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農曆四月,急驟升高的氣溫宣告結束了白鹿原本來就短暫的春天,進入初夏季節。滿原的麥子從墨綠中泛出一抹蛋白色,一方一綹已經黃熟的大麥和青稞夾綴在大片麥田中間,大地呈現出類似孕婦臨產前的神聖和安謐。從氣象和節令上判斷,似乎與已往無數個春夏之交時節的景致沒有什麼大的差異,無論窮的或富的莊稼人,只是習慣性地比較著今年的節令比去年提早了幾天或者推遲了小半月,窮莊稼人總是比富裕莊稼人更多一些念叨和嘟囔罷了,也是因為他們更加迫不及待地要收穫小麥,以減少借貸的次數和數量。迎接果實成熟的期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眼巴巴瞅著麥子一天天由綠變黃,急性子的莊稼人提著鐮刀拉著獨輪小車走到田頭,捉住麥穗捏一捏瞅一瞅,麥粒還是鼓脹的水豆兒,惋歎一聲「外黃裡不黃喀」!於是就提上鐮刀拉上小推車回家去了。突然一場溫騰騰熱燥燥的南風持續了一夜半天,麥子竟然幹得斷穗掉粒了,於是千家萬戶的男人女人大聲歎著「麥黃一晌蠶老一時」的古訓擁向田野,唰唰嚓嚓鐮刀刈斷麥稈的聲浪就喧嘩起來。就在那神秘的短促的一響裡,麥子熟透了;就在那神秘的一時裡,蠶兒上族網繭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成為白鹿原社會氣候裡神秘短促的一晌或一時,永久性地改變了本原的歷史。

    黑娃聽到電話鈴響,心裡一跳;每一次電話鈴聲響,都好像首先撞擊的不是耳膜而是心臟。黑娃抓起話機扣到耳朵上,方知是縣西四十里處的麻坊鎮哨卡打來的。哨兵的嗓門有點粘澀:「一位少校軍官要過哨卡,要到縣裡找你。鹿營長,你說放不放他過卡子?他不說他的姓名,也不報他的來處,卻是叫我問你鹿營長還喜歡不喜歡吃冰糖……」

    黑娃搞不清有多長時間自己都處於一種無知覺狀態,靈醒過來後,發現話機還扣在左耳朵上,汗水順著話機的下端滴滴到手心裡。他已經忘記剛才是怎麼回答哨兵的,耳機裡早已變成一片冷寂的盲音。他判斷不出自己現在比接電話以前更加慌亂,還是更加沉靜,卻努力回想剛才在電話裡自己是怎樣問答哨兵間詢的,或者根本就沒有作任何回答?他顫抖著手搖起攪把兒,直搖得黑色的電話機在桌子上發擺子似的顫抖,終於到那個不再粘澀的嗓門討封似他說:「放心吧鹿營長,早已放過了。我給少校擋了一輛道奇卡車,坐上走了半晌了,說不定這陣兒都蹺進你的門坎咧!」黑娃放下電話跨出門去,門外一片靜寂。旋即又走進屋子,扯下毛巾直接塞進盆架下邊的水桶裡醮了水,使勁擦試汗膩膩的臉頰和脖頸,然後又脫了上衣和長褲,用馬勺舀起涼水往身上潑澆。水流在磚地上,流不出多遠就滲,進藍色的磚頭,發出乾燥焦渴已極的吱吱聲。這當兒,門外響,起衛士的問話聲,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你不甭盤問我,我來盤問你。你只知你們鹿營長官名叫鹿兆謙,你知不知道他的小名叫黑娃?你知不知道他敲傢伙愛敲『風攪雪』?黑娃穿著褲叉,急忙蹺出門喊道:「我也記著你的小名,我不好意思再叫!」

    通身水淋淋的鹿黑娃只穿著一條水淋淋的褲叉,和佩戴著少校肩章一身偽裝的鹿兆鵬緊緊摟抱在一起,兩個荷槍實彈的衛士看見兩人的真摯和滑稽,卻無法體味這兩個朋友此刻裡的心境。還是黑娃首先鬆開手臂,拽著兆鵬的胳膊走進門去。他從裡頭插死了門閂,想想不妥又拉開,只對衛士說了一句:「誰來也不許打擾!」然後又插上門閂,急忙蹬褲穿衣服,轉過臉問:「我的你呀,你咋麼著蹦到這兒來咧?」鹿兆鵬從桌子上的煙盒:裡抽出香煙點火抽起來,說:「你甭問,你先給人弄倆蒸饃吃,我大概還是昨個晚上過渭河時吃的飯……」

    鹿兆鵬身為十五師聯絡科長,是和首批強渡渭河的四十八團士兵一起涉過古都西安的最後一道天然水障的。出發前一刻,他肚子裡填塞了整整一個小鍋盔,這使他聯想起鍋盔這種秦人食品的古老的傳說。這種形似帽盔的食品,正是適應古代秦軍遠征的需要產生的,後來才普及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裡。它產生於遠古的戰爭,依然適應干今天的戰爭。渭北原地無以數計的村莊裡數以千萬計的柴禾鍋灶裡,巧婦和蠢婦一齊番心盡智在烙鍋盔,村村寨寨的街巷裡瀰漫著濃郁的烙熟麵食的香味。分到鹿兆鵬手裡的鍋盔已經切成細長條,完全是為了適應戰士裝炒麵的細長布袋;而這種食品的傳統刀法是切成大方塊,可以想見老百姓的細心。那些細長的鍋盔條上,有的用木梳紮下許多幾何圖案,有的點綴著泮紅的俏飾,有的好像刻著字跡,不過都因切得太細太碎而難以辨識。鹿兆鵬掬著分發到手的鍋盔細條時,深為惋借,完整的鍋盔和美麗的圖案被切碎了,腦子裡浮現出母親在案板上放下剛剛出鍋的鍋盔的甜蜜的情景。

