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馬終於被人買走了。不是那個我曾和他說過話的公社幹部,而是另一個公社的人,據說是從南部山區來的。他們來了四個農民,把二十四匹牲口都買了去。
入冬以來的第一個陰天,但又不像要下雪的樣子。風凜冽而又乾燥;沙塵、黃葉、乾草未子和馬糞未子,在大路上、空場上,各個房屋的牆角重來蜇去,找不著歸宿。陰霾的空中偶爾有幾隻烏鴉張惶地飛過,已經淌過冬水的田野開始凍結了、干縮了、皸裂了,大地一片蒼白。所有的樹枝都脫去了葉子,光禿禿地,突然衰老了許多。只有沙棗樹的一些枝幹上,還有幾顆零星的沙棗在風中抖索。這樣的陰天,這樣的冬天,給人們一種什麼東西部凝固了的感覺,連同回憶和期望,彷彿人們一生下來天地就是這副模樣,而這樣的天地也再不會有什麼變化。
大青馬就是在這樣的天氣中和它的夥伴們一起被趕走的。從馬廄出來,走上那條熟悉的小道,然後岔到大路上。它還略停了一下,回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奇怪我為什麼沒有跟它們一起去。但一個農民隨手抽了它一鞭子,它一激靈,搖了搖腦袋,終於順著農民指點的方向去了。大路的那一端,隱沒在灰色的天邊。在它們身後,緩緩地騰起沉重的黃土。
別了!我的大青馬。你知道我多少隱秘,我向你傾吐過多少心裡話,你伴我度過了悒鬱的時刻,你也看見了我怎麼恢復成一個人。在你走後,我恐怕也將走了。我不能像你這樣等著被人用鞭子再趕進監獄,而各種跡象表明,那樣的時刻又快來到了;一個極為短暫的緩和時期已接近尾聲。
送別了大青馬,回連隊的途中經過羊圈。在即將向山裡開拔的羊群旁邊,碰見了周瑞成。
「牲口賣了,你輕鬆啦!」
周瑞成笑著跟我打招呼。他的笑是種苦笑,帶著乞丐向人乞討時的神情。好久沒有注意看他,今天一見,發覺他更加蒼老了。他披著老羊皮大衣,背佝僂著,身軀彷彿向地下縮了半截。我不覺向他走去,和他一起蹲在羊圈背風的牆下。
「這還是我去年穿的大衣。」我翻開他的大衣看了看。「今年上山推遲了。去年這時候,我們已經在山上呆了一個月了。」
「是呀。因為找不著人,沒人願意上山。」他說,「今年你脫過去了——有家呀。今年該著我和『啞巴』上山了。」
「沒什麼,」我安慰地說,「山上就是寂寞一點,其實生活很好,羊肉隨便吃……」
「嘿嘿!生活難道僅僅是吃羊肉嗎?」他的尖嘴似笑非笑地說。
我一愣怔,這不像他平時的談吐。我會意地在他膝蓋上拍了一下。「你把二胡帶上嘛,無聊的時候能自得其樂。冬天很快就會過去的。」
「是的,冬天很快就會過去的,可是春天再也不會來了。」
我更加驚異,斜睨了他一眼。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以待」!我忽然明白了他那種乞丐似的苦笑的含義:他要的是我來跟他說話。我掏出煙點上,噴了一口。問他:
「你的申訴有結果嗎?」
「去他媽的吧!」他一反常態,突然罵出了粗話。「還申訴什麼?我現在真懊悔!你還不知道嗎?北京又展開什麼『反擊右傾翻案風』了。先是從教育界開始的。你還沒有這個經驗?什麼運動都是拿文化教育開刀,然後全面屠殺!」
「屠殺」!他居然也會用這個血淋淋的而又準確的動詞!我不由得向他靠攏一點,免得他大聲疾呼出來。
「還是你好,」他接著說,「打到最底層,乾脆去勞改,戴上帽子,什麼都不想了,什麼都不希望了,心裡也會覺得好過一些。像我:高不高、低不低地懸著,用胡蘿蔔加大棒對付我,到了最後才使我明白是一場空!你說這難受不難受?!我現在才懂得了他們發明的這個政治術語——『掛』是什麼意思,那就是讓人上吊!」
多糟糕的境遇都會有人羨慕,這就是我們當代生活的特色!但他既然還認為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希望」,說明我一直在他面前偽裝得很好,我也不必要現在突然跟他推心置腹。
「別這麼想嘛,」我傻乎乎地說,「你還是立過功的呀!他們總會想得起你來的,會給你解決問題的。」
「呸!」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這個人起了奇跡般的變化,與過去完全判若兩人。他說,「什麼立功,只有我這個傻瓜才會幹這種事!他們把我知道的搾乾了,讓我把人得罪遍,就把我像豆餅一樣扔到這兒不管了!」
羊群見牧人還不動身,一隻隻臥在地上,或是找個背風的角落在那裡沉思。今天準備上山。早晨給它們餵了料,所以它們也不著急。有一隻老羊用依戀的眼睛看著我,也許它還認得出我來?
