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楊登科做上辦公室副主任之後,曾德平做了兩件事。一是在副主任辦公室給楊登科擺了一套桌椅,因為這是一個待遇問題,雖然司機班裡楊登科的辦公桌椅還沒挪走,而且他還要跟董志良在外面跑,難得到副主任室坐上兩回。二是根據董志良的意思,把過去自己分管的司機班和後勤工作分給楊登科來管,凡是與此有關的事務和開支皆由楊登科說了算。這可是實打實的權力,局裡人便對楊登科刮目相看了,不刮目還不行。要用車,必得楊登科簽具派車單,簽報油費和司機出差補助。要解決吃喝拉撒睡和生老病死退的困難,必得楊登科點頭同意,簽字畫押。因為楊登科同時還是董志良的司機,誰想密切聯繫領導,想給董志良捎句話什麼的,自然找楊登科最為可靠。至於要找有關部門和單位疏通個什麼關係,只要楊登科打著董志良和局裡的牌子跟人家一說,再施以小恩小惠,對方還是挺買賬的。
好在楊登科挺會做人,有人找來了,能辦的難度不大的事盡量給人辦到。比如到人事部門給某老幹部解決個久未解決的工資待遇問題,上教育部門給某職工的子女弄個三好學生指標,到稅務工商部門給某幹部以親友名義開的店子減免兩筆稅費,甚至到派出所給某科長將年齡改小幾歲,給某主任取回嫖賭時被拿走的部分罰款,楊登科都有求必應,樂此不疲。慢慢楊登科的好名聲就傳了出去,局裡的幹部職工都樂意說他的好話,年終考核給他打優秀的人比領導還多。連老家的父老鄉親都上了門,要這經費那項目的,楊登科也通過關係,給人家解決了不少實際問題。
實權和實惠都姓實,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孿生兄弟,手握實權的人如果硬是對實惠懷有敵意,就是在門口設上五崗六哨,估計也是沒法將實惠這位兄弟拒之門外的。有些實權部門為了加強廉政建設,每逢過年過節,就要在辦公樓的制高點上安上高倍攝像機,監控前來送禮的車輛和人員,說是要把腐敗拒之門外。這可是高科技手段,不可謂不高明了。至少有人送成桶成筐成麻袋的米面茶油西瓜桔子什麼的,攝像機肯定能盡收鏡底,記錄在案。問題是這已是什麼年代了,還有誰會拱著肩背,扛了這些不值錢的農副產品上門。而人家的金卡龍卡或紅包之類都塞在口袋或手提包裡,也不知那攝像機是否有孫大聖火眼金睛的功能,能像識別妖魔鬼怪一樣,一眼就把人家深藏不露的金卡龍卡和紅包給瞧出來。
且說手握實權的楊登科這天晚上剛回到家裡,一家小車維修中心的老闆就來敲門了。當老闆的都有一張金嘴,他不說是特意來找楊登科的,卻說是從九中門口經過,想念楊主任了,順便來看看。楊登科在九中住了也不止一天兩天了,過去從沒聽說他從九中門口經過過,楊登科做副主任沒幾天他就要從九中門口經過了,這事也真是湊巧。不但經過,並且進了九中,而且敲開了楊登科的家門,楊登科心裡自然明白他的來意是什麼。不過楊登科不露聲色,客氣地遞煙倒茶。那老闆也不久呆,坐了兩分鐘,閒話了幾句,就起身走了。楊登科開門目送他下樓後,關門轉身就看到沙發上放著一個大紅包,抓到手上欲去追趕,人家早已沒了蹤影。楊登科沒有法子,過了幾天,便將局裡暫時沒安排人開的奧迪開進了那家維修中心。
那天晚上老闆走後半個小時不到,一直還被掛著沒有安排具體工作的吳衛東也來了,他是為自己的工作而來的。楊登科不可能忘了被吳衛東毫不留情退回來的那五千元錢,那其實不是簡簡單單的五千元現金,而是楊登科身上的灼痛;不可能忘了老郭出讓的奧迪,自己沒開幾天就被吳衛東撬開卷閘門拖走了,那其實不是普普通通的奧迪,而是楊登科心頭的恥辱;也不可能忘了那張自己一氣之下撕毀的補胎時開的三十元面額的發票,那也不是平平常常的發票,而是楊登科做人的尊嚴。可現在楊登科已提不起再生吳衛東的氣的興趣。鐘鼎文把吳衛東和刁大義弄進城西派出所的那天深夜,楊登科心頭的氣就已消掉了。何況如今的楊登科竟戲劇性地翻到了吳衛東上面,反過來做上了他的領導,也就是說楊登科已成為強者,至少在吳衛東前面。望著這個前主任欠著身子一臉謙卑地坐在沙發上,想起昔日他那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神氣再也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現,楊登科的自我感覺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本來為人所求是一件最能滿足自尊的事情,而且還是被過去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總與自己過不去的冤家對頭所求。楊登科想都沒想,就答應在董志良面前說說他的事。楊登科沒食言,跟董志良出車時還真說了說吳衛東的情況,後來又陪吳衛東上了一趟董志良的家。當然是趁董志良不在的時候,董夫人看楊登科的面子,才收下了吳衛東的紅包。此後吳衛東很快上了班,還恢復了科級待遇,雖然沒有實職,但於吳衛東,這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結局了。為感謝楊登科,吳衛東說盡了感恩戴德的話,過年時還給了楊登科兒子楊聶一筆不薄的壓歲錢。
