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皇帝遠,人家省委人事變動,關咱們小百姓什麼事?當時卓小梅對羅家豪的話也不在意,過後忽然想起省教育廳郭處長曾說過省裡有謠傳,康副省長的位置會發生變化,心裡又打起鼓來。便給郭處長去了一個電話,告訴他這邊正在加緊活動魏德正。接著問起康副省長,郭處長說省裡的謠言依然不斷,呵康副省長到底會去哪裡,還不太明朗。他也好久沒見過康副省長了,他正在國外考察,不知幾時才會回來。
卓小梅弄不太懂政治上的事,她只是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因為那個批示的原故,機關幼兒園的命運已經沒法與康副省長的官運分開了。至於魏德正,他的升降浮沉更是直接關係到機關幼兒園的去留存亡,他跟他省裡的主子休戚相關,那麼機關幼兒園好像又和魏德正那位主子扯在了一起。
這麼繞上兩圈,卓小梅就繞不出來了,暗笑自己多心。你一個小小機關幼兒園,算什麼東西,也好意思老去跟人家大領導胡亂聯繫?卓小梅也就把省裡的大領導扔到腦後,心想機關幼兒園的未來其實就繫於鄭玉蓉一身,就看她能否拿下魏德正了。卓小梅不好直接跟鄭玉蓉聯繫,都是女同伴,有些話畢竟不太說得出口。只得過一兩天給羅家豪打一個電話,問事情進展如何。羅家豪卻好像胸有成竹,總是不溫不火地說,好事不在忙中取,鄭玉蓉會有辦法的。
卓小梅相信這話,鄭玉蓉肯定自有辦法。鄭玉蓉年輕美貌,又不乏悟性,這就足以讓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而且她是有心人,懂得從小處著眼,將細節處理得既不露痕跡,又恰到好處,然後悄悄靠近獵物。比如那天魏德正人住長城招待所,吳秘書給他的玻璃杯放上鐵觀音,鄭玉蓉倒上開水後,見吳秘書將頭泡水潷掉.另外加了水,從此她有機會給魏德正泡茶,每次都會將頭泡水都潷掉,添上第二泡水再端給魏德正。
本來魏德正在維都山莊1208房間裡有套高級紫砂茶具,那段時間於清萍天天用那套茶具給他泡鐵觀音,弄得他成了癖,每喝茶必喝鐵觀音,每喝鐵觀音必紫砂茶具沖泡,否則再高級的茶也不過癮。上有所好,下必盛焉。魏德正這個個人嗜好不知怎麼的傳了出去,好多官員都跑到1208去給他送鐵觀音和紫砂茶具,一時間1208簡直成了茶館,鐵觀音茶葉和紫砂茶具擺得隨處都是。維都城裡喝茶之風也極盛一時,官員們都學魏德正,用高級紫砂茶具泡鐵觀音喝。政府是最大的買方市場,維都城裡於是一夜之間冒出好幾百家茶館,偽劣鐵觀音和冒牌紫砂茶具氾濫成災。見了魏德正,官員們更是言必說茶道,好像不懂茶道就不夠提拔重用的資格似的。照這樣下去,此風必將愈演愈烈,魏德正害怕無法收拾,只好忍痛割愛,放棄喝茶的嗜好,改喝白開水。喝白開水當然不便端個紫砂杯,魏德正讓吳秘書選購了一個普通玻璃杯。將官員們送的茶具統統做了處理,連自己常用的那套也咬咬牙送了人。官員們也就見機而作,都不用紫砂茶具沖泡鐵觀音了,轉而跟魏德正喝起白開水。這就害慘了那些大量購進或正宗或偽劣紫砂茶具和鐵觀音的茶館,他們一家家都虧得一塌糊塗,血本無歸,暗怪魏德正與他們過不去。
喝白開水最能體現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魏德正自然覺得坦然多了。可坦然是坦然,卻不免慘然,因為他已經到了一日不可無鐵觀音的地步,這一下突然不喝鐵觀音,那種難受自不必說。吳秘書同情他,悄悄備了鐵觀音,沒有地方官員在場時就給他泡上一杯。開始魏德正擔心會再傳出去,想攔住他,又實在抗不住那甘韻的茶香的誘惑,也就隨了吳秘書,端杯過上一陣茶癮,只是囑咐吳秘書以後注意場合就是。這次撤離維都山莊前,魏德正一連在縣裡視察了三天,縣官們時刻不離左右,晚上要入睡了,還有人跑去請示匯報工作,想偷偷喝杯鐵觀音也喝不成。吳秘書最懂主人苦衷,所以進得長城招待所三樓套間,趁鄭玉蓉燒了開水,給各位泡茶時,他就拿出鐵觀音給魏德正解饞。
鐵觀音好像天生就是用紫砂茶具來沖泡的,鄭玉蓉見魏德正用玻璃杯泡鐵觀音,覺得不倫不類,特意抽空到街上跑了一趟。看了不下二十家茶具店,才終於選中一個滿意的紫砂杯。跟往常一樣,這天晚上吳秘書將魏德正送回套間後,下樓回了家,鄭玉蓉趁機過去按響門鈴。魏德正很快開了門,手上還拿著一份正看了個開頭的材料。鄭玉蓉笑吟吟道:「魏書記今天比以往早回了半個小時,我還沒來得及給您燒開水呢。」魏德正說:「是嗎?那你進來吧。」也沒注意鄭玉蓉手上拿著的紙團,進裡間看材料去了。
鄭玉蓉提過電熱壺,接了水坐到電座上,便剝開紙團,掏出裡面的紫砂杯,拿到衛生間水龍頭下去清洗。紫砂杯洗乾淨,電熱壺裡的水也已燒開,鄭玉蓉著手燙杯。然後取出吳秘書放在壁櫃裡面的鐵觀音,挖了三匙到杯裡,再倒進開水。第一泡水自然得潷掉,泡上第二泡水後,鄭玉蓉才端著茶香繚繞的紫砂杯,步履輕盈進了裡間。
那份材料也許比較重要,魏德正看得很認真,以至鄭玉蓉已將紫砂杯輕輕放到他面前的書桌上,他依然連頭都沒抬一下,眼睛一直在材料上盯著。是濃濃的鐵觀音茶香撲鼻而至,讓魏德正下意識伸出一隻手,向茶杯緩緩移將過去。將杯子舉到了唇邊,忽然意識到已不是玻璃杯,那專注的目光這才從材料上游離出來。
頓時,魏德正雙眼鼓大了。像是從沒見過紫砂杯似的,驚訝地噫了一聲,同時掉頭問道:「小鄭,這是怎麼回事?」
鄭玉蓉已快出到外間的客廳,聞聲只得走回來,說:「魏書記有什麼吩咐?」魏德正指指紫砂杯,看著鄭玉蓉道:「這是哪來的?」
像是犯了什麼錯誤似的,鄭玉蓉怯怯地站在那裡,低聲道:「是一位開茶館的親戚送我的,我又不喝茶,留著也是留著,見魏書記每天都要喝鐵觀音,就擱到您這裡來了。」魏德正覺得鄭玉蓉那種羞怯的樣子挺可愛,聲音變得柔和起來,言不由衷道:「我自己有玻璃杯,你再添個紫砂杯,不是浪費麼?」
鄭玉蓉的聲音稍稍高了些,說:「我雖然不懂茶道,因為去過幾回親戚茶館,知道鐵觀音就是用紫砂杯來沖泡的,用玻璃杯,真委屈您這麼好的鐵觀音了。」
一語道破了魏德正的心癮。他早就體會出玻璃杯泡的鐵觀音少了點味道,想換只紫砂杯,又怕被治下的官員們窺去,才一直不敢破戒。吳秘書也幾次提出,要給他購只紫砂杯,都被他拒絕了,說人總是得寸進尺,有了紫砂杯,又想紫砂壺,有了紫砂壺,又想用那種精湛的茶藝泡茶,這豈不又要一發不可收拾了?
