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裡一個平淡寧靜的旱晨,春寒料峭,街巷裡又響起賣罐罐饃的梆子聲。馬駒和騾駒聽見梆子聲就歡叫起來,拽著奶奶的衣襟從上房裡屋走出來。白趙氏被兩個孫子拽得趔趔趄趄,臉上卻洋溢著慈祥溫厚的笑容。兩隻手在衣襟下掏著銅子和麻錢。嘉軒蹺出廈屋門坎,在院庭裡擋住了婆孫三人的去路:「媽,從今日往後,給他倆的偏食斷了去。」白趙氏慈和的臉頓時沉陰下來,啾著兒子,顯然是意料不及而愣住了。嘉軒解釋說:「不該再吃偏食了,他倆大了。人說『財東家慣騾馬,窮漢家慣娃娃』。咱們家是騾馬娃娃都不興嬌慣。」白趙氏似有所悟,臉上泛出活色來,低頭看看偎貼在腰上的兩顆可愛的腦袋,揚起臉對兒子說:「今個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軒仍然不改氣「當斷就斷。算了,就從今個斷起。」白趙氏把已經碼到手心的銅子和庥錢又塞進大襟底下的口袋,慍怒地轉過身去:「你的心真硬!」馬駒和騾駒窩火委屈得哭喪著臉,被奶奶拽著手快快地往上房裡屋走去。
街巷裡的梆子聲更加頻繁地敲響,干散清脆的吆喝聲也愈加洪亮:「罐罐兒饃……兔兒饃……石榴兒饃……賣咧……」仙草從織布機上轉過頭說:「你去把那個賣饃客攆走,甭叫他對著門樓子吆喝了,引逗得娃們盡哭。」嘉軒反而笑說:「人家在街巷裡吆喝,又沒有鑽到咱們院子;裡來吆喝,憑啥攆人家?吆喝著好,吆喝得馬駒騾駒聽見賣饃賣糖的梆子鈐鼓響,就跟聽見賣辣子的吆喝一樣就好了。」仙草咬著嘴唇重複一遍婆婆的話:「你真心硬!」
兩個孩子已經長到該當入學的年齡。這兩個兒子長得十分相像,像是一個木模裡倒出一個窯裡燒製的兩塊磚頭;雖然年齡相差一歲,弟弟騾駒比哥哥馬駒不僅顯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還要粗壯渾實。他們都像父親嘉軒,也像死去的爺爺秉德,整個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來,鼓出的鼻樑兒,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肩骨,儘管年紀小小卻已顯出那種以鼓出為表徵的雛形底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鼓出的臉部特徵將愈來愈加突出。
白嘉軒太喜歡這兩個兒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時候專注地瞅著那器官鼓出的臉,卻說不出親熱的話也做不出疼愛親呢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離,日夜廝守,他幾乎沒有背過抱過他們,更不會像一般莊稼漢把兒子架在脖子上逛會看戲了。現在,看看兒子已經該當讀書了,他就不能再撒手由奶奶給他們講貓兒狗兒了。白嘉軒正在謀劃確定給自鹿村創辦一座學堂。白鹿村百餘戶人家,歷來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去唸書,白嘉軒就是在那裡早出晚歸讀了五年書。他想創辦學堂不全是為了兩個兒子就讀方便,只是覺得現在應該由他來促成此舉。學堂就設在柯堂裡。那座祠堂年久失修,雖是祭杞祖宗的神聖的地方,卻畢竟又是公眾的官物沒有誰操心,五間大廳和六間廈屋的瓦溝裡落葉積垢,綠苔繡織,瓦松草長得足有二尺高;椽眼裡成為麻雀產卵孵雛的理想窩巢;牆壁的呢皮剝落掉渣兒;鋪地的方磚底下被老鼠掏空,磚塊下陷。白嘉軒想出面把蒼老的柯堂徹底翻修一新,然後在這裡創辦起本村的學堂來。他的名字將與祠堂和學堂一樣不朽。
祠堂和村莊的歷史一樣悠久,卻沒有任何竹冊片紙的典籍保存下來。搞不清這裡從何年起始有人跡,說不清第一位來到這原坡挖鑿頭一孔窯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租是誰。頻頻發生的災禍不下百次把這個村莊毀滅殆盡,後來的人或許是原有的倖存者重新聚合繼續繁衍。災禍摧毀村莊摧毀歷史也摧毀記憶,只有荒誕不經的傳說經久不衰。氾濫的滋水河把村莊從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坡。相傳有一場毀滅性的洪水發生在夜間,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著屁股坐到天亮,從紅苕地裡扯一把蔓子纏到腰際,遮住男女最隱秘的部位,在一片黃湯中搜摸沉入淤泥裡的鐵鍬鈑頭和斧頭;祠堂裡那幅記載著列祖列宗顯考顯妣的寬大的神軸和椽子檁條,一齊被洪水沖得無影無琮,村莊的歷史便形成斷裂。