除了掌握好國家和人民交給的權力外,前面說到,楊登科大部分時間還是跟著董志良跑。楊登科於是擁有了雙重身份:辦公室實權副主任和董局長的專車司機。這在局裡人眼裡,楊登科便舉足輕重了,他既是給領導開車的副主任,又是掌著實權的領導司機。明眼人看得出,不是領導的心腹,一般角色是不可能同時擁有這麼特殊的雙重身份的。
這天楊登科又開著藍鳥陪董志良出了一趟差。回到貴都市,董志良要下車了,忽然用一種似不經意的口吻對楊登科說道:「登科你不是外人,我就不瞞你了,過兩天要召開市委全會,省委組織部將在會上就我的事進行民意測驗。」楊登科高興地說:「那祝賀老闆了。」董志良說:「才開始進入程序,也不知結果會是如何。官場中的事太複雜了,你先不要對任何人說這事。」楊登科點頭道:「老闆放心好了。」
董志良還告訴楊登科,這次市委全會先還要封閉式學習一個星期,市委委員都要參加,他不用坐車,要楊登科趁機將辦公室或私人的事情處理一下。楊登科忽想起一事,說:「我母親正好是下周生日,好多年我都沒回去過了。」董志良說:「那你正好回去給母親做做壽。俗話說,娘肚裡有兒,兒肚裡沒娘,做母親的也不容易。也代我向老人家問聲好。」
這話讓楊登科好生感激,說:「我先代母親謝謝老闆了!」
星期天楊登科上銀行取了兩萬元現金,又買了兩捆紅包,然後跟曾德平說聲回老家辦點事,就開著藍鳥,帶上剛剛放了假的聶小菊和楊聶,意氣風發地出了貴都城。
窮奔口岸富奔鄉。楊登科忽然記起這句老話,心想自己雖然並非大富大貴,但終於登了科,入了品,此番回鄉,感覺確實不同以往。
過去楊登科很少專程回過家,只偶爾出差到了老家縣城,抽空回去看看父母。這是司機職業使然,平時要上班,節假日不是領導有安排,就是上級部門的人要下來遊山玩水,做司機的沒法逃避,只能看著人家節日快樂,自己節日勞碌。所以這次能專程回家一趟,確實應該感謝市委全會封閉式學習一個星期和董局長的親切關懷。
不知不覺就快到老家縣城了,楊登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一撳綠鍵,是縣農業局辦公室李主任打來的,問他到哪裡了。楊登科有些驚訝,這次行動除董志良和曾德平外,也沒跟其他人說過,李主任是怎麼知道的呢?便說:「李主任沒打錯電話吧?」李主任說:「楊主任你還是家鄉人,說這話是看不起下級了。我估計你也快到縣裡了,才給你打的電話。把車開到我局對面的金穗酒家來吧,鄭局長和分管辦公室的王副局長都在那裡等著了。」人家那麼客氣,楊登科覺得很有面子,說:「那我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趕到金穗酒家,李主任已候在門口。鄭局長和王副局長果然也在,聽到車響,立即從大廳裡奔出來,左一個楊主任右一個楊主任地上前跟楊登科親切握手。楊登科順便將聶小菊和楊聶介紹給他們,幾個人客氣著上了樓。
楊登科心裡清楚,他們這是將自己當上級領導來接待了,這可是他做司機和一般幹部時不可能享受到的特殊待遇。楊登科經常跟領導下縣檢查指導工作,知道市裡的人下縣,縣裡都要進行對等接待,也就是說市裡來了什麼級別的領導,縣裡得安排什麼級別的領導進行接待,一點含糊不得。如果為了表示敬重,安排比上級領導高半級的領導接待也是常情。楊登科還是副科級,縣農業局的王副局長是副科級,他出面是對等接待,鄭局長也出了面,那就是高規格接待了,楊登科估計他是把自己和董局長之間的特殊關係考慮了進去。
怪不得機關裡的人整日只恨進步太慢,原來一進步,種種風光和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好處妙處不用你操心,就自動等在那裡了。
進包廂後,李主任便忙著將楊登科請到上頭,再安排鄭局長和王副局長坐在兩邊,然後讓聶小菊和楊聶依次坐下。服務員緊接著把酒和菜端了上來,幾個舉杯開喝。平時上面來人,都會請幾個大膽開放的小姐陪酒,喝了邊三輪,再喝穿心蓮,又喝三龍護鼎什麼的,花樣迭出,盡得風流。今天聶小菊和楊聶在場,也不好請小姐,這酒喝得不免有些沉悶,氣氛一時上不來。後來還是王副局長打破局面,邊勸楊登科的酒,邊說道:「楊主任不要因為紀檢書記在場就縮手縮腳的,書記在與不在一個樣嘛。」
機關裡有許多行話,只有機關裡的人才懂得其真正含義。比如這個紀檢書記,有時不見得是指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書記,而是指領導的老婆,意思是專門監督管束領導的。王副局長這裡說的紀檢書記,自然是指楊登科的老婆聶小菊了。王副局長還回頭問聶小菊:「聶書記你可不能對楊主任管得太嚴喲。」聶小菊說:「我們家裡實行無為而治,我從沒管過他。」
王副局長對聶小菊翹起大拇指,說:「這是開明書記。」又問楊登科:「聽到沒有?書
記發了話,你可放開膽子喝了。」主人這麼熱情,楊登科也不好掃他們的興,端起杯子,說:「一天不抽領導煙,不知方向在哪邊;一天不喝領導酒,不知路線怎麼走;一天不吃領導飯,不知工作怎麼幹。我聽王領導的,乾了這一杯。」一口乾了。
