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元旦長假過後不久,馬如龍突然倒下了。
  這天是星期天,郭清平清早打電話給沈天涯,說昌寧縣委何副主任和肖組長到了昌都,想和他見個面。沈天涯知道是給昌寧縣委解決了那十六萬元經費,他們感謝他來了。沈天涯實在不想出去,卻礙著郭清平的面子,不去不行,也就跟他們到郊外新開業的紅杏山莊泡了半天溫泉。
  泡夠了,肖組長又叫來老闆,安排各位做桑拿和洗面按摩,痛快了一回。這個過程一完成,四個人隨便吃了東西,一起上了麻桌。肖組長一邊砌牌一邊說道:「你們知道老闆為什麼要你們上桌嗎?」郭清平說:「一條龍服務嘛,這大概是龍尾巴了。」沈天涯說:「有道是,要想富,動幹部;要想發,去執法;要想上,多跟領導打麻將。多跟郭秘打麻將,你們想不上都不可能。」
  四座皆笑,問肖組長是不是這個意思。肖組長搖頭道:「老闆哪有這樣的政治頭腦?他是要用麻將測試你們在小包廂裡的時候是不是做了壞事,做了壞事的一定手臭,摸不到好牌。」何副主任就笑道:「市裡兩位領導今天肯定摸不到好牌了。」
  砌好牌後,肖組長問眾人打多大。何副主任不滿地瞥她一眼說:「跟市委領導和財政部門的領導打牌,難道還打五元十元的?」沈天涯說:「我可從來沒超過五元一炮的。」何副主任說:「沈處你這可是看不起我們縣裡的兄弟,量死蝦子無血出,故意用這話來氣我們是不?」沈天涯說:「何主任你這是批評我了。」
  何副主任將色子往圍城裡一扔,說:「這樣吧,打太大,讓郭秘和沈處犯錯誤也不怎麼好,打太小,身上又沒有十兀二十兀的票子,沒地方找零,我們來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打五十元一炮吧。」
  五十元一炮就是在沒加槌的情況下,放炮的人出五十元,自摸一把,其餘三人一人出五十元。加一槌翻一倍,加兩槌在已翻倍的基礎上再翻一倍,依此類推。昌都市人打麻將已經找不到不加槌的了,按今天這種搞法,若摸一把大牌,進出就上千甚至數千。沈天涯心中想,縣裡的人打牌比市裡還有氣派,打這麼大的牌,他這可真還是第一次。不過沈天涯心知肚明,今天他們不是讓他來輸錢的,所以他包裡儘管只有兩千多元,卻並不發悚。
  第一圈無人加槌。因為沒現大牌,沈天涯雖然一把沒和,也只輸出去兩百元。肖組長就笑沈天涯:「沈處你在包廂裡一定做了壞事,看你那手氣就知道了。」沈天涯說:「我這可是拋磚引玉。」何副主任說:「你哪是引玉,你知道我們昌寧縣是貧困縣,辦公經費困難,給我們來扶貧的。肖組長下槌吧,把沈處袋子裡的扶貧款挖出來再說。」
  肖組長就握拳在桌上砰地槌了一下,算是加了一槌。
  第二圈出了一個大牌,是郭清平和的。沈天涯還是沒和牌,輸出去六百元。肖組長樂道:「沈處怎麼樣?我說你今天是來扶貧的吧。」再加一槌。又對郭清平和何副主任說道:「形勢這麼好,你們還不有所動作?千萬別貽誤戰機。」
  兩人也就響應肖組長的號召加了槌。
  第三圈開始了,何副主任摸到一把好牌,說:「真後悔沒多加一槌。」而且興高采烈地說起了段子,說是要轉移沈天涯的注意力,不讓他和牌。沈天涯覺得如今這機關裡的人真有意思,原先是坐在車上不說段子沒有氣氛,坐在飯桌上不說段子沒有胃口,現在連打麻將的時候不說段子也沒有情趣了。
  何副主任的這些段子沈天涯基本上都是聽過的,不是新長征詩,就是縣長秘書司機和婦聯主任的笑話,要不就是一等男人或女人如何如何,二等男人或女人如何如何,三等男人或女人如何如何,已經沒什麼新意。不過沈天涯還是一邊裝出饒有興致的樣子聽著,一邊摸牌出牌,不誤工作。
  後來肖組長興致勃勃地說了一個,好像還有些意味,沈天涯以前倒沒聽過。她說:「我說的這個段子叫一周愛情速配令:星期一,你躲我我躲你;星期二,你猜我我猜你;星期三,你追我我追你;星期四,你送我我送你;星期五,你想我我想你;星期六,你碰我我碰你;星期天你摸我我摸你。」
  郭清平瞟肖組長一眼,說:「這個段子好,把愛情的全過程全部描繪出來了,不過這愛情也古典了一點。」肖組長知道郭清平要發表高見,向他拋去媚眼,說:「我覺得挺現代的嘛,怎麼到了你那裡就古典了?」
