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沒睡。
半夜,窗外響起滴滴嗒嗒的雨點聲。一會兒,雨點越來越驟密。田野上、屋頂上、發出嘩嘩的巨響,土坯房的屋簷象瀑布一樣,把寧靜的黑暗震動起來。黑暗飛揚得到外都是,彷彿有一個極其威嚴的神物鼓起黑色的翅膀將君臨到這世界上來。我靜悄悄地感到了恐懼,習慣性的災禍感使我以為又會受到什麼懲罰。於是,我拋開了在心中混亂的念頭,不去想……她。雨下到清晨,又驟然而止。來得匆忙,去得突兀。一隻孤零零的公雞在渠那邊淒淒然地啼叫,簷前的水滴寂寞地敲打著水窪。
在不安的情慾熄滅了以後,我開始在道德上的自滿自足中,在精神上去尋求在肉體上沒有獲得的東西。女人,她的帷幕是在我面前一層一層地揭開的。現在揭到了最後一層。倘若把這最後的帷幕揭開,女人也就不神秘了。而沒有神秘色彩的事物都是平淡乏味的事物。於是,可以這樣說,這時,我對女人的感知可說是恰到好處。朦朧的狀態可以使我展開想像,還可以就此編出富有浪漫氣息的故事……
我發覺,我其實只不過是個耽於幻想,善於編故事的人,儘管我能夠應付現實對我的種種磨難,卻缺少主動的進取精神。
我還發覺,文明的功能主要不在於指導自己的行為而在於解釋自己的行為。我沒有做那件事,我能夠很合理地把自己的形象想像得很高大。可是我如果做了那件事,我也同樣能夠合理地解釋它,不但會原諒自己,簡直還會認為那是強者的行為。
天亮了。灰色的震光從污濁的玻璃滲透進來。勞改犯人還睡得正濃。我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沒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但本能使人堅強,思考卻使人軟弱。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思考與不思考全是一樣的!我想翻身坐起來,而這時卻睡著了。
第二天,大隊照常出工。一夜的暴雨,在黃土高原的沙質土壤上竟沒有留下多少痕跡,除了壩坡上有一道道被雨水沖刷出的自然流棄之外。當然,稻田、葦蕩和沼澤成了汪洋,在綠得發黑的水生植物隨風搖曳的時候,透過晃動的枝葉,可以看見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水沫。這種水沫只有急風驟雨才掀得起來。空氣異常潮濕,風裡似乎還帶有一絲絲雨絲。褐色的柳樹幹、沙棗樹幹的顏色更深沉了,而白楊樹幹卻像銀子鑄成的一般通體發光。田埂上、土路上蹲著許多癩蛤蟆,草叢裡躲著許多青蛙,像洪水過後的災民,茫然失措。但是土路上毫無泥濘,田埂上也堅實可行。勞改大隊仍然沿著這條土路來了。
天一大亮,我們田管人員就爬起來,扛著鍬下地去檢查自己所管的田。大雨有沒有把排水口、進水口衝開?田埂有沒有被衝垮?而我卻昏頭昏腦地在我管的田區轉悠,不知道應該幹什麼。嘴裡又苦又澀,肚子也不覺得餓了。看到我昨天從那裡進去,又從那裡出來的地方,蘆葦被分向兩邊。好像是高牆中的一個豁口。這個豁口在我心中引起一陣欣喜、一陣憂傷、一陣混亂不堪的情緒。
當我糊弄著檢查完了以後回土坯房吃早飯,在半道上正碰見下田薅草的大隊人馬。
「夜黑下雨白天晴,氣得勞改犯人肚子疼!」
一個尖鼻子犯人經過我身邊,用押韻的順口溜發牢騷。是的,要是白天接著下就好了,這樣犯人就可以在號子裡蒙頭睡上一天。
可是天雖然還陰沉沉的,卻並沒有雨。勞改隊裡儘管經常出現意外,卻從來沒有過僥倖。當一個勞改犯,最好是對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我幻想了,所以我就有了苦惱。
這裡沒有愛情,只有生理上的情慾……
男隊走過去了。後面。遠遠的地方跟著來了女隊。我現在才知道我在等誰;我突然又體驗到了多年未曾體驗過的激動。
空氣灰濛濛的,渠邊青草上和水珠出呆滯無光。但是,這一切都因為能夠見著她而具有了光彩。
走在前面的女犯都好奇地盯著我,直到從我旁邊走過去才把頭扭開。她走在最後。她的後面是扛槍的「班長」。她手裡拿著一把鐮刀。這是用來割草的,在草太密的田邊上,乾脆就用鐮刀來割,反正那裡也不會有稻苗。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眼睛裡跳躍著一種嘲諷的笑意,但也含有彷彿跟我已經很熟悉了的、很親切的目光。我們互相用眼色打著招呼:「你早!」「你好!」「你早晨吃飽了嗎?」「還湊合!」……
她有著一張容光煥發的臉,在那張臉上絲毫找不出來一點羞愧,於是我反而臉紅了。她雖然也穿著和別人完全相同的黑色囚衣,沒有領子,沒有貼兜,跟一條直筒筒的麵粉口袋一樣;肥大的衣袖隨著女人細小的胳臂來回忽搧,但在我的眼裡她似乎還是赤裸裸的,還和昨天一樣美麗。
然而,在她走到我旁邊,要和我擦身而過的那一剎那,她卻突然舉起手中的鐮刀,在我臉前晃了一下,同時用只有我能聽清的語聲,迸出這樣狠狠的一句話:
「我恨不得宰了你!」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頭也不回地走掉了。跟在她後面的「班長」嘴裡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麼,也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一支槍筒發出藍幽幽的光。
我等了半天,等的是這樣一句話。我們用目光交流的那些無聲的話語,全是我自己的想像!
吃完早飯,我在渠壩上呆呆地坐著。風撕裂了鉛灰色的雲,在遠方,在天邊,出現了橙黃色的陽光。老鄉的莊子開始活動了起來,響起懶洋洋的趕牲口的吆喝聲。一匹瘦骨嶙峋的棗紅馬跑出了圈,在黃蘿蔔田中又陡然站住,昂起頭,用鼻子在風中嗅著什麼。渠水浸到我的小腿。水流響著細微的潺潺聲,含有一種擾郁而愛戀的調子。我忽然委屈地流出了眼淚。我覺得我受了傷害,她也受了傷害,但又說不出究竟什麼地方受了傷害。
此後,在勞改隊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三千多畝水稻田,一千多人薅兩天也就薅完了。第三天,大隊轉移到場部北邊的稻田區去了,等稻子黃熟,我們田管組都抽調回大隊時,女隊已經搬遷到別的站去,我們連在路邊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我只打聽到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黃香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