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把自己的舖位鋪好,乾草的煙塵還在土房裡飛揚的時候,那個瘸子又來了,他說隊長叫他領我們吃飯去。
好極了!吃飯!村子裡有了活氣。冬天的夕陽在西南方向放射著金色的光輝,黃色的土牆上和七拼八湊的玻璃窗上,都映得光燦燦的。小土房上小小的煙囪,一個個冒出裊娜的輕煙,村子裡瀰漫著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氣。這種與勞改農場迥然不同的、如風俗小說裡描寫的村居情景,使我莫名地興奮起來:貧窮也罷,困苦也罷,我畢竟又回到了正常的環境中!
伙房很小,看起來沒有幾個人在伙房搭伙。這使我有點擔心:搭伙的人越少,每個人被炊事員剝削的量就越大。不過所幸的是,我們現在是工人了,我們可以進入伙房裡面去打飯了。在瘸子——現在我知道他是隊上的保管員兼管理員——向炊事員嘀嘀咕咕地交待給我們按多少定量打飯的時候,我的近視眼迅速地在伙房裡睃巡了一遍:扔在案板上的籠屜布,沾著許多饃饃渣!其實,像「營業部主任」這類人真蠢。他們不斷地用最哀切的言詞向家中勒索,搞得家裡人惶恐不寧,紮緊褲腰帶來支援他們。我呢,既然不忍心盤剝老母親,就要發揮自己的智能。而我憑智能在目前的生活圈子裡搞到的吃食,並不比從外面給他們寄來的郵包少。
每人四兩:一個稗子麵饃饃,再加一碗已經冷卻的鹹菜湯。我磨蹭著最後一個打飯。我笑著對炊事員說:「我不要稗子麵饃饃,你讓我刮那籠屜布吧。」
「行,」炊事員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遞給我一把飯鏟,「你要刮你就刮吧。」我仔仔細細地把籠屜布刮得比水洗的還乾淨,足足刮了一罐頭筒饃饃渣。按份量說,至少有一斤!
「祖宗有靈!」雖然有股蒸鍋水味,還是很好吃!
只有自由的人才能進伙房刮饃饃渣。自由真好!
吃完了飯,隊長給我們提著一盞馬燈來了。
「大家都來啦?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他在身上摸索著火柴。我馬上走過去,幫他提著馬燈,點上火,然後接過馬燈掛在我的頭頂上——這盞馬燈有一半歸我用了!沒有外援的勞改生活鍛煉出了我的機靈,依靠外援活下來的「營業部主任」之流只能靠他們的後盾。
「隊長,咱們就這麼隨便睡哇?」躺在門口的「營業部主任」想改變現狀。「隨便睡,隨便睡,睡哪兒都行……」隊長一屁股坐下來,在他的草鋪上盤起腿,沒有領會他的意圖。
「隊長,有沒有好一點的房子?」上過朝鮮戰場的中尉不滿地說:「這房子連炕也沒有。」
「湊和住吧,家嘛,在人收拾。」隊長有點不悅了。他是個乾瘦的中年漢子,自我介紹說姓謝。在馬燈昏黃的燈光下只看見他一臉胡茬,神色疲憊,穿一件補滿補丁的棉幹部服。
他說:「想睡炕,就得脫炕面子。這大冬天的,脫下的炕面子也不結實。等開春再說吧。」
這就是說,我們要到春天才能睡上炕。而到春天,沒有炕睡也行了。幾個人向謝隊長打聽怎麼往這兒寫信?場部在哪裡?人保科什麼時候辦公?遷移戶口的事應該找誰?謝隊長很快就知道了這幾個人是不準備在這裡干長的。他把目光向我轉來。我坐在馬燈底座下面的陰影裡。他瞇縫著眼睛問:「喂,小尕子,你叫啥名字?」
「章永!蔽儀妨飼飛磣櫻剎菰諼移u上賂缸饗臁*他把手中的一張紙就著燈光吃力地看了看。
「你家在北京□?才二十五歲?」
「在北京。是的,剛滿二十五歲。」
「你們幾個就你年輕。咋?你也要回嗎?」
「我不回。」「好,不回就在這達兒好好幹。」謝隊長高興了,臉朝著我和藹地說,「這達兒也不壞,總比你們原來呆的地方強。供應嘛,一個月二十五斤糧,還有兩包煙。工資嘛,一級十八塊,二級二十一塊……你們先拿十八塊,干了半年,根據你們的勞力再說話……」「是,是……」我表示很滿足地點著頭。其他人靠在鋪蓋上冷冷地聽著。呆滯的燈光把他們的臉照得像一張張沒有表情的面具。實際上,這裡並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比勞改農場強的只是有工資。而十八塊錢在這困難時期買不到十斤黃蘿蔔,況且這裡還不發衣裳。
糧食定量和勞改農場一樣,七扣八扣,真正吃到嘴的至多二十斤(一月二十五斤定量在正常條件下也差不多夠了,但在沒有一點副食、油脂、菜蔬並且每天都要干體力活兒的情況下,你吃一個月試試!而我長年累月都是如此。六○年定量還要低,每月只有十五斤)。我滿足的不過是,他在說話時有意避開了「勞改隊」三個字而已。
謝隊長又從幾個口袋裡東掏西摸地拿出一堆香煙,發給每個人兩包,向每人收了一角六分錢:「雙魚牌」,八分錢一包。太好了!這是真正的香煙,不是葵花葉子、白菜葉子、茄子葉子……這類代用品。香煙,對我來說幾乎和糧食同等重要。但我看到不吸煙的「營業部主任」也有一份,又不禁妒火中燒。他會在你煙癮大發時,用兩毛錢一根的高價「讓」給你。平均主義的原則畢竟有弊病!
「每天九點開飯,十點出工。下午四點收工。大冬天的,也沒啥營生干。你們明天就出工吧,等到休息天再休息……」謝隊長站起來,拍拍屁股要走。他不說星期天,卻說「休息天」,但不知哪天算「休息天」。
「隊長,沒有炕,砌個爐子行不行?這屋子,晚上要凍死人。」中尉圍在被窩裡,又提出特殊要求。這個集體需要有這樣一個人!「爐子是要砌的。那有幾塊土坯就行。可公家只有煙煤,沒有干炭。」謝隊長袖著手,他也覺得冷,「還有窗子,也要糊一下,明天早上你們去辦公室領點舊報紙,再到伙房打點糨子。」「燒煙煤的爐子我會砌。」我自告奮勇地說。我有兩個稗子麵饃饃的貯存,還是願意幹重活的。
「哦?那跟燒干炭的爐子可不一樣哩。」謝隊長用感到意外的眼光看了看我,「這樣吧,明天你就留在家裡,把爐子砌了,窗子糊了……哦,對了,你們還得有個組長。我看,就章永鄙習傘!焙芎茫∥易雜閃說牡諞惶煬偷鄙狹俗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