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落腳到渭北一個叫將軍寨的村子裡,給一家郭姓的財東熬活。將軍寨坐落在一道叫做將軍坡下的河川裡,一馬平川望不到盡頭,全是平展展的水澆地。人說,下了將軍坡,土地都姓郭。郭家是個大財東,一家擁有的土地比白鹿村全村的土地還多,騾馬拴下三大槽,連駒兒帶犢兒幾十頭。郭家的兒孫全部在外頭幹事,有的為政,有的從軍,有的經商,家裡沒留住一個經營莊稼的。那麼多的土地就租給本村和臨近村莊的佃農去耕種,每年夏秋兩季收繳議定的租子。只是佃戶租種不完的土地才雇長工耕種,剩下不足百畝土地,其實用不了那麼多畜力,那些牲畜一年到頭白吃草料,有的一年裡幾乎連一回使役也輪不上。財東郭老漢特別喜歡騾馬,繁殖下小駒子,好的留下養,差的就賣掉了,槽頭的高騾子大馬全都是經過嚴格篩選汰劣存優的結果,一個個部像昭陵六駿。郭老漢是清朝的一位武舉,會幾路拳腳,也能使槍掄棍,常常在傍晚夕陽將盡大地塗金的時刻,騎了馬在鄉村的宮路上奔馳,即使年過花甲,仍然樂此不疲。老舉人很豪爽,對長工不摳小節,活兒由你幹,飯由你吃,很少聽見他盯在長工尻子上嘟嘟嚷嚷囉囉嗦嗦的聲音。
黑娃來時,郭家已有兩個長工,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姓李,在郭家已經熬過近十年活兒了,算是長工頭幾。另一個是二十幾歲姓王的小伙,還未娶妻,平素不大說話,見誰都抿嘴一笑,十分溫厚。黑娃年齡最小,又極伶俐,腳快手快,常被長工頭兒指使著去做許多家務雜活兒,掃庭院,掏茅廁,絞水擔水,曬土收土,拉牛飲馬。時日稍長,郭舉人的兩個女人也都很喜歡這個誠實勤快的小夥計,很放心地指使他到附近的將軍鎮上去買菜割肉或者抓藥。郭舉人本人也喜歡黑娃,有天傍晚又要出去遛馬,接過黑娃備好了鞍子的韁繩,突然問:「黑娃,你會不會騎馬?」黑娃說:「我騎過豬,沒騎過馬。」郭舉人聽了樂得哈哈大笑:「你想不想騎馬?」黑娃說:「想!」郭舉人說:「你去把那副鞍子給紅馬備上,你試著騎上遛遛。」黑娃騎上了紅馬,陪著郭舉人在官道上遛著,竟然不覺一絲害怕。郭舉人一邊勒韁揚鞭,一邊喊著指導著黑娃控制馬的要訣;兩匹馬在鄉村官路上奔馳。
晚上,三個長工都睡在馬號裡的大炕上,一溜進被窩就開始說女人。這時候沉默寡言的長工王相就活躍起來:「頭兒,今黑該說『四香』了。」長工頭兒李相洋洋自得地笑起來,裝得一本正經他說:「不說了不說了,把鹿相教瞎了咋辦?鹿相娃娃還沒見過啥哩!」王相卻像背書一樣說起了李相昨晚或前晚講過的內容:「李相我說說『四硬』你看對不對?木匠的錛子鐵匠的砧,小伙兒的胺子金剛鑽。還有『四軟』,姑娘的腰棉花包,火晶柿子豬尿胖。對不對?」李相這時就被逗引起來:「『四香』嘛——你聽著,頭茬子苜蓿二淋於醋,姑娘的舌頭臘汁的肉。香不香?都把人能香死!」王相就笑得幾乎噎氣,又重複誦記起來。黑娃卻毫無察覺,甚至莫名其妙:「頭茬苜宿香,二淋子醋也香,臘汁肉我嘗過一口,真香死人了。姑娘的舌頭有啥味氣?唾沫涎水還不噁心死人!」李相就對笑得失了聲的王相說:「黑娃是個瓜蛋兒!咱們得給他啟蒙。黑娃哎!你將來娶下媳婦了,你咂了媳婦的舌頭,你就嘗出味兒來了,你就會明白最香的還不是臘汁肉……」長工頭李相裝了一肚子有關男盜女娼的酸溜溜故事,有的隱秘含蓄,有的赤裸裸毫無遮掩。黑娃有的聽不明白,有的就聽得渾身潮熱。長工頭李相煞有介事地問:「黑娃,你看咱們主兒家六十多快奔七十的人了,啥臉色?紅堂堂;啥身板?硬邦邦;說話像敲鐘,走路刮大鳳。你說人家為啥這麼結實?你要是猜著了,我把一年的薪俸全給你;你要是猜不著,罰你天天晚上取尿桶,天天早起倒尿桶。」黑娃連著說出了主兒家吃白米細面,山珍海味,雞鴨豬羊肉,以及遛馬又不干重活這些人皆能想到的原因。李相繃著臉兒連續說著不對。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開口先揭出謎底來,剛開口自己倒先笑得說不成話:「郭舉人吃、吃、吃泡棗兒!」黑娃不以為然他說:「泡棗有什麼好?燒酒泡人參才養人哩!」王相詭氣地笑著:「泡棗兒比人參酒養人多了。你聽李叔說怎麼泡棗兒吧」長工頭壓低聲說郭舉人娶下那個二房女人不是為了睡覺要娃,專意兒是給他泡棗的。每天晚上給女人的那個地方塞進去三個干棗兒,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掏出來淘洗乾淨,送給郭舉人空腹吃下。郭舉人自打吃起她的泡棗兒,這二年返老還童了。黑娃聽了覺得心裡很難受,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覺,憋得堵得胸脯發脹。王相突然伸過手來抓住了他的下身,嘻嘻笑著向李相報告:「李叔李叔,黑娃的牛牛挺得像根竹筍!」黑娃一下子羞了。
