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陸姐的老顧客中,除了那個「開處」的大老闆,還有一個非常奇特而陸姐卻很喜歡的小老頭。大老闆「開」了她「處」以後,僅僅是通過他下面的馬仔給她經常介紹新客戶,再沒有和她同床共枕。但有時在叫她陪他的朋友時見到陸姐,仍很關心,詢問她的近況,也叫她找個正經事情做。而這個小老頭不但經常勸她「從良」,還說過只要她「從良」,他能幫她一把。

  這個小老頭不知是誰介紹的。她只是接聽了一個電話,叫她哪天晚上八點鐘到C市頂級的五星級酒店,房間號碼很大。陸姐知道酒店樓層越高,房間的級別也越高。酒店是全市頂級的,房號也明確無誤,雖然陌生,也沒有什麼可顧慮,陸姐就沒有回絕地按時去了。

  到了門口,陸姐按了一下門鈴,房門打開,在她眼前出現一個白髮白鬍鬚的小老頭,穿著那時還沒有流行開的白色紡綢中式褲褂,顯得特別精神乾淨,而年齡足足有七十歲。

  「請進,請進!久聞芳名,朝思暮想,今日才得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花容月貌,妙人兒也!」小老頭做出一副戲劇姿勢,向她彎腰並一揮手,作了個禮讓的手勢請她進門。

  「小生這廂有禮——了!」

  陸姐和所有的小姐一樣,進了門,並不在乎客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少,相貌如何。因為不論客人長什麼模樣,也不是你準備戀愛結婚的對象。你別無選擇,只能把身體讓他玩,何必花那個心思去「相親」主要觀察的是房間的設施等級,因為這是客人能不能多付小費的主要標誌。如果只是間普通的標準間,儘管住五星級酒店,客人的消費水平也不會很高,給的小費只在約定俗成的標準上下而已。而這間房卻叫陸姐暗暗吃驚,這是間比大老闆「開處」那種房間更大的套房。有大熱帶魚缸,熱帶魚在裡面悠哉游哉地漫遊;有古董花瓶,有多寶格架子,每格裡都擺放著各種石刻玉刻和瓷器的小擺件;有吧檯,吧檯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洋酒,每個酒杯都璨然發亮;牆壁上掛著色彩濃艷的油畫;茶几上放著碩大的水晶果盤,堆滿各色時令水果;寫字桌上還有電腦及傳真機打印機;邊門旁還有個小廚房,廚房裡面都是當時c市還少見的不銹鋼灶具炊具。

  陸姐知道這個客人不一般,但不知一個七卜多歲的老頭子會怎樣玩她,是不是有點變態一時有點手足不知所措。沒料想小老頭卻很好伺候。小老頭叫她先去洗澡。她洗澡的時候,老頭在另一間衛生間洗。兩人洗罷出來,小老頭才叫她脫掉浴袍,光著身子轉過來、轉過去,小老頭背著兩手在一旁欣賞,並不碰她。小老頭自己也光著身子,只圍塊浴巾。陸姐轉了幾圈後,兩人就坐下聊天。

  小老頭這時完全變成年輕人似的,一會兒拿出根笛子吹奏,叫陸姐坐在他身邊聽。笛聲低沉而悠揚。陸姐聽著聽著競流出眼淚,原來弟弟叫她找「有眼眼的、吹得響的竹子」就是這種東西!