桌上一下子活躍起來。鄭局長興致勃勃道:「我先講一個小段子,再敬楊主任全家。段子不長,說是兒子每晚都纏著要跟媽媽睡,媽媽說,兒呀,你這麼離不開媽媽,長大娶了媳婦,看你還跟不跟媽媽睡。兒子說,當然還跟媽媽睡。媽媽說,那你媳婦怎麼辦?兒子說,讓她跟爸爸睡。爸爸一旁聽了,非常激動,感慨道,這兒子算我沒白養,從小就這麼懂事。」
這個段子並不新鮮了,但鄭局長是領導,大家還是很賣力地笑了笑。鄭局長有幾分得意,摸摸楊聶的頭,說:「楊公子,你有這麼懂事麼?」別看楊聶還是初三學生,但現在的孩子都是吃著帶激素的營養品和用激素催大的魚肉瓜菜長大的,成熟得格外快,楊聶當然也就聽得出段子裡的意思,臉上立即紅了。鄭局長格外開心,對楊登科舉起杯子:「楊主任我敬你全家,不為你當了領導,只為你有這麼懂事的兒子。」幾位笑著喝了酒。
楊登科因為還要開車,喝到七成再不肯喝了,鄭局長他們也就見好就收,一齊吃了些飯,離了席。一家人要上車時,鄭局長過來握著楊登科的手說:「路上慢點兒開,明天我們幾位再上你家裡去。」楊登科不免又要犯疑了,說:「去我家裡幹什麼?過兩天我們就要打轉的。」鄭局長說:「你就不用管這麼多了,這是我們自己的事。」
上車出了縣城,楊登科心裡還在納悶,自己母親生日,他只在董志良面前說了一句,跟曾德平打招呼時只說有事回家,未提母親二字,鄭局長他們是從哪裡打聽到的?總不可能是董志良透露給他們的吧?楊登科多年沒陪母親過生日了,這次回家主要是盡點孝道,減輕些心裡的歉疚,不想竟驚動了鄭局長他們。
老家早已通了公路,近年又鋪了油,路面窄是窄了點,卻還算平坦,所以楊登科儘管開得很慢,三十公里的路程半個多小時就到了。下了車,就見家裡聚了不少人,正在殺雞宰羊,一派忙碌景象。跟父母見了面,才知原來他們接到楊登科要回家的電話後,喜出望外,立即忙著做些簡單的準備工作。這事不知怎麼被老村長知道了,他跟縣鄉領導過往得多,有些識見,主動過來對楊父說:「我們楊家村過去雖然出了些布衣秀才,但像登科這麼正兒八經的官,幾百年來卻還是第一個,這可是我們整個楊家村的光榮。所以登科要回來給母親祝壽,我們當然要舉全村之力,大操大辦一場,好好長一長我們楊家人的威風。」老村長說到做到,自己親自做這次喜事的總管,把村裡的精壯勞力都派到楊家,大張旗鼓操辦起來。
這其實是楊登科預料之中的。他生於斯長於斯,對家鄉的世道人心再清楚不過。他非常感激老村長,說:「老村長,您辛苦了。也不知怎麼感謝您老人家。」老村長說:「不用謝,明天你陪我多喝幾杯就是。」楊登科說:「那是應該的。」
晚上楊登科拿出兩萬元現金,讓聶小菊和楊聶一起幫忙,裝到兩百個紅包裡。父親不解,說:「明天你媽生日,眾人要給我家送禮,你們裝紅包幹什麼?」楊登科說:「我們是按照城裡人辦喜事的做法,散席時每位客人都要打發一個紅包。」母親說:「我聽說城裡給客人打發紅包,也就十元八元一個,哪有一百元一個的?」
楊登科只好掏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說:「爸媽都在這裡,我把話說白了吧。兒子離開鄉下二十多年,終於混了個小官,可我是吃家鄉的五穀雜糧長大的,平時也沒能力和機會報答父老鄉親們,心中不安啊。這次母親生日,大家要來祝賀,總得送上十元二十元的禮金吧?若在城裡特別是在機關裡,這點錢實在算不了什麼,可我們這樣的窮鄉僻壤,十元二十元並不是一個小數,收了鄉親們的錢,叫我怎麼過意得去?所以才特意做了準備,凡來賀喜的人,不論他送的禮是大是小,一律回一個百元錢的紅包,以表誠意。」
母親心疼這麼一大筆錢,嘀咕道:「鄉下辦酒想賺錢是沒有可能的,但也不能倒貼那麼多呀!」父親卻明白楊登科的意思,知道他是想在家鄉父老前面掙個面子,特別讚賞他的做法,說:「人活在世上,就是一張臉重要,登科這麼做,我們做父母的就更有臉面了,我舉雙手贊成。何況登科剛升了官,升了官還缺這一萬兩萬的?」
父親這話露是露了點,卻把什麼都道破了。
第二天日上三桿,客人陸陸續續進了楊家。在老村長的指揮下,司儀員吹鼓手嚴陣以待,幾處大灶煙正濃,二十多套桌凳已分別安置在左鄰右舍上房下屋。用老村長的話說,這叫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一齊上。按照地方風俗,楊母已端坐於堂屋祖先牌位前,只等午時將至,鞭炮點燃,鼓樂聲起,受過跪拜之禮後,就可大開筵席了。
此時與楊家對望的山前忽冒出一串小車,沿著蜿蜒公路呼嘯著開過來,徐徐停在楊家屋前。鄉下公路通了多年了,平時跑的多是大車和農用拖拉機,只偶爾有一部兩部小車自此經過,這麼十餘部小車整整齊齊招搖而至,大家好像還是第一次見過,感到很是稀奇。客人們於是紛紛跑出屋子,上前來看熱鬧。連忙忙碌碌的勤雜人等也扔下手中活計,奔到了路旁。
楊登科正在屋裡幫身為總管的老村長登記客人送來的禮金,忽見大家都往外面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出了屋。見屋前長蛇陣般停了十多部小車,楊登科就明白是鄭局長他們了。但轉而一想,縣農業局也就三四台小車,一下子從哪裡來了這麼多小車?