傳說又一年二伏天降流火,大如銅盆小如豆粒的火團火球傾瀉下來,房屋焚為灰燼;人和牛馬豬羊犬全被燒焦,無法搭救無計逃遁自然無一倖免;祠堂裡的神軸和椽子檁條又一齊化為灰燼,村莊的歷史又一次成為空白。至於蝗蟲成精,疫癘滋漫,已經成為小災小禍而不值一談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靜地說,這個村子的住戶永遠超不過二百,人口冒不過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災禍降臨。
這個村莊後來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長,他提議把原來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說)改為白鹿村,同時決定換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兩個要佔盡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長老大那一條蔓的人統歸白姓。老二這一系列的子子孫孫統歸鹿姓;白鹿兩性合祭一個祠堂的規矩,一直把同根同種的血緣維繫到現在。據說白鹿原當時掀起了一個改換村莊名稱的風潮,鹿前村、鹿後村、鹿回頭村、鹿嗚村、鹿卦村、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一位繼任的縣官初來乍到,被這些以鹿命名的村莊搞得腦袋發脹,命令一律恢復原來的村名,只允許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鎮兩個與鹿有關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風光,更加珍惜自己的村名。
改為白姓的老大和改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當初就立下規矩,族長由長門白性的子孫承襲下傳。原是倣傚宮廷裡皇帝傳位的鐵的法則,屬天經地義不容置疑。老族長白秉德死後,白嘉軒順理成章繼任族長是法定的事。父親過世後的頭幾年力,每逢祭日,白嘉軒跪在主祭壇位上祭祀祖宗的時候,總是由不得心裡發慌尻子發松;當第七房女人仙草順利生下頭胎兒子以後,那種兩頭髮慌發松的病症不治自愈。現在,白嘉軒懷裡揣著一個修復祠堂的詳細周密的計劃走進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這是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爺的傑作。那位老太爺過爛了光景討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裡,在一家飯鋪先是挑水拉風箱,後來竟學成了一手烹飪絕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經西安吃了他燒的葫蘆雞,滿心歡喜脫口讚歎:「天下第一勺。」於是就發了財,於是就在白鹿村置買田地,於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他的巨大成功啟發著誘惑著一茬又一茬莊稼漢的後人,撂下鈑頭犁杖操起鐵勺鍋鏟,由此掀起的學炊熱歷經一個世紀,白鹿原以出勺勺客聞名省城內外。然而自老太爺之後,到鹿子霖的四輩人當中,鹿家卻再沒有一個男人執勺弄鏟,外人萬萬料想不到「天下第一勺」謝世時,竟然留下這樣的遺囑:「我一輩子都是伺候人,頂沒出息。爭一口氣,讓人伺候你才榮耀租宗。中一個秀才到我墳頭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銑子。」鹿子霖的老爺爺爺爺父親和他本人都沒有實現老太爺的遺願,除了雇來長工做務莊稼,均未成為讓人伺候的人,儘管一代一代狗推磨兒似的居心專意供給子弟讀書,卻終究連在老太爺墳頭放一串草炮的機運也不曾有過。老太爺的屍骨肯定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遺言卻似窖藏的燒酒愈久愈鮮。鹿子霖在兒子剛交七歲的那年正月就送他到神禾村學堂去啟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選定兆鵬作為兒子的學名,那寓意是十分殷切,也十分明朗的。二兒子兆海這年正月剛送去學堂,兩個兒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吼喊起來去上學。兆鵬兆海的臉凍皺了,手腳凍得淌黃水。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學太早,鹿子霖不動搖地鼓著勁說:「我等著到老太爺的墳地放銃子哩!」