  郭清平也向肖組長擠擠眼,說:「你看這是一個多麼漫長的過程?你躲我我躲你,猶抱琵琶半遮面,是初戀;你猜我我猜你,只願君心似我心,是暗戀;你追我我追你,眾裡尋他千百度,是苦戀;你送我我送你,相見時難別亦難,是依戀;你想我我想你,人情老易悲難訴,是癡戀;你碰我我碰你,天下英雄誰敵手,是熱戀;你摸我我摸你,佳人豐色與梅同,是絕戀。」
  說得肖組長直點頭,誇郭清平高見。這時何副主任打出一張萬子,說:「郭秘真不愧昌都第一秘,理論水平就是高,將這個段子註解得如此形象而又有文化。理論來源於實踐,郭秘肯定是有切身體會的,你老實交代,絕戀了幾回了?」
  幾個人就沈天涯沒表態了,他們就問他戀得怎麼樣。沈天涯一邊摸牌,一邊說:「我不覺得這是愛情速配。」肖組長有些訝然,說:「那又是什麼?」沈天涯說:「我覺得這是機關單位工作日程表。」幾個人催問沈天涯道:「明明是愛情速配令,怎麼到了你這裡卻成了機關單位工作日程表?」沈天涯沒吱聲,半瞇著眼,手上的牌看都不看就打了出去。原來是一張白板,下面已經有了三張,臭得沒法臭了。
  在三個人的一再催促下,沈天涯這才不緊不慢道:「星期一,我去找你辦事,你躲了;你來找我辦事,我躲了。星期二,你猜我為什麼要躲,我也猜你躲是為什麼。星期三,你猜著我了,來迫我;我也猜著你了,去追你。星期四,你追著我了,送我一個包;我也追著你了,送你一個包。星期五,既然事已辦了,也就沒顧忌了,你想著怎樣整我一下,我也想著怎樣整你一下。星期六,你要把事情擺平,找我碰碰杯,我也要把事情擺子,找你碰碰杯。星期天,碰了杯還覺得不踏實,得另有表示才行,於是我到你那裡去摸一把,你再到我這裡來摸一把。」
  沈天涯這一番怪論,說得幾個人都忍不住想笑。後來沈天涯也笑了,他這才意識到這天剛好就是星期天,正是你摸我我摸你的時候。只是大家沒去點破,照樣用了心摸牌出牌,興趣盎然的樣子。
  剛好沈天涯手上的大牌落了聽.便說:「你們都下了槌的吧?」何副主任說:「當然是下了槌的,你摸了好牌只管和,我們不會賴賬。」沈天涯說:「如果是大牌呢?」何副主任說:「大牌也一樣,一個子都不少你的。」
  何副主任說著,又輪到沈天涯抓牌了。他依然沒看牌,用拇指在牌底摩挲了一下,高高地舉起牌來,似要打出去的樣子。三個人都盯著桌面,想看他出的什麼牌。可臨時沈天涯又收了回去,望著何副主任笑道:「何主任你掏錢吧:」將牌推倒了。
  三個人一瞧,齊聲道:「喲,青一色!」
  這一把,沈天涯進了兩千多元。從此,沈天涯就一發不可收拾,大牌小牌和個不停,出得少進得多了,到天黑重新回到餐桌時,提包裡全是五十和百元的票子.保守估計,也過了一萬五了。郭清平好像也跟沈天涯差不多,大概也是這個數。沈天涯知道這是何副主任和肖組長有意輸給郭清平和自己的,心想他們真會辦事。想想看,郭清平跟權有關,自己跟財有關,他們這豈不是一箭雙鵰?以後他們到市裡辦些什麼,還有辦不通的?
  沈天涯不由得又想起剛剛撥給他們的十六萬元資金。這一次他們用打麻將的方式,給了郭清平和自己各一萬五六,加起來就是三萬多,剛好是十六萬元的百分之二十,不正合了社會上說的回扣比例?而且這樣給回扣不會害人害己,因為打麻將是娛樂嘛,贏了錢靠的是智商,輸了錢是手氣不佳,不存在行賄受賄關係。
  離開紅杏山莊,已是晚上十點。外面不知何時變了天氣,北風呼嘯著,天上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地上已經鋪了一層薄薄的自雪。沈天涯把手掌伸出去,接住數片雪花,心裡說,這才有了一些冬天的氣象。
  不想剛一進城,手機就響了。沈天涯忽然想起來,這天還是第一次響手機,在紅杏山莊都忘記了尋-機的存在了,而平時不管是上班還是休息,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手機總是響個不停,今天是不是該是自己贏錢的日子,手機也乖乖地不打自己的岔了?