    鹿兆鵬是微明時分涉過渭河的,先遣支隊在河裡插下好多道蘆葦稈兒,作為過河路線的標記,最深處的水淹到胸脯,槍枝和乾糧托到頭頂。渡河遇到並不強硬的阻擊,掩護他們的火炮和機槍壓得對岸的守軍喘不過氣來。跨上對岸的沙地,才發現守軍單薄得根本不像守備的樣子,士兵早趁著黑夜潛逃了,統共只抓到三個俘虜,又看不到太多的屍體,機槍和步槍扔得遍地,一個強大的王朝臨到覆滅時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鹿兆鵬和他的十數個聯絡科的戰士和幹部,極力鼓動渡河的營長長驅直入,而違背了到三橋集結的命令,一直闖進西門外的飛機場。守軍的阻擊不過像一道木樁腐朽的籬笆,很快被攻破。機場上停著幾架飛機,全都是殘破報廢的老鷹似的殭屍。鹿兆鵬用短槍敲一敲鋁殼說:「胡長官總是撂下傷兵。這時候,有戰士引著一位穿商人服裝的人走過來,說他是西安地下黨派來的,接應解放大軍來了。鹿兆鵬用槍管又敲了敲機殼,鄭重地糾正說:「老王同志,你務必記住,從現在起,我們從地下走到地上,成為地上黨羅!」

    老王同志把西安市區地圖和國民黨守備部隊佈防情況資料交給他,又把敵人逃亡前夕破壞炸毀電廠麵粉廠和屈指可數的幾家新興工廠的計劃透露給他。鹿兆鵬和營長只說了一句,就統一了看法:立即進城!老王同志幫他們找來了一位鬢髮霜白的火車司機,全營士兵爬上了火車。火車呼嘯著開進火車站時,頭一次乘坐火車的土八路們驚叫,一支紙卷的喇叭牌香煙才抽掉半截。這營士兵被分成若干小組趕赴電廠麵粉廠和紗廠等要害工廠去了。據說奔到電廠的士兵衝進廠房時,敵特工人員正在壘堆美制炸藥鐵箱。鹿兆鵬走出火車站的時候,聽到西城方向傳來一聲巨響,等他穿過小巷趕到鐘樓時,恰好看見一隊衝上鐘樓的戰士矯健的姿態,領頭的戰士擎著一面紅旗,沿著這座城市中心的明代建築的四方圍欄奔跑著呼叫著,那一刻兆鵬直後悔沒有一架照相機。他隨之得知,剛才的那一聲巨響是本師本團另一個營的士兵攻進西門時放的炮。西門的門洞被磚頭堵死了,不得不動用炸藥以滿足情急的戰士的心理。他終於親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這個早晨,親眼目睹了一個舊政權的滅亡和一個新政權誕生的最初過程。面對鐘樓上迎風招展的紅旗,他流下一行熱淚,這正是祭奠無數烈士的最珍貴的東西。

    他回到飛機場時已是後響,把一大堆情報交給師首長,師長的獎勵是「你吃口東西快來。」這時,他才記起渡河的時候身邊一個不知姓名的戰士被槍彈擊中撲跌進水裡,他扶他的時候弄濕了乾糧袋,那些刻紮著圖案和悄飾的鍋盔全泡成一堆糊糊。他已經忘記飢餓,巨大的歡愉和緊繃的心弦使他的胃全部處於一種休眠狀態。直到天黑,鹿兆鵬被師長親自召來分配新的任務:「回你的老家去,策動滋水保安團起義。」

    鹿兆鵬穿上了師長為他準備好的一身國民黨軍少校軍服,只是為缺一雙皮鞋而遺憾,隨之有人從俘虜的機場守軍腳上搜出一雙皮鞋送來,稍微顯小而夾腳。鹿兆鵬說:「恐怕得有一部汽車。」師長說:「我給你準備了一輛自行車,氣兒已經打飽了。你現在就上路。」鹿兆鵬跨上車子就走了。

    這是令人舒心的一個難得的夜遊的機會。田野裡靜悄悄,夜風中飽含著成熟期的麥子散發出來的母乳一樣令人貪婪的氣息。兆鵬可以準確地辨別出麥子和豌豆地裡散發的不同氣息,藉著整修鏈條的時機,他摸到豌豆地裡捋了一把豆莢和蔓梢,連莢兒帶葉一起塞到嘴裡咀嚼起來。沿途所過的大小村莊幾乎看不見一點燈光,只有零星的幾聲裝模作樣的狗吠,聽起來反倒使人感到安全感到鬆弛。驅車進入滋水河川,瞅見星光下橫亙著白鹿原刀切一樣的平頂,心中便躍出了那個尚在識字以前就鑄入了的白鹿。這輛破自行車總是掉鏈兒,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跳下來摸黑把鏈條掛到齒輪上,中斷了他諸多的回憶和回憶的情緒。