鹿子霖在廂房裡聽見一陣陌生的腳步聲就走到庭院,看見白嘉軒進來,便忙拱手問候。白嘉軒停住腳說:「我找大叔說件事。」鹿子霖回到廂房就有些被輕賤被壓低了的不自在。白嘉軒走進上房的屏風門就叫了一聲:「叔哎!」鹿泰恆從上房裡屋踱出來時左手端著一隻黃銅水煙壺,右手捏著一節冒煙的火紙,擺一下手禮讓白嘉軒坐到客廳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恆坐在方桌另一邊的椅子上,細長的手指在煙壺裡靈巧地捻著金黃綿柔的煙絲,動作很優雅。白嘉軒說:「大叔,咱們的祠堂該翻修了。」鹿泰恆吹著了火紙,愣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紙迅速燒出一節紙灰。鹿泰恆很快從愣怔裡恢復過來,優雅地把火紙按到煙嘴上,優雅地吸起來,水煙壺裡的水的響聲也十分優雅,直到「噗」地一聲吹掉煙筒裡的白色煙灰,說:「早都該翻修了。」白嘉軒聽了當即就品出了三種味道:「應該翻修祠堂;柯堂早應該翻修而沒有翻修是老族長白秉德的失職;新族長忙著娶媳婦埋死人現在才騰出手來翻修詞堂。」白嘉軒不好解釋,只是裝作不大在乎,就說起翻修工程的具體方案和籌集糧款的辦法。泰怛聽了幾句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事你和子霖承辦吧:我已經老了。」白嘉軒忙解釋:「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恆說:「你爸在世時,啥事不都是俺倆搭手弄的?現在該看你們弟兄搭手共事了。」隨之一聲喚,叫來了鹿子霖:「嘉軒說要翻修柯堂了,你們弟兄倆商量看辦吧。」
整個一個漫長的春天裡,白鹿村洋溢著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翻修柯堂的工程已經拉開。白嘉軒請來了第五房女人的父親衛木匠和他的徒弟。整個工程由白嘉軒和鹿子霖分頭負責。鹿子霖負責工程,每天按戶派工。白嘉軒組織後勤,祠堂外的場院裡臨時搭起席棚,盤了鍋台支了案板。除了給工匠管飯,凡是輪流派來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官灶上吃飯。廚師是本村裡最乾淨最利落的幾個女人。男人們一邊圍在地攤上吃飯一邊和鍋台邊的女人調笑打渾,歡悅喜慶的氣氛把白鹿兩姓的人融合到一起了。
白嘉軒提出的一個大膽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響應:凡是在柯堂裡敬香火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憑自己的家當隨意捐贈,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實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責怪。修復祠堂的宗旨要充分體現縣令親置在院裡石碑上的「仁義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贈多少,修復祠堂所需的糧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軒把每家每戶捐贈的糧食記了賬,用紅紙抄寫出花名單公佈於祠堂外的圍牆上,每天記下花銷的糧食和錢款的數字,心裡總亮著一條戒尺:不能給租宗弄下一攤糊塗賬。整個預算下來,全體村民踴躍捐贈的糧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個工程峻工揭幕的那天,請來了南原上麻子紅的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原上下的人都擁到白鹿村來看戲,來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來觀光縣令親置在祠堂院子裡的石碑,來認一認白鹿村繼任的族長白嘉軒。那個曾經創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記錄的白嘉軒原本沒長什麼狗球毒釣,而是一位貴人,一般福薄命淺的女人怎能浮得住這樣的深水呢?
