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小瑜從西湖區重點高中考入軍校,開學報到之前,韓陌阡回了一趟W市,並且同夫人帶著韓小瑜和高中生韓大江進城扎扎實實地玩了一個整天。
這幾年,W市也是常回的,但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不是開會,就是出差,一頭鑽進車裡,還心事重重。這一次,別無負擔地漫步在城市的大道上,看一城五彩繽紛的人流,看滿街花花綠綠的裝潢,看騷姿弄首的美女廣告,再聽一聽喧囂塵上的「賠血本」、「大甩賣」的吶喊,心裡不禁感歎不已,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往事如煙恍如隔世,只幾年功夫,金錢就成了時代的最強音。中國人真是窮極了,窮瘋了,好不容易才遇上了個改革開放的好年景,卻不珍惜,皮包公司如雨後春筍,坑蒙拐騙比比皆是,走私投機無孔不入。
韓陌阡敏感地意識到,在這驟然君臨的經濟轉型期,人的素質沒有跟上,人們誤解了財富的積累和資本增值規律,並且對於資本的使用缺乏正確的目的,因而盲目追求。韓陌阡甚至因此而斷言,所有的暴發戶都是罪犯。資本積累過程的簡化,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通過非法手段牟取暴利。
走到一個摸獎亭前,只見這裡人頭攢動,喧聲鼎沸,人們爭先恐後,擠在一個極其狹窄的窗口前,將一張張二元的鈔票兌換成獎券,再懷著膨脹的希望到一個角落去撕開獎券,最終把這些獎券變成廢紙。有不甘心者繼續參與擁擠,再一次買來獎券,再一次將它變成廢紙。天上掉下小轎車的好事畢竟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
韓陌阡停住步子,問韓小瑜和韓大江:「怎麼樣,你們是不是也去碰碰運氣?」
兩個孩子都不說話,並且看著林豐。後來韓小瑜說:「媽媽從來不讓我們參加這種活動。」
韓陌阡問:「為什麼?不是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嘛。」
韓大江說:「就因為是橫財,媽媽才不讓我們參與。怕我們學壞了。媽媽說,橫財不是財,是投機取巧,這樣的錢是不乾淨的。」
韓陌阡讚許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微笑。韓陌阡又問兩個孩子:「那你們說說,什麼樣的錢是乾淨的?」
韓小瑜說:「勞動所得,是乾淨的。」
韓陌阡說:「舉個例子。」
韓小瑜想了想,指指馬路對面的一個修車鋪說:「那個老大爺掙的錢是乾淨的,是汗珠子換來的。媽媽說,用自己的汗水換來的東西,吃起來香。」
哦……韓陌阡點點頭,又向妻子深情地看了一眼,這一眼包涵的內容太豐富了,有感激,有愛情,還有一個集團軍政治部副主任對於一個正團級內科主任兼家庭思想政治工作者的信任。
「那我再問你們,什麼樣的錢是不乾淨的?」
「多啦,」韓大江說:「這些做生意的,腰纏萬貫的,我看都不怎麼乾淨。」
「為什麼?」
「無奸不商嘛。」
「你也是這樣看嗎?」韓陌阡問韓小瑜。
韓小瑜畢竟是大了兩歲,馬上就是軍校學員了,自然要多動一些腦筋。沉思片刻說:「大江的話有些絕對。也不是所有的商人都是奸商。商業也是一種職業,只要不違法,經商也是勞動。」
「對了,」韓陌阡說:「看來是大學生的水平了。商人要賺錢,這是天經地義的。問題是看怎麼個賺法。促進商品流通,刺激消費水平,普及提高人民生活,從中獲取勞動的報酬,是正當的。無奸不商這話片面,有的商人賺錢賺到最後,就不僅僅是積累財富了,還成了藝術活動,以賺錢為生命運轉方式。抗戰時期,我國有不少商人,慷慨解囊,把幾十年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錢財都捐給了國家,用在保衛國家的事業當中,品質高尚,精神可貴,人格偉大。還有一些實業家,有生之年也是拚命地掙錢,他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呢,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叫做握拳而來,撒手而去,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即使把地球上所有的財富都給他一個人,他又能怎麼樣呢?讓他永遠活著,他還嫌累。別人都一茬茬地死去,他一個人沒完沒了地守著他那一堆財富,他還會感到孤獨。有些人就想得開,該掙的掙,該賺的賺,該花的花。有一個叫陳嘉庚的人,既是大實業家,又是大商人,他的財富可以買一座城市。可是他把它獻出來了,現在廈門市的集美大學就是陳老先生創辦的,抗戰時期,他聯合南洋華僑,募捐巨款,送到了延安,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做出了不朽的貢獻。像這樣的人,雖然也是一輩子都為金錢而奮鬥,卻是把錢花到了最應該花的地方。是值得我們敬仰的。」
韓小瑜和韓大江聽了,很久不語。
