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雙時搭在軋花譏的台板上,一隻肘彎裡摟攬著棉花,另一隻手把一團一團籽棉均勻地撒進寬大的機口裡,雙腳輪換踩動那塊結實的槐木踏板。在哳哳哳哳的響聲裡,粗大的輥芯上翻捲著條條縷縷柔似流雲的雪白的棉絨,黑色的繡著未剔淨花毛的棉籽從機器的腹下流漏出來。踩踏著沉重的機器,白嘉軒的腰桿仍然挺直如椽,結實的臀部隨著踏板的起落時兒撅起。孝文走進軋花房,神色慌亂地說:「校長領著先生學生滿街上刷寫大字。滿牆上都是『一切權力歸農協』。『農協』是弄啥哩?」白嘉軒繼續往機口裡扔著棉花團兒頭也不轉他說:「這跟咱屁不相於嘛!你該操心自己要辦的事。」
白嘉軒駕著牛車從城裡拉回來一架軋花機,在堆放墊圈乾土的土房裡扎壘起一道隔牆,隔出一間機房來安裝機器,幾經調試,這架透著生鐵藍光的軋花機就響起通暢和諧的哳哳哳的聲音。白嘉軒下決心買回這架上海出的機器,主要是為了自家軋花方便,且不說每年軋花要花銷一頭牛犢的工價,單是把棉花用牛車送去拉回就太勞神了。軋花機買回以後卻首先接攬了軋花生意,在沒有主顧的間斷時日裡抽空兒給自家軋。他在軋花房的門口備下一把廢舊的鐵頭木板掀,來人進入機房之前必須刮淨鞋底的泥巴,棉花是乾淨東西。他算計過,只要機器一冬不停,掙下的軋花錢手口自家省下的軋花錢,就可以買回半個軋花機,兩個冬天過去就會把這架軋花機賺回來了。「這是一個裡外賬,一裡一外兩面算。」白嘉軒對孝文說,「過日子就得這樣盤算,才能把日子過得渾全。」他時時處處不失時機地對兒子進行諸如此類的點化教育,以期他盡快具備作為這個四合院未來主人所應有的心計和獨立人格。而言傳身教不可偏廢,白嘉軒挺著腰桿踩踏軋花機就是最好的身教。
軋花機開轉以後,他和鹿三孝文三人輪換著踩踏,活兒多的時候加班干到深夜,有時雞叫三遍以後又爬起來再干。房簷上吊著一排尺把長的冰凌柱兒,白嘉軒脫了棉襖棉褲只穿著白衫單褲仍然熱汗蒸騰。過了多日,孝文又一次忍不住大聲說:「黑娃把老和尚的頭鍘咧!」白嘉軒轉過臉依然冷冷地對驚慌失措的兒子說:「他又沒鍘你的頭,你慌慌地叫喚啥哩?」孝文抑止不住慌亂:「哎呀這回真個是天下大亂了!」白嘉軒停住腳,哳哳哳的響聲停歇下來:「要亂的人巴不得大亂,不亂的人還是不亂。」他說著跳下軋花機的踩板,對兒子說:「上機軋棉花。你一踏起軋花機就不慌不亂了。哪怕世事亂得翻了八個過兒,吃飯穿衣過日子還得靠這個。他粗大的巴掌重重地拍擊到軋花機的台板上,隨之從棉花垛上取下棉衣棉褲穿起來……
白嘉軒剛剛平息了四合院裡發生的一場小小的內亂。內亂是他的寶貝女兒靈靈製造的。原上人吃臘八粥的那天傍晚,白靈出奇不意地回到家裡來,這是自圍城以來頭一次返鄉回家,奶奶白趙氏一把把孫女摟到懷裡,張口咬住臉蛋子久久不放,涎水從臉腮上流灌進脖頸裡去,殘缺不全的牙齒在孫女粉白紅潤的桃花臉上留下幾個奇形怪狀的窩痕。母親白吳氏禁不住熱淚湧流,疼愛地斥罵著:「沒良心的東西把老老少少一家人都給你折磨死了!」白靈從奶奶懷裡跳起來,回頭又在奶奶臉上親了一口,掏出手帕又親呢地給母親沾去淚水,跳到屋子中間挺身一站:「我不是好好的嗎?我長得高了吃得胖了,你們盡操那些心做啥!」白嘉軒不失威嚴地挺坐在太師椅上,瞅見女兒窄巴的衣服繃緊的胸脯上隱伏著的兩個乳房的輪廓,心裡悸動了一下。白靈毫無察覺父親的心思,環顧一圈屋裡所有的人,得意忘形地宣佈了一個消息,立時把屋子裡親呢的氣氛掃蕩淨盡了:「我們把縣長轟下台嘍!這回大鬧滋水縣好痛快呀!國共兩黨的一條密傳傳下去,凡在省城的滋水籍的人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唸書的做飯的,當相公的拾破爛的,拉洋車的推菜車的,挑柿擔兒的好幾百人,全都湧回縣城來遊行示威,開會演講,唱歌演劇,把個縣府鬧得翻了個過兒,把一塊滋水縣人民自決委員會的大牌子掛到縣府門口。大家正歡慶鬥爭勝利的時光,縣府裡有人密告說縣長正給省警署擬報抓人名單。眾人炸了營,衝進縣府從縣長的桌展裡搜出了那個名單。好啊,捉賊捉贓,梁縣長是個口是心非的兩面派。我們拿著他的贓證去找省主席告狀,於大鬍子一看那個黑名單就火了,說『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接著一聲令下把梁縣長撤了……」