這年夏收之後,學堂開學了。五間正廳供奉著白鹿兩姓列宗列宗顯考顯妣的神位,每個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佔了指頭寬的一格,整個神位佔滿了五間大廳的正面牆壁。西邊三間廈屋,作為學堂,待日後學生人數發展多了裝不下了,再移到五間正廳裹去。東邊三間廈屋居中用土垃隔開來,一邊作為先生的寢室,一邊作為族裡官人議事的官房。
白嘉軒被推舉為學董,鹿子霖被推為學監。兩人商定一塊去白鹿書院找朱先生,讓他給推薦一位知識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見了妻弟白嘉軒和鹿子霖,竟然打拱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賢弟請受愚兄一拜。」兩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忙拉朱先生站起,幾乎同聲間:「先生這是怎麼了?」朱先生突然熱淚盈眶:「二位賢弟做下了功德無量的事啊!」竟然感慨萬端,慷慨激昂起來:「你們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僅僅是個小小的善事;你們興辦學堂才是大善事,無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該敬該祭,不敬不祭是為不孝,敬了祭了也僅只盡了一份孝心,興辦學堂才是萬代子孫的大事;往後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還在吃奶的學步的穿爛襠褲的娃兒,得教他們識字唸書曉以禮義,不定那裡頭有治國安邦的棟樑之材呢。你們為白鹿原的子孫辦了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機會唸書的子弟向你們一拜。」白嘉軒也被姐夫感染得熱淚湧流,鹿於霖也大聲謙和地說:「朱先生看事深遠。俺倆當初只是覺得本村娃娃上學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學友遍及關中,推薦一位先生來白鹿村執教自然不難,於是就近推薦了白鹿原東邊徐家園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學識淵博卻屢試不中,在家一邊種地一邊讀書,淡泊了仕途功利,只為陶冶情性。兩人拿看朱先生親筆寫的信找到徐家園,徐秀才欣然出馬到白鹿村坐館執教了。
辟做學館的西邊三間廈屋裡,擺滿了學生從自家屋裡抬來的方桌、條桌、長凳和獨凳。白嘉軒的兩個兒子也都起了學名,馬駒叫白孝文,騾駒叫白孝武,他們自然坐在裡邊。鹿於霖的兩個兒子鹿兆鵬和鹿兆海也從神禾村轉回本村學堂。男人們無論有沒有子弟就學,卻一齊都參加了學堂開館典禮。
典禮隆重而又簡樸。至聖先師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側身像貼在南山牆上,祭桌上供奉著時令水果,一盤沙果、一盤遲桃、一盤點心、一盤油炸錁子。兩支紅蠟由白嘉軒點亮,祠堂院庭裡的鞭炮便爆響起來,他點了香就磕頭。孩子們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間的空地上,擁有祠堂院子裡的男人們也都跪伏下來。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兩邊,關照新入學的孩子一個接一個敬香叩頭,最後是村民們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畢,白嘉軒把早已備好的一條紅綢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響起來。徐先生撫著從肩頭斜過胸膛在腋下繫住的紅綢,只說了一句話作為答辭:「我到白鹿村來只想教好倆字就盡職盡心了,就是院子裡石碑上刻的『仁義白鹿村』裡的『仁義』倆字。」
按預定的程序本該結束,院裡走進了兩位老漢,手裡托著一隻紅色漆盤,盤裡盤著兩條紅綢。倆老漢走上祭台,把一條紅綢披到白嘉軒肩上,把另一條披到鹿子霖肩頭。老者說:「這是民意。」
傍晚,白嘉軒脫了參加學堂開館典禮時穿的青色長袍,連長袖衫和長褲也脫了,穿著短袖衫和半截褲,一身清爽地走進了暮色四合的馬號,晚飯前必須給牲畜鍘好青草。鹿三用獨輪小推車從曬土場往牲畜圈裡推土墊圈,臉上眉毛上撲落著黃土塵屑,他見白嘉軒走來,忙扔下小推車揭起了鍘刀。白嘉軒在鍘墩前蹲下來,把青草一把一把扯過來,在膝頭下捋碼整齊再塞到鍘口裡去。鹿三雙手按著鍘把,貓腰往下一壓,「吁嚓」一聲,被鍘斷的細草散落下來,鍘刀刃上和鍘口的鐵皮士都染上一層青草的綠汁。「應該讓娃娃去唸書。」白嘉軒說。「那當然。唸書是正路嘛!」鹿三說。「我說黑娃應該去唸書。」白嘉軒說。「喔!你說的是黑娃?」鹿三說,「快孺草!甭只顧了說話手下停了孺草。」白嘉軒孺進青草說:「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學。給徐先生的五升麥子由我這兒灌。先生的飯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馬駒騾駒伙一張方桌,帶上一個獨凳兒就行了。」鹿三嘲笑說:「那個慌慌鬼一生就的莊稼坯子,念啥書哩!」「窮漢生壯元,富家多紈褲。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靈聰哩!」白嘉軒笑著說,「日後黑娃真的把書念成了,弄個七品五品的,我也臉上光彩哩!」鹿三說:「黑娃上了學,誰來割草呢?」「你割我割,咱倆誰能騰出手誰去割。先讓黑娃去上學。」白嘉軒說,「秋後把坡上不成莊稼的『和』字地種土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親吼喊起來,他正要持籠提鐮去割青草,卻聽鹿三說:「把草鐮和草籠撂下,扛上板凳上學去。」黑娃愣在院子裡,似乎不大情願地丟下籠和鐮,說:「拿啥念哩?沒有書,沒有筆,也沒有紙。」鹿三說:「你先坐到學堂盤一盤你的野性子。筆咧紙咧書咧緩兩天再買。你要是盤不下性子,還是窩不住的野鵓鴿,花錢買書買紙我就白撂錢了。」