韓陌阡又對韓小瑜說,「你已經考上軍校了,以後就是軍人了。軍人有軍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軍人有軍人的修身處事原則。一是不愛錢,二是不怕死,這二者是相輔相成的,只有不愛錢,才能不怕死,無慾則剛。當然這不是要求你做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徒,屬於你的那部分,正當的享受,我不反對。但既然作為一個軍人,就必須首先樹立奉獻思想。自從我們選擇了軍人這個職業那天起,就意味著我們隨時準備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交給我們的職業,這也是事業。別看現在沒有打仗,但要認識到,軍隊是為戰爭而存在的。軍隊不是安排工作的地方,不是混碗飯吃的地方,更不是養老的地方。軍隊就是要打仗的。孩子,你要記住,除了國家賦予你的那些待遇,一切多餘的收入都是非法的。」
韓小瑜點點頭說:「爸爸,我記住了。」
二
常雙群復員之後,先是在街道搬運公司裡當了一名板車工人,後來被聘為公社專職人武幹部,因其工作勤奮,以後又先後當上了鄉里的武裝部長、副鄉長、黨委書記,在韓陌阡擔任某集團軍副政委、譚文韜當上了炮兵某師副師長那年,常雙群在家鄉縣人代會上被選舉為縣人民政府副縣長,主管城鎮建設,在七中隊復員和轉業的三十多個人當中,也算是功德比較圓滿的了。
某某某某年,某省某地著名企業家馬程度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常雙群所在的縣政府辦公室,說是專程看望老同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緬懷在N-017的那段生活,無不嗟歎。十幾年不見,馬總比過去發福多了,不僅財大氣粗了,還毫無思想準備地長出了酒糟鼻子——鼻子上出現了一些紅紅的坑窪,斑斑點點地向外滲透著富貴之氣。
老同學來了,常副縣長自然不能怠慢,便請馬總到縣政府招待所午餐,按照老習慣,四菜一湯。就座之後,馬總大惑不解,酒是當地產的「崆春」酒,十幾塊錢一瓶,菜是家常菜,而且,除了被請的馬總和請客的常副縣長,居然沒有多出一個人來作陪。這種請客方式是馬總沒有想到的。
馬總的情緒頓時就低落下來,這頓酒被喝得涼颼颼的。吃完飯常副縣長要安排馬總在招待所休息,說好了由他本人結帳,但是被馬總婉言謝絕了。馬總說,「雖然是到貴縣來,但我在貴縣有點業務,晚上飯我請了,務必請老同學攜夫人參加,就在貴縣的『逍遙樓』。」
常副縣長說,「那怎麼好意思?你是我的客人,哪有你作東的道理。晚上到我家去吧,讓你嫂子給咱們紅燜一鍋羊肉,咱老同學痛飲一通。」
馬總連連擺手,說,「千萬別累著縣長太太,晚上還是到『逍遙樓』去。」
常副縣長說:「實話不瞞你老弟,本縣有一個逍遙樓,我只是從門口走過,從來都沒敢進去過。聽說消費檔次很高,一桌飯沒有千把塊下不來。你我又不是外人,去那裡鋪張什麼?要我拿千把塊錢吃頓飯,打死我我也不幹。」
馬總笑笑,笑得意味深長,眼睛裡明顯地露出不信任。心想,好你個常縣長,果然是個當官的,把自己打扮得山青水秀的,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你也別給老同學來這一套,這年頭當官的我見得多了,哪個不是三隻手四條腿,多那一隻手是要錢的,多那兩條腿是向上爬的,只要把腰包催肥了,向上爬才有物資基礎,當然越是爬到高處,腰包就越是充實。
但是馬總沒把這些話講出來,他這次來找常雙群,是要做交易的。以他精明的計算能力,他相信這筆交易穩操勝券。什麼標尺,什麼射向,統統見鬼去吧。在金錢的溝溝坎坎裡摸爬滾打了十幾年,馬程度篤定了一個信仰,在這個世界上,金錢才是最有力量的,152加榴炮和「薩姆-8」導彈都不是鈔票的對手。魏文建怎麼樣?我軍優秀的政工幹部苗子,堂堂的人民解放軍某集團軍營房處處長,一個一臉革命表情的布爾什維克,你們韓副主任最器重的革命事業接班人,還不是照樣聽我的指揮?我給他一萬元,我的侄兒就當了兵,我再給他一萬元,他就把一個團的營房維修任務包給了我。我就不信你常雙群真是個一塵不染的青天大老爺。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青天大老爺了。
當天晚上,馬程度果然在常雙群所管轄的縣城最高檔次的逍遙樓擺了一桌。
讓常雙群暗暗驚詫的是,除了應邀而來的他們夫婦二人,本縣縣委的兩位副書記和縣委辦公室主任、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城建局長、計委主任等人也魚貫而來。更讓常雙群驚訝的是,馬程度同這些人就像是他鄉遇故交,一點也不生份。常雙群暗暗告誡自己沉住氣,同眾人一本正經地虛與委蛇。且看老同學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
儘管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等菜上來了,常雙群還是不禁為之心驚肉跳——全是海鮮,除了龍蝦和扇貝等家常海鮮他曾經見過,其他的多數品種常副縣長以前聞所未聞,他甚至都有點懷疑了——在他的眼裡,他生活並且擁有一定管理責任的這個小縣城,一向都是土兒巴嘰的,他本人到省城開會,感覺跟鄉下人完全一樣。可是,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小縣城居然也能把海裡的東西打撈過來了。
菜上來了,小姐就開始倒酒,據馬程度說,他點的茅台不是街上常見的普通茅台,而是保存了十年以上的陳釀,每瓶市價一千二百元。
事到臨頭,常雙群就有些心虛了,這一頓,少說也要吃掉他半年工資。要知道,馬程度可不是個厚道的人,他能夠放出這麼一大股血,那是對準要吸回更大一股血的。