    趕到離縣城還有四十里的麻坊鎮,遇到唯一一次盤查。土石公路上橫架著一根粗大的木頭,兩邊是幾個地方武裝的團丁,有一間小房子。鹿兆鵬從一個哨兵盤問的口音裡聽出他是當地人,他把「三」的發音說成「桑」,把「伯」稱呼叫作「貝」,這是麻坊鎮周圍十數個村子居民的一種奇特的發音。鹿兆鵬看著這個麻坊鎮土著團丁過分認真的態度,反而更加輕視他,小娃娃你正在認真防務的那個政權已經在我手下覆滅,你瓜蛋兒你笨熊還被蒙在鼓裡。他輕淡地說:「你給鹿兆謙營長掛電話,他是我表弟,他大我叫桑(三)貝(伯)。」哨兵眼睛一亮,就透出他的全部純樸和可愛的本性:「哎呀長官,聽口音你是咱麻坊鎮方圓人?哪個村子的?」鹿兆鵬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先甭拉扯鄉黨,快掛電話,你只消問問鹿營長還喜不喜歡吃冰糖?」哨兵問完這句話後,臉色一變舉手敬禮,慌急中把電話筒拽掉到地上……整個哨卡的哨兵都忙碌起來,一齊出動擋任一輛道奇卡車,把自行車架到車廂裡,把兆鵬攙扶到駕駛樓裡以後,那個土著團丁用槍點著司機說:「你要是路上搗亂怠慢了長官,你再回來路過時,我把你舌頭拔了餵狗。」

    鹿兆鵬吃了黑娃臨時湊合的飯菜,很簡單地介紹了西安解放的消息。黑娃似乎並不驚奇,只是淡淡他說:「你不來我還不知道哩!這兒離西安不到百里,居然沒有給我們通報,許是自顧自個跑了。」鹿兆鵬坦率他說:「黑娃起義吧!」

    黑娃幾乎沒有思索地就重複了一句「起義」。他口氣顯得平靜,既沒有熱烈奔放的張力,也不是畏畏縮縮無可奈何。鹿兆鵬在感情上很不滿足,煽動說:「你老早就喊在原上刮起一場『風攪雪』,而今到了刮這場『風攪雪』的日子了,我聽你的口氣怎麼不斬勁?」黑娃仍然平靜他說:「斬勁不斬勁甭看嘴頭上的功夫。」接著就給鹿兆鵬介紹了保安團的佈防情況。黑娃自己的三營是個炮營,駐紮在最遠的縣東方向的古關峪口,原是為堵截共軍從峪口出山進擊縣城的。二營是步兵營,駐守在縣城東邊與古關峪日兩交界的地方,是防備共軍進攻縣城的第二道防線。一營駐紮在縣城城牆里外,是保護縣府的御林軍,也是最後一道防線。黑娃進一步深層地介紹了保安團裡的關係:二營長焦振國和他也是結拜弟兄,人好,估計有七成的把握,即就他不願意起義也不會爛事;一營御林軍營長白孝文,和他雖說也有過結拜的交情,卻是張團長的打心錘兒心腹,恐怕只有四成起義的可能性。鹿兆鵬迫不及待地問:「張團長那人的把握性有幾成?」黑娃坦率他說:「團長那人難估。」

    在策動保安團起義的具體辦法上,倆人不謀而合,其實這是根據黑娃介紹的情況所能作出的自然的也很簡單的選擇。鹿兆鵬說:「咱倆先跟二營長接觸,二營長願意起義的話,剩下一營的孝文就好辦了。他願意了干搭,不願意的話,就把他的御林軍拾掇了。」黑娃對這個策劃做了小小的補充:「孝文願意起義的話,張團長就不再成為一個問題;孝文要是說不通,把他和張團長先拾掇了。掐了谷穗子,谷稈子還不好砍嗎?」兆鵬已經吃飽喝足,忙問:「咱們去找二營長吧,事不宜遲。」黑娃穩穩地說;「和二營長交涉你不用去了,等到和孝文攤牌的時候,你得出馬。我騎馬去二營,你這會兒可以瞇糊一會兒解解乏。」

    完全是一路凱歌。今日的勝利與十幾二十幾年的艱難曲折悲壯淒涼一樣合情合理。鹿兆鵬聽從黑娃的關照躺上床,頭一挨枕頭就拉起了鼾聲,幾十年來經歷的大大小小的冒險事件磨煉了他的性氣,可以抓住一切短暫的時機進入睡眠。他聽見馬靴硌地的聲音睜開眼睛,瞧見黑娃旁邊站著一位同樣裝束的漢子,斷定策劃二營的目的已經達到,從床上翻身跳下來就與那人握手:「焦振國同志,我肯定可以這樣稱呼你了。」恰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來,黑娃接上電話正好是孝文打來的,詢問黑娃西安城裡有沒有響動?黑娃遲疑一下瞅瞅鹿兆鵬,鹿兆鵬悄聲暗示說:「正好把他誘過來。」黑娃對著話筒神秘他說:「准不准的消息我聽到了,你過來一下咱倆當面說。」黑娃放下話筒神色緊張起來:「這一錘子砸得響砸不響,我不敢保險。」焦振國說:「你和他先好說好勸,萬一說不成,我就把他拾掇了。」鹿兆鵬點點頭說:「就這麼辦。我和焦營長先避開。」黑娃說:「不。咱三人都坐在當面。那人靈得很,一眼瞅見咱仨擺在這個架勢肯定就明白了,說不定話倒好說。」焦振國很冷靜也很簡練:「毯!只要他進這個門,同意不同意起義都好辦。」