黑娃把一隻獨凳扛上肩膀,走進祠堂大門。徐先生穿著褐色長袍背抄著手在院子裡踱步,他看見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兒子的手說:「給先生行禮。」黑娃彎腰低頭鞠躬時,眉上的凳子摔了下來,正好砸了徐先生的腳背。鹿三順手抽了黑娃一個抹脖子,罵道:「我把你這慌慌鬼……」徐先生忍著疼不在意地說:「送進去。嘉軒給我說過了。」鹿三拉著兒子進入學堂,找到馬駒和騾駒的方桌,在一側放下凳子。馬駒把一摞仿紙,一根毛筆遞給黑娃:「俺爸叫我給你。」鹿三竟然心頭一熱,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說:「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唸書,我把你狗日……」
黑娃捉看那支毛筆,拔下筆帽,紫紅的筆頭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紅的皮毛。在山坡上割草記不清多少次撞見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裡的草鐮,偏巧掛住了狐狸的後腿。那狐狸有一條火焰似的蓬鬆的粗尾巴。他拚命追趕,卻眼看著它從崖坎裡一條狹縫中跑掉了。他總是惦念著那隻狐狸的跛腿好了沒好?現在,他突然想到要是抓住那隻狐狸,能栽多少毛筆呀!他的左手染著青草的綠汁,指頭肚兒變成紫黑色,捏著光滑的筆桿和綿軟的黃色仿紙總覺得怯怯的。徐先生進來,領著學生唸書。黑娃沒有書本,就跟看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學堂裡坐的全是本村的娃娃,沒有同學間的陌生,只有對於唸書生活的新鮮。三五天後,隨著新鮮感的消失,黑娃就覺得唸書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母親幾乎天天晚上都要給他敲一次警鐘:「黑娃,你要是不貪唸書光貪耍,甭說對不住你大你媽,單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黑娃不耐煩地說:「乾脆還是叫我去割草。」
平日在村子裡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時建立的友誼,很快又在學堂裡重現,孩子們自然地圍攏到猴王黑娃的周圍。黑娃對這種崇拜已經沒有興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個人來,那是鹿兆鵬。鹿兆鵬是從神禾村轉回本村學堂的,他年齡不算最大,書卻讀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寢室單個兒面授,已經是《中庸》了。他很隨和,一雙深眼睛上罩著很長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親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這種深眼睛和長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爺鹿泰桓都是這種長條臉深眼窩長睫毛。鹿兆鵬自小在神禾村唸書,黑娃難得和他接觸,現在坐到相鄰的兩個方桌跟前,他就無法擺脫那個深眼窩裡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裡將鹿兆鵬兄弟和白孝文兄弟進行比較,鹿兆鵬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親切,甚至他們的父親鹿子霖也使人感到親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裡猛不防揪住黑娃頭上的毛蓋兒,另一隻手就抓住了他襠裡的那個東西,哈哈大笑著脅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這碎牛牛拔了去餵貓!」而白嘉軒大叔卻總是一副凜然正經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兒總是使人聯想到廟裡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對自家好卻總是怯懼,他每天早晨和後晌割兩籠青草,匆匆背進自家馬號倒在鍘墩旁邊又匆匆離去,總怕看見白嘉軒那張神像似的臉。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看孝文孝武的臉還是聯想到廟裡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臉,一副時刻準備著接受別人叩拜的正經相。孝文孝武唸書寫仿很用功,人也很靈聰,背書流利得一個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寫的大字滿紙都被徐先生畫上了紅圈兒。黑娃已經取下一個文雅的學名叫鹿兆謙,名字是父親求白嘉軒給取的。父親說這娃兒野,又騷(頑皮),讓他改改。白嘉軒說:「他養成了謙遜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騷了。謙謙君子嘛!他在鹿姓裡屬兆字輩,就叫兆謙,叫起來也順口看哩!」徐先生點名鹿兆謙背書時,黑娃竟然毫無反應,惹得娃子們哄然大笑。學生們仍然叫他黑娃,兆鵬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記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喚必是兆謙。每聽到孝文孝武稱呼的兆謙,黑娃就覺得增加了一分對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懼怕白嘉軒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樣。他終於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獨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邊去了。