馬程度現在已不是過去的馬程度了,在酒場上談笑風生縱橫斡旋,說:「各位領導,各位朋友,今天請各位來,是因為各位都是我老同學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了,常副縣長有一個同學是個企業家,是個有錢人。可是你們不知道,當年在教導大隊學習的時候,我的成績是最差的,而常雙群是最好的。如今我們最好的和最差的坐到一起了。」
常雙群笑著插話:「三十年河東轉河西,老馬的意思還有一層,就是說,今天是我們中最富有的闊佬和最窮的光蛋坐在一起了。老馬今天是來擺闊的,是來讓我們這些土老冒見識見識,什麼是有錢人。」
馬程度自然能夠聽出常雙群的弦外之音,大度一笑說:「老常你要是這麼認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請老同學是誠心誠意的。不瞞各位,我這位當副縣長的同學今天中午請我吃了一頓四菜一湯。怎麼說呢?我佩服。這才像共產黨政府的縣長。但他可以這樣做,我不能這樣做。我開句玩笑說,他這樣做其實也是倚官仗勢,一個縣長這樣請客不丟面子。我要是這樣做了,就不合適了。我是個企業家,就不能太寒酸了,寒酸了就跟不上改革開放的形勢了。所以我要請你們各位領導來,打打牙祭。我是個外鄉人,對諸位領導一無所求,請我老同學吃頓飯不算搞腐敗吧?」
眾人都說,常副縣長有這麼一個同學,難得。我們不僅大開眼界,也一飽口福了。
政府辦的主任在當天下午就成了馬程度的好朋友,並且不可阻擋地接受了馬程度兩條玉溪煙的「小意思」,作陪的各位領導提前都由政府辦的主任做了工作,都知道是常副縣長的老同學毫無目的的請客,除了助興,別的不需要付出,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樂而不為呢?大家自然都表現出較高的積極性。
然後就開始敬酒,酒好菜好氣氛好,這頓晚宴就有聲有色,轟轟烈烈地開展下去。
馬程度本來就是好酒量,這幾年又奔波於各個重要的酒場,更是爐火純青了,說話得體,勸酒有方,方方面面都照顧得很上品味。
常雙群也是打定了主意,不動聲色,並且以老同學的身份幫助馬程度興風作浪,大家情緒始終高亢,這頓晚宴,九個人中只有五個人能喝酒,居然喝了三瓶十年陳釀茅台。
當天晚上,馬程度就在逍遙樓下榻。馬程度堅持讓常雙群留下來,說是老同學要做徹夜長談。待一切安排就緒,常雙群問馬程度:「老馬你給我老實說,你這趟來,是不是打我什麼主意?」
馬程度說:「明人不說暗話。我看上了你的三十里鋪大橋工程。」
常雙群嘿嘿一個冷笑說:「我就知道你小子包藏禍心。你的手伸得也太長了,本縣有七個工程隊投標,我不可能把它交給外省的隊伍。」
馬程度笑笑說:「你以為我會親自給你當泥瓦匠啊?你也太小看兄弟了。你把它交給第四工程隊就行了。」
常雙群心中一驚——好傢伙,這狗日的果然陰險,竟然連我的內部情報都摸準了。關於三十里鋪大橋工程的招標情況,目前看來,是縣一建公司和第四工程隊最具實力,但常副縣長的意見傾向於一建公司,第四工程隊雖然裝備現代化一些,技術力量也很雄厚,但一建公司是國營單位,近幾年又安排了不少從工程兵部隊下來的官兵,作風紮實,施工質量相對可靠。
常雙群假裝糊塗說:「這我就不明白了,你一個外省人,跟我的第四工程隊八桿子打不著邊兒,他們是怎麼把你這尊神請來的?」
馬程度哈哈大笑說:「無產階級是沒有國界的,資產階級也是沒有國界的,鈔票更是沒有國界的。老常,我今天沒喝醉,我跟你講,這項工程,你給一建公司是給,給第四工程隊也是給,兩個隊的實力相當,但是給誰,對你個人則大不一樣。」
常雙群說:「這個還用你教我嗎?我管了這麼多年城建,裡面的深淺我當然清楚。我要知道的是,你從中漁利多少?」
馬程度頓時指天發誓:「我要拿一分錢,天誅地滅。」
常雙群說:「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一分錢不拿,你吃多了撐的來討這份辛苦啊?」
馬程度說:「我跟你交實底吧,第四工程隊的老張是我當年闖深圳結交的把兄弟,知道我和你有同學這層關係,托我來通融。其實我搞清楚了,就是你一句話。這個面子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我向你保證,它不影響你的烏紗帽。」
常雙群笑笑說:「我既然把工程給了第四工程隊,總是要有一些好處吧。拿了好處,就有受賄之嫌,你豈不是要陷我於不廉不潔之地?」
馬程度說:「這裡面就有技巧了,我說你怎麼現在還是窮光蛋一個呢,就是沒有技巧。這樣,我看大侄子也快上大學了,我這個老闆叔叔贊助下一代上學不是壞事吧,這四萬塊錢你先拿著用,我再給大侄子在你們省城存上六萬,等他需要的時候再去取。」
常雙群這回總算徹底明白了。第四工程隊給他的價碼是十萬元,那麼馬程度在中間拿了多少呢,恐怕也不會少於這個數,他當然不會像他自己表白得那樣一分不拿,一分不拿你打死他他也不會千里迢迢地跑來當說客。當然,計劃是很周密的了,他常副縣長也用不著同第四工程隊直接發生聯繫,有馬程度在中間,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即使是出了問題,他常副縣長也沒有拿第四工程隊一分錢。至於說馬程度贊助他孩子十萬元學費,當然是在絕對秘密的前提下進行的,即使保不住密,他也可以見風使舵一推了之。
可是,老馬你想錯了,共產黨的幹部也不全是見錢眼開的人。我常雙群要是連這點正氣都沒有,我能從一個工人轉成國家幹部嗎?我能夠以一個陪選人的身份以絕對優勢當選為副縣長嗎?老馬不識途,你來跟我常雙群玩這一手,真是瞎了你的xx眼。但是,常雙群表面上仍然是不顯山不露水的。