    咯登咯登的馬靴聲響到開門的那一瞬間,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門進來,站在門裡就再抬不起腳來,臉色唰地一下變黃了。事情的發展正應了黑娃的估計,在最好和最壞的估計中輕而易舉地選擇了最好的結局。白孝文先瞅見二營長焦振國就頓生疑慮,黑娃沒有在電話裡提及二營長,二營長在這裡就預示著某種陰謀;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邊的陌生軍官而且迅即辨認出鹿兆鵬的時候,就定格在門口。鹿兆鵬站起來走向門口:「還記得咱們三個給徐先生到柳林裡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嗎?咱們砍的棍子頭一遭就打到咱們三個的頭上。」白孝文笑了笑伸出手說:「我明白你來幹什麼。」隨之握住兆鵬的手,「我心裡正在盤算這事哩!真沒料到你會回咱縣來。你來的好!」白孝文進一步證實說:「我給黑娃打電話,就是想商量這事,咱不能一條黑路走到底嘛!黑娃和焦振國先後站起來,四個人的胳膊互相箍抱著肩膀達成默契。

    白孝文說:「我把話敞明瞭說,兆謙你我跟振國是結拜弟兄,你先跟振國叫通了才跟我說,不說你對我心裡有沒有隔卡,總是把我看扁了。」黑娃一時反不上話來。焦振國掩飾說:「起事的話是我先對兆謙捅破的。」鹿兆鵬說:「話總有個先說後說的問題,要是最後一個跟焦振國說,他也會覺得把他看扁了吧?現在商量起義的事吧!」白孝文說:「這事萬無一失。我派兵先把團長縣長書記抓起來就完了。」鹿兆鵬說:「讓你的部下卡死城門,甭讓他們跑了就行。關鍵是保安團長。孝文和振國去辦,先禮後兵,先動員他一塊起義,話說不通再動手抓不遲。岳維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見他了,讓黑娃領我去拜望。」黑娃說:「你甭出去,你在這兒等著,免得出個差錯劃不著。」

    鹿兆鵬坐在椅子上等著,心裡難以抑制的激動卻又神智不亂,腦子裡開始構思選擇見到岳維山時說什麼最好。一聲槍響又連著一聲槍響,接著就再無聲息,他難以捉摸槍聲裡是否隱藏著惡禍?他迅即跳出屋門,問站崗的團丁發生了什麼事,團丁驚恐地搖頭說搞不清,猜不准。鹿兆鵬突然意識到風才策劃的方案過於得簡單,甚至不無嚴重疏漏,完全可能導致出另外的糟糕結局;孝文出門以後如果不是去對付團長,而是對黑娃和焦振國突施襲擊呢?剛才的槍聲又恰恰響了兩下。他轉到屋子牆側的隱蔽處裝作尿尿,做好了應變的最壞準備。幾個團丁急匆匆雜沓沓走來,似乎還拖拽著一個人,咚地一聲扔下了。鹿兆鵬看見白孝文和焦振國走到門口,才放下心走過去,看到門口磚台階下扔著一具死屍。白孝文說:「我把他拾掇了。」鹿兆鵬間:「你把誰拾掇了?」白孝文說:「團長嘛,還能拾掇誰?」鹿兆鵬問:「他拒不接受起義還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煩他說:「他咯咯嚷嚷拿不定主意。誰這陣兒還有心跟他磨纏!」,鹿兆鵬說:「打死了算了,你把屍首拖來弄啥?」孝文輕巧地說:「請你驗明正身呀!」

    三個人重新在屋子裡坐下,焦振國說起和張團長談話的經過。張團長一看見他和白孝文進門就眨眨眼睛,狐疑滿面地問:「有啥重要情況,你倆一搭來?」按說他倆此時誰也不該來,應該駐守在陣地上。白孝文說:「西安已經解放了,咱們起義吧!」張團長張了張嘴沒說出話,虛汗一下佈滿臉孔,更加頻繁地眨著眼睛,終於咯咯囔囔說:「你們要起義,我不阻擋。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讓我歸還故鄉解甲務農。」焦振國還沒說舊一句話,白孝文的槍場已經響了,正擊中張團長的左胸。張團長猛然彎了腰,雙手摀住胸口,好久才揚起頭來緊緊盯著白孝文。白孝文對著張團長的臉又射了一槍,張團長迅速像一堵孤牆倒下去。

    這時,黑娃押著岳維山進來了。

    鹿兆鵬腦子裡還想著張團長被孝文迎面擊中的臉孔會是怎樣扒皮撕裂的景象,還在想著有無必要迎面放這一槍的事,突然看見了岳維山背縛著雙臂站在屋子裡的敞亮處。岳維山也顯得老了,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不再細密而變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繩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頭髮已經疏朗,也呈現出紊亂,唯有那雙眼睛略現懊喪,卻絕無一縷畏怯。他很安靜地站在屋子中間。沉靜的眼神和平靜的臉色顯示著他的自信。鹿兆鵬依然穩穩坐在椅子上,兩隻胳膊架在椅子左右兩邊的扶欄上,十指交叉著一動不動。在岳維山最初進門時,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後就這麼坐著不動。對這個人說什麼傲視和蔑視的話,已經沒有意義,實施怎樣的報復也難使人產生報復的痛快,這個人與他效忠的那個政權已經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說一句什麼話,也難以平復情感,他和他畢竟交手爭鬥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岳維山當面,緊緊盯住那雙眼睛,岳維山並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靜地盯著兆鵬,兩雙眼睛就那麼對峙著。鹿兆鵬嘬了嘬嘴唇說:「我過去在你手裡標價是一千塊大洋,你而今在我手裡連一個麻錢都不值。」岳維山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鹿兆鵬一轉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賤!」