第二天一早,黑娃起來照例扛上長柄掃帚去打掃庭院,看見郭舉人的小女人提著一隻瓷盆倒尿回來,進了廂房,窗子裡傳出撩水洗臉的聲音。黑娃竟然不敢抬頭,當他掃完前院直起身準備走出院子的當兒,忍不住瞧了一眼敞開窗扇的窗戶,小女人正在窗前梳理頭髮,黑油油的頭髮從肩頭攏到胸前,像一條閃光的黑緞。小女人舉著木梳從頭頂攏梳的時候,寬寬的衣袖就倒將到肩胛處,露出粉白雪亮的胳膊。黑娃又覺得氣堵胸憋,可別把泡著的棗兒掉下來,慌忙轉過身就要走掉。那女人在窗戶裡說話了:「鹿相,掃了地,給那棵玉蘭樹澆捅水。樹旱了。」黑娃撂下掃帚挑起木桶,到過庭的井台上絞了一桶水澆到玉蘭花樹下,又澆了院庭中間的玫瑰花。他對小女人指派他做活兒感到很榮幸,他還想澆什麼樹什麼花卻沒有了。他提著空桶別有興致地欣賞著玉蘭樹,花兒早已謝了,墨綠色的扁圓的葉子滴著露珠兒;玫瑰花正含苞待放。他又給廚房的水甕裡絞了一擔水,竟然有點依依不捨地離開了。回到長工們住的馬號門口,長工頭李相和王相已經扛著犁拉著牲畜要下地種棉花了。李相責問:「黑娃你碎驢日的掃地掃這長工夫?」王相蔫幾幾他說:「大概想討一顆泡棗兒……」黑娃不由地紅了臉,似乎自己真討過泡棗兒一樣,急忙解釋說自己掃了院子又絞水澆花耽擱了時辰。李相說:「澆人也用不了這長工夫。」
收罷麥子進入伏天,郭舉人就和他的大女人從廳房裡屋搬進後院的窯洞去下榻。微明的時候,郭舉人在院子裡練一會拳腳,然後洗了臉喝了茶再回窖洞去睡個把時辰的套覺,此後就躺著或坐著抽煙喝茶,直到傍晚暑熱減退才興致勃勃地出去遛馬。
大女人日夜廝守著老頭兒,給他扇涼,給他點煙,給他沏茶,陪他說話兒,伴他睡覺。三頓飯由小女人做好,用紫紅色的核桃木漆盤端進窯洞,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都是小女人的功課,除此小女人就沒有什麼正當理由進入涼爽的窯洞裡去了。大老婆給舉人訂下嚴格的法紀,每月逢一(初一、十一、二十一)進小女人的廂房去逍遙一回,事完之後必須回到窯洞(平時在廳房)。郭舉人身體好,精力充沛,往往感到不大滿足,完事以後就等待著想再來一次,廂房窗外就響起大女人關懷至誠的聲音:「你不要命了哇?」
自從郭舉人和大女人搬進窯洞避暑以後,前邊庭院就顯得冷寂了,黑娃去掃院去絞水也覺得自如自在了。他同時發覺,小女人指派他做什麼事的聲音甜潤了,臉上的神色活泛了,前院裡的空氣也通暢了。三個長工蹲在玉蘭樹的蔭涼下吃飯,小女人坐在對面廚房裡的小凳上,聽見筷子刮響碗底的聲音就走出來,用一隻條盤托了碗回去,然後盛滿了飯再用條盤端出來。這樣的規矩是為了避免交接碗筷時男女間手指和手指接觸的可能。黑娃和這個小女人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從遞飯時破例廢掉木盤開始的。
那天早晨,郭舉人指派黑娃到十里外的潘家村去捉一對鴿子,那是老交情潘老大送給郭舉人的一對棕紅色的鳳冠頭兒,回來錯過了飯時。李相和王相。已經吃罷飯上地去了,黑娃一個人坐在玉蘭樹的萌涼下等待小女人端來饃飯。長工吃飯不准進入廚房自拿自舀,這也是郭家的規矩。小女人在廚房門口說:「鹿相,你稍微等一下下兒,飯涼了我給你熱一下再吃。黑娃有點緊張,只剩下他一個人就有一種莫名的緊張,裝出無所謂的口氣說:「不怕不怕,不用熱了不用熱了!這熱的天,吃涼飯才好哩!」小女人卻說:「天熱倒是熱,冷飯還是不敢吃。你甭急,稍等一下下兒……」風箱響起來,房頂的煙囪冒出一般藍煙。黑娃坐著等著,心卻無端地一陣陣跳。小女人端著木盤走到玉蘭樹下,把一碟辣椒和一碟蒜泥放到青石桌上,一個竹編的淺籃裡壘著四五個饃饃也放到石桌上,小女人戴著婁花鐲錫的光潔白淨的手腕就一次又一次伸到黑娃眼前。小女人轉身回到廚房又端來了小米稀飯。黑娃看見她省去了條盤,雙手托著走來了,黑娃連忙站起去接。四隻手交接在一隻黃色大碗上。黑娃的手指觸到了鉤在碗底上的小女人的手指。那一瞬間,黑娃的心就猛地跳彈起來,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似乎毫不在意,叮囑說:「鹿相,你款款吃。吃好。出門在外,飯要吃好。」黑娃吃不出飯的滋味,蒜不辣,辣子也不辣了,饃饃嚼著就像是一團泥巴。他的喉嚨淤塞,胸腔憋脹,頓然沒有一絲食慾了。小女人又走到玉蘭樹下,把一盤醃漬蒜苔放到石桌上說:「你看你看,我忘了給你擱菜了。」黑娃卻站起來:「算咧算咧!我不吃了。」小女人眼裡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你只吃了一個饃?米湯也沒喝,這是咋咧?」黑娃淡淡他說:「我……我不餓。」小女人殷切他說:「咋能不餓,早起到這會兒啥也沒吃呀……」黑娃就誠實他說:「肚裡剛才進門時還餓得慌慌哩,不知咋弄的這陣又吃不下。」小女人溫和他說:「許是路上受了熱。天多熱!你一會幾餓了再來取饃吃噢!」黑娃盯一眼小女人,僵硬地點點頭,轉身就要走了。小女人卻問:「鹿相,俺家掌櫃的說沒說你下來做啥?」黑娃說:「掌櫃的說來,不叫我到地裡去了,叫我照看槽上的牲口,也叫我歇歇腿兒。郭掌櫃人好。」小女人就如意地笑笑:「你來回跑了二十多里路,這熱的天!歇是該歇的。你給我再絞一擔水,我洗衣裳呀!」黑娃就轉過身走到井口上:「好好好!絞十擔八擔也不費啥!」