魏德正給鄭玉蓉說出自己心裡的矛盾,鄭玉蓉說:「魏書記您不必擔心,這個紫砂杯只放在這屋裡給您泡鐵觀音,喝過後就跟鐵觀音茶葉收好,出了這道門,再不會有人妨礙您用玻璃杯喝白開水。」
這確實不失為權宜之策,魏德正也就點頭道:「那就聽你的吧。」興致勃勃地舉了杯,喝進一口。卻不願立即下嚥,先放在嘴裡醞釀一陣,才慢慢洇過舌面,吸進喉嚨。然後慨然道:「紫砂杯泡出來的鐵觀音就是不I司一股。」
還捧過紫砂杯,端詳起來。發現上面鐫著一隻山羊,昂首遠視。旁邊刻了幾個字:「意氣揚揚,甚自得也。」這句話出自《史記》,成語揚揚得意就是從這裡來的,俗作洋洋得意。魏德正知道制杯子的人鐫上一頭羊,自然是取羊與揚及洋的諧音,不禁樂了,說:「這還有點意思嘛,小鄭怎麼偏偏選中這個紫砂杯?」鄭玉蓉說:「你不覺得這頭羊很可愛嗎?還有這句話,好像是專門送給愛茶人的,愛茶人喝到好茶,能不揚揚自得麼?」
這個解釋也還合理,魏德正頷首表示贊同。這才發現鄭玉蓉一直是站著的,便對著旁邊的沙發擺擺手,要她坐下說。
鄭玉蓉也就欠身落座於沙發上,問道:「魏書記的屬性是什麼?」魏德正幾分不解,不知鄭玉蓉突然問屬性幹什麼。
鄭玉蓉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魏書記屬羊吧?」
魏德正確是屬羊。他認真瞧瞧鄭玉蓉,說:「你看過我的身份證?」
鄭玉蓉說:「我又不是戶籍民警,去哪裡看您的身份證?不過這沒什麼好奇怪的,您跟羅老闆是同學,我知道羅老闆屬羊,那您也該屬羊。」魏德正說:「就因為我屬羊,就該擁有刻了羊的杯子?」
「那沒有什麼不妥吧?」鄭玉蓉說著,指指紫砂杯,「魏書記您再看杯上的羊,氣宇軒昂,眼望遠處,完全是領頭羊的派頭。您是市委書記,是咱維都市百姓建設四化奔小康的領頭羊,您這領頭羊前面領得好,咱們百姓後面跟得緊,那偉大的小康目標眼看著一天天越來越近,百姓揚揚得意,你這領頭羊自然也得意揚揚。所以我覺得冥冥中,這個紫砂杯就是特意為您準備的,我將它送您,算是物歸其主了。」
身為管著黨群的市委副書記,聽過的討好賣乖的話如果用籮裝,哪天不要裝上幾大籮?可魏德正卻覺得沒一句有鄭玉蓉說的這麼動聽。於是忍不住誇獎道:「看不出來,小鄭你小小年紀,竟然一套一套的,理論水平這麼高。」鄭玉蓉說:「魏書記過獎了,我如果有理論水平,早不在招待所做服務員.當大學教授去了。」魏德正笑道:「你若真想做大學教授,我倒可給有關方面推薦推薦。維都大學就有一位副校長是我大學同學,我推薦的人才,他肯定會格外看重。」鄭玉蓉說:「那魏書記快點推薦,我等著您的校長同學給我發聘書。」
青春靚麗,花容月貌,加之舉止文雅,話語不俗,這個鄭玉蓉自然也就甚合魏德正心意,以後每次回到長城招待所的套間,鄭玉蓉進去燒好水,用紫砂杯泡上鐵觀音後,魏德正都要留她聊上幾句。也許是天天在官場上混,官員們說什麼都顧左右而言他,遮遮掩掩,語言乾癟,就是說幾句奉承話,也隔靴搔癢似的,難得到位,讓人聽著挺不舒服,哪像鄭玉蓉口吐蓮花,婉轉如鳴,給人的感覺那麼熨帖。
慢慢地,鄭玉蓉在大套間裡待的時間多起來,兩人變得無話不說了。
接觸多起來,魏德正就想對鄭玉蓉有深層瞭解,問她:「小鄭,自人住長城招待所以來,天天跟你見面,卻從沒關心過你,我是不是太官僚了點?」鄭玉蓉說:「魏書記心裡裝著全市老百姓,哪裡還有我小女子的位置?」魏德正說:「我這不是特意給你騰出位置來了嗎?聽你的口音,你好像就是維都城裡的?」
鄭玉蓉調皮地說:「英雄不問出處,何況我一個鄉下小女子,有什麼資格在領導面前自兜家底?」魏德正笑起來,說:「你這不是已將家底兜出來了嗎?我想你可能就是維都城外不遠鄉下的吧?如果來自太偏僻的鄉下,見的世面不多,難免膽小怕事;而城裡長大的女孩,又過於自信,往往不知天高地厚。你不同,沒有這兩方面的不足,卻集鄉下女孩的樸實清純和城裡女孩的從容大方於一身,實屬難能可貴。」
鄭玉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說:「我哪有魏書記說的這麼優秀?我只不過見魏書記平易近人,好打交道,才在您面前如此放肆。」魏德正說:「你這不是放肆,是放得開。我看你的年紀,大概也就大專畢業一兩年的樣子吧,也不知你學的什麼專業?」
這是一種隨意的帶著商量和探尋的口吻,讓鄭玉蓉覺得心頭暖暖的。她當然不會說自己學的幼教專業,不然還不露了馬腳?而是反問道:「魏書記問我學歷,是不是真的要推薦我去維都大學做教授?」魏德正說:「是呀,我已給我的同學打了招呼,他很感興趣,要我把你的學歷和專業報給他,他好拿到校務會上去通過一下,然後給你開調令。」鄭玉蓉說:「我是學聲樂的。」魏德正說:「維都大學正好有聲樂系。」鄭玉蓉說:「據我所知,他們的聲樂繫好像只有民族唱法,美聲唱法也是近年才開的課,可惜我是學的通俗唱法。」魏德正說:「那沒關係,你可到那裡去開一門通俗唱法課嘛。」
鄭玉蓉忍俊不禁了,說:「不行不行,我這水平,要誤人子弟的。」魏德正說:「你說話都鶯歌燕語的,唱起通俗來,一定特別好聽。要不你先在我面前面試面試,我這裡通過了,就等於我那校長同學那裡通過了,你只管去做教授就是。」
像鄭玉蓉這個年齡的女孩,哪個不是唱著流行歌曲長大的?何況在幼專的那幾年,接受過不多不少的正規的聲樂教育,唱幾首流行歌曲自然是小菜一碟。鄭玉蓉張口就來,將田震那首《鏗鏘玫瑰》清唱了一遍。
魏德正這代人聽多了民族唱法的歌曲,對通俗歌曲不是特別感興趣,想不到鄭玉蓉的歌還真唱得不錯,圓潤清麗,富於質感,讓他耳目一新,覺得比田震唱的並不差。魏德正禁不住鼓起掌來,說:「今天我真是大飽了耳福。」
鄭玉蓉將書桌上一本攤開的雜誌捲成話筒,對到嘴邊,說:「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現場和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今天鄭玉蓉個人演唱會到此結束!」然後手一擺,做個謝幕的姿勢,退了出去。
此後鄭玉蓉再到套間裡來燒水泡茶,魏德正心情好,時問也足夠的話,除跟她侃上幾句,偶爾還會鼓動她給清唱兩曲。
一來二去的,魏德正彷彿竟有些離不開鄭玉蓉的味道了,哪天鄭玉蓉沒在身邊晃動,便覺得不太習慣,像是丟失了什麼似的。如果是下縣或出差,過去總是隨遇而安,走到哪就住到哪,現在卻不同了,只要有可能,盡量往回趕。其實回到維都也沒有要緊事,無非是看一眼鄭玉蓉,喝幾口她泡的鐵觀音,聽幾句她哼唱的曲子。
這天在外參加一個招商引資洽談會,各項議程完成後,熱情的會議主辦方組織大型聯誼活動,其他與會人員都留了下來,魏德正卻藉故開了溜。趕回維都已是十一點多。邁進長城招待所,鄭玉蓉還在值班。說是值班,其實就是值魏德正一個人的班.因為魏德正住進來後,三樓幾乎沒再入住過其他客人。所以只要魏德正沒回來,晚上不超過十二點,鄭玉蓉是不會離開服務台,去旁邊小房裡休息的。
像以往一樣,鄭玉蓉給魏德正打開門後,再泡好鐵觀音,又留下說了一小會兒閒話。考慮到魏德正旅途辛苦,鄭玉蓉待了沒多久,告辭要走。魏德正意猶未盡,說:「時問還早嘛,還不到十二點哩。」鄭玉蓉說:「您奔波大半天,也該休息了。」魏德正說:「這算什麼?我們這些人哪天不是東奔西跑的?這樣吧,給我清唱一首再走,可以嗎?」
那口氣差不多是乞求了,鄭玉蓉也就有些不忍,說:「老唱流行歌曲,顯得沒有文化,給你唱曲電視劇《紅樓夢》裡的插曲,怎麼樣?」魏德正求之不得,說:「那好呀,我給你打節奏。」拿過漱口的搪瓷杯,用筆頭在杯沿上敲起來。
鄭玉蓉往屋中一站,清清嗓子,輕輕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嚥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魏德正知道,這首歌的歌詞是曹雪芹的作品,名字叫做《紅豆》。也許是歌詞太哀艷,也許是曲子太憂傷,也許是鄭玉蓉唱得太幽怨,他竟然莫名地傷感起來,覺得心頭酸酸的。只是不知這份酸楚自何而來,他一個大男人,多年行走官場,什麼淒風苦雨沒經歷過,怎麼會為一支小曲而動情呢?
鄭玉蓉走後,魏德正呆坐一會兒,便上床躺下了。可怎麼也沒法入睡,情緒低落得不行。鄭玉蓉的歌聲彷彿還留在房裡,久久縈繞不去。
這歌聲後來幻化成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佔據了魏德正整個心空。這個名字叫做卓小梅。也不知何故,傷感的時候,這個名字就會凸現在魏德正眼前。以至他常常備感困惑,弄不清是自己的傷感引出這個名字,還是這個名字讓自己變得傷感。也許除了這個女人,自己這輩子還真沒在意過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的名字才讓自己如此刻骨銘心。
只是這個讓你刻骨銘心的女人,你讓她刻骨銘心過嗎?這可是魏德正一輩子的心病。正因如此,他再有成就,再有作為,人前雖然道貌岸然,人後卻難免落寞悵惘。
由卓小梅,魏德正聯想起其他的女人來。比如自己的妻子,他知道她是深愛著自己的,可自己愛她到底又有多深呢?比如深諳茶道也深諳男人的於清萍,差點都讓他動了心,可她是帶著意圖來到你身邊的,你能陷進去嗎?
這個鄭玉蓉好像不同,她年輕美麗,楚楚動人,又那麼純粹,像一塊沒有任何雜質的美玉。尤其是那說話如鳥語,唱歌似天籟的嗓音,哪個男人能無動於衷?還有那雙亮麗的眼睛,簡直就是山間流下來的清泉,那是可將你久積於心間的纖塵一點點濾去的。
魏德正心猿意馬,越發睡不著,乾脆下床,在屋裡踱起方步,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思緒就像放開韁繩的野馬,想要套回來,自然不是易事。魏德正乾脆放棄努力,出到外間,繼而又推開了房門。忽然寒風拂至,他一個冷顫,這才想起屋裡開著暖氣,而外面已是冬季。只得踱身回去,拿件外衣裹在身上,復出門來到過道上。
這時候至少已過了兩點,過道上寂靜無聲,只有頂燈昏暗,將魏德正的身影隨意扔在地毯上。服務台前靜悄悄的,牆上貼著一份旅客須知公告,蒼白如一張失血的臉。一扇小門緊挨著服務台,裡面有一問屋子,那是服務員的睡房,魏德正知道鄭玉蓉就在裡面。她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輾轉於床,難以成眠呢?旋即魏德正就自哂了,人家二十出頭的姑娘,心無雜念,還不是頭落枕上,很快就能睡過去?