  正開著車子的何副主任從後視鏡裡瞥見沈天涯一臉的詫異,笑道:「這可是郭秘的主意,特意選個沒手機信號的地方,讓你安安心心地投入地玩一天。」沈天涯這才想起,一整天,四個人的手機都沒響過。心裡說,這些人真是用心良苦。
  電話是小宋打來的。他說:「沈處你在哪裡?我打了你一天的電話了,手機都打爛了,就是沒有信號。」沈天涯說:「什麼事?是不是你老子做了扒灰佬?」
  昌都市人把打自己兒子老婆主意的男人戲稱扒灰佬,小宋剛結婚不久,財政局的人都開他的玩笑。要他提防他老子扒灰。不想沈天涯的玩笑開得不是時候,要在平時小宋肯定會跟他戲謔幾句,這天他卻無心調侃,說出沈天涯深感意外的事來:「馬如龍不行了。」
  沈天涯不免一驚,這可是他始料不及的,說:「上個星期你不是還和老張去醫院看望過他麼,他還說要回處裡來上班,怎麼這一下卻不行了?」小宋說:「我們都在醫院裡,你來了再說吧。」
  沈天涯趕到醫院,馬如龍早已被運到了太平間。傅尚良和殷副局長等局領導以及預算處人事處的人都到了,正借了醫院的小會議室,跟馬如龍的弟弟還有馬父幾個協商善後處理辦法。預算處的人自然都在忙碌著,老張和小李分別帶上馬如龍的親屬聯繫殯儀館和火葬場以及公墓去了,小宋則留在醫院裡處理各類雜務。鍾四喜因曾跟馬如龍一個處室工作過,也到了醫院。另外就是羅小扇蒙瓊花幾個女同事也來了,正在太平間門口陪著悲痛欲絕的馬妻擤鼻涕流眼淚。
  在小宋的引領下,沈天涯進了太平間。有人說,太平問是人生最後的一間臥室,也不知馬如龍在這間臥室裡睡得安穩否。
  在馬如龍屍位前稍立片刻,沈天涯掀開了罩在他臉上的白布單。只見馬如龍面色如土,嘴巴緊閉,但眼睛卻是半張開著的。沈天涯於是伸出手,覆到馬如龍臉上,想將他的眼皮抹下來。可努力了兩次也沒成。小宋把自布單罩上了,在沈天涯耳邊輕聲道:「沒用的,馬父已經試過了。」
  出了太平間,來到外面的雪地裡,小宋又告訴沈天涯:「馬如龍是今天早上斷的氣,我上午八點多得到消息,立即給你家裡打電話,嫂子說市委郭清平把你叫走了,打你的手機,也沒有信號。」
  小宋還告訴沈天涯,馬如龍的病情惡化已經有好幾天了,只是醫生前天晚上才給的病危通知單,馬妻頓時就慌了,想打電話找處裡人,電話本不知丟在了哪裡,又考慮到馬如龍給處裡添的麻煩太多了,而且又是週末,就放棄了找處裡人的念頭。第二天馬如龍又有了好轉,醒了過來,還喝了點稀飯。馬妻以為沒事了,晚上放心地睡了一覺,誰知今天早上醒來時,馬如龍已經沒動靜了。
  沈天涯總覺得這事太突然了,其中一定有什麼蹊蹺,說:「十個月前在昌寧縣那麼危險他都挺了過來,而且一天天看著就好轉起來了,怎麼突然出了這麼大的變故?」小宋偏了頭想了想,說:「是呀,那天我和老張來醫院看望他時,他的精神還挺好的。」接著小宋又像想起了什麼,說:「對了,馬妻說就是我們來醫院看望馬如龍的那天晚上,他的病情開始變壞的,以後就處於時清醒時昏迷狀態,直到去世。」
  小宋的話讓沈天涯生了疑慮,他瞧了瞧空中那飄飄灑灑的雪花,沉思片刻,似乎明白了個中緣由,把小宋拉到太平間門側的槐樹下,說:「你倆去看馬如龍的時候,給馬如龍說了些什麼吧?」小宋說:「我和老張好像沒說什麼,倒是馬如龍非常關心局裡和處裡的事,老是問長問短的。」沈天涯說:「那他都問了些什麼?」
  小宋認真回憶了一下,說:「他什麼都問,上年的收支情況啦,今年的預算安排啦,但問得最多的好像還是人事方面時事情,比如處室間調整了人員沒有,有誰得到了提拔。」沈天涯說:「他肯定還問過,徐少林和我是不是都做了安排。」
  小宋有些驚訝,望望沈天涯,說:「是呀是呀,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確實問過你和徐少林,而且問得很細。」沈天涯說:「你和老張怎麼跟他說的?」小宋說:「我沒說什麼,是老張告訴他徐少林已經去了法規處,接著馬如龍就問你是不是已經提了,老張正要回答時,我想起我每次跟你去看馬如龍時,你老是說預算處長的位置還給他留著,我知道你也是一番宅心,於是扯了扯老張的衣角,老張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停頓了一下,才對馬如龍說,沈處長的事黨組研究了一次,意見沒法統一,可能一年半載是定不下來的。」
  沈天涯估計是老張欲蓋彌彰,讓馬如龍覺察到了什麼。他說:「馬如龍這病不是一般的病,我知道除了預算處幾位兄弟,再不會有人到醫院裡來看望他的,估計我任命預算處長的事,馬如龍一時也不可能得知,所以我打算忙過一陣,再找個合適的時機,很策略地把這事告訴給他,不想你和老張還是露了馬腳。」
  說到此處,沈天涯歎息一聲,良久無語。