  小老頭看見陸姐流淚,以為她受到感動,面露喜色,用乾瘦而細長的手撫摸陸姐的頭髮,感慨地歎了口氣:

  「啊!知音呀,知音!現在還有幾個人聽出高山流水,知我清音惟獨美人知我也!幸哉!幸哉!」

  然後,小老頭站起來,在大客廳當中舞之蹈之。舞的時候圍的浴巾掉在地上,小老頭就赤身裸體地一手拿笛子當馬鞭,像在舞台上那樣揮動,一手用食指和無名指捋著垂到喉頭的白鬍鬚,口中吟哦道:

  「『今古山河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舞罷,小老頭坐下說:「你知道嗎這是清朝納蘭性德的詞。我最喜歡了!是他弔唁王昭君的。王昭君,古代四大美人之一也,最後只落得遠走他鄉,下嫁匈奴。我知道你也是流落風塵。但我一向敬重風塵女子,我曉得你並不懂這些,但你能聽我笛音受到感動,就是非常有天分的了!」

  隨後,小老頭把白髮蒼蒼的頭枕在陸姐大腿上。仰面朝天,長長地歎了口氣,又自顧自地吟唱道:

  「唉!『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唉!青樓多薄倖,紅塵少溫暖——呀——何處是好!何處是好——」小老頭的「好」聲高高揚起,然後突然拐個彎,像掉在地上似的,猛地落下來,「——呀!」

  陸姐讀中學時也讀過古詩詞,讀的時候和讀白話文沒有區別,不像小老頭吟唱得這麼抑揚頓挫,一板一眼,婉轉好聽,把詩同內容的情感情緒都表達了出來。她不禁用手去捋小老頭的幾根白髮,小老頭閉了眼,似乎在享受她的溫柔。這時,陸姐競看到小老頭眼縫中有點濕潤,她想叫小老頭高興起來,就給他剝橘子,一瓣瓣地喂到他嘴裡。小老頭果然開心了,吃了幾瓣橘子後,又睜開眼坐起來。

  「今夕何夕,共此良人如果不嫌老朽醜陋,沾污美人與我共枕同衾如何真是『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兩人雖然光著身子睡在一個被子裡,小老頭卻沒有一般客人那樣的動作,只是叫陸姐摟著他乾瘦的身軀,讓他蜷曲在陸姐的懷裡,嘴巴放在陸姐乳房旁邊,像個嬰兒一樣,偶爾吮一下陸姐的乳頭,叫陸姐輕輕地拍他入睡。

  竟然如舊小說寫的那樣:「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晨,兩人梳理完畢,小老頭叫陸姐跟他一起到樓下的西餐廳吃早餐。陸姐知道一般客人在早上是不會留她一起吃飯的,那樣如碰到客人的熟人,客人會很尷尬,讓人知道客人晚上叫了小姐。但是小老頭毫不在乎,挽著她的胳膊大大方方步人餐廳。服務員好似都認識這個小老頭,畢恭畢敬地引到好像是小老頭的專座,替陸姐拉開椅子。吃完飯,陸姐以為小老頭要付小費了,而小老頭卻叫他的司機開車送她回去。陸姐坐在後座有點失落:原來白白來了一趟,小老頭沒玩她,是不是就不付費可是,下車時,司機雙手給陸姐送上個信封。回到髮廊,陸姐打開一看,比約定俗成的小費多三倍。

  從此,小老頭每星期召她一次,每次都是那間大套房。只要陸姐不來月事,風雨無阻。陸姐看見大水晶果盤中貼著外國商標的水果他們倆只吃了幾個,其餘的,都便宜了酒店的服務員拿去享受,真可惜!有時想問問小老頭,是不是能讓她帶回去讓姐妹們分享,可是又不好意思。由此也好奇小老頭究竟是幹什麼的: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老闆不像老闆教授不像教授,但出手大方,在陸姐看來可以說揮金如土,令她十分費解。一次陸姐偶爾試探了一下,小老頭哈哈一笑,從她腿上翻身坐起來:

  「你別以為我是販毒的啊!我實話告訴你這個美人,叫你放心。這就是因為我的遠見嘛!現在,美國的兩大金融機構在支持我嫖你這個娼!」說著,老頭笑著在她臉上擰了一把,「莫生氣莫生氣!開開玩笑!還在鄧小平剛剛上台提出『科教興國』的時候,國門也打開了,我的兩個娃兒,一個女娃兒一個男娃兒,都考上了美國的大學。那時候他們都要去學科技,我叫他們不要去學科技,要學就學金融管理和經濟貿易。那時候這兩個是冷門,沒得幾個人學。因為他們媽死得早,兩個娃兒都是跟我長大的,所以很聽話。後來,兩個娃兒都成了這兩門學問的博士。現在,美國想進軍中國的金融市場,男娃兒是梅林主持亞洲區的主管,女娃兒是摩石主持亞洲區的主管。你說,是不是我拿了美國人的錢在和你耍」

  陸姐雖然不知道「梅林…『摩石」是什麼機構,但知道這小老頭既有錢又來路正當。知道客人有錢,小姐就安心了。

  一回生二回熟,後來陸姐一進門,小老頭建議他們倆都脫光衣裳,說這是返璞歸真、崇尚自然的「天體運動」,對養生有好處。小老頭見了她就真「返璞歸真」了,和小娃兒一樣,還要陸姐跟他在房間裡捉迷藏。大套房有大小六個房間,由他們兩個赤裸裸地跑來跑去。小老頭捉到她就在她臉上親一下,陸姐捉到小老頭也同樣如此。玩得高興了,小老頭還要背她,陸姐比小老頭高半個頭,陸姐只好趴在他背上用腳尖點地跟著他走來走去。陸姐背小老頭的時候很輕易地就背了起來,在房間裡小跑,小老頭在她背上樂不可支。

  有時,從小老頭的吟詠中陸姐也聽出一絲悲涼,一次,小老頭躺在她大腿上閉著眼睛吟詠: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競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唉!多好啊!『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種絕妙好詞,今日有誰能作後繼無人,風流不再!『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我不乘風歸去,更待何時」

  可是,小老頭一會兒又高興起來。吟唱道:

  「『如今非是秦時世,更隱桃花亦笑人』;『到老居然逢盛世,男兒何處寄頭顱』啊!所以,我也只好隨波逐流,得樂且樂。學古人那樣:秉燭夜遊,倚紅偎翠,傍柳隨花。真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啊!以使吾『不知老之將至』也!」

  經過幾次,陸姐覺得小老頭每次付給她那麼多小費,卻不弄她,自己也有點過意不去。這是小姐的職業習慣,也是小姐的職業道德,並且,陸姐從心眼裡也有點喜歡這個小老頭。有一晚,陸姐就在被窩裡主動挑逗小老頭。小老頭像被胳肢了一樣「咯咯咯咯」地笑起來。

  「褻瀆、褻瀆!不敢褻瀆美人紅唇。」小老頭輕輕推開她,在床上坐起來,笑著對陸姐說,「你不要以為是我的東西起不來才不弄你,要你『吹簫』才能起得來,不是那樣的!就是不能起來,外國人現在發明了一種藥,叫『偉哥』的,讓八九十歲的老頭也能過性生活,但是我不願那樣做。」

  小老頭正色地問陸姐:「你知道我為啥子不出國嗎」

  陸姐當然不知道,搖搖頭,詢問地看著小老頭。

  小老頭說:「我的兒子女兒孫子外孫一大群,都在美國,今年孫子都在硅谷工作了,掙的錢比他老子還多。他們總是叫我去,說是叫我去『安享晚年』。我說,要『安享』,就在我們中國『安享』!你們把錢給我寄夠就行了,其他不用你們管!我喜歡我們中國的東西,特別是文化,傳統文化。可惜,一個『文革』,毀了我們一大半珍貴的東西!幸好還留下一點點。就因為那只有一點點,所以特別可愛!那叫『余緒』『餘韻』。懂得不懂得我們中國文化重視精神心理上的享受,西方文化偏重物質肉體上的享受,這就是東西方兩種文化的根本區別。我跟你耍,精神上得到快樂就行了。你又這麼美,你想想,我這樣一個醜陋的糟老頭子趴在你身上哼哧哼哧地搞你,像啥子樣子可笑不可笑自己想想都覺得降低了品格,把美好的東西都破壞了,更破壞了我的心情!你是我『安享』的一個最好的陪伴,讓我『安享』了;你能讓我真正『放浪形骸』,能真正『忘形』!這點,我還要感謝你呢。你知道我為啥子不親手給錢給你就因為我不想把錢混到我們裡頭去。可是不給你錢,你就是靠它生活的嘛!沒得法子,只好讓司機給你。不過,要是你以後做個正經事,從良了,你就找我,那時候我就會親手把錢給你了。你很有天分,從良了你就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你要曉得,你現在是『神女生涯原是夢』,你還『小姑居處本無郎』呀!好好做個正經生意,尋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大丈夫,做個良家婦女。」