白嘉軒磕了磕煙灰就站起身走出去了。白吳氏怯怯的目光送著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回過頭禁止女兒說:「靈靈,你在城裡要唸書就好好唸書,甭跟著旁人瘋瘋癲癲亂跑。記住,在屋裡再甭說剛才說的那號話了,你說話也該瞅瞅你爸的臉色。」白靈說:「我瞅見我爸的臉色,他不悅意他不愛聽。我偏說給他聽,沖一衝他那封建腦瓜子。」她爽快他說著,忽然醒悟似的叫起來:「噢呀!兆海上軍校去了,臨走托我給他家裡捎話,我差點忘了。」
想起鹿兆海她的心情特別愉快。兆海已經實行了要做革命軍人的志願,圍城結束不久就投身到守城的國民革命軍裡去了。他的熱情他的單純,他的聰慧尤其是他的文化素養,很快受到官長的器重,保薦他到河北省的一所軍校去學習軍事。兆海得到通知以後就把她約到一家照相館門前:「你明白我約你到這兒來做什麼?」白靈臉上泛起一層羞怯的紅暈扭頭率先走進去了。臨行前,他從照相館取出倆人的合影趕到白靈二姑家來。她和他相互簽名,不約而同地都給對方寫下了「國民革命成功」的臨別贈言。那是入冬後一個晴朗而寒冷的夜晚,她送他走到二姑家皮貨作坊門外的台階下,他轉身離去以後卻又轉過身來,猛然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裡。她似乎期待著這個舉動卻仍然驚慌失措。在那雙強健的胳膊一陣緊似一陣的箍抱裡,她的驚恐慌亂迅即消散,坦然地把臉頰貼著那個散發著異樣氣息的胸脯。他鬆開摟抱的雙手捧起她的臉頰。她感覺到他溫熱的嘴唇貼上她的眼睛隨之吸吮起來,她不由地一陣痙攣雙腿酥軟:那溫熱的嘴唇貼著她的鼻側緩緩蠕動,她的心臟隨著也一陣緊似一陣地蹦蕩起來;那個溫熱而奇異的嘴唇移動到她的嘴唇上便凝然不動,隨之就猛烈地吮吻起來;她的身體難以自控地顫慄不止,突然感到胸腔裡發出一聲轟響,就像在劇院裡看著沉香揮斧劈開華山1的那一聲巨響。她在經歷了那一聲內心轟鳴之後漸漸清醒過來,掙脫他的雙臂,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了那枚雕飾著龍的銅元,塞進兆海的手心:「你帶著好,甭忘我。」說罷伸開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肩膀,把火燒火燙的臉頰和他的臉偎貼在一起。他說:「我嘗到了你的眼淚,是苦的澀的。」
白靈去了鹿兆海家,鹿子霖叔叔態度活泛,不住地向她打問城裡許多革命的事。兆海的爺爺鹿泰恆純粹是一種應付,言語和眉眼裡對她的不屑和冷漠是明擺著的。她能原諒他也就不擱在心上。
她從這個與自己已經構成某種特殊聯繫的門樓下走出來,繞過自家門樓到白鹿鎮小學校找鹿兆鵬去了。這是作為革命者的她和他的第一次會見。她又一次抑止不住激動的情緒向他敘述了大鬧滋水縣的經過,而且抱怨作為革命的領導人的鹿兆鵬怎麼能不參與?鹿兆鵬呵呵笑著默認了她的抱怨,沒有向她明自己實際上是那場鬥爭的策劃組織者之一。她和他談論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共同點和不同點,談論轟轟烈烈的北伐和各地的人民革命熱潮。她說:「革命馬上就要勝利了。一想到勝利的那一天,我就……」鹿兆鵬也以肯定的語氣說:「沒有什麼人能阻擋北伐軍的前進,勝利指日可待。」
這次接觸給她留下這樣一種印象,鹿兆鵬是一件已經成型的傢俱而鹿兆海還是一節剛剛砍伐的原木,鹿兆鵬已經是一把鋒利的斧頭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鐵坯,他在各方面都稱得起一位令人欽敬的大哥哥。