  當天夜裡,馬如龍的屍體就被轉移到殯儀館,第二天全局幹部職工都參加了隆重的追悼會。追悼會由殷副局長主持,傅尚良親自念的悼詞。也是蓋棺論定,傅尚良在悼詞裡充分肯定了馬如龍為黨和人民的事業所做出的光輝業績,說他的一生是英勇戰鬥的一生,無私奉獻的一生,勤政為民的一生,廉潔奉公的一生,為財政戰線的幹部職工樹立了光輝榜樣。凡是好聽的話都進了悼詞。
  第三天,財政局每個處室除了留人守辦公室外,又都集中到殯儀館,給馬如龍送葬。馬如龍的靈柩車在前,財政局的人坐在後面的車輛上,緊隨其後,徐徐開往火葬場,也算是跟馬如龍同事多年,抓住最後的機會,多跟他呆上一刻。
  沈天涯和小宋小李老張還有鍾四喜羅小扇蒙瓊花幾個坐在一部大客車上。大雪昨天就已停了,但地上的積雪厚厚的。送葬的車子緩慢前移著,只見郊外的山崗田疇白皚皚的一片。開始大家都沉默著,不知是沉浸於對死者的悼念中,還是痛惜生命的短暫。是呀,馬如龍才四十出頭,死得也太年輕了點。
  這時有人發了一聲感慨,意思是馬如龍做了多年的預算處長,大概做得還算清白,就如傅尚良悼詞中所說,所以他走的時候,上蒼特意安排了這場清潔的大雪。沈天涯他們不認識說這話的人,大概是馬如龍的朋友或親人吧。沒有誰附和他,車廂裡依然死寂一片。沈天涯心裡想,這人一定不是機關裡的人,不然是不會說出這樣雖然浪漫卻有些幼稚的話來的。如果是機關裡的人就會明白,除非聖人,想在預算處長這樣特殊的位置上保持清白,幾乎是不可能的。
  送葬的車子開進火葬場的坪裡時,裡面已經有了一起送葬的人群。只不過他們的場面沒有沈天涯這裡這麼人多勢眾,僅僅開著一部小車,兩部小貨車。但那部小車卻是廣東牌照的藍鳥小車,顯示著主人的富有。
  馬如龍的屍體送進火化爐後,其他的送葬人都陸續回去了,只預算處的人還有羅小扇蒙瓊花幾個留了下來,準備跟馬如龍的親屬一起送骨灰盒到公墓上去。鍾四喜也沒走,和沈天涯他們站在火葬場外的走廊上靜候著。
  火葬場建在山頂上,氣溫低,又刮著北風,大家冷得有些難受,開始在地上挪動步子以提高體內熱量。沈天涯走著走著就到了火葬場後面,忽黨內急,見前面有一片茂密的叢林,也懶得去找廁所了,信步朝叢林走去。還沒走上兩步,鍾四喜也過來了,兩人一起沒人叢林深處。方便完後,轉身正要出去,忽聽吱扭一聲響,火化爐後面一條小門開了,從裡面伸出一個腦袋,左右張望起來。鍾四喜就拉住沈天涯,輕聲說:「等等,有情況。」
  沈天涯不知何故,只得縮回身子,隨鍾四喜的手指往前望去。只見一個胸佩工作證的年輕的火化工提著一隻鼓鼓的蛇皮袋從門裡出來了,然後猛咳了數聲。很快門外那條長滿荊棘的小徑裡就鑽出一個中年漢子,接過蛇皮袋,還打開瞧了瞧,給火化工塞上一把票子,提了蛇皮袋,轉身,沒人來時的小徑。
  像是看一部沒有謎底的電影,沈天涯弄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些什麼?直到那位火化工進入那扇小門,隨手把門關上,鍾四喜才告訴沈天涯,那蛇皮袋裡裝著的是沒有完全火化掉的屍體,估計就是前面坪裡先到的那夥人送來的。
  沈天涯還是不明白,疑惑道:「既然運來火化,何不化成骨灰,幹嘛弄件沒化完的屍體回去?」鍾四喜說:「這你卻有所不知了,雖然火化制度實行多年了,但還有不少人崇尚土葬,他們認為留著遺骨的屍體才有靈魂,找個風水寶地下葬,可以保佑後人陞官發財。然而政府是禁止土葬的,死了人必須送到火葬場來,他們就打起了火葬場的主意,用錢買屍體。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當然也能使火葬場做鬼生意。」
  雖然鍾四喜說得這麼頭頭是道,沈天涯還是不太相信,說:「你不是編的故事吧?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怪事。」鍾四喜笑道:「你不信那就沒辦法了,我可是親自替人聯繫過這事的,要不我們假裝受朋友之托,跟他們去談價,這樣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沈天涯好奇心頓生,表示願往。
  兩人於是出了叢林,去敲剛才那道小門。門很快開了,還是那個年輕的火化工。他瞧瞧兩人,問他們有什麼事。鍾四喜煞有介事地說:「想找找你們的頭兒。」也不用鍾四喜明說,年輕火化工就心領神會了,臉上很滋潤,要他們進門,說頭兒就在裡面。
  兩人進人小門,跟火化工轉過兩個樓角,進入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辦公桌前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火化工指著他說:「這就是我們的頭兒胡哥。」然後退了出去。那叫胡哥的頭兒儼然機關裡的局長或處長,胖胖的身子在椅子上一蕩一蕩的,臉色青著,眼睛望著對面的窗戶,說:「有什麼事,說吧。」