周瑞成眉頭打結,目光陰鬱,尖嘴呶動著,陷入了回憶。
「你當我的日子好過?」他說,「從五一年忠誠坦白運動開始,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檢舉呀、揭發呀!原來是交給領導,後來是交給『造反派』……我告訴你,檢舉人的人比被檢舉的人日子難過……」
「這我不同意!……」我急忙辯駁。在這問題上我不能裝傻。
「你聽我說,」他把手放在我拿煙的手上,我感到他的手在顫抖,「被檢舉的人只有在檢舉材料攤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才難受,可檢舉人的人自從寫了檢舉材料那一刻開始就不舒服。我一次一次地寫檢舉,這一輩子寫了多少份檢舉我都記不清了,反正領導上知道我聽話,瞭解的情況又多,總是叫我寫、寫、寫!拿一次政治運動少說寫五十份來算吧,我總寫了有五百份了。每寫了一份檢舉我的心理就感受到一份壓力。老章,我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活潑得很呀,我好玩得很呀!什麼二胡、手風琴、小提琴我全會拉,小號也能吹兩下子,籃球場上總離不了我這個活躍分子,我還會跳交誼舞哩!可是,每寫一份檢舉就削去我一分活力。我為了救自己,使自己能過個平平安安的日子,卻把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丟掉了,最後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早知道,王八蛋才寫那些材料!大不了還是落到這步田地……」
他的嘴角出現了一條斜向下巴的、如刀刻般的皺紋,堅決而殘忍。他是在傾瀉積憤,並不是要博取同情,但是我還是把手從他手下翻上來,握住他瘦削乾燥的小手。「別這樣想,那些都過去啦!」我說,「據我所知,有的人把別人誣陷了,送進監牢,甚至送到殺場,今天他還過得有滋有味得很哩!」
「你看錯了!」他將手抽出來,激動地一揮,加重了他對我的否定。「難道那叫有滋有味?我敢說,這樣的人和我一樣,從來沒有體會過什麼是無憂無慮的、問心無愧的幸福。也許他們自我感覺良好,可是過的日子跟我一樣,是耗子的生活。耗子在沒有被貓逮住的時候,自我感覺也是十分良好的。」
這時,「啞巴」背著一個小包,穿著老羊皮大衣,踽踽地向坡上爬來,邊走邊迎著風咳嗽。今年一年,「啞巴」瘦多了,雖然他一直跟著我,沒有讓他干重活。鬼才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如果他能像周瑞成今天這樣一吐積鬱,也許會好過一點,然而他沒有受過教育,他只會死鑽牛角。
周瑞成站起來,肩膀聳了聳,將大衣披好。這一動作頗有軍人風度,我彷彿看到了二三十年前他的英俊瀟灑。「這次上山,是我自己要求的。」他說,「我甘心情願去。說不定下山以後,山下就成了另外一個世界了。唉,『山中方一日,世是己千年』呀!」
「你估計會成什麼世界呢?」我瞇著眼睛問他。
「你知道他們這次的矛頭對準的是誰嗎?」他反問我。
「不知道。」我想讓他先說出來。
「周跟鄧!」他捂著嘴說了三個字,然後放下手。小眼睛裡陰森森地發光,「這兩位一倒,共產黨的最後一點希望也就完了。那時候,就像《紅樓夢》裡說的:『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呢?」我好奇地問。
「我沒什麼關係,他們暫時不會把我怎麼樣。」他直率地看著我。「因為我不像你:第一,沒勞改過;第二,沒帽子;第三,出身城市貧民,而你是資產階級;第四,他們到現在還沒有把我的幹部身份櫓掉,而你是個最下等的農工。我又是學軍事的,說不定將來還有用武之地哩。而你,」他恢復了降貴纖尊的姿態,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胸脯。「老弟,你還記得我們蹲監獄的時候,隊長指著你鼻子罵的話嗎?他說:『章永球,你別夢想翻天,外頭只要有個風吹草動,首先拿你砍頭示眾!』當然,他那時的意思不過是嚇唬嚇唬你,叫你老老實實,可是他這話裡有真理,你得提防點,他們弄死你就跟拈死一個臭蟲一樣,不需要向任何機關、任何人負責。」
「啞巴」慢騰騰地還沒有爬上坡來,風不停地把過長的大衣絆住他的腳。周瑞成收回目光,看著我接下去說:
「你不見?胡世民和李義鈞兩人就是很好的例子。胡世民是師部的宣傳科長,四九年參加工作,沒有前科,他們把他弄死了,平反的時候賠禮道歉開追悼會不說,隊長還丟了官,不然這個曹學義還來不了這裡。我聽說,這場官司到現在還沒有打完。李義鈞呢,不過是你們農場的農工,跟你一樣:勞改過、有帽子,把他弄死了,現在有誰替他說過一句公道話?」
這個平時謹小慎微,沉默寡言的人,竟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一切都記在心上!
「是的。」我把煙頭捻成碎未。「其實李義鈞比胡世民死得還冤。胡多少還可以說是自己病死的,而李才是活活讓他們整死的。」
「對呀,這不都是我們在監獄裡親眼見的嗎?」
「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呢?」這個人肯定工於心計,我真的要向他討教了。
「老弟,」他的嘴雖然尖得可笑,但語氣卻是誠懇的。「還是毛主席說的話對:『不要害怕打爛罈罈罐罐。』過去,我就是害怕打爛了家裡的罈罈罐罐,保我過個平安日子,到頭來……」他兩手一攤,又重複了一句,「還是成了這副樣子!你是聰明人嘛,應該知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人挪活,樹挪死』呀……」
「啞巴」走近了。他打住話頭。迎著「啞巴」走去,和「啞巴」一道揮起放羊的短鞭,把羊一隻隻地轟起來。
我用馬鞭幫他們倆把羊趕到通向山裡的路上。分手的時候,我笑著對他說:「你和『啞巴』在一起很好,在這年月,這種人最保險。」
「不見得。」他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啞巴』開口說話的日子也快到了!」
大青馬向東,羊群向西,向烏雲層層籠罩著的大山走去,沿途撒下許多羊糞。凜冽而乾燥的空氣中飄散的一股羊膻氣,終於也逐漸地淡薄了。從此,他們和羊群,永遠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