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各組抽調來的十二個犯人並不像王隊長說的那麼難管。王隊長說「難管」,是從勞改幹部的角度上來看的,是把我還當做與那十二個人不同的人。自監獄制度發明以來,最英明的一項措施莫過於用犯人來管犯人。一種民主的平等的氣氛,很快就會調動起被管的犯人的積極性和自覺性。尤其,我們這個田管組住在遠離號子七八里的大面積稻田中間,土坯房蓋在斗渠旁邊一個地勢較高的土丘上;公社的生產隊與我們隔渠相望。這裡沒有崗樓,沒有電網,沒有扛槍的「班長」。我們又聽見了雞啼狗吠;我們渠這邊沙棗花盛開之際,生產隊的蜜蜂嗡嗡地成群飛來,似乎已經抹掉了橫在人與人之間的森嚴壁壘。有家的犯人彷彿又回到了家,無家的犯人也獲得了些許的自由感。更何況,抽調來的自由犯,全都是短刑期的或刑期即將結束的犯人,在這樣的年代裡,有這樣一處美好的田園,又何必逃跑呢?
水稻生芽的時節,渠壩上滿樹的沙棗花開始凋謝。點點金黃色的小花落到水裡,有的順水流去,有的被垂在水面的柳枝留住。依附在柳枝上的沙棗花又吸引來無數的沙棗花和柳絮,在渠水上織成金色的和銀色的花絮的漣漪。我們在稻田里勞動了一天回來,就蹲在這渠邊吃晚飯。而在渠壩那邊的柳樹下,卻坐著。站著一排排農民的娃娃,呆呆地盯著我們這些穿黑衣裳的人,彷彿這些人的一舉一動都非常奇異。黑色的衣服和教士的長袍一樣,籠罩著一種神秘的色彩;他們幹了什麼事?是什麼命運驅使他們集中到這裡來……幼小的心靈從此潛入了對世界、對未來的恐懼。
如果大隊在警衛的押送下,排著隊從渠壩上走來,到稻田地裡去幹活,來看的農民就更多了。甚至還有從遠地來莊子上串親戚的老鄉,也要把「看勞改犯」當作精彩的節目。
「喲!看那個……還戴著眼鏡哩!」
「咦!那個,那個……模樣還長得挺俊哩!」
「咋樣?給你當個女婿……」
「你死去,我撕爛你的X嘴!」
說這樣話的當然是女人。很快,她們自己一夥裡就打鬧開了,這是一個開放性的劇場,觀眾席上同樣演著熱鬧的戲。久而久之,如果我們出工收工沒有老鄉,特別是穿花褂的姑娘媳婦站在渠那邊看,我們反而會感到寂寞,年輕的小伙子在隊列裡走著也是無精打采的,即使今天干的活並不重。要是來看的人多,絕大部分勞改犯人都會抖擻起精神來,王隊長沒有下命令唱歌(唱歌也是在命令之下),也要唱。
在所有的「革命歌曲」裡,我們最愛唱這兩支歌: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還有:
我們——共產黨人,
好比種——子!
唱到「種子」這個詞,年輕的勞改犯就會向站在渠那邊的姑娘媳婦擠眉弄眼。王隊長對犯人唱什麼歌是不管的,只要唱得整齊,唱得響亮,他便會罵一句「婊子兒」,表示讚賞。直到後來警衛人員通過警衛部隊的渠道向勞改當局提出了意見,勞改當局才下達規定:在這個非常的革命時期,勞改犯人只許唱「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了。可是,到了一九六七年,連公安局、檢察院、法院也被「砸爛」,這些機關一律實行了軍事管制,「高貴」的軍代表卻比「卑賤」的農民出身的勞改幹部「聰明」——應該是「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語錄」是這樣教導的——直覺地感到所有的「語錄歌」都具有方法論的性質,不論哪個階級哪個派別全能利用,全會從中受到啟發。比如,你所指的「反動的東西」,在他那裡偏偏另有所指,你怎麼辦?對這群心懷叵測的人,你怎麼知道他們心裡指的是誰?於是,乾脆命令勞改犯人一律不許唱「語錄歌」。但除了「語錄歌」之外這時又沒有別的歌可唱,這樣,在一次勞改隊春節聯歡上由犯人自編自演的「寧夏道情」,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流行歌曲。
改造,改造,改那麼個造呀!
晚上回來,一——大瓢呀!
嘿嘿!呀呵嘿嘿!呀——呵嘿!