  鍾四喜也是個人才,很那麼回事地點點頭,哈哈腰,低聲下氣道:「我們有一位朋友在廣東做老闆,他母親在醫院躺了半年多了,估計也只有個把星期的時間了,而朋友正在和一位外商談判,近幾天沒法抽身,托我們兩位來給他談件事。」
  鍾四喜說到這裡打住了。胡哥沒吱聲,等鍾四喜往下說。鍾四喜故意悶著,看胡哥會怎麼著。胡哥等了一陣,見兩位還沒開口,這才瞧他們一眼,故意說:「談件事,談件什麼事?」鍾四喜說:「朋友的意思,他母親送到這裡火化時,能否給他留個全屍,他想讓他母親在地下保佑他發更大的財。」
  不想胡哥卻面孔一板,盯他們一眼,說:「什麼?火化還可留個全屍?我從沒聽說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今天第一次聽你們這麼胡說八道。」
  胡哥這形態這口氣,讓沈天涯一時信以為真,懷疑鍾四喜是無中生有,沒事滋事。悄悄回頭去瞟鍾四喜,卻見他不慍不火,用幾近央求的口氣對胡哥說道:「昌都市太落後了,肯定還沒先進到這一步,外面可早就有這項業務了,誰怪我那朋友是個大孝子呢,都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相信您也是非常理解的,是不是破個例,滿足我朋友的願望?」
  那胡哥還是不鬆口,鍾四喜又是一番請求,他才歎了口氣,說:「看得出,你為朋友的事真是盡心盡意了,我也受到了感動。只是你們也是知道的,如今政策很緊,做這樣的事除了成本高昂之外,還屬於違法亂紀的事,風險也是很大的,一不小心我們手中的飯碗都會砸掉。」鍾四喜忙說:「那是那是,這我還是懂的,不過只要能辦,我那朋友是不會吝嗇兩個錢的,您開個價吧,我下山後就跟他聯繫.明天就可來交定金。」
  胡哥這時的臉色完全鬆弛下來,手指在桌上輕彈兩下,說:「你們也是為朋友辦事,我就不為難你們了,留屍費兩千,風險費兩千五百吧。」鍾四喜說:「有兩種費用?」胡哥說:「不瞞你們,這樣的業務我們雖然還沒開展起來,但已經跟外地取得了聯繫,瞭解了一下這方面的信息,同行們都是這麼收費的。」
  鍾四喜可能是想把戲做得更像那麼回事,故意回頭對沈天涯說:「你說胡老闆這兩樣價格怎麼樣?」沈天涯只得撓撓腦袋,說:「朋友雖然信得過我們,但他究竟不在昌都,胡老闆是不是不要說得太死,給個中間價,比如說留屍費一千五百左右,風險費兩千左右,到時由朋友自己親自來跟您敲定。」胡哥笑了,說:「你們兩人也太認真了,好吧,就按你們說的辦吧,初定這個中間價,明天你們來交百分之五十的定金,其餘到時再說。」
  也許是生意談成了,胡哥的態度已經非常友好了,兩個要。走時,他還起身送兩人出了門。還伸出手來和兩人握了握,特意叮囑道:「這事要絕對保密,不然是要壞大事的。」鍾四喜道:「那當然,不保密,朋友的事豈不辦不成了?」
  出了那道小門,回到叢林邊,鍾四喜說:「你現在總相信是這麼回事了吧?」沈天涯直搖頭,說:「真想不到,火葬場也使起特權來了,連手中的死人都成了發財的資本。特別是姓胡的那作派,完全是一個手握大權的樣子。」鍾四喜說:「又沒有政策規定只許你們財政局的局長處長可以是手握大權的樣子,火葬場的人只不過分工不同而已,目的跟財政局一樣.都是為人民服務嘛。」
  回到原來的地方,馬如龍的屍體剛好火化完畢,骨灰盒已放到了車上。一夥人便上車送馬如龍到公墓去。沈天涯想,馬如龍的家屬還好,沒有要讓馬如龍保留全屍的要求,不然火葬場又要多賺三四千。
  公墓設在城市另一個方向的山坡上,山下是彎彎曲曲的公路,公路下有一條飄帶一樣的小河,逶迤著向著來時的昌江方向流去。山上樹木很茂盛,大多是人工栽種的冬青和松柏一類四季泛青的樹種。沈天涯覺得這個公墓的環境還不錯,馬如龍能以此為歸宿,也可含笑九泉了。
  馬如龍的墓位是早就選好的,由馬如龍那位剛上高中的兒子將他的骨灰盒放人墓穴。馬如龍的弟弟在墓前擺了花籃,又點了香,燒了紙,事情到此就算了結了,大家才無聲地往山下走去。
  就在一行人快走出公墓時,夕陽從西山頂上露了出來,將它晃白而清冷的輝光投射了過來,剛才還有些陰森的公墓一下子變得明麗多了。沈天涯放慢了腳步,漸漸落在了眾人後面。不知怎麼的,他不想就此離去了,想獨自在公墓裡再呆上一會。
  沈天涯在樹林裡的積雪上徘徊著,周圍便留下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沈天涯覺得這片林子非常美麗也非常神聖,因為它們有幸與墓地裡靜臥著的無數魂靈為伍,用自己的肅穆守護著那些魂靈的永恆。
  後來沈天涯的腳步停下了,他斜斜地靠在一棵高大的黃山松上,凝望著不遠處的墓地。那些長眠不醒的魂靈,生前都是些什麼角色呢?高官?闊佬?窮人?惡棍?弱者?顯然什麼人都有。可無論生前風光也好,落魄也好,大貴大富也好,窮愁潦倒也好,死後都只需一孔小小的墓穴便可寄托了。這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公正公平吧?