黑娃雙手上下控制著轆轤,啪啦啦轉著綻開井繩,然後絞動拐把,轆轤吱呀響著,繃緊的井繩一圈一圈纏在轆轤上。黑娃慶幸能有單獨和小女人在一起的機會,心裡潮起向小女人獻慇勤的強烈慾望。他絞起一桶水來,歡悅地問:「二姨把水擱哪兒?」小女人在廂房裡說:「就擱在井台上,我一會兒提。」說著,一隻手拎著洗衣盆,一隻手提著搓板,從竹簾裡出來了。下磚頭台階的當兒,小女人腳下一拐,摔倒了,木盆在院庭的磚地上滾得好遠。小女人跌坐在台階下,起了三次才勉強站起來,手扶住牆卻移不開腳步,輕聲呻吟著。黑娃連忙把第二桶水絞上來,跑到跟前問:「二姨,你咋咧?崴了腳腕子是不是?」「怕是岔住氣了。」小女人疼痛不堪地蹙著眉頭,「哎喲疼死了!」黑娃站在旁邊不知所措,小女人的痛苦使他心疼心焦:「咋辦呀?二姨,我去叫掌櫃的。」小女人忍著搖搖頭:「你扶我進去躺一會兒就沒事了。」黑娃就攙住小女人的胳膊,扶她走上台階,揭開竹皮簾子,剛蹺腳進廂房門坎,小女人「哎喲」一聲,幾乎跌倒。黑娃忙搭上另一隻手,攬住小女人的腰。小女人借勢扒住黑娃的肩膀,雙手從後肩和前胸摟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幾乎是肩背著她往炕前挪步。黑娃渾身燥熱,心似乎已經跳彈到喉嚨口了。他蹺進這個廂房的門坎時,就緊張得腿肚發抖。那溫熱的胸脯貼著他的腰,那柔軟的頭髮蹭著他的脖頸,他已經渾身痙攣。他扶她坐到炕邊上剛鬆開手,她又「哎喲」一聲,幾乎從炕邊上翻跌下來。他急忙抱住她,她的胸脯緊緊貼著他的胸脯,黑娃覺得簡直要焚燬了。他一用勁就把她托起來,輕輕放到鋪著竹蔑涼席的炕面上,他感到她摟扒著的手臂依依不捨地鬆開了。他慌忙抹一把汗,對小女人說:「二姨,你好好歇著,我飲牛去呀!」小女人歪過頭說:「我的腰裡有個老毛病,不小心就岔住氣了,疼死人!你給用拳頭捶幾下就好了。」黑娃遲疑片刻就又走到炕邊,問:「二姨,你說捶哪兒?」小女人用手指著腰肋下說:「就這兒。」黑娃就攥起拳頭輕輕在她手指的地方捶擊。小女人呻喚一聲:「哎喲太重了!」黑娃就更輕一點叩擊。小女人怨怨艾艾他說:「黑娃你真笨!你輕輕揉一揉。」黑娃就鬆開拳頭,用手掌撫摩起來。小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細格洋布衫,比家織的粗布衫兒綿軟而光滑,溫熱的肌膚透過薄薄的洋布傳感到黑娃粗硬的掌心,胸腔裡便漲起洶湧鼓蕩的潮水,他想跳上炕去把她壓扁擠碎,又想一把揪起她來摟住。但他卻壓抑著種種念頭輕輕問:「你好點了沒有二姨?我該飲牛去咧。」小女人說:「好了好得多了。你再揉一下下就全好了。」黑娃就繼續揉撫著。他看一眼小女人仰躺著的隆起的胸脯,小女人迷離的眼睛異樣地瞅著他說:「黑娃,你日後甭叫我二姨了,你該叫我姐姐……娥兒姐。」黑娃忙說:「那不亂了輩份人兒咧?你家郭舉人我叫大叔,怎麼能跟你叫姐呢?」小女人挖一眼他說:「你真是個瓜蛋兒!有旁人在場,你就還叫二姨:只有你跟我在一搭時,你叫娥兒姐。記下記不下?」黑娃似乎心領神會了一個信號,一個期待著的又是令人驚悸的信號。他的頭髮似乎倒提起來,手臂抖顫,喉嚨憋得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小女人就悄著聲說:「你試著先叫一聲姐……」黑娃咬著嘴唇,自覺血已湧上臉膛,顫著聲叫道:「姐也——娥兒姐——」小女人聽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從炕上翻坐起來,撲進他的懷裡。黑娃雙臂緊緊摟抱著小女人,那個美好的肉體在他懷裡抖顫不止。他不知道怎麼辦,一股無法遏止的慾望催著他把她死死地箍抱到懷裡,似乎要把她納進自己的胸膛才能達到某種含混的目標。她的雙臂箍住他的脖子,渾身卻像一口袋糧食一樣往下墜。他就這樣緊緊地摟著她,不知道還應該做什麼。她突然往上一躥,咬住他的嘴唇。他就感到她的舌頭進入他的口腔,他咬住那個無與倫比的舌頭吮咂著,直到她嗷嗷嗷地呻喚起來才鬆了口。她癡迷地咧著嘴,示意他把她咬疼了,卻又把嘴唇努著迎上來,暗示著他的唇。他在這一瞬間準確無誤地解開了那個啞語式的暗示,就把舌頭伸進她的嘴裡。她的咂吮比他更貪婪更狠勁,直到他忍不住也嗷嗷地呻喚起來,她卻仍舊咂住不放,只是稍微放鬆了口。她同時就倒下去,背倚在炕邊上,把他也墜倒了,壓在她的身上。這當兒他的渾身像遭到電擊一樣,一股奇異的感覺從腹下潮起,迅即傳到全身,他幾乎承受不住那種美妙無比的感覺的衝擊,突然趴在她身上,幾乎要融化成水了。那種美妙的感覺太短暫了,像夏天的一陣驟雨,他一身鬆軟一身疲憊一身輕鬆,喉嚨裡通暢了,胸腔裡也空寂了,燥熱退去了。他有點懊悔,站起來說:「二姨——噢——娥兒姐,我該飲牛飲馬去了。」小女人跳起來猛地抱住他,又深深地在他的嘴上親了兩口:「好兄弟……」