納悶著,楊登科幾步迎到了路邊,原來除了鄭局長他們,曾德平也帶著胡國干刁大義小錢還有已退下去的老郭幾位兄弟,一人開著一部小車趕了來。農校馬校長等市農業局下屬幾個單位的頭兒也在。楊登科又驚又喜,上前跟各位一一握手,感謝大家老遠跑來捧場。來到曾德平前面時,楊登科說:「曾主任我就知道是你的主意。只是我並沒跟你說過我母親生日的事呀?」曾德平笑道:「是董老闆親口告訴我的,我跟兄弟們一說,大家踴躍得很,爭先恐後要來給伯母祝壽,我看又是星期天,只好滿足他們的要求。」
楊登科禁不住心裡一陣熱乎。董志良真是關心下屬,這一輩子能跟上這樣的好領導,也算是自己天大的造化了。
楊登科這裡正在招呼客人,那邊老村長已叫人燃響爆竹,還帶著吹鼓手吹吹打打迎過來,分立兩旁,將這批高貴的客人往中堂請。機關裡人去賓館參加喜宴,都是先給主人遞上紅包,然後各自找位置落座,哪來鄉下這樣熱鬧隆重的場面?大家感到新鮮,歡歡喜喜來到楊母前面,按照鄉下的規矩,給老人家行跪拜大禮。
禮畢,曾德平和鄭局長還有馬校長他們便把身上的大紅包掏出來,塞到楊登科懷裡。楊登科謝過,讓司儀人員安排各位入了席,再到後堂去跟老村長登記紅包。曾德平他們的紅包有兩種,一公一私。公家三個,市農業局六千,農校等幾個下屬單位和縣農業局各五千。私人方面,曾德平幾位同事的錢裝一個紅包,人平一千;鄭局長和馬校長兩撥人分別裝在兩個包裡,人平八百。董志良單獨送了一個紅包,兩千。幾項加起來已是三萬。
這些紅包比鄉下人送的十幾二十幾元一個的紅包不是一個重量級的,登在一起不免彆扭,楊登科特意登到了另一個本子上。
登記完紅包,楊登科出了屋,要去打曾德平他們的招呼,只見馬路上又開過來幾輛小車。大家興奮起來,說:「又來貴客了。」慫恿鼓樂手做好出迎的準備。楊登科再也想不起還會有誰要來,還以為是過路車呢。豈料那幾部小車到得屋前,都停了下來。
楊登科便迎上去,同時注意了一下那幾部小車的牌號,發現都是縣裡的號子。
此時縣農業局的鄭局長跟了過來,告訴楊登科,那是縣委縣政府和鄉政府的車。楊登科也來不及細想,只得在鄭局長的介紹下,跟從車上下來的客人握手見面。原來除了書記縣長在市裡參加市委全會之外,其他七位縣委常委領導都到了場。鄉里是幾位書記和鄉長,其中兩位過去到市裡找楊登科辦過事,彼此認識。帶隊的是一位分管黨群的縣委副書記,屬於常委裡的第三把手。他告訴楊登科,他們是受兩位老闆之托,特意來給楊母祝壽的。縣裡的兩位老闆當然就是書記縣長了。喊書記縣長太生硬,喊老闆顯得既親密又實在。
縣裡領導也這麼捧場,楊登科自然也覺得風光無限。就有幾分陶醉,自己一個副科級幹部,何德何能,母親生日竟然將縣裡和鄉里的核心領導都驚動了。旋即楊登科就明白過來,他們一定是知道董志良就要進市委常委了,見自己跟董志良關係非同一般,提前在自己身上投資,今後想要投靠董志良了,也好有一條內線可以利用。這些人都是洞庭湖上的老麻雀了,見的世面大,深知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那佛腳是抱不住的。
這麼一想,楊登科接他們遞上的紅包時,就理直氣壯多了。
父老鄉親們當然不可能知道楊登科心裡這些想法,只知道楊登科出息大了,給他們也掙了面子。是呀,一個偏僻的鄉村,一位老人做生日,村前公路上長龍般齊整整停了十七八輛小轎車,市縣鄉有關領導都到了場,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麼!大家一邊對這一溜照得見人影的小車指指點點著,一邊打心眼裡敬佩起楊登科來,還討論起了楊登科的官位。他們對當今那三六九等的官級不甚了了,有人說看這陣勢,楊登科的官跟縣長縣委書記應該是一個級別了。其他人不同意,縣裡領導都來了,沒來成的縣長和縣委書記都托了話,楊登科的官也許在縣長縣委書記之上呢。年級大的人還借題發揮,教育在場的晚輩,做人就要做楊登科這樣的人,做了官連父母和地方上的人都跟著沾了大光。
縣委常委和鄉里領導給母親行過禮,被安置好之後,楊登科又連忙跑到後堂去跟老村長一起登記他們遞的紅包。縣裡兩個紅包,一個是以縣委政府名義送的,一萬元整;一個是包括書記縣長在內的九個常委領導的,共九千,也就是說人平一千。鄉里公家和私人的加在一起也上了三千。將前面市縣農業系統的三萬加在一起,已過了五萬。
望著這厚厚幾疊鈔票,楊登科眼裡都要冒綠火了。他只是一個小小副科,給母親辦一回酒,光市縣鄉三撥人馬的禮金就上了五萬,那些位高權重的官員辦一回酒,豈不要數十萬上百萬地進?怪不得手中有權的人最喜歡的就是辦酒,喬遷要辦,生日要辦,娶兒媳嫁閨女要辦,兒孫出生和週歲要辦,死爹死媽更要辦,原來辦酒的奧妙就在這裡。