常雙群說:「老馬你別嚇我,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你大侄子離考大學還有幾年,再說能不能考上大學還是兩講,就算蒼天有眼考上了,他也用不著這麼多錢。」
馬程度睜著一雙肥厚的眼皮,並且揉著碩大的酒糟鼻子,看猴似的看著常雙群:「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蒜?錢這東西多了它扎手嗎?考不上大學咱可以買上。我問你一句,你當個副縣長就不想把前面那個『副』字去掉?」
常雙群說:「想啊,當然想,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
馬程度說:「那不就得了。沒有錢你怎麼去掉那個『副』字?」
常雙群說:「讓我到上面去打點?我做不出來。」
馬程度說:「有什麼做不出來的,還彎不下腰低不下頭?我跟你講,這年頭,沒有錢是辦不成事的。你給人家送錢的時候不要想著是卑躬屈膝,你心裡就想著一條就行了,你就想著,老子這是去餵驢的,我把驢喂肥了,喂聽話了,我是要騎它的。這麼多年了,我每次給那些貪官污吏送錢的時候心裡都是這樣想的,我一點屈辱感都沒有。媽的,要是十幾年前老子有這麼多錢,在七中隊學習的時候,我也不會那麼急火攻心了,醫生可以買通,教員可以買通,連司令政委我都可以買通你信不信?」
常雙群不動聲色地看著馬程度,臉上在微笑,心裡在冷笑。
馬程度以為常雙群為之動心了,越發起勁了,說,「老常你確實迂腐,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在這些當官的,那個不是紅著眼睛在撈,撈一把是一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等你不在台上了,想撈也為時已晚,只有看別人陞官發財歎自己運蹇命苦的份了。別的不說,我給你講一個人,魏文建你還記得吧?那可是咱們優秀的同學,政工幹部當得好好的,他幹嘛要改行呢?不就是衝著這東西嗎?他現在在軍裡當營房處長,我包了一個團的營房維修,一年就是上千萬,公家不吃虧,個人也不吃虧。你以為他是看在同學的面子上幫忙?嘿嘿,咱們不是外人,我跟你講實話,我給他送去這個數。」
馬程度伸出右手,連續翻動兩次。
天啦,十萬!
馬程度說:「老常你現在是副縣長了,可你也別以為我就是一個泥瓦匠包工頭,我不光是我們縣的政協常委、副鎮長,還是解放軍的中校,我的恆泰公司掛的是軍隊企業的牌子,看看我的證件,某某部隊干休所勞動服務公司中校總經理。」
馬程度一邊說,一邊果然得意地亮出了一個紅皮軍官證件。
常雙群起先沒看清楚,又伸出腦袋湊到近處去看,這一看,就看出了一腦門子熱血。他的眼睛是辨別不出顏色了,但是,這次他卻千真萬確地看清了那血一樣鮮艷的紅色。在柔和的燈光下,那片火一樣燃燒的朱紅色啊,刺疼了常雙群的眼睛。當年,他是那樣虔誠,那樣漚心嚦血,那樣盡心盡力地燃燒著青春的生命,他都沒有拿到這個證件。它是多麼神聖,又是多麼莊嚴,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及,人民解放軍的軍官啊,多麼輝煌的字眼!怎麼……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啦?連馬程度這樣銅臭熏天的人也配擁有這樣的證件嗎?我們的軍隊是怎麼啦?
常雙群竭力控制了憤怒,仍然不動聲色,說:「那好,我就跟你講實話吧,你講的事我記住了。但是,老馬你給我的價也太低了。我好歹是一個副縣長啊,既然管了幾年城建,行情我還是知道的嘛。」
馬程度愣了愣,突然笑了:「好你個常縣長,藏而不露啊。高,實在的高!你說吧,多少,這個數行不行?」
馬程度又舉起了巴掌,這回翻了三下。
常雙群微笑,輕輕地搖了搖頭。
馬程度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盯著常雙群,像盯著一個司空見慣的吸血鬼。又把巴掌晃了四下。
常雙群穩如泰山,皮笑肉不笑,繼續搖頭。
馬程度倒吸一口冷氣:「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時勢造英雄,咱黑這狗日的更黑。」
馬程度又翻了一下巴掌,咬牙切齒地說:「二十五,不能再多了,再多了我弄不出來,你拿了恐怕也燙手。」
常雙群終於收斂了冷笑,終於站起了身子,終於怒不可遏了,一口氣沒有忍住,拍案而起:「老馬你狗日的為富不仁,你把我常雙群看成了什麼人?你居然把我軍的一個營房處長拉下了水,這不是毀我長城又是什麼?你以為我也是老魏?也是你要喂的驢?你想錯了。我不是驢,我是堂堂的共產黨領導下的政府副縣長,我是個窮光蛋,我什麼都不比你多,我就是比你多一身正氣多一分骨氣,別說二十五萬,我告訴你老馬,我常雙群萬金難買。你聽說過沒有?當年某某前線有這麼一幅楹聯——老山路上即便鋪滿黃金龜兒才去,為了人民縱是刀山火海老子不怕。你的那點破錢算得了什麼?你的那條路我要是走,百兒八十萬我都有了,可是我不能走,也不想走。看在同學一年半的面子上,本副縣長給你三點警告,一是立即同魏文建清帳,魏文建如果有一天翻船,你就是罪魁禍首。二是立即同我的第四工程隊斷絕經濟往來,三天之後我派審計人員進駐第四工程隊,如果發現有你的勾當在裡面,你將接到本縣法院的傳票。第三,明天一早離開本縣,如果在明天中午你沒有離開縣城,本縣的公安機關就有可能以盜竊嫌疑犯的名義拘留你。」
說完,拂袖而去,剩下個馬程度目瞪口呆面色如土。
三