院庭裡很靜,正午的陽光從玉蘭樹濃密的枝葉間隙投射到磚地上。兩隻盛滿水的木桶擱在井台上,洗衣盆扣在牆根下,顯得很凌亂。黑娃把木盆拎起來放到井台下的滲坑邊上,那是小女人往常洗衣服的地方。看看庭院裡沒有任何異常的變化,他撩起布衫下襟擦擦臉上的汗,就走出了這個空寂安溢的院子。他一走進牛棚馬號,順手掩插了門板,撲通一聲仰躺在大炕上,緊張的肌肉一下子鬆弛下來,心似乎這會兒才穩定在原來的位置上。他躺了一下就翻起身抹下褲子,這才看見褲襠裡濕了一大片。他迅即繫好褲子,把濕了的地方打個褶窩到裡頭,然後就動手去解韁繩,拉上騾馬到澇池去飲水。
他牽著馬韁繩走在村巷裡,從容地回味著那緊張慌亂的時刻,咀嚼著那說不清比不准卻十分誘人的舌尖。頭茬子苜蓿二淋子醋,姑娘的舌頭臘汁的肉。他現在回味長工頭李相講過的那許多酸故事,就由朦隴進入清晰的境界了。當他往返四五趟飲完牲口以後,他覺得沉寂下去的那種誘惑又潮溢起來,那種憋悶的感覺又充斥著胸腔,一種無形的力量又催逼他再回到井台上去。
他忍著,到了午飯時,李相和王相汗流泱背地從地裡口來了,根本想不到黑娃已經發生的美妙的秘密,只是帶著明顯不飾的忌妒說:「黑娃,你狗息子比郭掌櫃的乾兒子還牛皮!你跟掌櫃的遛馬耍鵓鴿……」黑娃嘿嘿嘿笑著不無得意:「這怪誰呢。掌櫃的硬叫我陪他遛馬,給他捉鵓鴿,我敢不去嗎?」三個人就走進院子去吃午飯。黑娃瞧著小女人用木盤端來了鹽碟辣碟醋碗和蒜罐兒,就不由得心跳;看見她戴著銀鐲的手腕,就回味到握著時的那種溫柔和細膩;瞧見她顫動著的胸脯,就異常清晰地感到貼著時的癡迷和消融。小女人誰也不看,轉身又用木盤托來了三隻大碗,碗裡盛著冒過碗沿兒的涼皮。這是暑熱的天氣裡最可口的麵食了。小女人放下碗就回廚房去了。黑娃嚼著涼涼的面皮,還是察覺到了李相和王相沒有察覺出來的變化,小女人走路的步子輕盈了,兩隻秀溜的小腳麻利地扭著,胸脯上的那兩團誘人的奶子就顫悠悠彈著,眼睛像雨後的青山一樣明澈,往日裡那種死氣沓沓的神色已經掃蕩淨盡。
吃完午飯回到馬號,三人就躺下來歇晌。李相賊氣他說:「這個二婆娘今日個比往日不一樣,大概舉人昨黑個把她弄受活了,你看今日個走路都飄手飄腳的!」話說完就拉起鼾聲。王相也傻笑一聲就她的睡著了。黑娃卻睡不著。
整個一個後晌,黑娃和李相王相在播種最後一塊包谷地。他有點神不守舍,吆犁犁歪了犁溝兒,點種又把不住稀稠。長工頭竟破口罵起來:「黑娃,你崽娃子丟了魂了不是?」黑娃不在乎地笑笑。愈接近天黑,他愈變得不可忍耐,直到吃罷晚飯,他也找不到單獨和小女人說話的機會。三人吃了晚飯,抹著嘴起身走出院子時,小女人說:「黑娃,你把泔水桶捎過去。」黑娃心裡得救似的喜悅,從灶房裡提了裝滿泔水的木桶回到馬號,用泔水飲了牛,再把桶送過來,對著正在洗鍋刷碗的小女人說:「娥兒姐,我黑間來。」
黑娃開始實施他後晌種包谷時反覆琢磨過的行動方案:「李大叔,我今黑到王莊尋我嘉道叔去呀。讓他回家時給我捎一雙鞋來。」長工頭李相毫不在意地應允了。黑娃到王村找著嘉道叔叔,確實說了讓他捎鞋的事,又閒偏了半夜在郭家熬活兒的事,感激嘉道叔叔給他尋下一個好主家,並說郭舉人瞧得起自己,讓他陪他遛馬放鴿子的快活事。嘉道高興地叮囑說:」這就好,這就好!人家待咱好咧,咱要知好,凡事都多長點眼色,甭叫人家先寵後惱……」黑娃應著,早已心不在焉,看看夜深入靜,告別嘉道叔回到將軍寨。
按照白天觀察好的路線,黑娃爬上牆根的一棵椿樹跨上了牆頭,輕輕一跳就進入院裡了。郭舉人和他的大女人在後院窯洞裡,前院只住著小女人一個。黑娃望一眼關死的窗戶,就撩起竹簾,輕輕推一下門。門關死著,他用指頭叩了三下,門閂滑動了一下就開了,黑暗裡可以聞見一股奇異的純屬女人身體散發的氣味。小女人一絲不掛站在門裡,隨手又輕輕推上門閂,轉過身就吊到黑娃的脖子上,黑娃摟住她的光滑細膩的腰身的時候,幾乎暈眩了。他現在急切地尋找她的嘴唇,急切地要重新品嚐她的舌頭。她卻吝嗇起來,咬緊的牙齒只露出一丁點舌尖,使他的舌頭只能觸接而無法咂吮,使他情急起來。她拽著他在黑暗裡朝炕邊移動。她的手摸著他胸脯上的紐扣一個一個解開了,脫下他的粗布衫子。他的赤裸的胸脯觸接到她的胸脯以後,不由地「哎呀」叫了一聲,就把她死死地擁抱在胸前,那溫熱柔美的奶子使他迷醉,渾身又潮起一股無法排解的燥熱。她的手已經伸到他的腰際,摸著細腰帶的活頭兒一拉就鬆開了,寬腰褲子自動抹到腳面。他從褲筒裡抽出兩腳的當兒,她已經抓住了他的那個東西。黑娃覺得從每一根頭髮到腳尖的指甲都鼓脹起來,像充足了氣,像要崩破炸裂了。她已經爬上炕,手裡仍然攥著他的那個東西,他也被拽上炕去。她順勢躺下,拽著他趴到她的身上。黑娃不知該怎麼辦了,感覺到她捉著他的那個東西導引到一個陌生的所在,腦子裡閃過一道彩虹,一下子進入了渴盼想往已久卻又含混陌生的福地,又不知該怎麼辦了。她鬆開手就緊緊箍住他的腰,同時把舌頭送進他的口腔。這一刻,黑娃膨脹已至極點的身體轟然爆裂,一種爆裂時的無可比擬的歡悅使他頓然覺得消融為水了。她卻悻悻地笑說:「兄弟你是個瓜瓜娃!不會。」黑娃躺在光滑細密的竹皮涼席上,靜靜地躺在她的旁邊。她拉過他的手按在她的奶子上。「男人的牛,女人揉,女人的奶,男人揣。」他記起了李相的歌。他撫揣著她的兩隻奶子。她的手又搓揉著他的那個東西。她用另一隻手撐起身子,用她的奶子在他眼上臉上鼻頭上磨蹭,停在他的嘴上。他想張口吮住,又覺得不好意思。