對此有人說是腐敗之風,有人說是人情世故,各有各的理由,政府也不好硬性規定不准辦酒。有意思的是前不久市紀檢會作出莊嚴而神聖的決定,定期給全市副科級以上幹部發送反腐倡廉短訊,楊登科提拔副科以來,已榮幸地收到好幾條了,其中一條說一個合格的領導幹部要能做到四不:用權不用計,過節不失節,進步不進錢,生日不生財。楊登科當時就笑起來,心想如今的人都放聰明了,對上面的精神尤善於正話反用,這不恰好提醒了大家,用權用計,過節失節,進步進錢,生日生財已經成為普遍現象,不趁在台上好好用足自己手中的資源,加大力度加強「四項建設」,以後下了台,那就再沒機會了。
這是閒話,不說也罷。還是說這天的老村長,他算是大開了眼界,這輩子他恐怕還從沒見過這麼多錢。對楊登科不免又敬佩又羨慕,說:「看來還是要做官啊!登科你一做官,回來給母親做回壽,一下子就收了這麼多錢,我們當農民的,在田里土裡刨上幾輩子也別想刨這麼多錢出來。自古說陞官發財,不陞官,哪來的財可發?」
楊登科無言以對。半天才笑笑,說:「老村長,這些錢我可是不能往自己袋裡一塞就完了的,我的官還太小,只有官做大了,肚大量大了,才吞得進,嚥得下。」
老村長不懂了,說:「你不吞進去,嚥下去,難道給人家退回去不成?鄉下是不興退禮的喲。」楊登科說:「當然不是硬邦邦退回去,我有我的辦法。」隨即叫過聶小菊,吩咐她拿二十個空紅包出來,每個裡面裝上兩千元,領導們上車前再給他們。
老村長望望楊登科,一臉的迷惑,說:「你這不是沒賺什麼錢了?」楊登科說:「老村長,我這次回來給母親做壽,本來就不是為了賺錢的。」
老村長似乎懂了楊登科的意思,覺得他不是一般角色,翹了大拇指誇獎道:「看得出來,登科你是個幹大事的人才,以後一定會有更大的出息。」
午時即至,三聲震天動地的鐵炮響過,歡快的鼓樂聲一齊奏響,正式開席了。楊登科在老村長的陪同下,代表母親,帶著老婆孩子,一桌一桌去敬酒。先敬市縣鄉來的客人,再敬父老鄉親。酒宴隨之進入高xdx潮,一派喜氣洋洋。
就在楊登科在酒桌間來回穿梭的時候,外面又來了一位客人。這是一位中年婦女,她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卻很快進入了楊登科視線。其時楊登科正舉了杯準備敬一位親戚的酒,那位中年婦女一出現在門口,楊登科的目光就僵住了。
雖然已二十多年沒見,楊登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位客人就是鄧桂花。
楊登科放下杯子,緩緩朝鄧桂花走過去。不用說,如今的鄧桂花已不是當年的鄧桂花了,臉上刻著歲月的滄桑,微胖的身子稍稍佝僂著。楊登科心裡像是被什麼一蜇,隱隱有些作痛。他努力想像著當年的鄧桂花,這才發現她那混濁的目光裡依然閃動著楊登科永遠也沒法忘懷的真摯。楊登科彷彿有許多話紛紛跑到嘴邊,要對她盡情傾訴似的,可最後卻只這麼淡淡的一句:「你怎麼也來了?」
鄧桂花望望楊登科,笑了笑。這一笑,讓楊登科一下子找到了從前的鄧桂花。要知道那個時候的鄧桂花,笑起來也是這麼個樣子。鄧桂花說:「我是今天上午接到前進的電話,才知道你回來給母親做壽了,所以遲到一步,很對不起。」
說著遞一個紅包給楊登科。楊登科猶豫著接過紅包,好像這才明白她是來祝壽的,要給她安排席位。鄧桂花說:「別忙,我還沒見過伯母呢。」找到楊登科母親,行過禮,才入了席。楊登科有話要說,可席上又不是說話的地方,只得說:「一路辛苦了,多喝幾杯。」鄧桂花說:「我不會喝酒,這你是知道的。別管我,你招呼別的客人去吧。」
楊登科當然不好老守著鄧桂花,只得走開了。
熱鬧了兩個小時,酒宴接近尾聲,老村長安排人將那一百元一個的紅包分發給各位客人。這個規矩,上面來的客人見得多了,接了紅包,就塞進了口袋。鄉下的百姓還是頭一回碰上這樣的事,覺得有趣。平時拿一包主家事先準備好的糖果,已經非常客氣了,現在見給的是紅包,好奇心頓起,就在桌前將紅包開了。
這一開,眼睛就都圓了。誰能想到,裡面竟然是一張百元的大鈔。
就在眾人不可思議之際,市縣鄉的客人離席準備告辭了。楊登科忙跑去送客人,又不忘說些感激的話。聶小菊也追來了,又給每位客人遞了一個大紅包。大家就有些稀奇,都說:「聶老師你這是搞什麼名堂,席上已經拿了紅包了,還要給呀?」楊登科忙笑道:「席上是席上的,這是各位遠途勞頓,路上買礦泉水的。」
其中性子急的早已把厚厚的包打開了,粗粗一點,竟有二十張大鈔,心頭暗喜,嘴上則說道:「楊主任也太客氣了點,你是要我們買礦泉水,還是買金條?」楊登科笑道:「慚愧慚愧!下次我發了財,我一定給各位領導買金條,怎麼樣?」
說話間,聶小菊又將縣長縣委書記的大小兩種紅包,給了領隊的縣委副書記,拜託他轉給兩位未到場的領導。至於董志良的紅包,楊登科本來想讓曾德平轉交,臨時又改變主意,扯住了聶小菊,打算自己回市裡後當面交給他本人。
客氣著各位上了小車。長長的車隊蠕動起來,首尾相銜,緩緩往來時方向馳去。楊登科的手不自覺地抬了起來,朝著車流揚著揚著,臉上溢滿笑容。他心裡念叨著董志良,這些不是看在董志良就要進市委常委的分上,怎麼會把自己放在眼裡,一個個開著小車跑到鄉下來給母親做壽,讓你扎扎實實地風光這麼一回?