    黑娃請求說:「我把他先關起來吧?」岳維山這時才開了口:「給我一槍,你們也少了麻煩。」鹿兆鵬擺擺手,招呼黑娃說:「咱們先坐下來開會。」隨之走到岳維山眼前,解下捆綁著胳膊的細麻繩,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來旁聽。我們要商量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備細事項,你看看你聽聽,看看我們將怎樣摧毀你二十多年來在滋水慘淡經營的那個反動政權吧!」岳維山被鹿兆鵬強按在肩膀上的那隻手壓坐到一隻椅子上,去撐著他身心的那根駐子折斷了,歪側著腦袋閉上眼睛。鹿兆鵬看了看表,揚起頭說:「同志們,我們抓緊開會。現在差三分就到零點,滋水縣事實上已經屬於人民了……」

    多半年後,即滋水縣解放後的一個新年剛剛過罷,副縣長鹿兆謙在他的辦公室裡被逮捕。黑娃那陣子正在起草一份申請恢復自己黨籍的申請報告,屋子裡走進兩個人來,他沒抬頭,直到來人奪抽手中的毛筆時,他才發覺來人不是向他請示工作。他尚來不及思索,已經被細麻繩索捆死了胳膊。黑娃跳起來喊:「為啥為啥!誰派你們來的?」倆人啥話不說,只推著他往門外走。

    黑娃被囚進縣城西角那座監獄。他向送飯的人和看守的人千遍萬遍請求:「我要見縣長,我要見白孝文,我要見白縣長。」他最後忍不住大聲嚎叫:「我要見白孝文白縣長!」直到嗓子吼出血,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突然躺在床板上,把一些不連貫的往事想過一遍再想一遍。

    起義的儀式是第二天下午舉行的,他的炮營打響了起義的禮炮。鹿兆鵬沒有參加那個激動人心的起義,他把一切安排妥當,於黎明時分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就回城裡去了,說是師部的工作更加緊迫。聽說兆鵬回到西安只待了兩天,又隨著部隊一路朝西打去,一直追打到新疆。他沒有給他來信,也沒有捎過一句話,現在他在哪裡,活著還是死了,都搞不清,據說扶眉戰役傷亡很大。如果能搞情兆鵬的下落,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白孝文縣長不點頭,誰敢逮捕鹿兆謙副縣長呢?黑娃就拚命吼嚎白孝文,也許他在縣政府裡能聽見他的叫聲。他記得起義後的第三天,原保安回二營長焦振國把一張《群眾日報》摔到桌上,「你看看。」黑娃看到西北軍政委員會主任賀龍簽名的一則電訊,是表彰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電文的稱呼為「滋水縣保安團一營營長白孝文同志」。黑娃看罷說:「賀龍弄錯,咱們是整個保安團三個營千十個官兵全都參加起義了。不是一營三百多人單獨起義的。」焦振國說:「你再看看下面的文章——」黑娃就看到白孝文寫給賀龍關於率領一營起義的敬信。黑娃咂了咂舌頭說:「孝文這熊弄事光顧自個,你把咱們全團三個營一同起義的事全部報告給賀主任,賀主任肯定更高興。」焦振國說:「給賀主任寫這個報告也輪不到他嘛!你是起義的發起人,又是大家人推的起義的頭兒,這是跟鹿兆鵬當面說定的事,他憑啥先給賀主任報頭功?」黑娃不滿意地瞅了焦振國一眼:「兄弟,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心眼兒太窄。這算個啥大不了的事?孝文報了也就報了,他沒寫上二營三營,難道你我就不算起義?」焦振國撇著嘴角說:「黑娃老哥!你給我開一張起義證明條子,我告老還鄉務農呀!」黑娃火了:「你這算做啥?咱們剛起義剛解放恨不能長出三個腦袋八雙手,你倒要走了?你走了革命工作撂給誰?我能招架得住?」焦振國毫無所動地堅持要走。黑娃急了說,「你不說清道明,我不開證明!你是不是對我不滿?」焦振國說:「我總怯著孝文補打到團長臉上的那一槍。」黑娃仍然沒有放手焦振國歸鄉。半月後,中共滋水縣縣委第一任書記秦繼賢同志赴任,焦振國從他手裡磨纏到一張起義證明件,終於回陝南那個閉塞的小縣去了。臨行時,黑娃只是簡單地和他握了握手,很不滿意甚至瞧不起這個結拜兄弟的狹隘心胸。

    黑娃在監獄裡蹲了不足一月,任何人都沒有前來探望,這是有令禁絕的。他只被提審過兩次,罪狀有三條:一、土匪匪首殘害群眾;二、圍剿紅三十六軍;三、殺害共產黨員。黑娃對自個在土匪山寨做二拇指的罪行全部供認不諱,只是對人民法官提示一句:「我後來就學為好人了呀?」關於剿滅紅三十六軍的罪狀,黑娃做了充分的辯解,那是大姆指領人幹的,只傷害了房頂的一個哨兵,隨後又給其他紅軍戰士分發了銀元和煙土作為盤纏出山,而且把政委鹿兆鵬接上山去治好了槍傷……年輕的人民法官沒有聽完黑娃的辯解就笑得不屑再聽,譏笑鹿兆謙的為人處事與名字不符,編排功勞跟編故事一樣離奇,未免太不謙虛。至於殺害共產黨員陳捨娃的事,黑娃已怒不可遏:「那不是共產黨員,是游擊隊的叛徒!他在秦嶺游擊隊裡偷偷摸摸侮辱山裡女人,事發後害怕受處治逃跑出山,找到我的門下。他並不知道我跟秦嶺游擊隊政委韓裁縫是老交情,後來我問韓政委還要不要這個隊員,韓政委說『人家投奔你了,就由你打發吧』我知道打發的意思。我讓部下把他崩咧!」只有這件事法官認真聽了他的辯解,而且說:「我們再查查。」