她用指頭輕輕掰開他的嘴唇,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也就不覺得不好意思了,一張嘴就把半拉子奶頭都吞進去了。她噢喲一聲呻喚,就趴在他的身上扭動起來呻吟起來,她又把另一隻奶子遞到他的嘴裡讓他吮咂,更加歡快地扭動著呻喚著。聽到她的哎哎喲喲的呻喚,他的那種鼓脹的感覺又躥起來,一股強大急驟的猛力催著他躍翻起來,一下子把她裹到身下,再不需她導引就闖進了那個已不陌生毫不含混的福地,靜靜地等待那個爆裂時刻的來臨。她說:「兄弟你還是個瓜瓜娃!」說著就推托著他的臀部,又壓下去,往覆兩下,黑娃就領悟了。她說:「兄弟你不瓜,會了。」黑娃瘋狂地衝撞起來,雙手抓著兩隻乳房。她摟著他的腰,扭著叫著,迎接他的衝撞。猛然間那種爆裂再次發生……他又安靜清爽地躺在竹編涼席上,緩過氣之後,他抓過自己的衣褲,準備告辭。她一把扯過扔到炕頭,撲進他的懷裡,把他掀倒在炕上,趴在他的身上,親他的臉,咬他的脖頸,把他的舌頭裹進嘴裡咂得出聲,用她的臉頰在他胸脯上大腿上蹭磨,她的嘴唇像蚯蚓翻耕土層一樣吻遍他的身體,吻過他的肚臍就猛然直下……黑娃噢喲一聲呻喚,渾身著了魔似的抽搐起來,扭動起來,止不住就叫起來:「娥兒姐!娥兒……」她爬上他的身,自己運動起來,直到他又一次感到爆裂和消融。她靜靜地偎在他的懷裡,貼著他的耳朵說:「兄弟,我明日或是後日死了,也不記惦啥啥了!」
此後黑娃就陷入無法擺脫的痛苦之中。他白天和李相王相一塊去翻耕麥茬地,晚上同在馬號裡的大炕上睡覺,難得與小女人再次重溫美夢,不能再二再三撒謊去找嘉道叔呀!早晨他去掃院絞水的當兒,郭舉人踢腿舞臂在院庭裡晨練功夫,無法與小女人接近。唯一可鑽的空子,就是晚飯後他拎了泔水飲罷牛馬送還空桶的時候,在廚房裡和小女人急急慌慌摸捏一下就做賊似的匆匆離去。
煩悶焦躁中,機會總是有的。麥茬地全部翻耕一遍,讓三伏的毒日頭曝曬,曝曬透了,如落透雨,再翻耕一遍,耙耱一遍,土地就像發酵的麵團一樣綿軟,只等秋分開犁播種麥子了。包谷苗子陸續冒出地皮,間苗鋤草施肥還得半個月以後。財東家就給長工們暫付了半年的薪俸或實物麥子,給他們三五天假期,讓長工把錢或麥子送回家去安頓一下,會一會親人,再來復工,此後一直到收罷秋種罷麥子甚至到臘月二十三祭灶君才算完結。然後講定下年還雇不雇或幹不幹,主家原雇長工原幹的就在過罷正月十五小年以後來,一年又開始了。郭舉人在他們耕完最後一塊麥茬地那天晚上來到馬號,搖著扇子爽朗他說:「前一陣子又收又種還要犁地,諸位都辛苦了。明日個李相王相就可以起身,今年你倆一搭走,回去把老的小的安頓好再來。目下地裡沒啥緊活兒,鹿相只要撫弄好牲口就行了。等你二位來了,鹿相再回家。鹿相屋裡有指靠,遲回去幾天沒啥。」黑娃巴不得如此安排。李相和王相當晚灌好麥子,一夜竟然高興得難以成眠,雞叫三遍就推著木輪小車裝著糧食上路了。黑娃歡躍鼓舞,也無法人睡,俟到天色微明就去掃除絞水。吃早飯的時候,他大膽抓住小女人的手,跳起來親了一口,小女人嚇得臉都黃了:「你瘋了?」黑娃坐下來說:「等著。今黑好機會。」他回到馬號就餵馬,連著餵過兩槽草料把牛馬和騾子牽出來拴到樹蔭下,用掃帚刷掉牲畜身上的上屑糞疤,回頭又給圈裡墊了乾土,把水缸裝滿,吃罷午飯就躺下睡著了。後晌更加漫長,他素性背起大籠和草鐮去割苜蓿。
郭舉人很讚賞他的勤快和主動性兒,也蹲下來往鍘刀下放苜蓿。黑娃壓著鍘把兒瞅著眼皮底下郭舉人銀白頭髮的大腦袋,心裡忽然懊悔起來:郭舉人待他不錯,早看得出他很喜歡他,讓他陪他遛馬,替他背上鴿子籠兒到這裡那裡去放鵓鴿,很放心地讓他一個人侍喂騾馬,他卻偷偷地把人家的小女人睡了!他的漫蕩著歡愉的胸腔開始冷寂,滋浮起一縷愧悔羞恥的灰敗氣氛……
隨著深夜的到來,黑娃在馬號裡第一次獨自一人過夜,渾身又潮起那種催逼他翻牆跳院的慾望了。他脫光了衣服用葫蘆瓢兒從頭頂往身上澆水,沖洗得清清爽爽,就走出了馬號的門。
走同樣的路,翻同一道圍牆,爬同一棵椿樹,輕捷似貓兒一樣鑽進虛掩著門的廂房。朦朧的月光下,炕上躺著玉雕冰琢似的肉體。兩顆同樣焦渴的嘴互相濡沫,兩雙都急欲捕捉對方的胳膊交纏在一起。黑娃已不再慌亂,也不陌生,小女人再不說「兄弟你瓜瓜娃」的話,癡迷地陶醉在黑娃越來越熟練的愛撫之中。他們現在跨越了羞怯慌亂和無知的障礙進入從容不迫的自由境界,接受對方的種種愛撫也把種種愛撫給予對方,愉悅地縱容對方做更進一步更大膽些的行動,第一次得到了同步銷魂的最佳狀態。他們已經從肉體感官越來越強烈的刺激需要進入感情抒發的需要,情切切意綿綿的呢喃自然流湧。」兄弟呀,姐疼你都要疼死了!」娥兒姐呀,兄弟想你都快想瘋了!」「兄弟呀,姐真想把你那個牛兒割下來揣到懷裡,啥時間想親就親。」「姐呀,兄弟真想把你這倆奶奶咬下來吃到肚裡去,讓我日日夜夜都香著飽著。」他們一次又一次走向峰頂,一次又一次從峰頂銷魂般下落,沒有滿足,直到雞啼三遍才難捨難離地分手。