蔡德罕終於順利地拿到了某某企業管理學院的大專文憑,並且成績比較靠前。但是這張文憑作用似乎不是很大。某某企業管理學院正經八百的本科生都分配不了,他這個函授生當然就更沒戲了。韓陌阡找了幾個單位幫他聯繫,一官一兵都不肯拿出錢去打點,自然辦不成事。好單位進不去,能夠進去的效益又不好。有的還不如在N-017當個五人養雞場的場長。如此,也就安下心來,繼續養雞及開展其他活動。
突然有一天,已經成為美籍華人的夏玫玫和另外一個珠光寶氣的中年婦女從天而降。那個女人蔡德罕和柳瀲都不認識,夏玫玫介紹說是黃某某,是她先生的姐姐,也是她的遠東責任有限公司在中國的總代理,W市分公司的總經理。
夏玫玫最終還是放棄了舞蹈,一則因為年齡大了,二則她又開闢了另外一片藝術天地。夏玫玫於某某某某年衝破了蕭天英的嚴密控制,正式轉業,不久之後便同某某某先生結婚,婚後很快就出國了,先後輾轉於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地,最後落腳在美利堅合眾國。直到羈居他鄉,她才發現,舞蹈這門藝術,不僅是在中國軍隊,也不僅是在中國,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它的局限性。凡是由藝術的地方,都是有控制的。藝術這東西控制好了,可以造福於人類,控制得不好,就是社會的禍害,這是她在三十五歲那年從某某某藝術家身上發現的真理。於是她轉向另外一種藝術——金錢的藝術。這是放之四海均被接受的藝術。新的亢奮因之也就應運而生了。在金錢的舞台上,同樣是可以舞蹈的,思維的旋律和慾望的線條同樣可以流暢並且瘋狂。當然,她和她的先生終歸是文化人,即便掙錢,也不能沒有文化和藝術佐餐。當他們含辛茹苦撐起一片天地之後,就為自己的公司取名為遠東文化發展責任有限公司。該公司主要針對中國大陸、香港、台灣、澳門和日本、韓國以及東南亞等地市場,營銷古玩、古錢幣、古服飾、古文物、古……居然十分發達。
蔡德罕和柳瀲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會在這個平凡的中午接待這麼兩個特殊的客人。
事情的起因是柳瀲回W市探親引起的。既然是探親,總免不了要帶一些別茨山的土特產。柳瀲上頭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下面還有個妹妹,妹妹的孩子尚小,柳瀲提出來將蔡德罕製作的玩意兒帶兩件回去給妹妹的孩子玩,蔡德罕財大氣粗地說:「好啊,這些東西也算是土特產吧,你拎個十件八件走,反正在這裡也沒有誰稀罕它。」柳瀲沒有拎走十件八件,只帶了一門小火炮,一輛小坦克,一門多管火箭炮。豈料這一行就引起了一筆天大的生意。柳瀲妹妹的孩子歡天喜地地拿著這些東西去向鄰居家的孩子炫耀,鄰居家的孩子眼熱,就吵著大人到街上買。獨生子女,沒有個不嬌慣的,鄰居家的大人就大街小巷去買。可是這東西是買不到的。後來就找到了遠東責任有限公司在W市開的一家工藝品商店。回國觀光並且正在該店巡視業務的夏總夏玫玫一看鄰居家大人拿的樣品,眼睛就直了,趕緊打聽這是哪裡來的,後來就知道了,原來產地在別茨山的N-017。
夏玫玫當機立斷,一個越洋電話就打到了美利堅合眾國,然後帶著她的代理人,風塵僕僕地趕到了N-017。
都是老熟人了,蔡德罕也沒有留個心眼,誠惶誠恐地打開了他的「工作室」,讓夏玫玫喜出望外。這裡幾乎囊括了古今中外所有重型火器的模型,工藝精美,造型逼真,計有二百四十六件,建立一個中型展覽館是沒有問題了,當然它的價值遠遠不止開放展覽的門票收入,它的巨大價值在於收藏價值。
夏玫玫竭力地掩飾了內心的激動,平靜地問蔡德罕:「如果有人買,你賣不賣?」
蔡德罕老老實實底說:「你夏編導是老領導了,你要是喜歡,挑幾件去玩就是了,還談什麼賣不賣的事呢?」
夏玫玫說:「這也是你的勞動。現在是商品經濟社會了,我經商了就是商人了,商人是靠錢說話的,我肯定不會白拿你的。你開個價吧,我全部要了。」
蔡德罕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反而不知所措了,吭吭哧哧地想了半天才說:「夏編導要是需要,你都運走算了,我怎麼能收你的錢呢?」
夏玫玫蹙著眉頭想了一陣說:「這樣,一共是二百四十六件,以每件十美元計算,我給你兩千四百六十美元,相當於兩萬多人民幣,你看怎麼樣?」
蔡德罕倒吸了一口冷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天爺!這一堆鐵疙瘩,值那麼多錢嗎?「夏編導,你不是開玩笑吧,咱蔡德罕是窮點,可咱又不是瘋子,你可別耍笑咱,咱好歹也是你的兵呢。」
夏玫玫說:「我這個老大姐能跟你開玩笑嗎?我跟你講實話,這些東西是有價值的,一可以辦展覽,二可以收藏,我們就先把它命名為工藝兵器吧。要是對別人,我絕不會跟他講實話。對你嘛,咱們也算是戰友你說是不是?這樣,給你三千美元,東西我今天晚上就派人來拉走。」夏玫玫說完,關照蔡德罕把東西鎖好,就開著黃女士的那輛綠色寶馬到汝定城吃飯去了。
蔡德罕卻沒有心事吃午飯了。愁眉不展地把情況跟柳瀲說了,柳瀲也覺得這是個意外情況,夫妻二人都拿不定主意,這顯然不是一件小事,不是他們兩個能夠作主的。柳瀲靈機一動說,「蔡德罕你別磨蹭了,趕快到留守處去給韓副政委打電話報告,主意由韓副政委拿。」蔡德罕頓時清醒過來了,連飯也沒有顧上吃,就跑到留守處去給韓陌阡掛電話,大約等了一個半鐘頭,電話那邊傳來了韓陌阡的聲音。