  這也是自己未來的歸宿啊,人總是會有這樣的一天的。沈天涯無聲地歎著。他忽然意識到,正因為有這樣的一天,世人熱衷一時的明爭暗鬥爾虞我詐和貪財竊色才顯得那般無聊可笑。沈天涯甚至在反思自己,他一時無法弄明白,不就是一個預算處長的位置嗎?為此他竟然會那般樂此不疲。
  沈天涯的腦袋裡當然沒法抹去剛剛人穴的馬如龍。別看他生前只是一個處長,卻因為所處位置特殊,官不大而權大,說句話扔到河裡,都是毒得死魚的。也就是一年以前,在財政極度困難的昌都市各級黨政機關裡,下至縣鄉村幹部百姓,上至市直各部門的頭頭腦腦,乃至一般的市級領導,誰不想跟這個馬如龍走近些,靠攏點?昌都市跟別的地方是一樣的,行政事業單位多如牛毛,卻只有一個市財政局,只有一個掌管全市財政資金的預算處長。誰也不能否認,因其預算處長位置的獨特性和重要性,馬如龍在昌都市也算是有頭有臉的角色了。可再風光,再有臉面,到得這個地方之後,又還會有多少人想得起你來?
  不過至少最近幾個月,人們是不會忘記馬如龍的。沈天涯預感到,隨著鄭副局長的案子慢慢浮出水面,財政局還會有更多的人被牽進去,其中只怕也少不了馬如龍。沈天涯記得那時馬如龍已是預算處分管基建撥款的副處長,曾利用工作之便,跟公路部門將五百萬上級撥下來的公路建設資金轉借給投資公司,由於投資公司在沿海炒地皮虧得血本無歸,這筆資金至今分文未還,檢察院已經派人到財政局和公路局查看了原始賬目。按照當時的遊戲規則,借錢給人抄地皮,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回扣,如果公司的人供出馬如龍和公路局的人收了這筆錢.馬如龍儘管已經長眠地下,但他的大名還會再次被人提及的。
  這當然僅僅是沈天涯個人的推測而已,投資公司的案子因為牽涉面太廣,一時無法了結,檢察院還在到處取證。沈天涯抬了頭看看西邊天,夕陽已逝,林子裡暗淡了些,惟有白雪的清光晃悠著。不遠處的墓地也陰森起來,風起時,那些紙幡就飄向半空,像是穴中人放飛的風箏。
  就在這時,沈天涯身後響起了吱扭吱扭的聲音,有人踏雪而至。沈天涯回頭,意想不到地看到了羅小扇,驚訝道:「你還沒走?」
  羅小扇一扭一扭走過來,說:「你不是也還沒走麼?」沈天涯說:「我是看見這個林子很漂亮,想一個人留下來清靜一下。」羅小扇嗔道:「那你是不歡迎我囉?」沈天涯說:「我敢不歡迎嗎?」
  兩個人並排在林間邁動著步子。偶有晚風拂至,吹動樹枝,一團團雪霧就從空中灑下,嘩啦一聲噴在雪地上,噴在沈天涯和羅小扇兩人的身上。他們也不介意,繼續往前走去。走著走著,羅小扇的鞋陷在了雪地裡,一用力,腳從鞋子裡扯了出來,而鞋子還留在原地,便彎了腰去拔鞋。
  鞋拔出來了,再穿在腳上,沈天涯已經走出去一段不短的距離。羅小扇心想,這傢伙怎麼不管不顧的?於是抓了一把雪,團成團,對著沈天涯猛地擲去,不偏不倚擊在沈天涯後腦上,樂得自己大笑起來。
  沈天涯也笑了,轉過身來,說:「你的命中率蠻高的嘛。」
  羅小扇跟上來,說:「我跟武警支隊的會計去打過幾回靶,每次都能打十環。」沈天涯說:「原來你把我的腦袋當做靶心了。」羅小扇說:「可你這是活靶,不容易打。」
  說著羅小扇又彎腰抓了一把雪,擊向沈天涯,沈天涯低頭躲過,也抓了雪團擲向羅小扇,打在她的額上,算是報了剛才的一箭之仇。兩人你來我往,打鬧了一陣,都有些累了,忽見前面林木稀疏地帶的雪地上兀然冒出一塊青色大石頭,也許是剛剛融盡了雪水,石頭很乾淨,兩人便過去坐到了石頭上。
  西天上的雲彩還殘留著遠去的夕陽的光影,將淡淡的光澤投射到兩人的身上。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免不了要聊及葬在不遠處的墓穴裡的馬如龍。羅小扇說:「我聽人說,馬如龍治病期間對預算處長的位置一直無法釋懷,是不是確有其事?」沈天涯說:「這也是情理之中的嘛,好不容易到了這個位置上,眼看著就要再上台階了,出了這樣的意外,誰能心甘?」羅小扇說:「因此你們處裡人每次去看他,就拿他愛聽的話哄他。」沈天涯說:「我們哄他什麼了?」
  羅小扇瞥一眼沈天涯,說:「還要不承認,你們去看馬如龍的時候,他問處裡誰主持工作,你們說沒人主持工作,大家等著他回去繼續主持工作;他問處裡誰會做處長,你們說處長的位置一直給他留著,誰也代替不了他的。」沈天涯說:「我們不是想著法子,讓他有個好心情養病,恢復得快些嗎?」羅小扇說:「你們這是害了他,紙是包不住火的,預算處長的位置總會另有所屬,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了,才倒了下去。」
  沈天涯並不完全同意羅小扇的觀點,說:「馬如龍又不是小孩子,還估計不到事情的趨勢?他難道不知道財政局是不可能沒有預算處長的,而把這個位置永遠給他留著?」羅小扇說:「話雖如此,可病中的人總容易沉湎於幻想,容易以假當真,所以你們難逃誤導馬如龍的責任。」沈天涯說:「馬如龍的病情是小宋和老張去看他的當天晚上惡化的,可他們兩個並沒向馬如龍透露真相,說明當時他並不知道預算處長安排了人。」
