海外關係……
韓副主任把兩個人都分別打量了一陣子,不緊不慢地開腔了:「栗智高同學,知道我請你來幹什麼嗎?」
栗智高胸脯一挺說:「聽韓副主任指示。」
韓副主任淡淡一笑。坐在門後的常雙群突然發現韓副主任是用半邊臉笑的,而且那笑不是從心裡笑出來的,而是用嘴角扯出來的,分解動作,似笑非笑。
韓副主任似笑非笑地說:「栗智高同志,我要表揚你。在七中隊,你是最講衛生的,也很注意整潔。軍人嘛,就要養成整潔的良好習慣。看一個人講不講衛生,就能看出來他讀沒讀過書,就能看出來他受過什麼教育。」
栗智高又挺了一下胸脯。
韓副主任接著說:「你們老家我去過,那個小縣城髒得要死,熏陶了一大群不講衛生的人。馬程度腳臭是生理現象,不能怪他,但是我聽說他在醫院裡曾經創造過三個星期不洗澡的記錄,並且飯前便後不洗手,就不是生理原因了。好了,馬程度同志已經離隊了,也算是魚歸大海了,我們就不說他了。還有單槐樹,也是個不講衛生的人。你能出污泥而不染,難能可貴。你是單槐樹的副班長,又是他的同鄉,你有責任幫助他。」
常雙群心裡「卡嚓」動了一下——韓副主任說到個「生理現象」,還提到了馬程度,這就是對他進行暗示了。看來,韓副主任是拿栗智高做鋪墊的,好戲當然還是咱來唱主角。
常雙群悲壯地想,光榮啊,這雙狗日的眼睛,別的沒給咱帶來多少好處,硬是讓咱成了韓副主任心裡的「重點人」,牛啊。
栗智高對韓副主任的話卻是另外一種反應,他差點兒就要告單槐樹的狀了。還要怎麼幫助?為了督促他及時洗床單襪子,不知道吵過多少次了,就差沒動武了。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狗娘養的本性難移,我有啥法?但栗智高沒講這些,畢竟是同學老鄉,單槐樹那點毛病,怎麼說也是人民內部矛盾。他要是在韓副主任面前加油添醋,那也太他娘的不夠意思了,況且還有常雙群在這裡監聽呢。
韓副主任說:「但是——」
栗智高心裡馬上一跳:壞了!
果然,韓副主任把臉一板,說:「但是,你栗智高也有你的毛病。翻開你的衣領,看看裡面是什麼?」
栗智高從肺部喘出一聲慘叫——媽的,問題原來出在這裡。他穿的是一件鴨蛋青色的的確良襯衣。
韓副主任說:「看來條令學得不夠深入啊,士兵按規定著裝,應該沒有什麼困難吧?」
栗智高把肩膀向下塌了一截,胸脯立即由凸而凹,變成了小弧度的單括號。
韓副主任說:「看一個人穿什麼衣服,就能看出他心裡裝著什麼動機。當兵的,發什麼穿什麼。看看我,八年前的士布襯衣,越洗越白,看見了吧,它難看嗎?我穿它就比你矮一截嗎?你穿這件的確良幹什麼?你穿這麼漂亮的鴨蛋青的確良襯衣,還不是照樣要給我這個穿士布襯衣的人敬禮?要樹立無產階級的審美觀,養成艱苦樸素的作風。」
栗智高的臉由紅變白,再變紅,唯唯諾諾地是說:「是,韓副主任批評得對,我改正,樹立無產階級的審美觀,養成艱苦樸素的作風。」
韓副主任說:「回去把我的話告訴三個區隊長,七中隊所有學員在隊期間,一律穿軍用品,發什麼穿什麼。違反這個規定,區隊長有權批評,拒不改正,向我報告。」
然後,又就衣服問題,上升到理論高度,進行了全面的闡述。
六
儘管煙癮已經對常雙群進行了數次襲擊,他還是咬緊牙關挺住了。在韓副主任的宿舍裡,不經過允許,是不能抽煙的。但你要向他請示,那就是自找沒趣了。
常雙群就是在這一瞬間才明白韓副主任為什麼是在宿舍裡接見他們——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是要讓你們看看他這個團級幹部是怎樣嚴以律己的。
常雙群在一旁冷眼相觀,心想栗智高真是活該。
精明過人的栗智高是臭美臭暈了頭,怎麼就想不起來換件士兵襯衣呢?就沖這一點,你挨批是活該。當然,常雙群在同情栗智高的時候,更多的是同情自己,一個更嚴峻的現實在等著他,那可就不是挨一頓批的問題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真正的身不由己啊。