在我們田管組,「一大瓢」是由我們派回去的值日犯人挑來的。我們有兩個大鋁桶,不管是什麼飯,值日犯人每頓都能挑回滿滿的兩大桶來。在外面被批判得體無完膚的「多勞多得」,在勞改隊裡始終奉行不渝。這時,黃瓜成熟了,西紅柿開始泛紅。路過菜地,挑飯的值日還要撈來許多剛下架的新鮮蔬菜。經管菜地的也是自由犯,而所有的自由犯全屬於一個階層,都互通聲氣,互通有無。我們能比「班長」們和勞改幹部及其家屬更早地吃上西紅柿和黃瓜。自由的相對性,在這裡體現無遺:不管在什麼地方,你只要比別人稍稍自由一點,你就能得到較多的利益;而利益的多少,恰恰和當時當地不自由的程度成反比,在最不自由的地方你得到一點自由,所獲得的利益卻最大。
兩大瓢——不是「一大瓢」——下了肚,又大嚼了一堆西紅柿黃瓜,我們全被撐得不能動了。我們仰面躺在渠壩的坡上,頭枕著自己的胳膊。大隊收工回去了,周圍陡然異常地靜謐。烏鴉在老柳樹上拉屎,稀糞穿過枝葉掉在積滿黃土的渠壩上,砸出「撲、撲」的聲音。太陽落在群山之巔,灌滿了水的大面積稻田,驀地變得清涼起來。青蛙和癩蛤蟆先是試探性的,此起彼伏地叫那麼兩三聲。聲調悠長而懶散,彷彿是它們剛醒過來打的哈欠似的。接著,它們便鼓噪開了,整個田野猝然響成一片:「咯咯咕」!「咯咯咕」!歡快而又憤怒。它們要把世界從人的手中奪回來,並充滿著必勝的信念。
同時,習習的晚風從一眼望不到頭的稻田那邊吹拂過來,並且送來無數跳躍的、閃爍不定的點點金光。我閉上眼睛,進入一種忘我的恬靜。這種忘我的恬靜是在等待中的最佳情緒狀態,也是在漫長的等待中不自覺地鍛煉出來的。在歷史的轉折到來之前,人根本無能為力,與其動輒得咎,不如潛心于思索。
但我思索些什麼呢?我什麼也沒有思索。外面的世界已經完全逸出了馬克思所探索出的規律,書本已經被拋到一邊。據說這才是真正遵循了馬克思所說的「批判的武器不如武器的批判」。因此,不但使王隊長目瞪口呆,也使自以為比他高明的我偶然失措。王隊長的沉默給我留下的那個空白,儘管填滿了渺茫的,但又必不可少的希望,卻也沒有給我對社會的思考提供任何線索。斯賓諾莎是這樣說的:「無知並不是論據。」
管他媽的!當個純粹的勞改犯吧。王隊長還把我看作與其他勞改犯不同,說來慚愧,實際上我從骨子裡都成了一個勞改犯,因為我在社會上所從事的職業,就數我當勞改犯當得時間最長。
在渠壩下躺夠了,勞改犯們舒臂伸腿地活動起來。
「操!夜黑裡來個女鬼就好了。」
「來的女鬼可別是披頭散髮的,最好是塗脂抹粉的。」
「熊!吊死鬼都伸著舌頭,老長老長,通紅通紅,在你臉上舔一下,可夠你嗆!」
「一個女鬼不夠分,最好來一幫,十三個,咱們一人摟一個。」
「咱們組長不要呀,咱們組長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咋啦?讀書人也長著一個……」
我仍閉著眼睛,但也不禁和大家一同「撲哧」地笑了。我感覺得到這時大夥兒的眼睛都在看著我。我受著一種獨立於他們之外的尊敬,但我的內心卻傾向於他們。自一九五八年「公社化」以後,法律之外又加上種種規章制度,空前的嚴厲滲透到農村生活的每條縫隙。每一個農民都像古希臘傳說中敘拉古國王的寵信,頭上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劍,不知什麼時候它全突然掉下來,砍著自己的腦袋。歸我率領的十二個田管組員,全是精於農活的強壯小伙子。聽著他們平靜地敘說自己的案情,就像絮絮的微風穿過林間。
「苦啊,不偷咋辦呢?肚子餓著哩……」
一個塌鼻子小伙子盜賣了生產隊的化肥,判了五年,而談起來卻懷著一種幸運感。
「值!我給我老媽治病了哩。判我五年,就不讓我退賠了……」
「嘿嘿!我也運氣。」另一個把生產隊的牛喂得撐死的勞改犯這樣說,「法院問我,你願意勞改還是願意賠錢?我琢磨著:勞改隊還管飯吃,我就來了。來了一看,還真不賴!就是沒有娘兒們。哎,熬著點吧……」
有時,他們也問我:「章組長,你是為啥進來的?」
「我麼?」我說,「我什麼也不為。」
他卡裂開嘴理解地笑了。「什麼也不為」就進了勞改隊似乎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就好像吃飽了會打嗝,著了涼會生病一樣,但卻沒有一個人去探究底蘊:為什麼「什麼也不為」就把人送進勞改隊?他們那種毫無抱怨的,任憑自己的生命和命運象流水上的浮葉,漂到哪兒是哪兒的態度,表現了我們這個民族靈魂深處的溫順。達觀和樂天知命。我在他們中間,竟有時會懷疑起自己;為什麼要思考?在宿命的面前,思考又有什麼用?