在過道上徘徊復徘徊,魏德正好幾次都下了決心,走上前,抬了手要去敲門,可隨即又猶豫起來,縮回了手。他到底不忍心驚憂了人家的幽夢。
幽夢無痕,熟睡中的鄭玉蓉渾然不覺,有人競在自己門外獨自徘徊了兩個小時。
天亮後,鄭玉蓉像平時一樣,起床洗漱完畢,吃過早餐,便開始新一天的工作。通常這個時候魏德正該出門了,她開始到那個大套間裡去,整理床鋪,打掃衛生。
可這天早上鄭玉蓉打開門,魏德正卻還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還以為他是夜晚工作辛苦,此時起不來。為讓他多睡一會兒,鄭玉蓉沒在房裡逗留,當即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吳秘書和司機按慣例已趕到樓下。在車上等了半個小時,見領導還沒下去,吳秘書就上了樓。鄭玉蓉告訴他,魏書記還在休息。吳秘書想想,昨天他們是提前趕回來的,可能領導太累,今天沒別的安排,想趁機多睡兩個小時。便將手機號碼留給鄭玉蓉,他和司機先出去辦點事,魏書記起床後就打他手機。
又過去一個多小時,鄭玉蓉重新進了那個套間。輕輕天緊裡間的門,著手搞外面的衛生。還將電熱壺坐到電座上,以便魏德正起床後有開水用。水燒開後,衛生也快搞完,裡問還是沒有動靜。鄭玉蓉感覺有些異樣,平時魏德正就是熬夜熬得再久,早上多休息一會兒,最遲也不會超過八點半,今天都快到十點了,卻還躺在床上。她顧不得那麼多了,進入裡間,躡手躡腳來到大床前。卻見魏德正臉色好像不對勁,伸手在他額上試試,燙燙的。鄭玉蓉嚇了一跳,輕輕喚道:「魏書記,魏書記,您怎麼啦?」
昏昏沉沉的魏德正聽到一個婉轉的聲音在呼喚,努力睜開自己發黏的雙眼。卻感覺頭腦發脹,意識模糊。見鄭玉蓉站在床前,他費勁地笑笑,想說句什麼,喉頭又乾又澀,咕嚕了一陣,沒吐出一句像樣的字音。
「您等等。」鄭玉蓉說著,出了外間。拿過魏德正那只玻璃杯,倒上剛燒的開水。忙回到裡間,把玻璃杯放到床頭櫃上,低身去扶魏德正。卻被他攔住了,要自己起來。誰知渾身沒一點力氣,根本撐不起一個沉重的身子。鄭玉蓉再次伸過手臂,抄到魏德正枕下,一用力將他托起來。然後拿過杯子,挨到他唇邊。張開嘴巴,大半杯熱開水兩下就進了喉嚨。魏德正這才感覺舒服了些,說了聲「謝謝」!
鄭玉蓉笑而不語.又上食堂端碗白米粥回來,用調羹攪攪,要餵給魏德正。也許是喝了水,體力有所恢復,也許是一個大男人讓一個小女孩喂粥,太不好意思,魏德正再不肯了,說:「我慢慢來吧,麻煩你到軍分區醫務室去跑一趟,要一盒安苄西林。就那種普通的安苄西林就行了,太好的藥對身體不利。」
從醫務室回來,魏德正碗裡的粥已喝下去多半。鄭玉蓉幫他服了藥,才說吳秘書已經來過,問要不要給他打電話。魏德正說:「算了吧,有鄭秘書在場。抵得好幾個吳秘書。」鄭玉蓉說:「若有資格做魏書記的秘書,那這輩子我就有造化了。我不懂官場,有次卻聽羅總跟人說起官場上的事情,過去官場上提拔得最快的是團委幹部,說是工作幹得美,不如去團委;現在提拔得最快的不再是團委幹部,而是領導秘書,維都市領導層裡就有好幾個都是當過省市領導秘書的,所以說法也變了,說是什麼要有戲,做大秘。」
「官場上的說法就是多,連你這樣局外人都別想耳根清靜。」魏德正說著,忽然又笑起來。鄭玉蓉說:「領導想起什麼開心事了?」魏德正開玩笑道:「你剛才說什麼要有戲,做大秘,可惜黨內有不成文的規定,領導幹部不得配備女秘書,你想做我大秘,可能性看來不太大,那你是不是可以做我的小蜜?」
鄭玉蓉斜魏德正一眼,嘟著小嘴,裝著生氣道:「看您都病成這樣了,還開得起玩笑,我不理您了。」魏德正忙求饒:「是我不好,胡說八道。」還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鄭玉蓉快樂地笑了,說:「知錯就改的領導才是個好領導。」
魏德正難得病一回,吃了幾顆安苄西林,在床上靜養了兩天,又有鄭玉蓉無微不至的照顧,便基本恢復過來。鄭玉蓉這才想起問魏德正:「我記得那天晚上,魏書記從外面回來時還好好的,怎麼第二天早上就病了?」
魏德正本來想說,就是因為在她門口徘徊了兩個多小時著的涼,才得了感冒,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說:「就是你唱那首《紅豆》,將我唱病的。」
鄭玉蓉知道這又是歪理邪說,說:「唱歌也能將人唱病,那以後我要恨哪個了,就跑到他面前唱歌,唱得他一病不起,以解我心頭之恨。」魏德正說:「你那麼陽光,有什麼心頭之恨?不過那天的《紅豆》,你確實唱得太哀怨了,弄得我特別傷感。一傷感,免疫力跟著下降,我也就染上了感冒。」鄭玉蓉說:「魏書記那麼樂觀豪放,天塌下來怕是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竟然也會傷感,還染上了感冒,我才不信哩。」魏德正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莫非我就沒權利傷感?」
鄭玉蓉樂道:「看來是我的錯,不該唱這種讓人傷感的歌。下次給您唱些歡快的曲子,讓您精神煥發,不僅不會感染感冒,還會提高免疫力,抗病強身。」魏德正頓時來了勁,說:「還下次什麼?現在就給我唱一首,怎麼樣?」
見魏德正情緒高漲,鄭玉蓉也興奮起來,說:「那我將通俗唱法和民族唱法結合起來,給您唱首《美麗的祖國像花園》,怎麼樣?」魏德正鼓掌贊成,說:「我還從沒聽過用兩種唱法唱的歌呢。」
鄭玉蓉於是唱道:
美麗的祖國像花園
花園的花朵真鮮艷
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娃哈哈呀娃哈哈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不到一年的時間裡,魏德正這是第二次聽這首歌了。第一次是到機關幼兒園去揭牌,在於清萍的班上聽課,於清萍彈琴,她班上孩子唱的,當時只覺得這種歌特別適合孩子們唱,現在出自鄭玉蓉的口,又是清唱,想不到也別有意趣。魏德正笑道:「這支歌真好聽,我從來沒聽到過。這是中國的歌曲還是外國的歌曲?」
鄭玉蓉知道他在說笑話,說:「那就要看領導的意思了,領導說是中國的就是中國的,說是外國的就是外國的。」
魏德正一臉詭譎,說:「我估計是外國的,咱們中國恐怕還沒有這麼高水平的作曲家,寫得出如此優美動聽的曲子。而且那歌詞就是讚美外國的,好像還讚美了兩個國家。」鄭玉蓉瞧一眼魏德正,知道他有高論要發,說:「何以見得?」魏德正說:「剛才你唱歌的時候,我可是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裡,後兩句你不僅唱到了荷蘭,還唱到了美國。」
鄭玉蓉這下迷惑起來,說:「領導別冤枉我,我可沒有唱到荷蘭和美國去。」魏德正說:「那你將後兩句再唱一遍給我聽聽?」鄭玉蓉說:「唱就唱。這回您得聽清楚嘍。」然後唱道:「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魏德正說:「是嘛,我確實沒有聽錯。也怪不得,咱們國家資源無序開採,環境破壞厲害,空氣污染嚴重,臭氧層穿洞,我們的陽光自然沒人家歐洲國家那麼燦爛,如果能照照他們的陽光,那該有多好!同時咱們雖然正在奔小康,可許多人還沒擺脫貧困,讀不起書,看不起病,即使做了富人,也得看官人的臉色,即使做了官人,還有更大的官罩著你,所以從下到上,從民到官,一個個愁眉苦臉的,不像人家美洲人那麼無憂無慮,心情舒暢,生活幸福,他們的笑臉實在太令人羨慕了。因此你唱得還頗有道理:荷蘭的陽光照耀著我們,美國人臉上都笑開顏。」
鄭玉蓉稍一愣,立即明白過來,笑得縮到了地上,一隻手捧著肚子,一隻手揚起來,朝魏德正打去,說:「您好壞好壞喲!」
因為鄭玉蓉是笑著的,那您好壞好壞喲幾個字音從她嘴裡出來時,也就顫顫悠悠,嗲聲嗲氣的,格外富於磁性。陡然間,魏德正就被鄭玉蓉打動了,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他的手往前一撈,抓住鄭玉蓉那只冰清玉沽的臂膀,輕輕一拉,就將她拉進了懷裡。
鄭玉蓉嘴裡的笑聲戛然而止。她好像並沒反應過來,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硬,下意識地扭了扭,想掙脫魏德正。魏德正的手臂卻像鐵環一樣箍著,沒有絲毫鬆動。
鄭玉蓉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立即放棄了那本來就不太堅決的掙扎,身子一軟,整個兒癱在魏德正的懷裡。
羅家豪的電話是上午打到卓小梅手機上的。當時卓小梅不在機關幼兒園,她在到處尋找秦博文。秦博文是昨天下午出的門,直到今天上午還沒回來。幾次打他手機,都沒有信號,卓小梅實在放心不下,只得跟蘇雪儀她們打聲招呼,出了幼兒園。
昨天下午秦博文還是與卓小梅一起下的樓。秦博文好不容易湊齊三萬元,要到法院去向黃庭長進貢。先就跟黃庭長聯繫好了的,他下午正好沒事,在庭裡坐等秦博文。卓小梅說:「這回黃庭長總該在你手續上簽字了吧?」秦博文笑笑,嘴角的肌肉往邊上扯了扯,說:「他不簽也行,我拿包炸藥,炸他個粉身碎骨。」卓小梅說:「少說蠢話。」也不怎麼在意秦博文臉上的笑。卓小梅知道說者不做,做者不說,秦博文要是有這種膽量,也許早就不是現在的秦博文了。晚上沒見秦博文回來,卓小梅以為他已辦好手續,正在陪法院的人喝酒。說不定還是黃庭長請的客呢,他白白拿了三萬元,請客也是應該的嘛。
沒想到秦博文卻一夜未歸。炸他個粉身碎骨!卓小梅心頭不禁忐忑了一下,腦袋裡突然冒出秦博文說過的這句話來,還有他說這句話時臉上那不太自然的笑。莫非是黃庭長錢到手便變了卦,又生出什麼花樣來,秦博文氣憤不過,真的讓他粉身碎骨了?知夫莫如妻,這世上最瞭解秦博文的人自然是卓小梅了,她知道他絕對是大大的良民一個,不然也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順著法官們,要他圓他就圓,要他扁他就扁了。這樣的良民,誰想讓他驚世駭俗一把,那是要有一點水平的。
不過無數事實業已證明,現在法官們的水平都一個比一個高,卓小梅心裡也就不免惶惑起來。還有一句老話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這句老話在中國大地上流行千年萬年了,好像失靈的時候少,見驗的時候多。朝朝代代的人都這麼做過來的。想不讓這句話流行恐怕都有些困難。何況人人都有一張嘴巴,這張該死的嘴巴除了吃飯和接吻,還要說說話。光說話,不吃飯和接吻,那是很難受的;光吃飯和接吻,不說話,同樣難受。偏偏中國人口頭表達能力強,最好的文學,最偉大的真理,幾乎都是口口相傳流傳下來的。雖然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甚至愎誹心謗也實屬十惡不赦,但是聲音無跡無形,畢竟沒有白紙黑字那麼容易授人以柄。也是國人神經過敏,逼急的時候說說這個反字,無非是消消氣,不見得就一定要做到。說得到做不到的事太多太多,說得到就硬要逼你做到,那是要有些本事的。怕就怕有些人偏偏有這樣的本事。卓小梅見得不少,當今有這種本事的人還不在少數,包括法柄在握的法官。