繼來的一夜更加完滿。他們從情意纏綿的膠著狀態走進了輕鬆歡快的又一個新的境界,開始有興致談笑逗趣互相開心。黑娃把在馬號裡聽到的長工頭李相講的酸故事複述給小女人,小女人樂得笑得幾乎岔氣,愛撫地擰著掐著捶著黑娃,嘴裡嗅罵著:「黑娃你跟那些瞎熊長工學成瞎熊了!」黑娃得意地笑著問:「姐呀,聽說你給郭掌櫃泡棗兒是不是真事?「小女人順手抽了他一個嘴巴,抽得很重不像玩的。黑娃啞了口,後悔自己忘乎所以說錯了活。小女人隨之就坐起來,把那個尿盆拿到黑娃跟前。黑娃欠起身一瞅,黃蠟蠟的尿裡頭飄著三顆棗兒,已經浸泡得肥大起來。小女人憎恨他說,提到泡棗的事她就像挨了一錐子。大女人每天晚上來青著監視著她把三隻干棗塞進下身才走掉,她後來就想出了報復的辦法,把干棗兒再掏出來扔到尿盆裡去。「他吃的是用我的尿泡下的棗兒!」小女人說著,又上了氣,「等會兒我把你流下的□給他抹到棗兒上,讓他個老不死的吃去!」一提到郭舉人,黑娃就有點怯。小女人氣過之後就哭了:「兄弟呀,姐在這屋裡連狗都不如!我看咱倆偷空跑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黑娃壓根沒有想過往後的事,支吾說:「姐呀,你甭急……我還沒想過跑……咱明黑間再說。」小女人說:「兄弟你甭害怕,我也是瞎說。我能跟你相好這幾回,死了也值當了。」
黑娃有點沉重地回到馬號,開始思謀怎麼辦?翻牆跳院偷偷摸摸的相會總不是長遠之計呀!這時候,馬號的門板響了,黑娃忙問:「誰?」一個沉穩平實的聲音答:「我。」黑娃聽出郭舉人的聲音就有點慌,瞬即僥倖地想:他要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肯定到當場捉姦,不會等他回到馬號的。他裝出睡意惺忪的樣子拉開門閂。郭舉人走進來說:「點上燈。」黑娃怕自己臉色不好不想點燈,郭舉人堅持要點燈,他就拼打火石點著了油燈。郭舉人背抄著雙手,站在對面說:「你剛才做啥去了?」黑娃慌了:「我肚子壞了上茅房……」郭舉人冷冷他說:「茅房不在那邊,再說也不用翻牆。」一切僥倖部被粉碎,事情完全敗露了,黑娃眼前一黑,幾乎跌坐下去:「掌櫃的,你說咋樣處治——」郭舉人一擺頭說:「要是想處治你,剛才我就當場把你捉住了,不會讓你跑回馬號來,處治你還不跟蹭死一隻臭蟲一樣容易,這事嘛,我不全怪你,只怪她肉臭甭怪旁人用十八兩秤戥。她一個爛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你爸養你這麼大可不容易。門面抹了黑,怕是你娃娃一輩子也難尋個女人了。」黑娃這時完全崩潰了,抬不起頭也說不出話。郭舉人說:「這樣吧!我把你前半年的工錢給你,你另到別處找個主家去。記住,日後再甭做這號丟臉喪德的事了。」說著從腰裡摸出幾塊銀元擱到炕邊。黑娃忙說:「你不處治我就夠了我的了,錢我不敢拿。掌櫃的你真是個好人,我……」黑娃腿一軟就跪下了。郭舉人不以為然他說:「這事全當沒有發生過。再不提了都不說了。你把錢拿上走吧。現在就走。」黑娃不敢拿錢又不敢不拿,把錢拿了裝進口袋,背起來時的褡褳,向郭舉人深深鞠了躬就走出馬號的門去。
黑娃走到村巷的轉彎處不由得回頭瞧瞧,馬號的窗戶仍然亮著燈火,郭舉人今晚得親自侍守牲畜了。他心裡很難過,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做下這種對不起主人的事,自己還算人嗎?他出了村子就踏上往南去的路,忽然想到回去怎麼給父親交待?旋即又轉折到往西的路上去了,走得愈遠愈好,隨便找一家缺人的主戶熬活就行了。走到一條小河邊,黑娃蹲下來脫鞋,聽到後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兩個黑影朝他跑過來,邊跑邊喊著:「鹿相,等等有話說。」黑娃拎著鞋等著。星光下,黑娃辨出來人是郭舉人的兩個親門侄兒,跑得氣喘吁吁,一前一後把黑娃夾在中間。一個說:「你怎麼鬆鬆泛泛就走呀?」黑娃說:「掌櫃的叫我走的。」另一個插嘴說:「叫你走是叫你走遠點,甭臭了一個村子!」黑娃什麼已不再想,只覺得走投無路了。一個罵:「你個驢日下的六畜!」另一個罵:「今黑把你狗日的皮剝下來繃鼓!」罵著就拉開了架勢。黑娃被打了一拳,背後又挨了一腳。他忍著躲著,終於瞅中機會,照一個的臉上迎面砸了一拳,手感告訴他擊中了對方的鼻子,那個人趔趔趄趄退了幾步被河灘上的石頭絆倒了。他一揚腿就踢到另一個的襠裡,那人哎喲一聲蹲在沙灘上了。在他們重新撲上來之前,黑娃轉身撲進水裡,一躥就順水漂走了。
黑娃爬上岸時,辨不清到了什麼地方,肚子餓得咕咕叫,循著甜瓜的氣味摸到沙灘岸上的一個瓜園裡,摸了幾個半生不熟的甜瓜,又順著河岸上的小路往前走。他嚼著有一股草汁味兒的尚未熟透的甜瓜,皮兒瓤兒籽兒全都嚥下去了。郭舉人暗地裡派兩個侄兒來拾掇他,掐死勒死或者用石頭砸死扔到水裡就消除一切痕跡了。黑娃現在再不覺得對不住郭舉人了,這兩個蠢笨傢伙的行動反倒使黑娃解除了負疚感,只是在心裡叫苦:娥兒姐不知要受啥罪哩?