  小老頭又歎口氣說:「唉!現在啷個整成這個樣子:神州大地,男無君子,女無淑女!小姐不像小姐,良家婦女不像良家婦女!走在大街上,你都分不清哪個是小姐,哪個是良家婦女;又好像滿大街都是小姐,又好像滿大街都是良家婦女!唉!可是你不同,你這個小姐走到哪裡,看起來都像淑女。你有這個天分唦!」

  有時,赤身裸體地鬧累了,陸姐和小老頭兩人一起躺在寬大的沙發上閒聊時,也想問問小老頭過去的事,現在幹啥。小老頭長歎一口氣說:

  「這些你就莫問了。我給你吟一首我的詩,你就明白了。」

  於是小老頭就清了清嗓子,兩手凌空緩緩地揮舞著節拍,像唱戲般悠揚婉轉地吟哦起來:

  「臨風——不——受——始——皇封,只作——荒——山——一——古松。莫問——當——年——霜——雪事,今宵——閒——話——盡——從容。」

  小老頭吟唱完了,陸姐還是不明白,但更覺得小老頭可愛了。

  小老頭還給她說過,中國文人自古就有呼優召妓的傳統。說了一大串古代文人的名字和古代「小姐」的名字,陸姐只聽出什麼蘇東坡、白居易,還有本省的薛濤。說到一個叫梁紅玉的古代「小姐」,說她是有名的戰將,巾幗英雄,「擂鼓戰金山」。小老頭興奮得赤身裸體地翻身起來,站在大客廳當中,白鬍子撅得高高的,兩根細小的胳膊像拿著鼓槌般急速上下揮動,口裡發出「咚!咚!咚!咚!咚……」的鼓聲,讓陸姐彷彿看到梁紅玉「小姐」面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在指揮激烈的戰鬥。

  「沒得妓女,哪有千古流傳的《琵琶行》勒沒得妓女,杜牧、柳永都沒得靈感!沒得妓女,夏衍啷個能寫出《賽金花》勒他後來還當過文化部部長!」

  小老頭越說越來勁,說得她雲山霧罩,覺得她們從事的還不是低級工作,在歷史上也曾有過貢獻。

  和陶警官分手後,陸姐就回到髮廊與方姐商量怎樣做正經生意。陸姐除了在餐館酒店賓館進進出出過,完全不懂其他什麼店舖超市怎樣做生意的。方姐還捨不得放棄做小姐的生意,因為自外面傳言她的髮廊「上面有人」後,她的生意越做越紅火。方姐說,現在做什麼生意都不如做小姐生意賺錢。

  方姐鄭重其事地告訴陸姐:「現在,全中國只有兩大行業最賺錢:一個是當官,一個是當小姐!」

  但是,髮廊太顯眼了,一來「掃黃行動」,髮廊就首當其衝。要開個外表看來是正當的營業場所,暗中兼做出台小姐的「中介」。小姐不在營業場所裡做,只讓她們「外賣」,於是就建議開個「茶室」。茶室陸姐倒略知一二,因為她曾在茶室裡等橘子皮臉經理等了八九個小時,閒著無聊時看了一些茶室的買賣。那裡面不止飲茶品茗,還有點心、棋牌和足浴。C市人愛打麻將全國聞名,茶室的棋牌部分生意特別好,當時就決定了開家茶室。