    黑娃回到號子裡就又想起一件事,知道處治叛徒陳捨娃的事範圍很小,事過幾天之後,在團部開會財只有白孝文問過他。想到這件事,黑娃心裡就疑竇頓生,這條罪狀難道是白孝文提供的?但又無法對質,更無法肯定,知道這件事的畢竟不是白孝文一個人。

    第二次審判仍是那三條罪狀的又一次覆核,這一次黑娃激烈而堅決地拒絕第二條和條三條罪狀,只對第一條中所列舉的土匪行徑部分承認。他毫不含糊地向法官申明:「滋水縣保安團的起義是鹿兆鵬策劃的,由我發起實施的,從提出起義到起義獲得勝利的整個過程,都是由我領導的;西安四周距城最近的七八個縣裡頭,滋水縣是唯一一個沒有動刀動槍成功舉行起義的一個縣,我從來也沒敢說過我對革命有過功勞,我現在提說這件事是想請你們問一問秦書記和白縣長,我的起義能不能拆掉當土匪的罪過?至於第二條第三條列舉的罪狀,完全是誤會。」

    黑娃的這一席申辯,事實上加速了他的案子的歸結。三天後接連的第三次審訊,只是履行了一個宣判審訊結果的簡單程序,三條罪狀全部取證充分,黑娃的辯解反而成為可笑的抵賴。黑娃在聽到判處死刑的宣判時啞然閉口,法官問他還有什麼話說,他搖了搖頭。黑娃再被押回監獄後換了一間房子,密閉的牆壁上只開了一個可以塞進一隻中號黃碗的洞,腳腕上被砸上了生鐵鑄成的鐵鐐。兩天後,他的妻子高玉鳳領著獨生兒子前來探望,這是自他被囚二十多天以來見到的唯一一位探監的人。他透過那個遞進取出飯碗的洞孔,只能看見妻子大半個臉孔,臉面上一滿是淚水和清涕,嘴巴說不出話,只是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像從水裡撈出來扔到沙灘上的魚的嘴。黑娃說:「你要去尋兆鵬,你尋不著,你死了的話,由兒子接著尋。」高玉鳳這時才哇地一聲哭出來,隨之把兒子抱扶起來。他看見洞孔裡嵌著兒子的小臉蛋,叫出了一聲「爸爸」。黑娃突然轉過身,他不忍心看見那張酷似自己的眉眼,便像一棵被齊根鋸斷的樹幹一樣栽倒下去。

    白嘉軒得悉黑娃被囚禁的消息,竟然驚慌失措起來。第二天雞啼起身,背著褡褳下了白鹿原。佝僂著腰小心翼翼踏上滋水河上的木板橋時,有人認出他是解放後第一任滋水縣縣長的父親,恭敬地伸出雙手攙扶他過橋。白嘉軒揮動手杖,打開了那雙攙扶的手,頭也不抬踏上了吱扭作響的獨木橋。他走進兒子白孝文的辦公室時,揚起腦袋,滿臉肅殺,語言端出直入:「我願意擔保黑娃!」白孝文愣怔了一下,又釋然笑了。從父親肩頭卸下粗線織成「白記」褡褳,扶著父親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上杯茶。這是他榮任縣長以來第一次在縣城接待父親,倍覺歡悅。正月十五縣城用傳統的焰火放花歡度新中國第一個元宵節的時候,他曾邀請父親和弟弟以及弟媳們到縣城去觀賞,結果父親沒來,也禁住了弟弟和弟媳。白嘉軒捏著茶杯又重複一遍:「我今日專意擔保黑娃來咧。」白孝文卻哈哈一笑:「新政府不瞅人情面子,該判就判,不該判的一個也不冤枉,你說的哪朝哪代的老話呀!」白嘉軒很反感兒子的笑聲和輕淡的態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義來嗎?容不下他當縣長,還不能容他回原上種地務莊稼?」白孝文突地變臉:「爸!你再不敢亂說亂問,你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亂說亂問違反政策。」屋子裡幹部出出進進,忙忙碌碌向白縣長匯報請示。白嘉軒還是忍不住說:「這黑娃學好了。人學好了就該容得。」白孝文對父親說:「你先到我宿舍歇下,我下班以後再陪你啊爸!」

    鎮壓黑娃的集會是白鹿原上鄉民現存記憶中最浩大的一次。時間選擇在農曆二月二龍抬頭白鹿鎮傳統的古會日。消息早在三天之前,就從滋水縣人民政府發出,通過剛剛成立的白鹿鄉人民政府傳達到各個村莊,鄉民們迫不及待地掐算著古會會日。遵照縣政府的指示,鄉政府的幾個幹部夜以繼日奔跑在各個村莊,通知各村的男女老少一律不許自由行動,擅自逛會,要由村幹部和民兵隊長召集排隊前往。村民們從來也沒有列隊行進過,不是擠成圪塔就是斷了序列。胳膊上紮著紅袖筒的民兵推推搡搡,把那些扭七趔八站著蹲著的男女推到應該站的位置上去。好多村子還沒有置備下紅旗,於是仍然把往年給三官廟送香火時用的花邊龍旗撐出來,只是撕掉了龍的圖形貼上了村莊的名字。會場設在白鹿鎮南邊與小學校之間的空場上,各個村子的隊伍按照灰線劃定的區域安頓下來。當一隊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押著一個死刑犯登上臨時搭成的戲台以後,整個會場便潮湧起來,此前為整頓秩序的一切努力都宣告白費。