在韓副主任向栗智高灌輸他的軍裝理論的時候,常雙群始終堅持端正的姿勢。韓副主任講了半個多小時,他也端正了半個多小時。最後,韓副主任終於揮了揮手,打發栗智高先走一步,說他要單獨和常雙群談談。
栗智高顧不上擦一擦腦門上的冷汗,敬了個禮就退出去了,惶惶如喪家之犬。
攤牌的時候到了。常雙群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子上面那一雙苦命的眼睛,心裡倏然湧上一層悲壯,對自己說,別緊張,就是那個事,說了算球,與其讓組織審賊似的盤問,還不如自己先向組織匯報,即使什麼都不落,也落個光明磊落。
常雙群把腰桿挺直了,他看著韓副主任,韓副主任也在看著他。
沉默。對峙。一雙健康的眼睛,一雙不健康的眼睛,一雙決定別人命運的眼睛,一雙命運被別人決定的眼睛,在同一剎那射出心靈之光,在空中相遇並碰撞。
終於,對峙結束了,韓副主任收回了眼睛,上寬下窄略嫌清的臉上除了自身的皮肉,再也見不到任何別的內容。
韓副主任的語氣也很正常,問道:「常雙群啊,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常雙群笑了笑,以韓副主任為楷模,也是用半邊臉笑的。常雙群說:「韓副主任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您明白,我當然也明白。」
韓副主任說:「是啊,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本副主任一向有按自己的標準要求你們的習慣。你接受得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要不怎麼叫上級下級呢?」
常雙群冷靜地說:「是的,命中注定的東西,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不是我能決定的。我聽從組織處理。馬程度不是已經走了嗎?黃友華也走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啊。韓副主任放心,怎麼處理我都痛痛快快地接受。」
韓陌阡定定地看著常雙群,突然笑了。這回常雙群看得真切,韓副主任兩邊臉都在笑,是真笑。韓副主任笑著說:「我是聽說過常雙群頑固不化,看來真是名不虛傳啊。你是不是還想說,不讓吃飯可以,不讓抽煙不行啊?」
常雙群頓時愣住了:怎麼,不是因為眼睛的事?
正在發怔,又見韓副主任笑臉一變,低喝一聲:「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還青山處處埋忠骨呢。常雙群我告訴你,沒那回事!三條腿的驢我沒見過,四條腿的騾子我見得多了,蔣介石有八百萬軍隊都被我軍趕到小島上去了,我就不信擰不過你個小小的常雙群。聽著,從今天起,把煙——戒了。只要我韓陌阡還在N-017,就不能容忍你抽煙。一個士兵,十幾塊錢的津貼,你燒什麼燒?成天叼著根煙卷,就像地痞無賴。要抽可以,畢業了,官當上了,回部隊去你想怎麼抽就怎麼抽。但在N-017不行。我命令,把煙戒了,聽明白了沒有?」
常雙群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猶如醍醐灌頂,他本來想說「不」的,他想說,煙咱是不會戒的,你這個官咱也不當了,可一不留神,說出來的卻是:「聽明白了,把煙戒了。堅決戒掉。」說完了,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怎麼能這麼大聲跟韓副主任說話?
韓陌阡卻沒在意他說話音量的大小,站了起來,將兩盒檔案放進了抽屜。對常雙群揮了揮手,說:「好了,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