車隊即將消失在遠處,楊登科的手這才放了下來,轉身準備回屋。卻見身後站著黑壓壓的人群,每人的手都不自覺地高高地揮著揚著,目送著那已然消失的車流。原來是席上的客人都離了席,下意識地隨楊登科一起來送別市縣鄉里的領導。楊登科從那還高揚著不肯放下的眾多的手臂上看到了一份無形的虔敬。那是在權力面前才可能產生的發自內心的虔敬,也許像基因一樣在我們的血液裡潛藏了千百年了。
下了席的鄉親們不再入席,用手抹抹嘴巴,再捏捏兜裡的百元紅包,跟楊登科他們打聲招呼,陸續散去。鄉下人婚喪喜慶辦酒,大家湊個小份子,只圖熱鬧,無所謂賺錢虧本,反正今天你來,明日我往。像這天喝楊登科母親生日酒,送個小人情來,拿個大紅包走,盤古開天地可還是第一回。鄉下人容易滿足,得了好處總放在心裡,掛在嘴邊,逢人就道楊登科的好,說他做了官發了財,心裡還想著他們這些窮鄉親,這樣的人以後肯定會有更大的出息。楊登科的好名聲就在四里八鄉傳開了。
關於母親生日的收支,剔除酒席上的開支不計在內,楊登科初步核算了一下,所有收到的大小紅包和自己帶回來的錢加在一起,再減去每位客人一百和市縣鄉領導人平兩千的回禮紅包,正好持平,不贏不虧。這個結果恰在楊登科的預計之中,正好兌現了他在老村長前面說的話,此次回來給母親辦酒,動機並不是為了賺錢。這就是楊登科不同於別人的地方,他決不會為眼前的利益所動。有時候得與失是沒法用看得見的金錢作簡單衡量的。
就在楊登科權衡得失的時候,有人在他身後喊了一聲登科。原來鄧桂花還沒走,特意向他告別來了。二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見上這麼一回,話沒說上兩句又分了手,楊登科還真有些不捨。只是眾目睽睽之下,特別有聶小菊在場,楊登科也不好表露什麼,只說了兩句乾巴巴的客氣話,就眼睜睜看著她走了。
遠遠望著鄧桂花的身影就要轉過山嘴不見了,楊登科再也挺不住了,這才找個借口出了門,抄近道追上鄧桂花。
聽到後面的腳步聲,鄧桂花自然知道是誰了。不過她沒有止步,雖然腳下明顯地慢了許多。楊登科在後面喊了一聲:「桂花!」鄧桂花站住了。楊登科繞到她前面,說:「今天客人多,也沒顧得上陪你喝杯酒,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鄧桂花無語,低著的頭抬了起來。楊登科在她混濁的目光中看到了瑩瑩的淚影,心下一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還是鄧桂花打破沉默,說:「前進的事多虧你操心,我也知道城裡的工作不好找。」楊登科說:「前進是你的兒子,可也是我的侄子。」鄧桂花說:「過去我就欠了你的,前進又去麻煩你,你的情分,這輩子我怕是還不了了。」
他們身旁有一塊乾淨的大石頭,楊登科一屁股坐到了上面。又朝鄧桂花招招手,說:「天色還早,坐會兒再走吧。」鄧桂花遲疑片刻,還是聽話地在石頭上坐了,不過是坐在石頭的另一頭,跟楊登科隔著兩三尺的距離。楊登科扯一根草莖放嘴裡嚼著,眼望遠處的山巒,接住剛才的話題說:「其實你已經還了。」
鄧桂花幾分迷惑,說:「我還了什麼了?」楊登科說:「你不記得托前進轉給我的那雙鞋墊了?」鄧桂花笑笑,說:「那算什麼?又不值幾個錢。」楊登科說:「我活到四十歲了,見過的經歷過的也不少了,其實有好多東西是不能用錢來計算的。」鄧桂花說:「你現在是有錢人了,所以才說這樣的話。」楊登科說:「比在鄉下做農民自然強些,吃穿不愁吧。」鄧桂花說:「豈只強些,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啊,你以為如今的農民好做?」
楊登科深知鄧桂花這話不假。他耳邊響起做過鄉鎮黨委書記的李昌平說過的農村真窮農民真苦農業真危險的話,心裡有些酸楚。還想起讀中學時空著肚皮,挑了谷子到糧站去送愛國糧和公糧的情形來。那是物資短缺的年代,農民生產出來的糧食和牲豬,自己勒緊腰帶不吃,先要無償或廉價交了公再說。可到了物資過剩的年代,便沒人再過問你的糧食和牲豬了,你走你的市場去吧,賣得掉你可拿回部分成本,賣不掉該交的稅費一分不能少。楊登科當然不是希望回到過去那種名為計劃經濟實為指令經濟的時代,那種指令經濟只能將老百姓指到絕路上去。可一個文明社會,容得少數人通過種種渠道把黑錢洗到國外去,也要容得多數人能夠活命,不然這個文明社會是文明不到哪裡去的。
又東一句西一句說了些閒話,不知不覺太陽就落到了後山。鄧桂花站了起來,說:「登科你回去吧,我也該走了。」楊登科說:「我送你過了前面的山岔吧,見到你不容易。」鄧桂花也不阻攔楊登科,抬步朝前挪去。楊登科跟在後面,無話找話道:「你家老楊怎麼樣?」鄧桂花不想提及自己的男人,淡然道:「他還能怎麼樣?都快成廢人了。」
對當年搶走自己心上人的屠戶,楊登科自然一輩子都是無法釋懷的,儘管時過境遷,楊登科終於混成人模狗樣,提到他時不無優越感,可楊登科還是忍不住口帶譏諷道:「當年你家父母生死要把你嫁給他,我可是嫉妒得要休克了。」
鄧桂花聽得出楊登科話裡的份量,說「你就別挖苦他了,其實你要感謝他才是,是他成全了你。」楊登科說:「你這話倒也新鮮,是他把你從我手上奪走的,我不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已是便宜他了,還感謝他?」鄧桂花笑起來,說:「當初你如果娶了我,你現在能有這樣的好日子嗎?」楊登科說:「你扯遠了。」鄧桂花說:「今天我來給你母親祝壽,是個借口,我主要是想來看看你的老婆。我聽前進說,你老婆人挺不錯的,今天見了面,才知前進的話不假。你能討聶老師做老婆,是你的福分啊。」
這個道理確實還說得過去。楊登科覺得這女人的心地真是善良。
兩人不覺已來到山岔口。鄧桂花說:「你回吧,不然聶老師要擔心了。」轉身要走。楊登科望著鄧桂花微胖的背影,不知怎麼的,鼻頭一酸,又跟了上去,說:「我還送送你吧。」鄧桂花站住,回頭道:「別送了,再送就要到家裡了。」楊登科說:「那就送你到家裡。」
鄧桂花搖搖頭,把手伸給他,說:「按你們城裡的習慣,握個手,你就打轉,好不?」楊登科點點頭,聽話地把手伸給了她。
也是怪,都是四十歲的中年人了,楊登科觸著鄧桂花那粗糙的手掌時,還是情不自禁地顫了顫,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鄧桂花也受到了感染,身子禁不住軟了軟。楊登科於是順勢將她摟到胸前,一隻手忙不迭地伸進了她懷裡。
楊登科有幾分驚訝,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別的地方都變得鬆弛了,那對Rx房卻鼓脹柔韌,風情不減,跟當年好像並沒有什麼區別似的。
原來楊登科遲疑著不肯跟鄧桂花分手,潛意識裡是放不下這對讓他念念不忘夢縈魂牽的Rx房。楊登科滿懷深情地撫摸著這對迷人的Rx房,心裡癡想,這個女人是不是因為我楊登科,才將這對Rx房保護得如此完美?