啊,宿命!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想到女鬼,想到吊死鬼。我們住的這幢遠離勞改大隊的土坯房——照日本戰術教科書上的術語說,是「獨立家屋」,是自五十年代初期建立勞改農場以來就聳立在這廣袤的、平整的田野上的,年年月月,飽經風霜。據傳說,五十年代中期,渠那邊莊子上有一個黃花閨女,為了抗拒父母包辦的婚姻,大白天就跑過斗渠到這屋子裡來上了吊。這是個上吊的好地方,屋頂上沒有頂棚,彎彎扭扭的木頭椽子露在外面,隨便哪根椽子上都可經搭上繩子。而且,有誰會到農閒時空無一人的這幢屬於「嚴禁入內」的勞改農場的「獨立家屋」中來,干擾她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刑期在十年以上的老勞改犯說起來,至今還津津有味:
「咦!俊著哩!還穿著紅鞋,兩條大辮子,唏溜個光!臉白森森的,眼睛毛毛長刷刷的。咱們給她抬下來的時候,身子骨還軟軟的……」
有的老勞改犯說她尿濕了褲子,說她舌頭伸得老長老長,據說吊死的人都是這副模樣,可是大多數老勞改犯都認為這是對她的褻瀆,堅持把她描繪成一個仙女,我們這些後來的勞改犯,沒有親睹,對她當然不具有那種崇敬的情感,只是一個勁兒地想把她還原為活生生的肉體。「熬著點吧」,在受煎熬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會把她當作精神上的慰藉。
啊,貞潔的、勇敢的、不知姓名的姑娘,原諒我們吧!
有時,場部晚上放電影,王隊長通知我們去看——看電影是「受教育」——留下一個人看管夜水就行了。每次我都讓他們十二個人去,我獨自坐在「獨立家屋」裡。當領導,即使是當個犯人頭,也必須公允,能自我犧牲,這才會取得被領導者的尊重和服從。蛙聲咯咯,渠水淙淙,稻田上的清風如泣如訴,恰恰時隱時現的和弦。窗外,漆黑的一片,玻璃上塗滿污濁的泥痕。豆大的油燈伴著我夜讀。當我只見我一個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泥皮斑剝的土牆上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十三」。「十三」!這是個極不吉利的數字。這個數字會把她召喚出來。
果然,她從樑上飄落下來了。先是一團不成形的彩色的霧氣,落到地面上,便立刻凝聚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美麗的姑娘。和老勞改犯說的一樣,兩條大辮子油光水滑的,長長的睫毛,水靈靈的眼睛,皮膚即使在昏黃的油燈下也顯出白中透紅的光彩。她還穿著冬天的紅棉襖,腳上果真穿的是紅鞋。簡陋的小土坯房因為她的到來而變得喜氣洋洋了。
她輕輕地撣拂著衣衫,怯怯地向我靠近,並發出一聲暖人心意的深深的歎息:
「哎,苦啊——」
「來吧,」我向她伸出手去,「你苦,我也苦,讓我們兩人在一塊兒吧……」
「我說的就是你呀。」她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弱不禁風的、但又很溫暖的身軀緊貼著我,眼睛看著攤在我面前的書。「你苦,我不苦。人死了,什麼苦惱也沒有了。每天晚上,我都看著你等人睡下了,又爬起來看書,何必呢?別把身體搞壞了。」
她的聲調是幽怨的。我摟著她那嬌小的腰肢。我被她不自以為苦卻關懷著我的精神感動了,我含著辛酸說:
「你也苦呀。為什麼年紀輕輕地就尋死呢?活著總比死了好吧?你要是活著多好!」
