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洗澡。
她也不敢到排水溝中間去,兩腳踩著岸邊的一團水草,揮動著滾圓的胳臂,用窩成勺子狀的手掌撩起水灑在自己的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腰上,小腹上……她整個身軀豐滿圓潤,每一個部位都顯示出有韌性、有力度的柔軟。陽光從兩堵綠色的高牆中間直射下來,她的肌膚象繃緊的綢緞似地給人一種舒適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絲質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動著的兩肩和不停地顫動著的乳房,更閃耀著晶瑩而溫暖的光澤。而在高聳的乳房下面,是兩彎迷人的陰影。
她的皮膚並不太白,而是一種偏白的乳黃色,因此卻更顯得具有張合力和毫無矯飾的自然美。為了撩水,她上身有力地一起一伏,宛如一內嬉戲著的海豚,凌空勾出一個個舒展優美的動作。水澆在她身上任何一個部位時,她就用手掌使勁地在那個部位揉搓,於是,她全身的活力都洋溢了出來。同時,在被涼水突然一激之下,又在面龐上蕩漾出孩子般的歡欣。
她的臉也很好看。在她揚起脖子,抬起頭的當兒,那綠色的蘆葦上立刻現出了一張討人喜歡的面孔。眼睛、鼻子、嘴都不大,但配合得異常精巧,有一種女性特有的靈氣。她的一頭濕漉漉的短髮嫵媚地抿在腦後,使一張女性十足的臉平添了幾分男子的英武氣概。她那眉毛更增加了整個面部的風韻,細細的、長長的、平直地覆在她的眼瞼上,但在她被涼水一激的時候,眉毛兩端又高高地挑起和急遽地下垂。生動得無可名狀。
看起來她忘記了一切,忘記了這裡是勞改隊,忘記了有人可能跑來斥責她,忘記了她的過去和現在,忘記了她旁邊晾著一套黑衣裳,這套衣裳象黑色的烙鐵一樣烙出了她的身份。她全神貫注地在享受洗澡的快樂,她在一心一意地洗滌著自己,好像要把五臟六腑、把靈魂都翻出來洗似的。
她忘記了自己,我也忘記了自己。開始,我的眼睛總不自覺地朝她那個最隱秘的部位看。但一會兒,那整幅畫面上彷彿昇華出了一種什麼東西打動了我。這裡有一種超脫了令人厭惡的生活,甚至超脫了整個塵世的神話般的氣氛,世界因為她而光彩起來;我的勞改生活因為見著了這幅生動的畫面而有了一種戲劇性的幸運,一種辛酸的幽默感。我非常想去和她作友好的談話,想笑諺她一番,但我又怕打擾了她,使她嚇得逃跑,從而使夢境般的奇遇、幻覺般的畫面全部被破壞掉。
我只是呆呆地看著。
她洗完澡,用一塊破毛巾把身體仔仔細細地擦乾。風不停地刮著,天空開始出現急遽飄飛的一絲絲白雲。她好像才覺得有點涼,返身揀起撂在黑色囚衣上的內褲。在她又轉過身來的時候,一抬頭,突然發現了我。
她沒有驚呼,也沒有嚇得四處躲藏,而是瞇起眼睛遲遲疑疑地望著我。眼神裡有幾分憤怒、幾分挑戰、幾分游移,她要決定她究竟幹什麼?