因為有了這麼一次跟這對美麗的Rx房的短暫卻忘情的會晤,楊登科便覺得今生不再有什麼遺憾了,鬆開鄧桂花,轉身回到父母身邊。
為母親做了生日酒,在眾鄉親前面贏得了好名聲好面子,同時又跟二十年前的舊情人見了面,楊登科這次回鄉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可第二天楊登科準備攜妻兒回城時,又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沒做,認真想了想,才想起應該到爺爺墳上去看看。跟父親一說,父親也非常贊同,說:「確實應該去看看,沒有你爺爺的保佑,哪有你的今天?」
準備好酒肉香蠟紙錢和爆竹,在父親的陪同下,楊登科還有聶小菊和楊聶,一行四人出了門。沿村後小道走上兩三里,爬上不高的山坡,沒多久就到了爺爺墳前。墳場周圍山勢環抱,松竹掩映,而且前瞻開闊,遠處青山如黛,綠水似帶,對陰陽五行不甚了了的楊登科也覺得這是一個墓葬的好地方。
楊聶是第一回到這裡來,有幾分好奇,又有幾分疑惑,指指墳包,問楊登科:「爸爸,這裡面的人是誰呀?」楊登科這才想起還沒給兒子交底,說:「你的老爺爺。」楊聶說:「我的老爺爺又是誰呀?」楊登科覺得這個問題倒有一些意思,說:「你的老爺爺就是你爸爸的爺爺,也是你爺爺的爸爸。」
楊聶想想,略有所思道:「我算是明白了,我的老爺爺是爸爸的爺爺,也是爺爺的爸爸,也就是說爺爺的爸爸也是爸爸的爺爺,也是我的老爺爺。有趣有趣,真是有趣。」
說得幾位都笑起來。笑過,大家一齊動手,燃香點蠟,設酒擺肉,只等燒紙錢,放爆竹,給爺爺下跪了。楊聶又開口了,說:「擺上酒肉,老爺爺會跑出來吃肉喝酒?」楊登科說:「哪有你說的這麼膚淺?這是後人對先輩的祭奠和懷念。樹有根,水有源,人是不能忘了祖宗的,祖宗是人的根本。」楊聶說:「是不是書上說的,沒有歷史就沒有今天,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楊登科說:「也可以這麼理解,無古不成今嘛。」
楊聶還要刨根究底,楊登科難得跟他糾纏,說:「快過來跪下,準備給老爺爺磕頭。」楊聶便學大人樣,虔誠地趴到了墳前。父親那邊已點上紙錢,接著又燃響了爆竹。聲響驚動了林間的鳥群,撲楞楞飛向另一個山頭。
爆竹響過,驚炸一時的山間復歸寂靜。
聶小菊和楊聶磕完頭,便站了起來,楊登科卻依然一動不動跪在墳前。他相信爺爺是有靈的,一定知道他的愛孫正虔誠地跪在他墳前。他還相信爺爺一定聽得見他不出聲的傾訴:爺爺,我終於有臉面來看您老人家了!您可知道,為了您給我取的這個名字,為了您的殷殷期望,您的孫子這大半輩子是怎麼過來的嗎?乾脆跟您實說了吧,您又不是外人,若是外人我還怕被他學了去呢。孫子其實也沒有別的能耐,只有一條,就是該縮頭時且縮頭,不該縮頭也縮頭。具體說是小心翼翼為人,謹謹慎慎處事。白天低著眉順著眼,晚上睡著了也不敢把臉拉長,以防萬一被人撞見。在領導面前只說行字,在群眾面前不說不字。能忍的氣忍住了,不能忍的氣也堅決忍住。能吃的虧吃了,不能吃的虧也強吃下去。寧可人負我,切莫我負人。這還遠遠不夠,主要是我還學會了特別的招式,就是從來沒把自己當過人。我知道自己太把自己當人了,人家就不會把你當人,你就永遠做不成人,只有自己先別忙著把自己當人,興許人家高興了,才有可能把你當人。這樣效果很快就出來了,人家不僅把我當了人,還讓我當了副主任,就是您老人家希望的登了科,或者說是入了品了。爺爺我真得感謝您,不是您給我取了這個芳名,不是您對我寄予厚望,不是您冥冥中瞪著一雙老眼督促著我鞭策著我,這一輩子我也許就不思進取,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至今一事無成了,哪有現在的人模狗樣?……
這麼無聲地傾訴著的時候,楊登科的腦袋一直非常陶醉地埋在青青的草地上,看上去就像一隻滿懷激情的山鼠,發現了地裡的美食,恨不得幾下鑽進去。過了老半天,山鼠一樣的楊登科才終於抬起了頭,對著站在旁邊的老婆兒子和父親笑了笑。不想三個人都忍俊不禁了,楊聶指著他的鼻子,樂道:「爸爸,你的臉……」
楊登科伸手在臉上一抹,竟抹下一大把泥土和草莖。這些泥土和草莖潮糊糊的,原來是楊登科的熱淚外加鼻涕口水充當了黏合劑的作用。
這天楊登科看來確是動了真情了。而他悲壯的情懷已化作滾滾熱淚揮灑在爺爺墳前,他竟然毫無察覺。