「活不下去呀,」她微微地晃動著身子,使我有一種進入夢幻般的感覺。「人要把我嫁給我不願嫁的人,你說還能活嗎?」她又低聲地說:「當初,要是你在就好了。我正是要出嫁的那天跑到這兒來上吊的。那天你要在這兒,我就不上吊了。」
我把她攬進我的懷裡,讓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撫摸著她光滑的髮辮。「這都是社會的原因呀,」我說,「我們還沒有達到真正的男女平等,還沒有真正的婚姻自由。我看書,就是要探索怎樣才能建設一個人與人之間真正平等的社會。」
她似乎不理會我的說教,扭動著身軀說:「那是哪輩子的事呀!想也不敢想。我們的區委書記也這麼說,廣播喇叭也這麼喊,可是一點不管用!不過,死了也好。你要是當作我是活人,我就活過來了。」她又揚起臉,深情地說,「你是我的好人人!你別學廣播喇叭說大話。我給你唱個歌吧。我好久沒唱了。我一直憋著哩,我要唱給我喜歡的人聽。」
於是,她輕聲地唱起來。歌聲仍然是幽怨的,但卻嬌嫩柔婉,在我眼前展開春天裡一片無人注意,任人踐踏的黃色的蒲公英:
清水水玻璃隔著窗子照,
滿口口白牙對著哥哥笑。
雙扇子門來單扇子開,
叫一聲哥哥你進來。
眉對眉來眼對眼,
眼睫毛動彈把言傳。
一對對母鴿朝南飛,
沷上奴命跟你睡。
……
然而,勞改犯人們回來了!
還離著很遠,就聽見他們嘻嘻哈哈地吵鬧聲。姑娘悠然又化作一團彩色的霧氣。歌聲、肉體、溫暖的氣息,全消失了。我的組員們一進門,先是一捧捧黃瓜西紅柿堆在我的面前。
「賊不走空趟!」勞改犯人們說。「吃吧,吃吧,這根黃瓜是刺兒皮,可脆哩!」塌鼻子用比黃瓜還髒的手在黃瓜上捋幾下,算是擦乾淨了,遞給我。你既然把他當作賊,他也就以賊自居了。並且,在農民們都做賊的時候,不做賊倒是反常,做賊當然不會覺得可恥。
接著,他們便在土坑上打開舖蓋,劈劈撲撲地抻褥子,抖被子。一股汗臭味頓時瀰漫了全屋。躺在被窩裡,他們還要聊一會兒。
「咦,那個吳瓊花八成兒跟洪常青搞上關係了哩!都在一個部隊裡,低頭不見抬頭見。沒睡過覺,我才不信!」
「南方人都喜歡搞那玩意兒,那地方熱……」
「我聽說,南方人上廁所男女不分哩!」
「在日本國,男男女女還在一個澡堂子裡洗澡哩!」
「日本國啥!那年我盲流到上海,也是個大熱天,我親眼瞧見一夥男的女的,全在一個大池子裡撲騰!」
「沒穿衣服?」
「穿衣服啥!穿著衣服能在水裡撲騰?都他媽的光著身子!」
「嘖,嘖……」
而我,卻摟著我的姑娘入睡了。我把被窩留出一個空檔,這裡睡著她柔軟的、但卻是虛空的身子。
有一次,勞改隊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部《列寧在十月》。勞改犯人看了,對瓦西裡和他老婆吻別那場戲大感興趣。
「咦!了不得!電影影子裡還吃老虎哩!」
「嘿,抱著臉就那個啃!」
「你跟老婆姨也啃過。嘻嘻!啃過沒有?你說,你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審訊的術語,勞改犯人可是記得牢牢的,隨時掛在嘴邊。
「啃啥哩,臉怪髒的!我一偏腿上馬,一蹦子就到河西了……」
接吻「怪髒的」,而身體其他部位的接觸卻不「髒」!愛情其實是文化的一種表現。在缺乏文化的地方,在缺乏文化的人身上,全然沒有愛情的一切溫文爾雅,沒有那一套溫文爾雅的繁文縟節,只有那最原始的。也是最基本的情慾。
進得門來就吹燈,
抱著我的小親親。
嗯咦喲——嗯咦喲——
豆大的燈光熄滅了,姑娘上過吊的屋子裡黑暗如漆。勞改犯們都入睡了,打鼾的打鼾,銼牙的銼牙,呻吟的呻吟;那個把牛喂死的勞改犯哼哼卿卿地這樣唱了幾句,最後吧咂幾下嘴,也甜甜地進入了夢鄉。而在這幢土坯房裡,所有的夢中都有女人,如靜電的火花,在這些男人的腦海中熒熒地閃爍。啊,魔障啊,魔障!