  這時羅小扇臉上浮起一絲神秘,說:「就是小宋和老張壞的事,這是馬如龍的老婆在太平間門外趁沒人時單獨告訴我的。」沈天涯說:「他告訴你什麼了?」
  羅小扇於是把馬妻說的一件事轉述給了沈天涯,讓沈天涯感觸頗深。
  原來那天小宋和老張去醫院看望馬如龍,他倆雖然沒明說預算處長已經安排了人,但言談中馬如龍還是覺察到了什麼,到了晚上,他生死要回預算處去看看,馬妻沒法,才扶他去了財政局。打開預算處的門後,馬如龍當即就傻了眼,接著身子一晃,暈倒在地。那一段馬如龍恢復得還是可以的,好久沒出現險情了,馬妻也不知緣何,急得什麼似的,死掐馬如龍的人中,好不容易才把他掐醒。馬如龍緩過氣來後,馬妻問他怎麼了,他才指著自己過去那個位置,說他的桌子都搬到了老張那邊,說明他。的預算處長確實已經被人取代,他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位置上了。晚上回到醫院後,他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沈天涯怎麼也想不到背後還有這樣的插曲,早知如此,當時他就會堅持不讓老張他們將馬如龍的桌子挪開,給他留一個位置在那裡了。
  不過就是留了位置,馬如龍遲早也是會知道沈天涯已經取代他做了預算處長的。
  一時間兩人都無語了。好一陣羅小扇才撇開馬如龍的話題,側首望望沈天涯,說:「這個預算處長的位置是好多人求之不得的,現在終於挪到了你的屁股下,你也算是大功告成了,換了我早就躊躇滿志春風得意了,怎麼你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沈天涯笑笑,說:「我躊躇滿志春風得意的時候,難道要請你到一旁當拉拉隊?」
  羅小扇就挖苦起沈天涯來,說:「不要以為黨和人民給你的位置還不夠高,可你這個預算處長的位置卻不是誰都能弄得到的。就拿昌都市來說吧,哪個單位沒有十幾個局級副局級幹部?真是路邊掉下一片樹葉也要砸著幾個,可一般單位的局級副局級,誰手中有預算處長這樣的大權?預算處長如果跟那些所謂的局級副局級在一桌喝酒,保證那些馬屁精會先給你預算處長敬了酒,才會再去理睬他們。」
  沈天涯見羅小扇說話像拿著鐮刀割草一樣,沒去打她的岔,讓她過足嘴巴癮。羅小扇又放慢語氣道:「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我知道這個預算處長並沒給你帶來預期的成功的喜悅和得意,你心頭好像淤積了什麼,一時化解不開似的。」
  沈天涯暗暗一驚,心想這個女人真厲害,竟然一語道破了天機。他不得不承認道:「我也感到奇怪,原來我以為做了預算處長,我會為此激動不已的,雖然不會像范進中舉那樣變成瘋子,但至少也會拿瓶好酒,約上幾個好友彈冠相慶一番,誰知得知局黨組通過了我的任命時,我卻怎麼也激動不起來,找不到一點感覺。」
  羅小扇望著遠處一點點幽黯下去的天邊。緩緩說道:「這才是你沈天涯啊,你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而不是小人。」
  沈天涯一時沒明白過來,說:「什麼年代了,誰還會拿君子小人這樣生硬的道德標準去衡量一個人?」羅小扇說:「如果做上這個預算處長就洋洋得意,那就說明你是一個小人。」沈天涯說:「你說得太嚴重了,怎麼能這麼看人?」
  羅小扇沒有反駁沈天涯,卻說出一番道理來,讓沈天涯不得不折服。她說:「我有一個朋友,是做生意的,她曾跟我說過她發財之後的感觸,說沒發財之前天天盼發財,發財之後一點也興奮不起來,相反覺得沒一點意思。」
  沈天涯認為陞官與發財不好比,說:「發了財,稅務來了,親戚朋友來了,黑社會的人也來了,自然沒一點意思,升了官卻沒有這樣的麻煩。」羅小扇說:「這還不是主要原因,問題出在財富積累的過程。我那朋友就跟我說,她的錢或者說她的原始積累,沒有幾個是正當途徑得來的,都是從歪道上賺來的,事實是在當今的社會裡,你想通過正當途徑發財,幾乎沒有一點可能。正因為錢的來路不正,發財後她才一點感覺找不到,無論如何也激動和興奮不起來。」
  沈天涯聽懂了羅小扇話裡的意思,說:「你是說,我這個預算處長也來路不正?」羅小扇說:「不完全是,但也不完全不是。官場和商場一樣,僅僅走正途也是難得成氣候的,這恐怕已是不爭的事實。」沈天涯說:「看來你是把我看扁了。」
  羅小扇摳出石縫中間殘留的雪塊,一伸手投了出去,說道:「你沒扁,還是那麼立體。」接著又說:「馬如龍住進醫院後,預算處長空了好幾個月就是定不下來,你說這正常嗎?我是說,憑你沈天涯的才華能力和敬業精神,是完全勝任預算處長這個職位的,如果你憑此做上了預算處長,保證你會欣喜若狂,激動不已,覺得非常有成就感。可你不是憑這一點上去的,至少不是完全憑這一點上去的,你還花了不少詩外功夫,你因此才沮喪自憐,覺得怎麼也找不到感覺。」