  為了找地點鋪面,陸姐就把「開」了她「處」的大老闆約到一家咖啡店面談。大老闆嘴上叼著雪茄說,這有何難一手把玩著一塊玉珮,一手拿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叫陸姐到什麼什麼地方找準誰誰。陸姐去了一看,地點果然不錯,正在一家四星級酒店旁邊,是一座辦公樓大廈的一層,有一千多平方米面積,租金也很合算。又剛好到了小老頭約陸姐的時候,陸姐去了跟小老頭一說,小老頭連聲說好好好,中國的茶文化應該發揚。兩人也不捉迷藏了,一老一小就在大套間裡赤身露體、在「天體運動」的純原始自然狀態下研究當代商業,商量如何開辦茶室。

  小老頭不愧是中國文化的通家,提到茶文化興趣盎然,光著身子拿出張紙就把一千多平方米的大廳分隔出幾個部分,各個部分有各個部分的功能,有琴棋書畫茶藝插花麻將牌九和養生休閒,把「茶室」做成個「多功能廳」。並對陸姐特別強調要有中國傳統文化品位,一律採用中國的古典傢俱和裝飾。但陸姐只有十幾萬元存款,無能為力,連裝修費都不夠,何談預付房租小老頭說,有方向,就不怕沒辦法。

  「你有十幾萬,拿出十萬就行了。我出十萬,你叫你那個大老闆也出十萬。我們三家正好組建成一個股份有限公司。有了個公司,我們才能向銀行貸款啦少!你這個呆美人,你曉得不曉得,銀行就是幫我們掙錢的唦銀行方面你們不用管,我來和他們打交道!」

  大老闆慷慨答應入股。三人三一三十一,登記了一個「股份有限公司」,註冊資本三十萬元。區區三十萬人民幣,要開家擁有一千多平方米面積的「多功能廳」當然是杯水車薪。而小老頭果真有辦法,在民間企業很難向銀行貸出款來的時候,小老頭居然叫銀行上午放錢,銀行就不敢下午放。原來,小老頭的背景C市政府高層和C市銀行界高管都知道。小老頭跟陸姐說得不錯,「美國的兩大金融機構在支持我嫖你這個娟!」有些官員是用中國人的錢「公款消費」,小老頭是拿美國金融機構的錢「公款消費」。小老頭住的總統套房、坐的小汽車等等,都是美國的金融機構埋單。那間「總統套」,名義上是美國金融機構在C市的臨時聯絡處,其實是希圖長期進駐C市的尖兵哨。

  王草根手中有土地,小老頭背後有美國金融機構這座大山,要銀行放多少款銀行就放多少款,而小老頭貸款根本不需要像王草根那樣請客送禮給回扣,張口就行,手到擒來,一分不少。陸姐有了錢,就預付了租金,雇裝修公司來裝修。小老頭還是個「完美主義」者,經常到工地視察,親自挑選古典傢俱飾物,精益求精,花銀行的錢不心疼,把個茶室裝修得古色古香,高貴典雅,成了C市最高檔的茶文化展示場所。

  茶室的名字當然是小老頭起的。小老頭說,他小時候在江津見過陳獨秀,江津人對陳獨秀都很敬仰,蔣介石還經常派大官從重慶來看他,好像對陳獨秀也很尊重。陳獨秀在北京時也很喜歡嫖妓,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跟小老頭雖不是「同志」卻是同好。小老頭就把茶室起名為「獨秀居」,並且手書了牌匾。

  牌匾一掛到門口不得了!陸姐才知道小老頭是C市的大名士,「文革」前就出版了好幾本研究古文的專著,是中國古詩詞研究界的一名權威人士,書法作品一字難求,更是從不給人題牌匾的。人們不為喝茶,也要跑來看一看「獨秀居」三個字。