他漫無目的地朝西走去,天明了仍不停步,走得愈遠肯定愈安全。午飯時分,估摸已經走出百餘里了,黑娃就在一個不大的村子裡停下來,打聽誰家需要雇長工,短工也可以。有人好心告訴他,前邊一個叫黃家圍牆的村子,有個叫黃老五的財東,剛剛辭退了一個長工正需要僱人,不過那主兒有點嗇皮,年長人罷咧,年輕人怕受不下。黑娃已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只要他是個人我就能受下。
在黃家圍牆黃老五家干了半個月活兒,黑娃就看出黃老五嗇皮果然名不虛傳。黃老五天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難得這麼硬的日頭,鋤下草一個也活不了,得抓住這好日頭曬草。」如果不是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黃老五仍然有說詞兒?:「哈呀真好!下這種蒙絲兒雨才涼快了,幹活才不熱了。」黑娃不在乎,再說黃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著他一樣幹。黃老五吃飯也是一天三頓陪著他,除了晌午吃一頓稀湯麵全部都是雜糧,包谷黑豆稻黍豌豆變換著蒸饃。包谷饃倒罷了,黑豆面兒無論蒸的饃饃或是烙下鍋盔,都改不了貓屎一樣黑的顏色,也去不掉那股苦焦味兒;豌豆麵饃饃茬口硬,咬一丁點就嚼得滿口沙子似的硬粒兒,吃下以後就生屁。黑娃和黃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聲此伏彼起,黃老五自己也笑了:「黑娃你聞一聞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麥於面生的屁臭得噁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黃老五其實也是個粗笨莊稼漢,憑著勤苦節儉一畝半畝購置土地成了個小財東,根本無法與郭舉人相比。但最使他難以忍受的不是幹活的勞累和吃食的粗劣,而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舔碗的習慣。在黃家吃頭一頓飯時,黑娃就看見了黃老五舔碗的動作,一陣噁心,差點把吃下的飯吐出來。以後再吃飯時,他就加快速度,趕在黃老五吃畢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聽見他的長舌頭舔出的吧卿吧卿的聲響。這天午飯後,黃老五用筷子指點著凳子說:「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話說。」黑娃重新坐下來。黃老五說:「把碗舔了。」黑娃瞅著自己剛剛吃完了糝子面兒的大碗,殘留著稀稀拉拉的黃色的包谷糝子,幾隻蒼蠅在碗裡嗡嗡著,說:「我不會舔。我自小也沒舔過碗。」黃老五說:「自小沒舔過,現在學著舔也不遲。一粒一粥當思來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說罷就揚起碗作示範。他伸出又長又肥的舌頭,沿著碗的內沿,吧卿一聲舔過去,那碗裡就像抹布擦過了一佯乾淨。一下接一下舔過去,雙手轉動著大粗瓷碗,發出一連串狗舔食時一樣吧卿吧卿的響聲,舔了碗邊又揚起頭舔碗底兒。黃老五把舔得乾淨的碗亮給他看:「這多好!一點也不糟踐糧食。」黑娃說:「我在俺屋也沒舔過碗。俺家比你家窮也沒人舔碗。」黃老五說:「所以你才出門給人扛活兒要是從你爺手裡就舔碗,到你手裡剛好三輩人,家裡按六口人說,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少糧食,要是把洗掉的糧食積攢下來,你娃娃就不出門熬活反是要僱人給你熬活羅!」黑娃的胃腸早已隨著黃老五的舌頭伸出縮進攪動起來,一陣陣噁心,話也說不出來。黃老五說:「鹿相你這娃娃事事都好,幹活潑勢又不彈嫌吃食,只有不會舔碗這一樣毛病。你知道不知道?頓頓飯畢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舔了。你只要從今往後學著舔碗,我就雇你干三年五年,工錢還可以往上添。」黑娃說:「哪怕不要工錢,我都不舔碗。」說罷就轉過身走了,走到過道轉過身,黃老五抱著他的碗舔得正歡。黑娃看見別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難以容忍,「哇」地一聲吐了。隨後居然成了一種毛病,他一看見黃老五的嘴唇就想嘔吐,整得他乾脆拿上兩個饃饃躲到牛圈裡單獨吃了。他終於忍受不住,咬咬牙捨棄了一月的工錢,吃罷早飯藉著單獨上地的工夫逃走了。