「蔡德罕,有急事嗎?是不是柳瀲又要生孩子了?超計劃生育我可是要罰你的款啊。」韓陌阡最近抓反腐敗成效卓著,並且終於扳倒了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樹,受到了某某某首長的表揚,並被總部納入視野,結束了十年正師職停滯不前原地踏步的局面,升任集團軍副政委,心情比較好,居然跟蔡德罕開起玩笑來了。
蔡德罕哪有心事開玩笑,急急忙忙語無倫次地把夏玫玫要買「工藝兵器」的事情匯報了。
韓陌阡聽了,在電話那頭沉吟一陣,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不賣。」
蔡德罕想了想說:「兩萬多塊錢呢,就是讓柳瀲把它捐給殘疾人基金會,也是一大筆啊。」
「蔡德罕我告訴你,我們都不懂,但夏玫玫懂,她既然可以出兩萬,就說明這東西絕不止兩萬,她說十萬,就不止十萬,她說一百萬也不要賣給她,千萬不要答應。」
蔡德罕拖著哭腔說:「怎麼會這樣啊,那些小玩意兒就是個玩意兒,它幹嘛要值那麼多錢啊,我怎麼跟夏編導說啊?好好的關係一下子搞得這麼複雜……我可真是窩囊……」
「你對夏玫玫說,就說是我不讓賣。讓她直接給我打電話。」
韓陌阡告訴了蔡德罕一個電話號碼。
到了晚上,夏玫玫果然帶著幾輛雙牌座汽車和十幾個工人來,隨車還帶來了一些精美的包裝盒和塑板襯墊,按夏玫玫的計劃,這些工人今天將工作一夜,以保質保量安全平穩地把這些「工藝兵器」運往大洋彼岸。
可是蔡德罕卻出示了韓副政委的電話號碼,木木吶吶地說他做不了主,這事得韓副政委說了算。
夏玫玫捧著韓陌阡的電話號碼,一時間竟有些夢遊的感覺,她原來是有計劃去會一會這位「老朋友」的,但她沒有想到,老朋友竟搶在她的前面,插手她的生意了。
電話撥通後,夏玫玫喂了一聲,那邊果然傳來了韓陌阡的聲音,有些蒼老,但仍然是那樣熟悉,「我是韓陌阡。」
夏玫玫還沒回過神來,眼睛就濕潤了,「老阡,我是玫玫。」
「我知道了,我在等你。」
「哦,我會去的。」
沉默。
過了一會兒,夏玫玫說:「老阡,蔡德罕製作的這些小玩意兒我有興趣,我決定買下來了,他說要你發話。」
「玫玫,我們不談這個問題,你先到某某市來,我們見面再說。」
「可是我請的工人都來了,你先發話讓我把東西拉走,我隨後就到你那裡去。」
「玫玫,這些東西是不能賣的。」
「為什麼?」
「因為你出的價太低了。」
夏玫玫頓時愣住了——怎麼,老阡也學會做生意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看來此話不假,十幾年不見,大陸的黨政軍都成了生意精。
夏玫玫突然笑了起來,說:「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們最堅定的布爾什維克也學會了討價還價。那好,既然與你老阡利益攸關,我還有什麼好說的?老阡你開個價,五萬美元怎麼樣?」
「夏玫玫你不要老是美元美元的,這是中國,我們習慣用人民幣說話。」
夏玫玫心裡一疼,韓陌阡在她的心目中頓時變得陌生異常。
好啊,果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連韓陌阡這樣的人都陷進來了,那還有誰不來推磨呢?如果說在此之前夏玫玫還有一絲顧慮的話,那麼她現在完全沒有顧慮了,在中國,看來什麼樣的生意都是可以做成的——只要有錢,有錢不僅能使鬼推磨,有錢還能讓磨推鬼。
夏玫玫放鬆了,可是卻放鬆得無邊無垠,反而有一種再也看不見依托的空虛的心慌。夏玫玫冷笑一聲,說:「五十萬人民幣。」韓陌阡說:「不行。太少了。」
夏玫玫幾乎把手機攥出了水,臉色變得蒼白,向周圍的人掃視了一遍,突然疾步走向一個偏僻的地方,狂笑兩聲:「老阡,你狗日的也太黑了。我出一百萬!」
韓陌阡還是那句話:「不賣。你就是給一千萬也不賣。」
「韓陌阡,你以為那些東西真是無價之寶嗎?」
「夏玫玫,你要明白,無價之寶是沒有的,但無價之人是有的。」
「那我就把實話告訴你——超過十萬人民幣,我買的就不是蔡德罕的小玩藝了。」
「那你買的是什麼?」
「我買的是你。」
「我也把實話告訴你,韓陌阡一貧如洗,但韓陌阡萬金難買。」
夏玫玫愣住了,怔了一陣子,恍有所悟:老阡還是那個老阡。這個世界上,哪怕太陽變涼了,青山變老了,星星變綠了,森林變白了,老阡也不會改變。惟有在老阡這樣的人的面前,金錢才黯然失色。
「撼山易,撼韓陌阡難?」
「應該這樣說,撼不動的是韓陌阡的信仰和人格,這信仰和人格裡面,也包括有你夏玫玫的一部分。」
「堅決不賣?」
「堅決不賣。」
「那麼你們留下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呢?」
「一、可以把它捐贈給軍事博物館或兵器研究部門;二是可以銷毀;三是可以贈送給你一部分,如果你不是以盈利為目的而僅僅是把它作為玩具的話。」
「可這些東西是蔡德罕的財富啊。你這樣越疽代庖是不是太不民主了?」
「蔡德罕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隊編成內的一名職工,他有國家發給他的薪水。他的時間也是軍隊給他的,他創造的財富可以視為公物。」
「老阡……你還是我的好老阡。我想見見你……」夏玫玫動情地喊了一聲,熱淚潸然而下。
「生意不做啦?」
「在你面前,我還能當個生意人嗎?一切都是次要的。」
「你本來就不是個生意人。我仍然把你看作是夏玫玫。」
四
夜風從遙遠的天穹一角啟動,掠過朔陽關的上空,在古老的城牆上迴旋,吹奏出洞簫般的低鳴。
在距汝定城一百二十公里的G市華夏賓館十二層一間豪華客房的陽台上,韓陌阡和夏玫玫相對坐在各自的籐椅上,舉行了歷史性的會晤。
四十三歲的夏玫玫依然保持著前舞蹈演員的身段,丰姿綽約。而五十歲的韓陌阡卻是滿臉滄桑了,把雙眼皮都長到下面去了。