這麼胡思亂想著,遠處的法院大樓已歷歷在目,尤其是樓頂「人民法院」的招牌更是金光燦燦,格外顯眼。下了公共汽車,見大樓前有人來來往往,一派祥和,好像並沒出過什麼大事的樣子,卓小梅那顆懸著的心稍稍往下落了落。為印證自己的判斷,卓小梅沒有止步,到傳達室做了登記,走進大樓。抬頭便見大廳正面牆上「執法如山」四個燙金大字壯碩飽滿,冷峻森嚴。卓小梅眼前不由得晃了晃,弄不明白那山究竟是金山,還是銀山。
轉彎抹角找到經濟庭,小聲問哪位是黃庭長,好一陣沒人理她。只得來到一個年輕法官面前,問他黃庭長在不在。年輕法官好像在看桌上的案宗,聽聲音是衝著自己來的,才抬了抬頭。並沒正眼去瞧卓小梅,只是狐疑地問道:「你是他什麼人?」同時扶了扶頭上的大蓋帽,帽上的國徽顯得格外莊嚴和神聖,
來找黃庭長,還要是他什麼人?難道不是他什麼人,就不能找他?法院大樓頂上不是明明樹著「人民法院」的招牌麼?既然是人民法院,法院裡面的法官該是人民法官吧?難道人民不可以來找一回人民的法官麼?卓小梅當然不傻,不會說自己是人民,來這裡找人民的法官。如果這麼說了,那她就不是人民,而是神經病一個。人民出錢養著的部門幾乎沒有不冠以人民二字的,可有些部門成天想著的是怎樣把權做大做強,哪裡還在乎你人民不人民?不信你對他們說自己是人民試試,看誰會理你人民。卓小梅於是扯謊說:「我是黃庭長的朋友。」她堅信朋友比人民管用。
「朋友?」年輕法官雖然半信半疑,然而臉色已變得明朗多了。他從頭至腳將卓小梅打量一番,彷彿在判斷眼前這個女人夠不夠黃庭長朋友格似的。這才發現卓小梅長相不俗,氣質優雅,他們的黃庭長若有這樣的朋友,那恐怕不僅僅是經濟庭的光榮,簡直就是法律的光榮了。這才暖昧地笑笑,說:「黃庭長剛剛還在,院長喊他走了,好像是到市裡去找什麼領導去了。你給他打電話吧?」
卓小梅想,電話打不打倒無所謂,只要他沒粉身碎骨就行了。既然黃庭長沒有粉身碎骨,那麼便還有找回秦博文的可能性。只是秦博文到底去了哪裡?卓小梅走出法院,站在空曠的大街旁,茫然四顧,一時不知上什麼地方去找該死的秦博文。
事情還得從昨天下午說起。秦博文拿著三萬元,從黃庭長手上換走手續後,直接去了財務科。當時財務科人很多,王科長笑容可掬,給他挪過一把椅子,要他稍候片刻。秦博文受寵若驚,自己沒給過他半點好處,他竟然也這麼客氣。老百姓都有了心理障礙,求人辦事,沒送物送錢,人家就對你客客氣氣的,總覺得不踏實,不是內疚不已,就以為是別有用心,藏著陰謀。所以老百姓寧肯天天看到的是冷臉,打死他也不願看到笑面。習慣了冷臉,偶爾遇見一回笑面,能不發毛麼?笑裡有假,笑裡藏刀,那些千年成語可是越來越靈驗了。就好像進了醫院,寧肯醫生收你紅包,他不收紅包,不見得割你闌尾時非得把你的卵巢割掉,給你輸血時非得把愛滋病或肝炎病毒一同輸進去,但在你的藥費單上七添八加,這完全是他的自由,憲法都管不著。他若收你三千,結賬時你的藥費單上也許會少五千六千,不收你這三千,說不定藥費單上多出七千八千的,你還蒙在鼓裡。中國人的數學能力都很強,這種簡單的加減法沒有算不來的。
秦博文的擔心並非沒一點道理。財務科的人終於漸漸稀少起來,王科長把他叫進了旁邊的小房裡。秦博文還以為轉賬單放在小房裡,進門後就從衣服裡面掏出一條高檔香煙,放到王科長面前,然後送上那張法院領導、執行庭法官和經濟庭黃庭長等人都簽了字的轉賬手續單。王科長對手續單沒有興趣,卻拿過香煙.放手上掂掂,說:「秦老闆你這是幹什麼?咱們誰跟誰呀,你也來這一套?」好像跟秦博文是好幾代的世交。秦博文說:「這是應該的嘛,給您添麻煩,我也沒什麼孝敬您的。」王科長搖著頭說道:「真拿你沒辦法。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將香煙放進身後的鐵皮櫃裡。
既然收了香煙,事情總可以給辦了吧?不想王科長漫不經心地拿過秦博文的手續單,隨便瞧一眼,放慢語氣說:「秦老闆啊,這幾天你的手續怕是還辦不成。」
這些狗日的,又來了!秦博文直覺腦門血滾,差點就要控制不住了。可畢竟人在矮簷下,秦博文還是努力壓住心頭火氣,說:「手續上該簽的字不是都簽了麼,幹嘛還辦不成?」王科長說:「法院碰到了麻煩。不知誰吃飽飯沒事做,寫了舉報信給上面,說法院私分罰沒收入款,昨天審計部門的人已進駐法院。」秦博文說:「我的那筆款子又不是你們的罰沒收入,審計來了,跟我的手續有什麼關係呢?」王科長一臉的無奈,說:「審計一來,第一件事就是封我們的賬戶。你如果前天來辦,那就好了。」
這不是屁話是什麼!如果姓黃的前天簽了手續,自己不來辦,那不是神經病?八成是王科長找的借口,也想像經濟庭和執行庭那些傢伙一樣,狠狠敲你一筆。秦博文的韌性好像已經到了極限,臉色都快紫了,真想一拳過去,砸扁王科長的鳥鼻子。可他還是沒有完全失去理智,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王科長是不會在乎你的拳頭的。秦博文一忍再忍,才好不容易忍住自己的憤怒,說:「有什麼通融的辦法,王科長給我出出主意吧。」意思是要他開個價。秦博文都已想好,只要不超過一萬,七千八千的,就認了,砸鍋賣鐵也要湊攏來,了斷了這事,如果獅子大開口,叫人無法承受,那就另當別論了。
王科長自然明白秦博文的意思。他笑瞇瞇道:「秦老闆啊,剛才我已經說過,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審計部門插了進來,搞得我們很被動,不然我早給你辦了,也不用跟你磨嘴皮,又說明又解釋的。我還是能夠理解你的,你的款子在法院裡停留的時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條條蛇都咬人,你們做老闆的其實也挺不容易。這樣吧,你硬要我出主意,我倒可以告訴你一個內部信息,我們的段副院長跟審計局長是大學同學,私交挺不錯的,你是不是繞個彎子,跟段副院長接觸接觸,叫他給審計局長打聲招呼。審計局長若肯買賬,同意將你的款子當做特殊情況處理,那我們也就好操作了。」
段副院長既然是審計局長的同學,而且私交不錯,那審計局長還跑到法院裡來查什麼賬呢?王科長這話的破綻不是明顯得很麼?好像是覺察出了秦博文的懷疑,王科長又放低聲音說道:「秦老闆你是做老闆的,懂市場,卻不見得也懂官場。段副院長是法院的常務副院長,本來他完全可利用自己跟審計局長的關係,擋住他們不來審計法院的。可他是院長的死對頭,巴不得他們審出問題來,將院長搞倒,說不定他還可趁機扶正呢。」
這也像是編的故事,編得還挺生動的,可寫成小說了。為這筆款子,秦博文跟法院打了這麼多交道,知道法院院長基本上是上面下派的,副院長搞倒院長就能扶正,這不太符合當前實際。不過王科長的故事儘管不可信,秦博文卻還是問道:「那你說,我怎麼才能接觸段副院長?」
王科長說:「開誠佈公跟你說吧,我就覺得你這人也挺實誠的,願意把你當朋友看待,才給你出這個主意。你可不要去外面說,段副院長遲早會做這個法院院長,這是他背後悄悄透露給我的。你想想看,你一個生意場上的老闆,經濟方面的糾紛在所難免,如果你願意趁這個機會結交上段副院長,其中的利與弊,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王科長說得越發神奇,彷彿這麼好的機遇,秦博文如果不巴結上段副院長,那簡直就是天下頭號傻瓜。他以為秦博文已經心領神會,說:「這樣吧,我還有事,就不跟你多說了。」然後打開抽屜,拿出一張收據,遞到秦博文的面前,挑明道:「段副院長的女兒是今年上的大學,因為離錄取分數線少了四十分,學校按一分一千元的標準收了他一筆錢。你如果有這個想法,就收下這個收據。跟段副院長或者說未來的段院長搭上這層非同尋常的關係,以後你在生意場上橫衝直闖,看誰吃了豹子膽,膽敢招你惹你!」
王科長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原來就是為了從你身上敲走四萬。
不過說是敲也太露了點,王科長可沒這麼直白。至少表面看去,王科長好像並沒強迫秦博文,更沒逼他現在就拿錢。他再次苦口婆心開導秦博文,這種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不是誰想攤就攤得上的,先回去認真想想,想好了再來拿段副院長那張收據。打他電話也行,他可以親自送過去。給秦博文和段副院長牽線搭橋,他非常樂意。
說完,王科長便把段副院長的收據放進了抽屜裡。
秦博文不是傻瓜,知道王科長要說的那句話他沒說出來,也沒必要說出來,就是不接下段副院長的這張收據,想從法院戶頭上撥走那四十多萬元,沒那麼便宜。
出了法院,秦博文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去找賣炸藥的店。找了好多地方,也沒有炸藥的影子,這才意識到這是特供商品,不是隨便什麼商店都可經營的。抓耳撓腮之際,忽有數聲爆炸聲傳至。當然不是拉登的基地組織進了國門,而是不遠處有一個建築工地,工人們正在搞爆破。民諺云:要想騙,搞基建。這話好像還算符合實情。商人要想早發財,發大財,最見效的手段不用說就是騙取官員的信任,將巨額基建項目拿到手上;官員們想早陞官,升大官,必得弄幾個養眼的形象工程,才騙得住懷揣烏紗帽指標,下來視察指導工作,順便尋找適合烏紗帽腦袋的上級領導。這樣郎有情。妹有意,官商強強聯合,自然心想事成,實現雙贏。土能生萬物,地可產黃金.這就是為什麼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到處都炮聲隆隆,國土飛揚的原因之所在。
炮聲也驚動了秦博文的慧根。真如中小學課文裡寫的,秦博文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立即就有了一個主意。他慢慢朝工地走過去。那是馬路擴建工程。去年才擴了一次,已是六車道,應該不窄了吧?可這是從省城方向過來,進維都市的唯一途徑,市裡今年又做出重大而英明的決策,用「三資」辦法:干群集資,部門籌資,招商引資,準備再增加兩車道,搞成八車道。據說是魏德正多次到上面去活動才立的項,就由他親自任工程建設總指揮長。名字也是他取的,叫做什麼梧桐大道,擴建後大道兩旁要遍栽梧桐樹,意思是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柄。拆遷已搞了一半,拆遷標語到處都是,有團結緊張式的,什麼齊心協力搞擴建,小康目標早實現!什麼經濟建設沒有巧,城市形象很重要!還有嚴肅活潑式的,比如誰影響維都發展一陣子,我影響他一輩子!比如寧肯添一墳,不得留一門!