我不能說那是淫蕩的、下流的。在我體內,在我剛過三十歲的強壯的肉體裡,也蠢蠢欲動著這個魔障。佛教經典《大智度論》中這樣寫道:「問曰:何以名魔?答曰:奪慧命,壞道法功德善本」。也就是說,她能把人和智慧、道德、教養、善良的天性全部毀掉,蕩然無存。可是,去他媽的吧!既然早已把我當成「階級敵人」。一次勞改,兩次勞改,「反右」過去了十年還拿我寫的詩「示眾」,死死地揪住我不放;佛教尚講「六道輪迴,生死相繼」,而我卻總沒有再次投胎的機會,又要那些智慧、道德、教養何益?
我們勞改犯入睡覺時全身脫得精光,一是為了省衣裳(除了那一張黑皮,襯衣襯褲可是要自己花錢買,或是由家裡寄來),二是為了不生虱子。我在被窩裡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我肌肉飽滿結實的胸脯,很是惴惴不安,就像撫摸著隨時會咆哮起來的野獸。愛情,早已在我心中熄滅;我的愛情和我曾經愛過的人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正因為我愛她,我便不能讓她與我共擔險惡的命運,對她棄之不顧倒是還給她自由;正是因為我愛她,我便不能多想她。想她反而是虛偽,這等於把感情的債務強加在她身上。並且,如果心靈被思念、被愛情所軟化,便不能以一種漢子的剛勁來對付嚴峻的現實。我見得太多了:被嚴峻的現實摧毀磨跨的人,大半是多愁善感,戀於兒女私情的人。
純潔的如白色百合花似的愛情,戰戰怯怯的初戀,玫瑰色的晚霞映紅的小臉,還有那輕盈的、飄浮的、把握不住的幽香等等法國式羅曼蒂克的幻想,以及柏拉圖式的愛情理想主義,全部被黑衣、排隊、出工、報數、點名、苦戰、大干磨損殆盡,所剩下來的,只是動物的生理性要求。可怕的不是周圍沒有可愛的女人,而是自身的感情中壓根兒沒有愛情這根弦。於是,對異性的愛只專注於異性的肉體;愛情還原為本能。感情和皮膚同步變得粗糙起來,目光中已沒有一絲溫柔,變得像鷹眼似的陰沉,我撫摸得到我胸腔、我腹部裡有一種尖銳不安的東西撞擊著我。我聽得見它陰險的咻咻的鼻息,感覺得到一股如火焰般灼熱的暗流,在我週身的脈絡中肆無忌憚的亂竄。那不是我,或是我的另外一面。可是它很可能猛地衝擊出來將我撕得粉碎,然後舔舔它的血唇,撲向它所能看見的第一個異性。
我睡著了。我夢中出現了女人。但女人即使在我潛意識中也是不可把握的,模糊不清的。這年我三十一歲了,從我發育成熟直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和女人的肉體有過實實在在的接觸。我羨慕跟我睡在一間土坯房裡的農民們,這個地區有早婚的習慣。在他們的夢中,他們還能重溫和異性接觸的全過程。這種囹圄之夢,擺脫了腳鐐手銬,能達到極樂的境地。而在我,夢中的女人要麼是非常抽像的:一條不成形的、如蚯蚓般蠕動著的軟體,一片畢加索晚期風格的色彩,一團流動不定的白雲或輕煙。可是我要拚命地告訴我,說服我:這就是女人!
有時,女人又和能使我愉悅的其他東西融為一體:她是一支窈窕的、富有曲線美的香煙,一個侑得恰到好處的、具有彈性的白暄暄的饅頭,一本嘩嘩作響的、紙張白得像皮膚一般的書籍,一把用得很順手的、木柄有一種肉質感的鐵鍬……我就和所有這樣的東西一齊墜入深淵,在無邊的黑暗中享受到生理上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