祭完爺爺,祖孫三代人便離開墳場,開始往山下走。聶小菊告訴楊聶:「你知道不,你爸爸的大名就是你這位老爺爺取的。」楊聶說:「那一定有什麼用意吧?」聶小菊說:「你問你爸爸好了。」楊登科正要開口,父親替他回答孫子道:「登科登科,就是要讓你爸爸登科進仕,陞官發財,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懂了吧,孫子?」楊聶說:「原來爸爸做上了主任,還是托了老爺爺的福。」說得一家人開心地笑起來。
下了山,父親回頭望望高聳的山勢,對楊登科說:「登科你知道這座山叫什麼山麼?」楊登科站住,仰望著山頭,說:「不是叫紫雲坡麼?小時我們都是這麼叫的。」父親說:「其實還有一個名字,不過只有你爺爺輩以上的人才知道,後來便沒有人能叫得出來了。」楊登科說:「是個什麼好名?」父親朝山上指指,說:「你瞧瞧,這座山是個什麼形狀?」
楊登科瞇眼瞄了半天,覺得山形也普通,並沒什麼特殊之處,一時看不出名堂,只得請教父親。父親說:「你看像不像一頂轎子?」
經這一提醒,楊登科也似乎看出來了,整個山形真像一頂活靈活現的轎子,圓形的轎頂,方形的轎身,還真是那麼回事,越看越像。還有自山腰處往兩邊延伸而去的山嶺,則是轎桿無疑了。楊登科心頭怦然一動,說:「那該叫轎頂山了?」
父親笑著點了點頭,說:「你爺爺生前就跟我說過,只要把他葬到轎頂山上,你們這代人肯定有轎可坐。你現在不是已經做了官麼?也算是坐上了轎子了。」
楊登科一時默然了。他明白爺爺和爸爸他們心目中關於轎子的真正含義。眾所周知,過去的人只有做了官才有轎子坐,沒做官便只有抬轎子的份。所以一代代人千百年來都做著同一個夢,就是能做上官,坐上轎子。現在沒有轎子了,改成小轎車了。不過除了近年有錢人購了私家車之外,也只有做了官的人才坐得上小轎車。尤其是將小車叫成小轎車,跟轎子一樣都姓轎,這實在是挺有意味的,說明官員坐小轎車跟坐轎子是一回事。
由此楊登科想起這世間之人,其實就是兩種人,一種是坐轎的,一種是抬轎的。遠的不說,就說楊登科呆了二十多年的機關吧,除了坐轎的和抬轎的兩種人,那是再也找不到第三種人了。說具體點,機關裡就領導和群眾兩種人,領導是坐轎的,群眾是抬轎的。機關裡有不少科室,科室裡也只有科室領導和科員兩種人,科室領導是坐轎的,科員是抬轎的。不過坐轎的和抬轎的,又因不同時間不同場合和不同對像互為轉換。比如科室領導,在科員那裡無疑是坐轎的,到了局長那裡便成了抬轎的。局長在科長主任那裡是坐轎的,到了書記市長那裡又成了抬轎的。而書記市長在局長那裡是坐轎的,到了更高的領導那裡自然也成了抬轎的了。由此說來,大小官員們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再簡單不過,天天不是抬轎就是坐轎。不過不論抬轎坐轎,心裡都是打著主意的。現在給別人抬轎,為的是以後自己坐轎。坐了轎還要去抬轎,為的是扔掉屁股下低級的轎,換成更高級的轎。
世上只有坐轎的人才有轎子,抬轎的人將轎子抬好了,抬到位了,坐轎的人自然就會給抬轎的人一頂轎子,最後抬轎人終會成為坐轎人。一個簡單的道理,如果不抬轎子,那是一輩子也別想坐上轎子的。就是最終坐不上轎子,能抬一輩子的轎子也是你的福分。抬上了轎子,就歸到了坐轎人的門下,就有了保護傘,至少一輩子衣食無憂了,不信可討教那些有些閱歷的人,他們肯定只見過爭搶轎子抬的,還沒見過誰好不容易謀到了抬轎子的美差,或怕抬轎子出力吃苦,或遭抬轎子的同行擠兌,或被坐轎子的人不時踢上一腳兩腳,而負氣扔了轎桿走人的。
楊登科自己抬了二十年的轎子了,對此自然深有同感。不過他是媳婦終於熬成婆,好不容易做上了副主任,也算是坐轎的了。但他非常清楚,坐了轎子還不能忘乎所以,還要更買力地抬轎子,把該抬的轎子抬好了,以後自己才有可能坐上更好的轎子。
這麼奇思怪想著,忽抬頭,已到了村上。
楊登科也有些弄不明白,今天本來是給爺爺去上墳的,忽然間思維就變得如此活躍起來,生出這麼些不著邊際的念頭。他想,若照這樣胡思亂想下去,說不準哪天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大思想家和大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