「老阡,你……老了。」
「你指的是我的頭髮和我的臉吧?當然了,我已經是半百的人了。可是我沒有感覺到我很老。我的心很年輕。當個連長指導員我都能幹得下來。」
「啊,是啊,工作著總是美麗的,這是我們一起讀過的一本書吧?」
「你能記住過去,我很感動。現在人們好像不太顧得上懷舊了……回去看過蕭副司令嗎?」
「當然。老爺子現在童顏鶴髮,氣色好極了。」
「心底無私天地寬啊。我前不久到W市開會,到家裡陪老人家喝了一次酒,老人現在已經完全諒解你了。」
「其實我們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我們兩代人之間只是生活觀念不同,意識形態沒有太大的區別。那時候罵我罵得凶啊,簡直勢不兩立。視我為洪水猛獸,居然罵我是叛國投敵,你看這是什麼話?我出國只是想尋求一條獨立發展的道路,這與叛國投敵風馬牛不相及嘛。在他眼裡,好像只有老老實實地當兵,才是徹頭徹尾的革命者。某某某某年,長江流域發大水,我匯了兩萬美元給災區,你要知道,那時候我在美國是多麼艱難啊,那兩萬美元至少有一半是給別人幫工掙來的。我給別人當過家庭陪讀,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讀報紙,給資本家擦過玻璃,在大街上賣過報紙。最艱難的時候,我都想逃回來,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挺住了,當國內有難的時候,我還是把血汗錢拿出來了,骨子裡我還是一個習慣於扶老攜幼扶貧幫弱的好人。就是那一次,老爺子給了我一句暖話,說,好!掙資本主義的錢,幫社會主義的忙。」
韓陌阡輕輕一笑,「精彩。」
「老阡你說,我們兩個——我說的是我和你之間最大的不同你知道是什麼嗎?」
「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或者說你是一個闊佬而我一文不名。」
「恐怕還不止這些。其實我們之間還有一個重要的區別,那就是,你什麼都在乎,而我什麼都不在乎。」
韓陌阡笑了:「好像應該這樣說,你以不在乎的方式在乎,而我以在乎的方式不在乎。」
「此話怎講?」
「你看,你不僅同我們一樣需要油鹽醬醋,還要掙錢,而且還要掙大錢,要享受高消費的生活,這說明你很看重自己的生命和生命的過程。而我,在乎一切,卻隨時準備拋棄一切——在社會需要的時候。」
「我也是這樣啊,難道我就做不到拋棄一切嗎?」
「我完全相信你能夠做到。但我們還是不一樣。你也會隨時拋棄一切,只不過,那是在你自己需要的時候。」
夏玫玫靜靜地註釋著韓陌阡,無聲地笑了。「老阡,我還是得承認,你總是對的。這個社會不能缺少你這樣的人。我曾經是一個自由派舞蹈演員,而你永遠都是以社會責任為己任的話劇演員。」
「我不是在表演,我所有的表情都是真實的,都是受到我內在力量的驅使。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生活中我是有台本的,但是我自己也在不斷地修改我的台本。我追求一種磊落的人生,不管我是不是做到了,但我追求。我在每一個崗位上,都強迫自己努力學習,適應我自己的職責,提高職業修養。這就是你看見的,我從一個營級參謀到團級副主任,到師裡的副政委,直到現在,我成了一個兩鬢染霜的少將。」
韓陌阡這天晚上穿的是軍裝,左右肩膀上各有一顆耀眼的金星。但夏玫玫注意到了,韓陌阡竟仍然穿著士兵襯衣。
夏玫玫抑揄地說:「扎將軍領帶,穿士兵襯衣,好像有點不倫不類吧?」
韓陌阡摸摸脖子,狡黠地一笑,說:「我感覺很舒服嘛。」
「老阡,你為什麼這樣穿?就是要顯示你的與眾不同?」
「二十年前我曾幻想自己是個巴頓,有刻意標新立異的意思。但現在不是了,現在是習慣,是舒服。這東西是全棉的,沒有放射物質。我要是管服裝的,我就要給軍官們接著發這種衣服。軍裝裡面最重要的,就是貼身的內衣。這是最直接的軍裝。」
夏玫玫爾雅一笑說:「你要是美國總統,那我還得繼續穿八一大褲衩是不是?」
「我不是美國總統,也可以建議你繼續穿八一大褲衩。如果接受這個建議,我可以讓人給你送幾條來,我這個少將多少也還是可以腐敗一下的。」
「老阡,我們兩個真是說不清楚。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發現我沒有愛上你是對的,你沒有愛上我也是對的。但是,我們又的確是最好的朋友。」
「我同意這種說法。」
「我是追求徹底打開自己,呈『大』字型開放自己的生命。而你是收斂自己,竭力在一個既定的規範裡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這既拉開了我們的人格距離,同時又縮短了我們的心靈空間。」
「你的藝術是開放自己,而我的藝術就是履行我的職責。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講,殊途同歸。」
「某種意義指的是哪方面的意義?」
「屬於玄學範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哦……夏玫玫輕輕地哦了一聲,良久才問:「家庭怎麼樣?林豐和孩子還好吧?」
「按照西方的觀點,這也屬於隱私的範疇了。不過我們兩個人的情況有點特殊。我可以告訴你一點,積二十多年婚姻經驗,我終於發現一個真理,老婆還是自己的好。在夫妻關係上,沒有不好的女人,只有不好的男人。」