就在「寧肯添一墳」幾個大字後面,秦博文望見一個爆破工地,工地不遠處有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估計裡面會有雷管炸藥什麼的。不過T棚裡有人進進出出的,現在還不好下手。秦博文舉目四顧,在工棚對面的臨時通道旁發現一家小酒店,他便琢磨著先到裡面點兩個菜,要瓶酒,填了肚子,再見機而作。
走進酒店,秦博文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正好與工棚對望。其時天色慢慢暗下來,窗外的工棚亮了燈。菜很快上來了,秦博文要了瓶維都自產的酒。這種酒便宜,不會有假,喝起來放心。一瓶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秦博文有了些醉意。卻渾然不覺,像才端杯似的。這種五十多度的白酒,平時秦博文也就一瓶的量.今天大概是心裡頭鬱積的東西太稠,一瓶酒化不開。又要了一瓶,繼續一口一口往嘴裡灌,直至把自己徹底灌醉。然而酒醉心裡明,剛離開時.他還知道買單結賬,只是將百元的票子當五十給了老闆。
從店裡出來後,秦博文趔趔趄趄朝工棚走去。卻見工棚裡的燈光晃晃悠悠的,宛若一艘破船,飄搖著駛向遠處。最後那艘船猛然一蕩,忽然問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秦博文前面有一條土溝,他一腳踏空,一頭栽進溝裡。
第二天上午,羅家豪從蓓蓓幼兒園出來,從這個路段經過,因為路面坎坷,車速放得很慢。忽然發現一個人蜷縮在路邊的土溝裡,像是秦博文,於是下了車。走進溝裡,果然是秦博文,這陣還在呼呼大睡哩,好像這條土溝是總統套間似的。弄了一陣也沒弄醉,羅家豪只得掏了十元錢,到不遠處的工棚裡喊來一位民工,兩人將秦博文搬到車上。
重新上路後,羅家豪便給卓小梅打電話,說要送個寶貝給她。卓小梅正在到處找秦博文,聽羅家豪口氣,估計在他那裡,立即上了出租摩托。趕到家門口,剛把錢遞給摩托司機,羅家豪的車就到了。兩人將秦博文弄進屋,放平在床上,他還沒醒來。卓小梅試試他的脈搏,還算正常,也就放下心,給他蓋上被子,跟羅家豪回到客廳裡。
坐定後,羅家豪告訴卓小梅,鄭玉蓉已回蓓蓓幼兒園,自己剛從那邊過來,不然也不可能發現秦博文躺在路邊土溝裡。卓小梅忙問道:「那魏德正呢?玉蓉已把他拿下了?」
羅家豪搖搖頭,說:「沒那麼容易。」
卓小梅一下站了起來,說:「我問問鄭玉蓉去,到底是怎麼回事。」羅家豪把她按回到座位上,說:「我已經替你問過鄭玉蓉,她什麼都跟我說了。」
當時魏德正說完荷蘭的陽光照耀著我們,美國人臉上都笑開顏,逗得鄭玉蓉笑縮了氣,一邊伸手去打他,一邊說了句:「您好壞好壞喲!」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鄭玉蓉說魏德正好壞好壞,定然是魏德正好可愛好可愛。男人意識到自己好可愛,自然信心倍增,魏德正也就毫不猶豫,手往前一撈,抓住鄭玉蓉那只冰清玉潔的臂膀,再輕輕一拉,就將她拉進了懷裡。鄭玉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硬,想掙脫魏德正,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立即放棄了那本來就不太堅決的掙扎,身子一軟,整個兒癱在魏德正的懷裡。
鄭玉蓉當然不是第一次與男人這麼零距離接觸。像當年卓小梅和魏德正那樣,鄭玉蓉讀幼專時,也有一個要好的中學同學在省城讀大學,隔三差五要去看看她。不同的是當年的卓小梅因為戀著另一個男孩,跟魏德正若即若離,彼此幾乎連手都沒拉過,而鄭玉蓉跟他的同學摟摟抱抱卻是家常便飯。當然緊要關頭,鄭玉蓉還能守住自己最後的防線,總覺得還沒有到將自己完全交給男孩的時候。堅守到畢業回到維都,鄭玉蓉還是處女身,在她這一代年輕人裡,簡直是天大的奇跡,都可做頭版頭條新聞登報了。後來那男孩還到維都找過鄭玉蓉兩次,直到考研去了北京,才失去聯繫,那斷情緣從此了斷。
被魏德正緊擁在懷的鄭玉蓉,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忽然想起那個男孩來。當然不是男孩還在自己心裡佔著多麼重要的位置,要為他守身如玉。也不是潛意識裡等著另一個無蹤無影的男孩,得把貞潔留給他。時至今日,如果腦袋裡還有這種稀奇古怪的想法,的確也太落伍太滑稽太天方夜譚了。鄭玉蓉早就完成了自浪漫主義到現實主義的重大改變,成為與時代同步的新人。當然最能改變人的還是時間和閱歷,鄭玉蓉的最大改變就是從幼專畢業後,找工作處處碰壁開始的。她不止一次兩次暗暗下過決心,只要能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徹底拋掉自己農村女孩的命運,必要時她完全可以拿自己的身體進行有效交換。她非常清醒,她和她的家庭唯一還有些交換價值的東西,也就自己這年輕的女兒身了。幸運的是沒有交出女兒身之前,卓小梅就給她找到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這對她來說實在是一種奢侈。因此當卓小梅碰到難處,用得著她這個女兒身的時候,她也就毫不猶豫答應下來。鄭玉蓉覺得自己這個完整的女兒身,其實是卓小梅暫時寄存在她這裡的,現在卓小梅要拿走,當然是她的權利,你鄭玉蓉沒二話可說。
正因如此,自答應卓小梅和羅家豪,走進長城招待所的第一天,鄭玉蓉便心無旁騖,一門心思要以自己的女兒身作為武器,攻下魏德正這個堅強堡壘。她早就暗中盤算好了,這麼做除了報答卓小梅的厚恩,拿到羅家豪給的股份,同時還能攀上魏德正這個大官,那麼今後再在這個世上行走,豈不是一路通吃!這可是一箭三雕的大好事。這樣的大好事可比在街上撿金元寶難碰多了,不是隨便哪個都有這個運氣攤得上的。
想不到這麼個關鍵時候,鄭玉蓉競走了神,想起那個該死的男孩來,並生出這麼些與男孩有關或無關的雜念。她覺得太可笑了,今天的事與那個男孩可一點關係都沒有,這種種雜念更是無稽。而且不只覺得可笑,還真的有些想笑。為了不使自己笑出聲,鄭玉蓉在魏德正懷裡扭動起來,像一條妖冶的花蛇。魏德正已沒法抑制住自己,將鄭玉蓉放在大床上,開始動手去剝她身上的衣服。
急切地剝著鄭玉蓉,魏德正不出聲地嘀咕道:這條花蛇!這條要命的花蛇!
眼看著鄭玉蓉快要被完全剝開,不經意間魏德正的手在她胳肢上碰了一下。這一碰,鄭玉蓉再也忍不住了,終於格格格笑起來。魏德正覺得她笑起來的樣子很放蕩很刺激。有這種笑的女人,再有定力的男人怕都是無法抗拒的!只是他不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要笑,笑的又是什麼?