    黑娃在被押到台上的時候,才知道和他一起被處決的還有岳維山和田福賢。他被卸下腳鐐,推出那間只有一個洞孔的囚室時,就想到了生之即止。隨之又被反縛了胳膊,推上一掛馬車,由四個解放軍押著半夜裡上路。馬車駛上白鹿原時,天色微曙,憑感覺,他準確地判斷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說:「能讓我躺到我的原上算萬幸了!」他站在台口,微微低垂著頭,胸脯裡憋悶難抑,轉地身急嘟嘟地對坐在主席台正中的白孝文說:「我不能跟他倆一路挨槍,請你把我單獨執行,我只求你這一件事!」沒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戰士使勁扭過來。黑娃就深深地低下頭去。

    白孝文縣長發表了講話。四各各界代表人物做了控訴發言。最後由軍事法庭宣佈了死刑判決和立即執行的命令。

    白嘉軒一反常態地參加了這個聲勢浩大的集會。他對這類熱鬧從來缺乏熱情和好奇,寧可丟剝了衣服熱汗蒸騰地踩踏軋花機,也不想擠到人窩裡去看要猴的賣大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幾十年不遇的殺人場合。鎮嵩軍槍殺縱火犯時,他沒有去;田福賢在小學校西圍牆外槍崩鹿兆鵬的那回,他也沒有去;這回鎮壓反革命岳維山田福賢和鹿兆娃的集會他參加了。這個重大活動的地點選擇在白鹿原的用意十分明顯,被鎮壓的三個罪犯有兩個都是原上的人。只有岳維山是個外鄉客;主持這場重大活動的白縣長也是原上人。白嘉軒尾隨在白鹿村隊列最後,因為腰背駝得太厲害,行動遲緩趕不上腳步。他背抄著雙手走進會場,依然站在隊伍後頭,遠遠瞅見高台正中位置就坐的兒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個大雪的早晨,發現慢坡地裡白鹿精靈的情景。在解放軍戰士押著死刑犯走向戲台的混亂中,他渾身湧起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擠到台前,頭一眼就瞅見黑娃焦燥乾裂的嘴唇和佈滿血絲的眼睛。黑娃瞅見他的一瞬,垂下頭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淚珠兒掉下來。白嘉軒沒有再看,轉身走掉了。他沒有瞧和黑娃站成一排的田福賢和岳維山究竟是何種面目,他跟這倆人沒有關係。白嘉軒退出人窩,又聽到台上傳呼起鹿子霖的聲音,白鹿原九個保長被傳來陪斗接受教育。他背抄起雙手離開會場,走進關門閉店的白鹿鎮,似乎腳腕上拴著一根繩子,繩子那一頭不知是攥在黑娃手裡,還是在孝文手上?他搖搖擺擺,走走停停,磨蹭到冷先生的中醫堂門口,聽到了一串槍響,眼前一黑就栽倒在門坎上。

    白嘉軒醒來時發覺躺在自家炕上,看見許多親人的面孔十分詫異,這麼多人圍在炕頭炕下的腳地幹什麼?他很快發覺這些人的臉色瞧起來很彆扭,便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臉,才發覺左眼被蒙住了,彆扭的感覺是用一隻眼睛看人瞅物的結果。白孝文俯下身叫了一聲「爸」。白嘉軒睜著右眼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孝文只是安慰他靜心養息,先不要問。白嘉軒側過頭瞅見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難道你也瞞哄兄弟?」冷先生說:「兄弟,你的病是『氣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軒還不能完全明白:「你把話說透。」冷先生這才告訴他,倒在中醫堂門坎上那陣兒,手指捏得扮不開,雙腿像兩條硬棍於彎不回來,左眼眼球像鈴鐺兒一樣鼓出眼眶,完全是一包滴溜溜兒的血。這病他一生裡只見一例,那是南原桑枝村一個老寡婦得的。她守寡半世,把兩個兒子拉扯成人,兄弟便分家時,為財產打得頭破血流,斷胳膊壞腿,老寡婦氣得栽倒在地氣血蒙眼。冷先生被請去時已為時太晚,眼球上薄如蟬翼的血泡兒業已破裂,血水從窟窿裡汩汩流出來,直到老寡婦氣絕。冷先生說:「我來不及跟誰商量就動了刀子。這病單怕血泡兒破了就收拾不住了。」白嘉軒摸了摸左眼上蒙著的布條兒,冷漠地笑笑:「你當初就該讓它破了去!」眾人紛紛勸慰白嘉軒。白孝文壓低聲兒提醒冷先生說:「大伯,這件事日後再甭說了,傳出去怕影響不大好。」