我也沒有跑,也沒有和她打招呼,然而我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著……
終於,她露出潔白的牙齒朝我莞爾一笑。隨即,又抿上嘴,側耳聽了一下。只有呼呼的風聲,蘆葦和蘆葦說著情話。於是,她並不急於穿衣服,卻撂下手中的內褲,像是畏涼一樣,兩臂交叉地將兩手搭在兩肩上,正面向著我。
在風中的陽光泛著淡淡的黃色。黃色的陽光照著她青春的前額。
她沒有任何一點引誘的動作,更沒有一句挑逗的話語,她的臉上也沒有一絲笑容。她是在用眼睛、用她身上每一處微微哆嗦的肌膚、用她毫不準備防禦的姿態呼喚著我。
這時,我眼前出現了一片紅霞;我覺得口乾舌燥;有一股力在我身體裡劇烈的翻騰,促使我不是向前撲去,便是要往回跑。但是,身體外面似乎也有股力量鉗制著我,使我既不能撲上去也不能往回跑。我不斷地咽吐沫;恐懼、希冀、畏怯、侈望、突然來臨的災禍感和突然來臨的幸運感使我不自禁地顫抖,牙齒不住地打戰,頭也有點暈眩起來。這是一塊肉?還是一個陷阱?是實實在在的?還是一個幻覺?如果我撲上前去,那麼是理所當然?還是一次墮落?……一隻黑色的狐狸,豎起頸毛,垂著舌頭,流著口涎,在葦蕩中半蹲著後腿,盯著可疑的獵物……
蘆葦、蘆葦蕩、天空,顏色都忽然轉暗了。我們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一陣強烈得使我暈眩的衝動過去,習慣性的克制逐漸佔了上風。這時,我在她的眼睛裡,在她微微哆嗦的肌膚上,驀然看到了一種可怕的痛苦,看到了籠罩在我們頭上的淒慘的命運。她的飢渴也是我的飢渴;她是我的一面鏡子。我心中湧起了一陣溫柔的憐憫,想佔有她的情慾滲進了企圖保護她的男性的激情。她那毫不準備防禦的姿勢,使我的心似乎收縮了起來;生理上的要求不知怎麼消失了,替代它的是精神上的憂傷。而恰恰在此刻,從高高的斗渠壩上傳來了尖利的哨音。它像鞭子似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覺得我還呻吟了一聲,便拔腿返身跑掉了。
我踉蹌地跑出葦蕩,才發覺我的臉、手、小腿上被銳利的蘆葦葉劃開了無數道血口,腳底板也被蘆葦根扎破了。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扛著鍬在田埂上亂轉,低著腦袋,彷彿在四處尋找丟失在哪裡的什麼東西。
管我旁邊那檔田的老犯人過來向我討火柴,說:「章組長,你臉色不對哩。是不是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額頭,手掌和臉都冰涼。我快快地說:「是的,是不舒服。」我借此向王隊長去請假,要回土坯房休息。王隊長看了看我的臉。「嗯」了一聲,算是准許了。我拖著疲倦的腿回到住地,一下子撲倒在炕上。
就在這孤零零的土屋裡,就在這張散發著霉味和汗臭味的炕上,我展開過各式各樣有關女人和愛情的幻想。所以,我非常的懊悔,我失去了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可是,我又很感自豪,覺得自已經受住了一次嚴峻的考驗。但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清。啊,魔障啊,魔障!是什麼阻止了我撲上前去?既然那種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飢渴同時折磨著我和她,既然我們身上都烙著苦難的印記,為什麼我們不能在苦難中偷得片刻的歡偷?
我開始蔑視我過去所受到的全部教育。文明,不過是約束人的繩索,使一切歸於人,發自人本性的要求都變得那麼複雜,那麼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我像那些普通的農民勞改犯就好了。但我又慶幸自己過去受了教育,是文明使我區別於動物,使我能克制自己,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了人,也只有人才能表現出的高尚行為;我有自由意志,我可以選擇,因而我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然而,倘若我迎了上去,世界也並不會因此更壞些;我轉身逃了開去,世界也沒有因此變得更好。我,一個勞改犯,一隻黑螞蟻,還談得上什麼用行為合乎道德規範這點來自寬自慰?何況,如果我認為自己是道德的,就必定認為她是不道德的,而我又有什麼權利在心裡指責她?那不正是曾在自己的幻想中出現過的場景嗎?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那麼誰又曾對我負過責任?社會的責任似乎就全在於折磨我和迫害我。可是,既然說,今天一隻蝴蝶在北京振動一下翅膀,下個月紐約的天氣就可能受到影響,那麼,剛剛我要是與她結合了,我就將不成其為我,我今後的命運就可能大大改觀——據說,人一生的命運就是一連串一環套一環的因果關係。不過,我又怎能知道改觀以後的命運必然更糟?說不定我還能從此割斷束縛我的精神繩索,還原成一個人,一個原始的人,在這個野蠻荒唐的年代,用野蠻人的方式去荒唐地生活……
各種觀念在我的頭腦中攪成一團,攪得我頭疼欲裂。最後,攪成一團的觀念全部消失,疲乏使我的頭腦、我的眼前成了一片空白。沒有了什麼道德的、政治的、倫理的觀念,沒有了什麼「犯人守則」,沒有了什麼「勞改條例」;我也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美麗的、誘人的、豐腴滾圓的身體,她那兩臂交叉地將兩手搭在兩肩的形象,聳立在一片空白當中。
世界上只剩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