笑著的鄭玉蓉偷偷望了望魏德正的眼睛,生怕他發現什麼破綻。同時護著胳肢,說道:「我從小就怕癢癢,您剛才撓得我好癢好癢的。」魏德正被逗樂了,偏要去撓她。說:「你這是該癢的地方不癢,不該癢的地方偏癢。」鄭玉蓉笑得越發厲害,一邊躲著魏德正,一邊嗔道:「當領導的也說痞話,您好壞好壞喲!」
這是今晚鄭玉蓉第二次說魏德正好壞好壞。她第一次說這句話,是因為魏德正把和暖的陽光說成荷蘭的陽光,把每個人臉上說成美國人臉上。其實鄭玉蓉唱那首歌時,字正腔圓,完全是標準的普通話,魏德正也是心生幽默,才這麼作了竄改。
不過要說這幽默也不是一時進}}{來的,去年去機關幼兒園揭牌,在於清萍班上聽課,魏德正就曾生產過錯覺,覺得孩子們就是這麼唱的。
想到此處,魏德正就愣住了,那只正向鄭玉蓉衣服裡面深入而去的手也僵在那裡,一時無法動彈。他這才忽然意識到這首歌是兒歌。這首兒歌太有名氣了,連一些礦泉水和飲料都用歌裡的娃哈哈來命名,好多商店都冠以娃哈哈三個字。那麼最善於唱兒歌的人會是誰呢?自然是那些從事幼兒教育的人。鄭玉蓉能把這首兒歌唱得這麼動聽,無疑是幼兒教師或曾經是幼兒教師。魏德正正是這麼推測的,鄭玉蓉即使不是機關幼兒園的教師,至少也與身為幼兒園園長的卓小梅有什麼瓜葛。
原來這條美麗的花蛇不僅動人,還有可能傷人。魏德正想,幸虧自己有所警覺,才沒被這條美麗動人的花蛇纏住。
魏德正理智地站起來,一邊說道:「小鄭你還是走吧。」
半裸的鄭玉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好像沒能聽懂魏德正的話似的,盯著他的眼睛,想弄明白他話裡的真正含義。
魏德正已背過身去,說:「我清楚是誰讓你到這裡來的。」
鄭玉蓉完全傻了,搞不清是怎麼露的餡兒。莫非魏德正是魔鬼,能洞悉你深藏在心底的想法?鄭玉蓉只得匆匆整理一下自己,知趣地朝外走去。
鄭玉蓉快走到外問時.魏德正跟過來.在後面解釋道:「小鄭真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其實是非常非常愛你的。我還從沒這麼愛過一個女孩。你可能還不知道,我的病就是那天晚上在你房門外凍的。我在你門外足足徘徊了兩個小時,幾次想敲開你的門,表白我的心跡,卻總是下不了決心.我怕就怕你是卓小梅的人。我太看重我對你的這份愛了,不願意在這份愛裡摻進任何雜質。」
魏德正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說得鄭玉蓉怦然心動。她已經來到門邊,一隻手已經抓住門把。但她沒有立即將門扭開,而是靜靜聽著魏德正的訴說。她想不到魏德正會動真情,他這種地位的男人,投懷送抱的女人應該不在少數,對每一個女人都當真,他哪有時間和精力?這正是鄭玉蓉感到絕望的。她為功利而來,壓根不想真心愛他,那他的愛也就變得並不重要。男人的真愛是鄭玉蓉最渴望的,又是她最不需要的,至少在此時。
把要說的話說完後,魏德正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他的口氣變得冷硬起來,彷彿站在他前面的不是一個美貌女孩,而是他政治上的宿敵。他說:「你回去告訴卓小梅,叫她死了這條心,除非她自己送上門來。」
羅家豪的敘述在此處停止下來。卓小梅不知說什麼好,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沉默片刻,羅家豪才補充道:「其實最初安排鄭玉蓉到長城招待所去做服務員,我就預感到會是這麼個結果。憑我對魏德正的瞭解,他要改制變賣機關幼兒園,也許有很深的政治背景,他絕不會因小失大,為了女人而放棄自己的政治目標。」
卓上梅看一眼羅家豪,說:「那你還多此一舉幹什麼?」羅家豪說:「我跟魏德正的想法一樣,想讓你死了這條心。」卓小梅說:「此話怎講?」羅家豪笑道:「我是想用鐵的事實告訴你,連鄭玉蓉都拿不下魏德正,那你還是別心存僥倖,打消繼續跟魏德正較量的念頭。」卓小梅說:「你真是煞費苦心。」羅家豪說:「當然我還有自己的意圖,那就是想用行動表白我的誠意。」卓小梅說:「你有這個必要嗎?」
羅家豪也不隱瞞自己的想法,說:「當然有這個必要。機關幼兒園改制賣掉後,我要請你到我公司裡去,蓓蓓幼兒園的負責人和公司總管的位置,任由你挑選。」卓小梅說:「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那麼好的飯碗,碩士生博士生都會來爭搶。」羅家豪說:「那可不是一般的飯碗,那是一番事業,因此既有才幹又讓我信得過放得手的管理人員並不容易尋找,而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選。」卓小梅說:「你這不是一廂情願麼?也不先問問我的意思。」羅家豪說:「真誠以至,金石為開。我相信這句舊話。」
卓小梅想起魏德正說過的除非卓小梅自己送上門去的那句話,說:「魏德正會那麼說嗎?」羅家豪開玩笑道:「你是不是動了這個念頭,真想自己送上門去不成?」卓小梅說:「如果早知他有這樣的想法,也就犯不著轉了彎子,請於清萍和鄭玉蓉出面了。」羅家豪說:「我看小梅你是越來越幽默了。」
「也許這僅僅是幽默。」卓小梅歎道,「可我並不是什麼金枝玉葉,為了園裡的生存已經付出了那麼多,還怕付出一個小小的我麼?」羅家豪說:「還有一條,魏德正當年曾經愛過你,現在又身居高位,委身於他,並不是件失面子的事。」
卓小梅忍俊不禁,說:「你別教唆我好不好?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於清萍比我性感有魅力,鄭玉蓉不僅年輕漂亮,還是貨真價實的處女,魏德正都坐懷不亂,而我人老珠黃,畢竟不比兩位美女,哪裡值得他如此念想?」羅家豪說:「那不見得吧?情人眼裡出西施嘛。我總覺得我那個理論沒有錯,人就是缺啥想啥。原來我分析過魏德正,他不可能缺票子,也不可能缺房子,又不可能缺一般女子,要缺就缺幾乎要成稀有動物的處女。誰知魏德正那傢伙,連鄭玉蓉這毫不摻假的美處女也給回絕了。這個魏德正真不太好琢磨,不知他到底還缺什麼。」
卓小梅說:「這世上大概只有你羅愛豪,清楚他最缺什麼。」
羅家豪半真半假道:「其實你與於清萍和鄭玉蓉不同,她們有她們的強處,你有你的優勢。根據缺啥想啥的理論,這世上雖然處女越來越短缺,其實比處女更短缺的還有愛情,真正的愛情。也許魏德正這輩子,除了你還真沒真心愛過別的女人。」卓小梅說:「你的意思是我完全可以做個感情騙子,以情動人,拿下魏德正,讓他改變改制變賣機關幼兒園的初衷?」羅家豪又笑:「我看很有這個必要。你也別無選擇。你手裡抓著的是園裡百多號職工的飯碗,就這麼隨便一鬆手,打碎在地上,那你會問心有愧,死不瞑目的。還有好不容易弄到的康副省長那個親筆批示,叫你眼睜睜看著它成為廢紙一張,你做得到嗎?」
「知我者,家豪也。」卓小梅說,「家豪你真不愧是做老闆的,什麼都瞞不過你。」羅家豪說:「不過我還得提醒你,還有比愛情更短缺的。」卓小梅說:「還有比愛情更加短缺的?那你說說,到底是什麼?」羅家豪笑笑,說:「還是以後再告訴你吧。」
貧嘴貧夠了,羅家豪也該走人了。卓小梅也不挽留,送他出門。快到樓下時,羅家豪一拍腦袋,說:「只顧跟你胡說八道,有一件事差點都忘了告訴你。不久前我去維都中學辦事,剛好碰上厲老師,她拉著我的手,跟我嘮叨了老半天。」
厲老師就是賜卓小梅梅花鹿外號的中學時的班主任老師。卓小梅問:「厲老師還好吧?」羅家豪說:「耳聰目明,氣色上佳。閒聊中才知道她六十歲生日就要到了,我琢磨著我們這些做學生的,是不是也得有所表示。」卓小梅說:「你是想約幾個同學去給她老人家祝壽?」羅家豪點頭道:「正是的。到時由我買單,將厲老師請出來熱鬧熱鬧。我已經聯繫上好幾位在維都城裡工作的同學,魏德正也給他打了電話。」卓小梅說:「他那麼多應酬,會去嗎?」羅家豪說:「他說近段確實有些忙,但給厲老師祝壽。再忙也得擠時間參加。」
上車後,羅家豪又按下車窗,說:「可別落下博文喲,厲老師那天還特意問起他。他就由你負責通知了。」卓小梅說:「博文這個樣子,他會不會去,我沒把握,但我盡量爭取吧。」
秦博文這頓酒醉得的確不輕,直到晚上十點多才醒轉來。好在他體質不錯,洗個熱水澡,喝碗卓小梅下的酸辣面,便基本恢復過來。問他是怎麼弄成這樣的,說是跟法院的人喝酒喝的,記得跟他們分手時還沒事,不知後來怎麼竟醉成這樣。卓小梅再問錢的事,秦博文說法院出納那天出差了,暫時還沒拿到轉賬支票,過兩天得再去跑一趟。
卓小梅半信半疑,猜想還有什麼環節沒過,不然他不會將自己喝成這個鬼樣子。想起要給厲老師祝壽的事,卓小梅說:「過幾天是厲老師六十歲生日,羅家豪正在聯繫維都城裡的同學,到時你也去湊湊熱鬧。」
秦博文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卓小梅又說:「羅家豪說過,魏德正也會去的,你趁機將自己的事跟他說說。看你破財費心,天天求爹爹拜奶奶的,錢就是到不了你賬上。他待在那個位置上,也就是他一句話的事。」
秦博文還是一聲不吭。
厲老師的生日是個星期天。早上羅家豪還電話敦促過卓小梅,要她和秦博文早點出發,別讓厲老師久等。又要卓小梅喊秦博文接電話,想親自跟他說兩句。卓小梅撂下話筒,喊了幾聲秦博文,電沒有回應。記得吃過早飯後,秦博文去了衛生間,莫非還在裡面沒出;J∈?卓小梅過去推開衛生間虛掩著的門,秦博文並不在裡面。返身找過兩個臥室,還到陽台上瞧了瞧,也沒見他的影子。卓小梅嘀咕道:「到哪裡去了呢?也不說一聲。」
直到九點多卓小梅要動身了,還沒見秦博文。打他手機,沒有信號。
按約定趕到維都中學門外不遠的酒店裡.除羅家豪,已到了六七個同學.正在陪厲老師說話。見了卓小梅,厲老師笑瞇瞇道:「梅花鹿來了,快過來讓老師仔細瞧瞧。」卓小梅忙過去拉住厲老師那已長了老年斑的手,免不了一番問寒噓暖。提及秦博文,卓小梅只得說他臨時有急事,來不成了,但他吩咐過,一定代他向厲老師問好。當年秦博文學習成績相當好,是厲老師的得意門生,老人家自然又要將他誇獎幾句。還說那班同學中,卓小梅和秦博文最般配,他們能結成連理,早在她意料之中。
熱鬧著,又來了幾個同學。眼看開餐時間快到,得到通知的同學裡,除了秦博文,只魏德正沒到了。有人就說,魏德正當了大領導,自然身不由己,不是想走就走得了的。還有人說,這是中國人的習慣,誰官最大,誰最後出場,魏德正是同學中唯一的師級幹部,他當然最有資格擺譜,如果來早了,豈不有辱他的身份?