  兩年後,中國大陸突然掀起了「國學熱」,冷門變成熱門,小老頭也一下子成了全國著名的「國學家」,在全國各地跑來跑去講學,東奔西走,席不暇暖,在C市別想找到他影子。有一天,陸姐突然接到個電話,說是小老頭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講學時,晚上沒人照顧,在衛生間摔倒了,現在半身已經癱瘓,要她去南方那所醫院一趟。陸姐急忙當晚就乘夜班飛機趕到那座城市,第二天一早就去醫院。

  小老頭病房內外有一群年紀大小不等的看似「海龜派」的人物,都尊敬地讓她走到小老頭床前。

  小老頭躺在病床上,看起來,軀體陡然縮小了許多,像個小娃娃睡在被窩裡。見她來,咧了咧嘴,算是一笑。揮揮他還能動的一隻手,意思是叫別人都離開。人們離開後,小老頭向她招了招手,意思是叫她來床前。陸姐一下子撲到床前,趴在小老頭身邊哭泣。小老頭把那只能動的手放在陸姐頭上,卻還能勉強說話,他的話也只有陸姐能聽得懂。只聽小老頭吐字不清地斷斷續續地說:

  「我還沒死,你不要傷心。啊!『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哦——嗨!你再脫了讓我看看,只脫上衣,就行了!」

  陸姐馬上去把病房門鎖好,轉身過來把上衣連裙子褲衩全部脫光,赤條條地坐在小老頭床邊,拿起小老頭那只有知覺的冰涼的手,把它放在她溫暖的乳房上,俯身用慈母般的目光看著小老頭。

  小老頭眼睛一亮,咧開的嘴更大了些,喜悅之情溢於半邊沒有麻木的臉上。

  「啊!你讓我知道了什麼是『美之所在,雖污辱,世不能賤;惡之所在,雖高隆,世不能貴。』好!好!好!老夫此生有此艷福,不枉來人間走了一遭也!,,在陸姐乳房上暖了一會兒,小老頭的手微微抽動了一下,意思是可以了,叫陸姐穿上衣裳。陸姐穿著整齊後,小老頭示意叫他的兒孫進來。小老頭跟他的兒子媳婦孫子一句話都不說,只用手勢表示。他用手勢叫一個美國式瀟灑打扮的少婦把她手上捧的一個包交給陸姐。然後朝陸姐微微揮手,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陸姐走出病房,小老頭的兒子對陸姐說,他們已包租了一架飛機,明天就把小老頭送到美國洛杉磯去。陸姐直抹眼淚往外走,沒跟老頭兒子說一句話。老頭兒子很客氣地向陸姐謝了又謝,一直送到醫院門外。

  陸姐回到酒店打開包一看,原來是一個非常精美的女式手提包。陸姐記得,她曾跟小老頭說過那橘子皮臉經理嘲笑她連個手提包也沒有的話。陸姐捧著手提包貼在臉上,涕泗橫流。

  不久,世界名牌大舉進入中國市場,陸姐才知道小老頭送給她的手提包的牌子是LV,她的提包式樣還是全球限量版,屬於頂級的奢侈品。

  小老頭去美國後,沒有與陸姐再聯繫。幾個月後,老頭兒子來他們城市開什麼學術研討會。老頭兒子專程來獨秀居茶室拜訪陸姐,告訴她,小老頭到美國不久就在醫院安詳去世,彌留之際,只見他父親用一隻能動的手向空中指著,喊了三聲「他、他、他」。可是漢語不像英語,搞不清這個「他」是女性還是男性。

  陸姐心裡明白這個「他」是誰,也明白老頭兒子其實心裡也明白這個「他」是誰,不然,老頭兒子何必不遠萬里跑來告訴她小老頭最後說的三個字。

  老頭兒子走後,陸姐放聲慟哭,肝腸寸斷,如果沒有陶警官在一旁不停地安慰,陸姐肯定會大病一場。

《一億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