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來,《資本論》裡所闡述的一切,都和我目前所處的現實毫不相關。馬克思開宗明義就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表現為「一個驚人龐大的商品堆積」,而在這個沙漠的邊緣,卻是驚人的商品匱乏,連一條絨褲都買不到。在書本上,貨幣的形式已發展到了世界貨幣,「還原為貴金屬原來的條塊形態」,而在此時此地,土豆和黃蘿蔔,黃蘿蔔和浪琴表還做著以物易物的交換,貨幣作為價值記號是極不可靠的……但是,恰恰因為如此,我便無法把她當作教條來看待。我越往下讀,越感到馬克思的書在訓練著我一種思想方法,一種世界觀的方法。我可以把「商品」、「貨幣」、「資本」等等概念都當作x、y、z……等代數字母,隨著馬克思對各個概念的分析和運用,我腦子裡自然而然地會形成一種思維的方程式,一種思想的格局。這種思維的方程式或思想的格局,可以套用在對任何外在事物的分析上。把握這種世界觀的方法並不困難。這裡需要的是信仰,就是堅定不移地相信這種世界觀的方法是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的。同時,《資本論》裡所有的概念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出身在一個資產階級家庭,在交易所經紀人和工廠資本家的撫養下長大,現在倒有助於我理解馬克思的理論。有許多概念,我甚至還有感性知識,比如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的區別,金銀相對價值的變動,貨幣流通以及商品的形態變化,貨幣之作為流通手段、貯藏,支付手段、世界貨幣的各種機能等等,這都是我在兒時,常聽我那些崇拜摩根的父輩們說過的。我記得,我第一次知道有《資本論》這部書,還是我在十歲的時候,在那間綠色的客廳裡,偶爾聽四川大學的一位老教授向我父親介紹的。他說,要辦好工廠,會當資本家,非讀《資本論》不行。可見,只要是客觀真理,她對任何人都有用。正如肯尼迪會研究「毛澤東的游擊戰術」一樣——這是不久前我從一個去鎮南堡買鹽的農工那裡知道的。那包鹽的包裝紙是《參考消息》,而在報頭上赫然地印著「注意保存」的字樣。這樣,馬克思的書在我眼裡就沒有一點枯燥的晦澀的地方,我讀著她,種種抽像的概念都會還原為具體的形象,每一頁書都是鮮明而生動的世界的一個片斷。每天晚上我都在馬纓花家裡如饑似渴地汲取著這種精神的享受。然而,隨著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現在生存的這個幾乎是蠻荒的沙漠邊緣。有時,在我眼睛看累了的時候——在昏暗的油燈下看書,眼睛是容易疲乏的,我常常抬起頭來看著她。我漸漸地覺得她變得陌生起來。她雖然美麗、善良、純真,但終究還是一個未脫粗俗的女人。她坐在炕上,也帶著驚異的、調皮的、笑意的眼光看著我。那笑意在眼角和嘴角的細紋中蕩漾,似乎馬上會氾濫成一場大笑。這說明我的目光和表情這時一定是很可笑的。但是,我知道她根本不會看出此刻我對她的心理狀態。這種心理狀態連我自己都有點害怕。既然她還是一個未脫粗俗的女人,既然我又恢復了過去的記憶,而成為一個「知識分子」,可是我現在又還受著她的恩惠,那麼,我和她,目前是一種什麼關係呢?
每一個人都只能從回憶中,搜羅出來種種經驗和知識,與眼前的事物相比較,相對照,從比較和對照中認識眼前的事物。她,當然不能說是芳汀、瑪格麗特、艾絲梅哈爾達這類我所熟悉的淪落風塵的女子的藝術形象,但是,那「美國飯店」一詞總使我耿耿於懷,總使我聯想到杜牧、柳永一類仕途失意而寄跡青樓的「風流韻事」。在她把熱騰騰的雜合飯端到土檯子上,放在我的書旁邊的時候,在她對著爾捨輕輕地唱那雖然粗獷卻十分動聽的「花兒」
的時候,我會很自然地聯想到稱道「維揚自古多佳麗」的無聊文人所寫的詩,什麼「紅袖添香夜讀書」,「小紅低唱我吹簫」之類的意境。
我開始「超越自己」了,然而對她的感情也開始變化了。這時,如歌德在《浮士德》裡說的:「兩個靈魂,唉!寓於我的胸中。」一方面,我在看馬克思的書,她要把我的思想觀點轉化到勞動者那方面去;一方面,過去的經歷和知識總使我感到勞動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們優越,屬於一個較高的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