說著魏德正,魏德正的電話打到了羅家豪手機上,說他正陪省裡老領導看望離休的老市委書記,省裡老領導要請老市委書記吃頓便飯,他一時沒法抽身,要同學們先吃,並囑羅家豪向厲老師轉告他的歉意,過來後再做深刻檢討。收了手機,羅家豪徵求過厲老師的意見。便讓服務員端上一盤生日蛋糕,大家齊聲唱起生日歌,祝厲老師生日快樂,樂得厲老師眼睛眉毛都是笑。
生日酒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接近尾聲,同學們送厲老師回家。圍著厲老師說了會兒話,有幾位同學有事先告辭走了。厲老師問起魏德正,卓小梅就要羅家豪打他電話催催。電話很快打通,魏德正卻沒接。忽聞樓下小車喇叭叫,羅家豪跑到陽台上一瞧,果然是魏德正,他剛從車裡鑽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樣東西,像是畫軸。
見了厲老師,魏德正忙做自我批評,說省裡市裡的都是老領導,怠慢不得,才挨到這個時候。說著雙手將畫軸遞給厲老師,說是特意拜託著名畫家畫的,請老師笑納。羅家豪幾個幫著展開畫軸,果然是名人作品,厲老師滿心高興,讓羅家豪這就掛到牆上。畫掛好,羅家豪仰頭瞄瞄,笑道:「有這麼好的畫品,魏書記也算是將功補過,厲老師可以原諒他的遲到了。」厲老師說:「德正工作忙嘛,沒有畫我也不會責怪的。」
魏德正最後到,其他同學走後,他跟羅家豪和卓小梅留下,陪厲老師聊了好一會兒。直到厲老師臉上有了倦意,三人這才意識到人老了經不起折騰,告辭出來。恰好羅家豪公司來電話,說有個大客戶去了公司,正等著跟他見面,羅家豪只得對魏德正說:「小梅就交給你了,我先走一步。」匆匆鑽進車裡。
望著羅家豪的車出了校門,魏德正說:「那就上我的車吧。」
卓小梅沒動。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她得問問魏德正,康副省長的親筆批示他們研究得怎麼樣了。卻不想直奔主題,得先過渡一下。於是抬頭朝校園深處望去,感歎道:「咱們畢業離校該有十六七年了吧?雖然近在咫尺,卻一直沒回來過,今天還得感謝厲老師,讓咱們得以故地重遊。」
魏德正倒也乾脆,說:「下午我剛好有些空,咱們在校園裡轉轉吧。」
星期天的校園很安靜。偶爾也有人擦肩而過,看去彷彿老師模樣,卻不認識。當年的老師恐怕不容易碰見了。
魏德正興致還不錯,說:「這條路雖然不是通往教學大樓的必經之道,當年我跟秦博文和羅家豪幾個卻喜歡從這裡繞行,順便捉些樹上的毛毛蟲,拿到教室裡去嚇女同學。」
有一片闊大的玉蘭樹葉飄蕩著,剛好落在卓小梅腳邊,她俯身拾起,放手上把玩著,說:「這事我印象很深,常有女同學打開書包時,嚇得尖聲驚叫。為此厲老師追查過幾回,也沒追查出來。但我知道是誰幹的,只不過我沒舉報而已。」魏德正說:「那你是怎麼知道的?」卓小梅說:「我也在書包裡發現過幾回毛毛蟲。只是嚇不住我。見了毛毛蟲,我並不聲張,掉頭瞧瞧.見你正斜著眼睛看我,就知道是你所為了。」魏德正說:「我也很奇怪,全班的女同學都怕毛毛蟲,唯獨你不怕,下課後趁我不在,還把毛毛蟲偷偷塞回到我的抽屜裡。這大概就是你的厲害之處,當時我就想,卓小梅可不是好惹的。」
爬上一道斜坡,舉目望去,對面是一棟六層樓的新教學大樓,擋住了當年他們上過課的三層小樓。兩人走下斜坡,繞過新教學大樓,那有些破落的舊教學樓呈現於前。兩人上到二樓,來到東頭的教室外面.透過油漆剝落的門窗往裡望去,還是當年那種木製桌凳。魏德正往裡指指,說:「有一個學期,你一直坐在南面靠窗第四個位置,我則坐在旁邊一排的第五個位置。那個學期我的成績總是上不去,就是因為上課時老去瞧你,對老師的課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那片玉蘭樹葉還拿在卓小梅手上,她輕輕搖著,像搖一把微型扇子。她說:「你不是在編故事逗我開心吧?」魏德正說:「生活永遠大於故事,還用得著挖空心思去編嗎?我跟你說吧,當時你頭上紮著一個不長的羊尾巴,陽光從窗外斜斜地透過來,將你那有些拉長的頭影投到我桌上,我便什麼都不做,拿張白紙攤到你的頭影下,認認真真描摹。當然要快,太陽一偏,你的頭影便會從我桌上移走。」
這倒不是想編就編得出來的。卓小梅說:「我怎麼從沒見過你的大作呢?」魏德正說:「我怎麼敢告訴你?後來在省城讀書時.我挑了五張自覺最滿意的帶在身邊,有空沒空就要拿出來瞧瞧。有一次去見你.我特意帶了兩張,想請你欣賞欣賞。可那次你有點不冷不熱的,我終於還是沒勇氣拿出來。」
想不到還有這麼一段舊事,卓小梅卻渾然不覺。假設魏德正當時拿出他的作品,並告知這作品的來歷,自己又會是個什麼態度呢?會不會改變初衷,捨遠求近,和他好上?當然人生的假設僅僅只是假設,不可從頭再來。
兩人下了樓.來到樓後的山包前。校園並不大,翻過這個山包,也可折回到剛才的來時路。山包上有一片樹林,曲徑蜿蜒,落葉繽紛,腳踩在上面,窸窣作響。上到山頂,林木更加茂密,除了老槐古樟和黃山松之外,還有絢爛的紅楓。魏德正說:「這麼好的林子,坐上一會兒,不是很愜意麼?」以落葉為毯,一屁股坐到石上。
原來這是維都城裡的一處制高點,透過雜陳的樹木,可望見遠遠近近高聳的建築,筆直的大道,以及那條穿城而過的維水河。還有大大小小的建築工地遍佈城裡城外,也十分搶眼。依稀可見機關幼兒園背後的那個八角亭,離它不遠的城郊部位,螃蟹一樣的推土機橫衝直闖著,顯得格外繁忙。
卓小梅想,要不了多久,那些推土機就會兇猛地朝八角亭方向碾壓過來的。
這麼想著,卓小梅側首瞧了一眼魏德正。此時他也在望著樹林外的城市,眼睛裡放著亮光。他的感受肯定跟卓小梅不同,他是這個城市的主宰,他咳嗽咳得稍稍重點,這個城市就會跟著抖幾下。
卓小梅的目光很快從魏德正臉上滑過去,落在近處的一棵紅楓上。那紅色的楓葉真漂亮,像一面面招搖的小旗。卓小梅想,摘兩片楓葉拿回去壓到書頁裡,實在是一件樂事。小時候,卓小梅就用這種楓葉做過書籤,那橙紅的顏色能保持好長一段時間。可今天她僅這麼想想,沒有任何行動。她沒法忘記康副省長的親筆批示。她說:「魏書記,康副省長的批示不是早到了市委常委麼?總得給個什麼說法吧?」
魏德正像沒聽見卓小梅的話似的,繼續望著山下的城市。他顧左右而言,說:「咱們的城市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作為這座城市的居民,小梅你難道不感到由衷欣慰嗎?」
魏德正不肯提及康副省長的批示,卓小梅也沒辦法,只得附和他道:「城市的變化當然快。過去的舊城舊居消失得不知去向,眨眼間樓房高了,街道直了,廣場寬了,處處都硬化燈化綠化起來了。」魏德正說:「要構築詩意地棲居的優美環境,城市改造和建設當然是必須完成的首要任務。」
詩意地棲居!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詞彙。可卓小梅心裡卻沒一點詩意。她說:「有人詩意地棲居,有人卻因此居無所,食無源,家破人亡,只得披著寫了『冤』字的麻袋四處求告,卻狀告無門,只得跳樓臥軌,引火自焚。」
魏德正語氣平淡,說:「我承認,你說的這些事也不是沒有,前不久咱們維都就發生過好幾起。可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改革嘛,總得付出代價。」
魏德正說得這麼輕鬆,卓小梅卻感覺不是滋味,說:「改革要付出代價,這話誰也不好反對。可你並沒說是誰在付出代價。是失地的農民,失業的T人,失所的居民,還是別的什麼人?我想該不會是一夜暴發的新富,或是官運亨通的新貴吧?魏書記是管黨群和人事的,有些事情比我這個局外人更加清楚。比如機關裡不是年年鬧機構改革麼?怎麼過去二三十人的機關單位,改來改去,競改到百多甚至兩三百人?有目共睹的是,有些人爺做局長,父當科長,高中沒畢業的孫子也成了單位公務員。至於握有實權.或位置顯要的,更是七姑八姨遠親近鄰都進入機關,端上金飯碗。這大概也是改革的代價吧,凡是有價的都被你們強勢群體代去了。」
說得魏德正笑起來,說:「小梅看你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真是難得。」卓小梅說:「我有什麼資格憂國憂民?一個小小機關幼兒園我都憂不過來。」魏德正忙把話題挪回去,說:「關於代價之說,你說的確是事實,誰也否定不了。不過那是非常複雜的社會問題,一兩句話是闡述不清楚的,還是留給專家學者慢慢去研究吧,我們不好奪了人家的飯碗。」說著,緩緩站起身來。
卓小梅只得也拍拍屁股,起身跟著往山下走去。
車出維都中學,魏德正沒送卓小梅回機關幼兒園,將她帶到了長城招待所。魏德正說:「待會兒有人要送一樣東西過來,你拿了再走。」
卓小梅不知是什麼東西,只得隨魏德正,進了他的大套間。
見了套間裡的裝修和設施,卓小梅自然知道是羅家豪所為,不免暗暗佩服他的能幹。事實是沒有一點能幹,羅家豪也不可能從鄉下跑出來,到城裡打出這麼一片天下。
魏德正給卓小梅泡好茶,陪她說了些閒話,手機晌起來。對著手機嗯嗯了兩聲,說這就下去,收了線。然後對卓小梅笑道:「這是軍事重地,我是因為司令和政委特殊關照過,才進出自由,其他人可沒法越雷池半步,所以我得下去一下。」
要出門了,魏德正又忽然轉過身來,說:「招待所的熱水又大又熱,小梅去衛生間泡個熱水澡吧,很舒服的。把頭髮也洗洗.你去照一下鏡子,上面還有兩根松針呢。」踱回去,打開抽屜,拿出兩塊沒有拆包的毛巾,遞到卓小梅手上,說:「這是羅家豪安排的,讓服務員半個月送兩塊新毛巾過來,我用不了這麼多,請你給幫個忙。洗髮和沐浴用品也是上好的,衛生間裡有,可隨意使用。」
魏德正出門後,卓小梅走到鏡前,果然看見頭上搭著兩根小小松針。不用說,這是從維都中學後面山包上帶回來的。魏德正還真會體貼人。進人中年的男人就有這個優點,不像小青年,不解風情。
卓小梅抬手拿掉頭上的小松針,抓著毛巾去了衛生間。
先沖洗了頭髮,再在浴缸裡放滿騰騰的熱水,將自己埋進水裡,只留頭臉擱在外面。泡了一陣。開始往身上打沐浴液,仔仔細細搓洗起來。覺得自己的皮膚還是那樣細嫩,在上面撫著,溜溜滑滑的,手感極好。沒有多餘的贅肉,該凹的凹,該凸的凸,好像跟做少女的時候區別不大。其實卓小梅並沒在自己身上花過什麼時間和精力,偶爾塗一抹口紅,畫兩筆眉毛,已算是奢侈了。她不是那種生活型的女人,興奮點一直在她的幼教工作上。這份工作免不了唱唱跳跳,打打鬧鬧,就是當上園長,事務繁忙,也是每天樓上樓下的,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不歇。真是無心插柳,無意間竟然得到鍛煉,成全了這麼一副堪稱完美的體形。另外也得益於遺傳,母親今年都六十多了,還皮膚白晰,不胖不瘦。遺傳可是花再大的力氣美容換膚拉皮也無法改變得了的。
忽然想起魏德正當著鄭玉蓉,說過的那句除非她卓小梅送上門來的話來。難道魏德正還真有這麼個想法?羅家豪也開過玩笑,如今比處女更稀缺的是真正的愛情,對於魏德正來說,莫非自己也算是稀缺資源不成?要不然,魏德正動員你洗這個澡幹什麼呢?這是不是他對你的暗示?