  羅小扇這是拿了一把刀子,將沈天涯內心深處的隱秘一點點剝了出來。
  沈天涯一時吱聲不得,任羅小扇繼續說道:「所以我才說,你沒有為自己通過詩外功夫做上預算處長而得意,說明你良知還在,如果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那你這就是真正的小人得志了。我們呆在機關,除了跟財政局的人打交道外,偶爾也跟財政局以外的官場上人有過一些接觸,他們不惜代價討好領導,用行話說叫做給領導下藥,終於弄到一官半職,照理他們應該為自己的成功得意,感謝領導的栽培,可他們沒有成就感,見了領導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一轉身就罵領導的娘,說這位置本來就應該是他的,那藥下得冤枉。」
  沈天涯不得不佩服羅小扇,她一下子切中了問題的要害。羅小扇話匣子一時關不住,繼續說道:「如果有一天,發了財的人發得問心無愧,敢為發財而激動,升了官的人升得痛痛快快,敢為陞官而得意,那這個社會就算健康了。」
  羅小扇越說越來勁,沈天涯覺得這又不是搞學術研討,完全犯不著這麼嚴肅,說:「你這麼深刻,在非稅收入處做一個副處長真是埋沒了,你應該去做一個心理醫生,或從事高深的哲學研究。」羅小扇舉起拳頭砸向沈天涯,說:「我不是在為你操心嗎?你倒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諷刺起我來了。」
  沈天涯撈住羅小扇那只再一次砸過來的拳頭,說:「感謝你的理解,只有你懂得我呀。」
  羅小扇將頭偏了偏,擱在沈天涯肩膀上。兩人就這麼靜靜地靠著,黃昏的清寂和雪後大地清新的氣息,讓人無比陶醉。
  也不知過去了許久,羅小扇才抬起頭來,推推沈天涯,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下來等你嗎?」沈天涯說:「你是怕我呆在這公墓裡永遠也不回去了?」羅小扇說:「你回不回去關我什麼事?」沈天涯說:「你至少少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羅小扇搖搖頭,說:「我是擔心那十四萬元鎖在保險櫃裡要生蟲了。」
  沈天涯沒有直接回答羅小扇。他想告訴她,檢察院已經關心過他們貸給東方公司的那筆款子了。但沈天涯沒說出口,他不想讓羅小扇背上這個包袱。沈天涯收回正癡望著遠處的山影的目光,說:「去年底財政廳預算局給昌寧縣楠木村解決了十六萬元修路經費,文件都起草好了,誰知昌都市財政收入嚴重短收,我答應好郭清平,已安排給昌寧縣委的經費被砍掉,由於你也清楚的原因,我只得臨時讓曾長城暗渡陳倉,將已經屬於楠木村的錢重新戴帽給了昌寧縣委,為此事我至今還感到問心有愧啊。」
  羅小扇聽出了沈天涯話裡的意思,說:「你是想將保險櫃裡的錢交給楠木村?這個主意還不錯,一是減輕點你的內疚,二是為楠木村做件實事,三還可以使我們免犯錯誤。」沈天涯說:「知我者,小扇也。原先我打算元旦一過,把處裡的事情處理一下,就約上你去一趟楠木村,把這筆交給他們,不想多出馬如龍這事,給拖住了。」羅小扇說:「馬如龍不是人土為安了麼?下周我們就出發吧。」
  沈天涯無奈地搖了搖頭,憂心忡忡地說:「十二月份挖地三尺,稅源已盡,而入庫資金皆已撥出去,元月份的工資還沒籌攏來,二月份更是沒有著落,又適逢春節,政府除要給幹部職工撥付工資過年外,還要拿錢慰問下崗工人,保障離退休幹部職工養老金的及時足額發放,同時要應付突發事情的發生,也就是常說的三保:保吃飯,保運轉,保平安。面臨這重重壓力,傅尚良急得不得了,今天上午就在殯儀館跟我打過招呼,馬上把賬算出來,向市委市政府匯報一次,讓領導們一起來出主意,免得到時財政一家擔責任,這責任可不是哪個部門能擔當得起的。這麼個特殊時刻,你看我走不走得開?」
  羅小扇把頭撇向一邊,不無譏諷地說:「你真是杞人憂天,動不動就給我做形勢報告,以後不許開口閉口就是稅源呀,收入呀,責任呀什麼的,在局裡這些陳詞濫調已經把耳朵灌得滿滿的了,好不容易離開那個地方,你這又來了,誰受得了?」沈天涯說:「我這不是在商言商嗎?吃人家的飯就要服人家的管嘛。」
  沈天涯的話沒說完,一隻山鼠忽然從他們背後的雪地裡撲出來,彈到羅小扇懷裡,然後驚惶失措地逃走了,嚇得羅小扇尖叫一聲,撲人沈天涯懷裡。沈天涯望著那只山鼠鑽人前方不遠處的樹洞,拍拍羅小扇的肩膀,說:「沒事啦。」
  羅小扇卻像沒聽見似的,依然偎在沈天涯胸前,不肯抬起頭來。

《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