一滴悵惘像一滴涼潤的清水,落在夏玫玫的心上,漸漸地洇開,向更廣闊的領域瀰漫。夏玫玫淡然一笑說:「我的隱私就很簡單了,嫁了個不好不壞的先生,掙了一筆不多不少的財產,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我們最終都會一無所有的。」
「在國外我們真是拚命地掙錢,不掙錢就活不下去。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覺得挺好笑的,我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就是把這個地球上的財富都劃到你名下,你又能怎麼樣,升天得道羽化成仙?」
「按照你過去的觀點推論,只有把掙錢當做一種藝術,它才是有價值的。掙錢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種生命的運轉方式。我們畢竟有一個生命的過程嘛,這是造物主賦予我們的任務,我們之後,還有社會,還有人類,給我們的後人留下一筆財富,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你又來了,思想政治工作者時刻不忘職責。」
「我說錯了嗎?」
「你鼓勵我掙錢嗎?」
「我不反對你掙良心錢。」
「你需要錢嗎?」
「我不僅不會缺錢,還不希望自己有很多的錢。」
「為什麼?」
「我的藝術跟你的藝術總是有點差異。我必須學會清貧。我是軍官,軍官必須清貧,不愛財不怕死應該成為軍官的終生信條,至少在理論是應該這樣的。而我,則應該成為自己理論的踐行者。」
「你說的學會清貧是什麼意思?」
「沒有錢不等於清貧,只有蔑視錢才能算得上真正的清貧。一個人清貧一時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甘於清貧。一個人在形式上清貧並不難,難的是在思想上永遠保持清醒的清貧意識。」
「為什麼說軍官就必須清貧?」
「古人說,墜入酒色財氣的慾望,為君者亡政,為官者亡志,為民者亡身。軍隊是要打仗的,團結就是力量,如果軍官愛財,有了利益糾葛,團結就成了不可能,上了戰場還在算計我賺你十萬虧心錢他欠我八萬黑心錢,那還能團結一心赤膊上陣嗎?」
「哦,原來是這樣!老阡,你確實是中國人。這麼說來,我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你可以挑幾樣走,作為七中隊送給你的禮品。」
「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嗎?算是禮尚往來吧。」
「現在正在走向信息時代,你可以送一台計算機給蔡德罕。」
夏玫玫愕然:「他在這個封閉的山溝裡,要計算機幹什麼?」
韓阡陌笑笑,「人在深山,胸懷全球啊。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新鮮的信息,也只有他最有條件率先進入先進的生活方式,因為他有時間。而且我可以告訴你,這個人對信息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只要讓他進入信息網絡,那就是虎進深山,鼓搗出計算機病毒戰術都是有可能的。」
「那好,我明天就讓人辦這件事情。」
從十二層陽台上望出去,已是萬家燈火了,天上的星和地上的星連成一片,交相映輝。城市的窗口在閃爍,星星點點地洩露著世俗生活的秘密。然而,在這樣一個籠罩在璀璨星光的陽台上,在這一對昔日的「老朋友」之間,只有中間的一壺清茶作陪,這裡只有思想,沒有慾望。這裡沒有音樂,卻有情緒在舞蹈。
夏玫玫平靜地注視著韓陌阡,心裡突然滾過了一句話——即使全世界都淺薄了,我面前的這個男人仍然重如泰山。
夏玫玫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想,今晚,在這樣一個深夜,這個世界上至少會有二十億個男人和女人是睡在一張床上的,至少有五億個男人和五億個女人在同時考慮與作愛有關的事項,至少有一億個男人和一億個女人在今夜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作愛。作愛才是人類生活永恆的主題,沒有了男女之間的作愛,便沒有了一切。人們在作愛中體味出生命最根本的快樂,也在這體味中將快樂的希望無窮地延續下去,女人身上的空虛需要男人去充實去填補,而男人的身上總是有一些靈敏的觸角需要找回母體歸宿。事實上,這個世界除了男人也只剩下了女人,除了女人也只剩下了男人,既然有了生命的過程,幹嘛不讓它在愛中完成呢?
可是,在這個極有可能舉世狂歡的纏綿之夜,在這個城市的一隅,在這個高高在上的十二層樓聳向的空中,一個前人體語言藝術家和一個思想工作藝術家,在這裡極其理智超然地大談特談生命過程的意義,卻對更為直接地體現這意義的行動無動於衷。
君子動口不動手。這話是韓陌阡當年說的。是為了制止夏玫玫的某種進犯行為而說的。
傻瓜動心不動真。這話是她夏玫玫當年說的。是為了引導韓陌阡進入某種狀態而說的。
是的,既然二十多年前在他們青春尚且飽滿的時候,這個男人都沒有做出與其身份不相適應的舉動,那麼,在二十多年後,這位知天命的將軍就更不會輕易破壞自己的操守了。
凌晨零時零分,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軍官韓陌阡起身告辭,美籍華人夏玫玫含笑送客,在等候電梯的短暫時刻,他們無語相對,然後輕輕地擁抱,以外交家的方式正式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