他一揚手接住鹿兆鵬扔過來的東西,以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丟掉。鹿兆鵬喊:「甭撂甭撂!」他看見一塊白生生的東西,完全像沙灘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涼冰冰的。他間:「啥東西?」鹿兆鵬說:「冰糖。」黑娃捏著冰糖問:「冰糖做啥用?」鹿兆鵬笑說:「吃呀!」隨之伸出舌頭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塊兒。黑娃把冰糖丟進嘴裹,呆呆地站住連動也不敢動了,那是怎樣美妙的一種感覺啊:無可比擬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渾身顫抖起來,竟然哇地一聲哭了。鹿兆鵬嚇得扭住黑娃的腮幫子,擔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嚨。黑娃悲哀地扭開臉,忽然跳起來說:「我將來掙下錢,先買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幾天鹿兆鵬又把一塊點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裡說:「水晶餅。比冰糖比平常的點心都好吃。」黑娃瞅著手心裡的圓圓的水晶餅,酥松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兒上綴著五個紅色的俏花點兒,手心裡已經落著鬆散的皮屑。他覺得身上又開始顫慄,而且迅速傳導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卻把那水晶餅扔到路邊的草叢裡去了。鹿兆鵬驚呆了,水晶餅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兒,他省下一個來讓給黑娃,卻遭到如此野蠻的回報。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給我揀回來!」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鵬的領口:「財東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塊水晶餅一塊冰糖來孝敬我,我就給你揀起來吃了。」他隨之突然氣餒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麼餅兒什麼糖了,免得我夜裡做夢都在吃,醒來流一攤涎水……」鹿兆鵬鬆了手,似乎也顫慄了一下,就把一隻手搭到黑娃肩頭擁著走了。
冰糖給黑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嚮往和記憶,他愈來愈明晰,只有實踐了他「掙錢先買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後來他果然得到了一個大洋鐵桶裝著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們打劫一家雜貨鋪時搜到手的。弟兄們用手抓著冰糖往嘴裡填往袋裡裝的時候,他猛然顫慄了一下,喝道:「掏出來,掏出來!把吞到嘴的吐出來!」他解開褲帶掏出生殖器,往那裝滿冰糖的洋鐵桶裡澆了一泡尿。
除了兆鵬的冰糖,還有徐先生拍的一頓板子也給他留下了記憶。背不過書寫錯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麼恥辱,學堂裡幾乎找不出一個僥倖者,兆鵬兄弟孝文兄弟雖然全是好學生,也照樣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過次數少些而已。那天後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灘柳林裡去砍一根柳樹股兒。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裡覺得很榮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黃的河灘裡暢快一番。他看見兆鵬朝他擠眼兒,就向徐先生提出:「讓兆鵬一塊去給我搭馬架兒,柳樹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應允了。他忽然覺得也應該讓孝文分享一下這種幸運,就說:「俺屋沒有斧頭,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頭刀一樣。」徐先生又點頭默許了。三個夥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見獨莊莊場裡圍著一堆人,黑娃說:「那兒給牛打犢給馬配駒,看看熱鬧去。」