這麼想著,卓小梅出了浴缸。伸手要去取衣服了,又忍不住抹去壁鏡上的水霧,將裡面的女人瞧了個夠。那女人當然說不上天姿國色,卻眉目清秀,唇紅齒白,而且身材似柳,肌膚如脂。那對Rx房鼓鼓脹脹的,泛著瓷一般的光澤。臀部豐滿上翹,橡皮一樣富有彈性。腹部也算平整,剛生兵兵那陣,還有幾絲妊娠紋,後來也慢慢消失了,光溜如鏡。卓小梅暗想,魏德正若能得到這個女人,也是他有艷福了,哪怕因此對仕途有些影響,他也不虧。卓小梅自己當然也不虧,如果這個身子能改變機關幼兒園改制變賣的命運,園裡百多號姐妹的飯碗不至於在她這個園長手上摔掉打碎。
魏德正說過的除非她卓小梅自己送上門來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來。是呀,現在她真的就送上門來了。卓小梅彷彿對自己充滿了信心,覺得真是這麼回事似的。她不相信面對這麼一個並不賴的送上門來的女人,又曾經深愛過,魏德正會輕易放棄,如果他還屬正常,不是哪裡有毛病的話。
然而走出衛生間,抬頭望見已回到房間裡的魏德正,卓小梅便意識到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魏德正那平靜的目光已經說明,他讓你洗澡,僅僅是讓你洗澡,並不是你所期望的還有另外什麼意思。卓小梅感到羞愧不已,魏德正若知道你競有那樣天真的想法,豈不要暗笑你自作多情?
幸好剛出衛生間,雖然滿臉羞赧,也不容易看出來。才洗過熱水嘛,自然紅潮未退。
不過卓小梅到長城招待所來這一趟,還是小有收穫的。臨出門時,魏德正給了她一樣東西,說剛才出去,就是到大門口去拿這個東西的。這是法院院長要給他一個交代,親自送過來的。是一紙銀行轉賬回單,法院剛將秦博文那四十多萬元打到他的賬上。魏德正還說:「其實我早聽說秦博文在法院追賬的事,我想他會來找我的,不來找我,至少也會給我打個電話。誰想秦博文就是硬氣,始終不肯露面。但我們畢竟同學一場,他的事我不過問,又誰來過問呢?所以我還是忍不住給法院院長打了個電話。我想既然秦博文不願見我,我也不好勉強他,只得把你請到招待所來,交到你手上,這樣我也算是了就一件心願。」
卓小梅沒讓魏德正用車送她,一人獨自來到街上。她沒有因秦博文的錢到了賬上而高興。她覺得很滑稽,自己忙乎了大半天,原來是給秦博文忙的。卓小梅的心情灰灰的,知道機關幼兒園除了改制變賣,再不會有第二種結局。不過她已盡了可能盡到的一切努力,雖然她早明白自己這麼做,最終改變不了機關幼兒園的命運。是呀,連於清萍和鄭玉蓉都已挺身而出,自己縮在背後,那是說不過去的。有道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謀過了,至於成與不成,那不是你所能左右得了的,你也就問心無愧了。
卓小梅的視線模糊起來,眼裡蓄滿無奈的淚水。掏出手巾揩去淚水,不知怎麼的,沉重的心情忽然輕鬆了許多。為了機關幼兒園,她絞盡腦汁,將可走的路都走過,現在她已經走到路的盡頭,可以理所當然地歇下來,不必再疲於奔命,繼續走下去了。
回到家裡,已到做晚飯的時候。可秦博文還沒回來,卓小梅不知要不要做他的飯。便打算等一會兒,等他回來再淘米也不遲。那四十多萬元既然到了賬上,他也該鬆口氣了。
天色慢慢暗下來,像一塊無形的黑幕籠罩了整個世界。卓小梅還傻坐在客廳裡,連電燈都忘了拉開。突然想起該給省教育廳郭處長打個電話過去,事已至此,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這才開了燈,撳下郭處長家裡的電話。
辜負了郭處長一片苦心,卓小梅心裡有愧,覺得太對不起他,準備著討他一頓訓斥。不想郭處長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彷彿一切都在他預想之中。沉吟片刻,郭處長才告訴卓小梅。康副省長已經回國。他不再留在省政府.更沒去省委做副書記,而是到人大去做了副主任。名義上人大是個權力機關,可大家心裡都有數.一線領導到得那個地方,就意味著政治生涯基本結束,只等著回家寫字畫畫了。
郭處長的意思非常明顯.原康副省長的那個親筆批示,已經相當於廢紙一張,維都市常委自然不可能再當回事。也就是說,魏德正不肯讓步,一點都不足為奇。
郭處長掛掉電話後,卓小梅手上還拿著話筒,好一會兒沒想起要放回去。天意,這是不是天意?如果康副省長仍然是康副省長,甚至一躍而為康副書記,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成為原康副省長或康副主任,那事情又會是個什麼情形呢?
卓小梅不願如果下去,瞧一眼嘟嘟響著的話筒,很不耐煩地將它扣到叉簧上。
不想自己話筒上的手還沒移開,鈴聲便跟著驚恐萬狀地震響起來。
原來是羅家豪。他說:「怎麼待在家裡,沒留在長城招待所?」卓小梅沒好氣道:「你是不是帶了派出所的人,要去捉雙?」羅家豪朗聲笑道:「我怎麼會去捉雙呢?兩個都是我的好同學。」
卓小梅忽覺滿心都是委屈,幾乎要哭出聲來了。但她還是強忍住,說:「你別看扁了我,我還沒那麼下賤。」
羅家豪收住嘻嘻哈哈的口氣,低聲道:「這跟下賤完全是兩碼事嘛。知其不可而為之.這可是你一直以來的想法,不然你也不會明知這事無法挽回,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去拼去搏了。天意也好,人願也罷,拼了搏了。你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要說的是,既然事情的結局不是你所能決定的,你還有什麼值得懊惱,值得遺憾的呢?」
卓小梅慢慢平靜下來。不是羅家豪說的有道理,而是他這個時候打來電話.讓卓小梅感到了些許溫暖。卓小梅說:「家豪,謝謝你!」羅家豪說:「謝我幹什麼?我又沒為你幫上忙。事實是你這個忙,怕是誰也幫不上的。」
卓小梅忽然想起那天羅家豪說過的一句話,說:「你不是說還有比愛情更短缺的。那是什麼?」羅家豪說:「我說過這樣的話嗎?」卓小梅說:「別賣關子好不好?」
羅家豪說:「權力。」
卓小梅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權力?」
羅家豪說:「正是權力。這世上,只有權力才永遠是最稀缺的資源。你想想,人的慾望是不是有層次的?人要吃穿,物質短缺時,思飽暖。人有男女。飽暖無慮時,思淫慾。人是精神動物,淫慾連普通動物都不缺,於是渴望靈與肉的結合,這就上升到了愛情。愛情總是虛虛實實,稍縱即逝,說有實無,說無似有,難以定論。唯有權力實實在在,握在手裡沉甸甸的,讓人踏實。更重要的是權力有二重性,是物質,可以換來一切,換來財富,換來美色,甚至換來真真假假的愛情;又是精神,讓你高居人上,唯我獨尊,呼風風來,喚雨雨至,本身就是莫大的精神按摩,只要按著穴位,那份舒暢,那份淋漓,那份得意,不可與外人道也。世上大概也就權力這個東西既是物質,又是精神,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雙管齊下,交相輝映,相得益彰。相比之下,物質層面上的吃穿,動物層面上的淫慾,精神層面上的愛情,都顯得太單調,不過是人的基本需求,人生而就該有的,儘管不見得該有的便人人都有。還是權力刺激,所以人人都樂於追求權力,權力一通百通,一朝權在手,什麼都擁有。說權力是樹,那是搖錢樹,可讓你賺個盆滿缽滿。說權力是藥,那是壯陽藥,可叫你情緒亢奮,精神堅挺。說權力是鳥,那是鳳鳥,百鳥得來朝,千鳥要來儀。權力既然如此神奇,自然人人追而逐之,個個搶而奪之,唯恐伸手慢了,力氣小了,被別人爭了先機,拔了頭籌。看那世間之人,別的什麼都可不放在眼裡,卻對權力二字難以釋懷,晚上睡著了,還睜大雙眼,死死盯著不放。每個人都情系權力,意牽權力,心念權力,那麼權力就是再多,也供不應求,永遠都是稀缺資源。」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羅家豪大概有些累了,才稍作停頓,換了語氣,下結論道:「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為了神奇的權力,身為市委副書記的魏德正才不會為所謂的女色或愛情,說白了,為於清萍和鄭玉蓉,甚至為你卓小梅,輕易放過機關幼兒園。」
卓小梅自然也是清楚魏德正的真實意圖的,卻還是明知故問道:「一個小小的機關幼兒園,到底能給他換來什麼權力?」
羅家豪說:「這還用懷疑嗎?很快你就會完全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