    一月後,白嘉軒重新出現在白鹿村村巷裡,鼻樑上架起了一副眼鏡。這是祖傳的一副水晶石頭眼鏡,兩條黃銅硬腿兒,用一根黑色絲帶兒套在頭頂,以防止掉下來碎了。白嘉軒不是鼓不起往昔裡強盛凜然的氣勢,而是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尤其是作為白縣長的父親,應該表現出一種善居鄉里的偉大謙虛來,這是他躺在炕上養息眼傷的一月裡反反覆覆反思的最終結果。微顯茶色的鏡片保護著右邊的好眼,也遮掩著左邊被冷先生的刀子挖掉了眼球的瞎眼,左眼已經凹陷成一個醜陋的坑窪。他的氣色滋潤柔和,臉上的皮膚和所有器官不再繃緊,全部現出世事洞達者的平和與超脫,驟然增多的白髮和那副眼鏡更添加了哲人的氣度。他自己一手拄著枴杖,一手拉著黃牛到原坡上去放青,站在坡坎上久久凝視遠處暮藹中南山的峰巒。

    白嘉軒牽著牛悠悠回家,在村外路外撞見鹿子霖就駐足佇立。在一道高及膝頭的台田塄坎上,鹿子霖趴在已經返青的麥田里,用一隻廢棄的鐮刀片子,在塄坎的草絲中專心致意地掏挖著牛奶奶的塊狀根莖。他的棉衣棉褲裡處線斷縫開,吊著一縷縷一串串污髒的棉花套兒,滿頭的灰色頭髮像丟棄的破氈片子苫住了耳朵和脖頸,黃裡透亮的臉上塗抹著眼屎鼻涕和灰垢,兩隻手完全變成烏鴉爪子了。他匍匍在地上扭動著腰腿,使著勁兒從草叢刨挖出一顆鮮嫩嫩的羊奶奶,撿起來擦也不擦,連同泥土一起塞進嘴裡,整個臉頰上的皮肉都隨著嘴巴香甜的咀嚼而歡快地運動起來,嘴角淤結著泥土和羊奶奶白色的液汁。鹿子霖抬頭盯了白嘉軒一眼,又急忙低下去,用左胳膊圈蓋了一片羊奶奶的莖蔓,而且吐噥著:「你想吃你自個找去,這是我尋見的,我全佔下咧!」白嘉軒往前湊了湊問:「子霖。你真個不認不得我咧?」鹿子霖頭也不抬,只忙於挖刨:「認得認得,我在原上就沒有生人喀!你快放你的牛,我忙著哩!」白嘉軒判斷出這人確實已以喪失了全部生活記憶時,就不再開口。

    鹿子霖被民兵押到台下去陪鬥,瞧見發即將被處死的岳維山、田福賢和鹿黑娃,覺得那槍膛的快槍子彈將擦著自己的耳梢射進那三人的腦袋。耳梢和腦袋可就只差著半寸。他瞅見主持這場鎮壓反革命集會的白孝文,就在心裡喊著:「天爺爺,鹿家還是弄不過白家!」當他與另外九個保長一排溜面對擁擠的鄉民低頭端立在檯子前頭時,就聽著一個又一個人跳上檯子控訴岳、田和黑娃的罪惡,台下一陣高過一陣要求處死這三個人的口號聲浪。鹿子霖感到不堪負載,雙腿打軟幾次差點跌跪下去。突然腦子裡崩崩一響,似乎肩上負壓的重物被推卸去,渾身輕若紙灰。擁擠在鹿子霖近前的人嗅到一股臭氣,有人驚奇地嘻笑著叫起來:「鹿子霖嚇得屙到褲襠了!」許多人捂鼻掩口,卻爭著瞧鹿子霖。屎屎順著棉褲褲筒流下來,灌進鞋襪,流溢到腳下的地上,惡臭迅速擴散到會場。民兵發現後,請示過白孝文,得到允許就把鹿子霖推著搡著弄出會場去了。

    冷先生的中藥和針灸對鹿子霖全部無能為力,他被家人捆在樹上灌進一碗又一碗湯藥,仍然在褲襠裡尿尿屙屎。他的有靈性的生命已經宣告結束,沒有一絲靈性的生命繼續延緩下來。女人鹿賀氏也不再給他換衣換褲褲,只在吃飯時塞給他一碗飯或一個饃,就把他推出後門,他身上的新屎陳尿足以使一切人窒息。夜晚他和那條黃狗蜷臥在一起,常常從狗食盆裡抓起剩飯塞進嘴裡。

    白嘉軒看著鹿子霖挖出一大片濕土,被割斷的羊奶奶蔓子扔了一堆,忽然想起以賣地形式作掩飾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墳園的事來,兒子孝文是縣長,也許正是這塊風水寶地蔭育的結果。他俯下身去,雙手拄著枴杖,盯著鹿子霖的眼睛說:「子霖,我對不住你。我一輩子就做下這一件見不人的事,我來生再世給你還債補心。」鹿子霖卻把一顆鮮靈靈的羊奶奶遞到他眼前:「給你吃,你吃吧,咱倆好!」白嘉軒輕輕搖搖頭,轉過身時忍不住流下淚來。

    農曆四月以後,氣溫驟升,鹿子霖常常脫得一絲不掛滿村亂跑。鹿賀氏把他鎖在柴禾房裡,整整鎖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著叫著哭著唱著,村裡人已經習以為常。入冬後第一次寒潮侵襲白鹿原的那天夜時,前半夜還聽見鹿子霖的嚎叫聲,後半夜卻屏聲靜氣了。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現他已經僵硬,剛穿上身的棉褲裡屎尿結成黃蠟蠟的冰塊……

    1988.4——1989.1草擬

    1989.4——1992.3成稿

《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