他強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來她的日子怎麼過,他沿著一條官道扯開步子再往東走,當夜靜更深時分,黑娃已經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樹底下了。他爬上樹,翻過牆,跳進院子,摸到西廂房門口,竹簾子卷在門楣上方,門上吊著一隻黃銅長鎖。黑娃不敢久停,沿著原路又出了院子,轉身來到隔壁的馬號。黑娃翻上上圍牆,看見長工頭李相和王相睡在馬號院子裡。他跳下去,搖醒了李相,嚇得李相嘴裡嗚嗚哇哇話不成串。黑娃悄聲問:「李大叔,小女人呢?」李相說:「回娘家去了。」黑娃再問:「知道不知道約摸啥時候回來?」李相己完全清醒,恢復了活潑的天性:「你龜孫把人家日了,郭舉人早把她休了,還回來個球!」黑娃急問:「好叔哩!小女人娘家在啥村子?」李相說:「你還攆到人家娘家門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說:「好叔哩!啥時候呀你還盡說笑,快給我說一聲。」李相說:「往北走,三十里,有個田家什字——」黑娃作個揖,親呢地摸了一把還在酣夢中的王相,就拉開門閂出了馬號院子。
第二天早飯時,黑娃踟躕在田家什字的村巷裡,打聽誰家僱人熬活。人說,田秀才近日病倒,正需僱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門口,正遇見秀才娘子:「嬸呀,聽說咱家想雇個人?」娘子看他一眼說:「你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掌櫃的。」娘子出來的時候就有了主意,說了工價,就引黑娃到屋裡吃飯。端飯出來的果然就是那個令他牽腸掛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兒姐。她端著木盤走出廚房看見他的那一瞬間,臉色驟變,幾乎失手丟了木盤。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頭,裝作陌生人順勢在院子裡的小木凳上坐下來。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進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個打長年的長工,姓孫,人很實受厚誠,黑娃很快就和孫相混熟了。他告訴黑娃,田秀才是個書獃子,村裡人叫他「啃書蟲兒」。考中秀才以後,舉人屢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沒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誦午習,唸書寫字,只在農活緊密的季節才搭手作務莊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長頂費手的時節,田秀才卻病倒在炕上,幹不了活兒也啃不動書了。孫相俏聲說:「秀才的女子跟個長工私通,給人家休了!秀才是唸書人——要臉顧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氣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裝出驚訝地「噢」了一聲。孫相說:「田秀才托親告友,要盡快盡早把這個丟臉喪德的女子打發出門,像用掀剷除拉在院庭裡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可是,像樣的人家誰也不要這個聲名狼藉的女人,窮家小戶又,怕嬌慣下的女子難以侍弄;人家寧可訂娶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也不要一個不守貞節的財東女子!」黑娃聽罷說:「孫叔,你去給田掌拒說,這女人我要哩!」孫相大驚道:「你年輕輕的小伙娃兒,要這號女人做啥?」黑娃撒謊說:「我爸窮得很,給我訂不起媳婦呀!」孫相凜然說:「拉光身漢也不要這號二茬子女人,哪怕辦寡婦,實在不行哪怕城裡逛窯子,也不能收這號爛貨!」黑娃說:「我思量過了。我家離這兒百把二百里,這女人名聲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裡,只要我日後把她看嚴點就行了。」孫相看黑娃執意要娶,話也不無道理,就答應了:「我去給田掌櫃說句話不費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聽準成,肯定連聘禮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態度正如長工孫相所料,當即拍板定奪,病氣當下就減去大半。田秀才隨即召見黑娃,不僅不要彩禮,反倒貼。給他兩摞子銀元,讓他回家買點地置點房好好過日月,只是有一條戒律,再不許女兒上門;待日後確實生兒育女過好了日子,到那時再說。黑娃全部答應了。第二天雞啼時分,黑娃引著那位娥兒姐離開了田家什字,出村不遠,倆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1關中地區的城鎮和鄉村,對被僱傭的工人,店員長、工稱為相公,王相早日常口頭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