他們從圍牆破缺的塌口看見,一頭皮毛油光烏亮的黑驢正和一匹棗紅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紅馬和黑驢都張著嘴露出寬扁的牙齒,又吊下一串串粘稠的涎水。莊場的主人白興兒,伸出可笑的手把棗紅馬拽進圍欄,拴住了韁繩,黑驢跟過來鑽進圍欄的敞口,就跳上了棗紅馬的脊背。三個人都瞪圓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胸膛裹開始發憋發悶。黑驢的前蹄踏在紅馬的背上,張口咬住了紅馬脖子上的長鬃。白興兒伸手托起黑驢後襠裡的一條二三尺長的黑黝黝的傢伙,隨之就消失了,紅馬渾身顫抖著灰兒灰兒叫起來。孝文驚奇地說:「看看那隻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興兒的手指,像鴨子的腳掌一樣,由一層薄皮連結在一起。白興兒的爺爺是這種手,他的兒子生下來還是這種手,人叫白連指兒。據說這連指兒最適宜做牲畜配種的事。
三個人默默地離開莊場朝河灘走去,誰也不說話。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鵬襠裡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驢球一樣!」兆鵬紅了臉也在黑娃襠裡報復了一下:「你也一樣!」他們不好意思動手試探孝文,孝文比他們都小,只是逼問:「孝文你自個說實話,硬不硬?」孝文哇地一聲哭了:「硬得好難受!」
他們輕而易舉地砍了一根柳樹股兒,又折了一堆柔軟的柳條兒,捋下皮來,用白生生的柳枝編織螞蚱籠兒,把黑驢壓著紅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記了。回到學堂,已經放學,徐先生又讓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兒用斧頭削乎刮光,然後接到手掂了掂說:「你三個跪下,把手伸出來!」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從左邊挨個兒打到右邊,再從右邊挨個兒打到左邊。三個人誰也不招認在去河灘以前曾經到莊場看過黑驢和紅馬配駒兒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個硬頭貨。徐先生打了每人十個板子,說:「你們啥時候說了實話再起來。」就背抄著手在庭院裡悠悠然踱著方步。三個人偷偷交換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說:「咋麼也沒想到砍柳樹股兒是為做板子。」天擦黑時,三個人的家長不約而同找到學堂,看見了一排溜兒跪在祠堂台階下的兒子。剛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著手冷看臉說:「問問你們的娃子到啥場合去了?」白鹿村三個最珍愛面子最要臉皮的人一下子氣得臉孔蠟黃,手直哆嗦。隨和可親的鹿子霖率先抽了兆鵬一詞耳光。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絕對應該是火暴脾氣的父親先動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軒大叔先教訓孝文……繼兆鵬被連續幾個耳光擊倒之後,黑娃覺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負的一擊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時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當他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溫馨的早晨,睜開眼看見了白嘉軒大叔的臉,和藹地笑著。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軒大叔的笑顏,不禁奇怪起來,這張臉原來也會笑,笑起來也十分動人。母親破例給他煮了三個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軒笑著說:「黑娃,夾上書上學去。」父親在旁邊說:「算了算了,這東西不成器不說,倒把孝文給引壞了!」白嘉軒收了笑容說:「我說讓他弄個五品七品是說笑,念些書扎到肚子裡卻是實情,你該明白『知書達理』這話?知書以後才能達理。」說看就抓住黑娃的手,拽著走了。黑娃無法拒絕那只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進學堂。那隻手給他留下了複雜的難忘的記憶。
這年冬天,兆鵬兆海兄弟倆離開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館的白鹿書院唸書去了,劉謀兒趕著青騾拉著的木輪大車,車上裝著被捲和一口袋麵粉,鹿子霖坐在車廂裡親自送兒子去高等學館。徐先生也來送行。兆鵬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著鞠躬。兆鵬跑過來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車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陣痛苦的顫慄,兆鵬把一塊冰糖留在他的手心裡了。兩年之後,孝文孝武兄弟倆也坐上父親鹿三趕著的黃牛拽著的大車到白鹿書院去了,車上照樣裝著鋪蓋卷和一口袋麵粉。他送他們上路以後,就從學堂裡提著獨凳走出來,同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誠懇地說:「先生啥時候要砍柳樹股兒,給我捎一句話就行了。」徐先生嘴巴兩邊的肌肉扭動了兩下,沒有說話。黑娃扛起獨凳就走出祠堂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