白靈天黑定時回到家裡,父親和母親還沒有歇息,看來是專意等待她。白嘉軒知道她的行蹤仍然問:「你到誰家去了?」白靈說:「我先到子霖叔家後來又到學校找兆鵬哥去了。我明天要走,今晚不去再沒時間了。」母親驚訝地問:「明天就走?你一年沒回來,剛回來連一整天也呆不下?」白靈笑著向母親賠情:「沒辦法呀!媽。革命形勢緊迫,同志們約定明晚開會。等勝利了我回來跟你住整整一個月。」白嘉軒忍著衝到喉嚨口的火氣冷靜地發問:「你現時還唸書不唸書?」白靈說:「念呀,怎麼不念?白嘉軒問:「你念了書日後做啥呀?」白靈說:我喜歡教書。革命勝利了我就做個先生,教書。」白嘉軒說:「你現在甭唸書咧,回家來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白靈不如思索一口回絕,「爸,我沒有想到你現在會說這種話。」白嘉軒說:「那好,你現在睡覺去。」
第二天早晨,白靈起來時發覺小廈屋的門板從外頭反鎖上了。她還未來得及呼喊,父親從上房裡屋背著雙手走下台階,走過庭院在廈屋門前站住,對著門縫說:「王村你婆家已經托媒人來定下了日子,正月初三。」白靈嘴巴對著門縫吼:「王家要抬就來抬我的屍首!」白嘉軒已走到二門口,轉過身說:「就是屍首也要王家抬走。」
白靈很快復原了活潑的天性,在小廈屋裡大聲演講大聲唱歌,婆呀爸呀媽呀大哥大嫂三娃子牛犢還有干大你們聽我講吧!國民黨共產黨領導國民革命形勢大好!北伐軍節節勝利,天下無敵,北洋軍閥反動政府保不住駕啦!國民革命的勝利指日可待!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媽快給我送倆饃來我餓了。
白趙氏踞著小腳站在庭院裡斥問:「靈靈你瘋了?」白吳氏仙草拿著倆饃饃走到廈屋門前,白嘉軒不失時機地趕到了,從仙草手裡奪下饃說:「讓她喊讓她唱。她還有勁兒。」白靈從門縫裡看見了院庭裡發生的一切。她的腹腔裡貓抓似的難受,接著口腔裡開始發粘,終於喊不出也唱不出了,躺在炕上看冬日慘淡的陽光從房簷上悄然消失,冷氣和黑暗一起籠罩了廈屋。
黑暗裡窗戶紙輕輕響了一下,什麼東西滾落到肩頭上,她一抓到手就毫不遲疑地吞嚼起來,兩個半是麥子面半是玉米面的饃饃不經吃就完了,似乎還可以再吃下兩個。她覺得胳膊和雙腿頓時充滿了活力,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繼續她的講演。白嘉軒光啷一聲拉開上房西屋的門閂,站在庭院裡吼:「你再喊再唱,我就一撅頭砸死你!」白靈對著門縫吼出於鬍子的話:「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
直到深夜,白靈時喊時唱的聲音才停止。天明以後,白嘉軒洗了臉喝了茶抽罷煙,吃了兩個烤得焦黃酥脆的饃饃,雄赳赳地走進飼養場的軋花機房,脫了棉襖就跳上去,踩動踏板,那機器的大輪小輪就轉動起來」。哳哳哳的響聲和諧通暢地響起來。他一口氣踩得小半捆皮棉,週身發熱,正要脫去笨重的棉褲,仙草急急匆匆顛著小腳走進來:「靈靈跑了!」白嘉軒披著棉襖走出軋花房,走過街道再跨進自家門樓,廈屋的門鎖已經啟開,廈屋的山牆上挖開一個窟窿,白土粉刷的牆壁上用撅頭尖刺刻下一行字:誰阻擋國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白嘉軒問仙草:「這撅頭怎麼在這裡,」仙草說:「我不知道。大概是啥時候忘在櫃下邊了,那是個無用的廢物嘛!」白嘉軒在吃早飯的時候向全家老少成嚴地宣佈:「從今往後,誰也不准再提說她。全當她死了。」此後多年,白嘉軒冷著臉對一切問及白靈的親戚或友人都只有一句話:「死了。甭再問了。」直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共和國成立後,兩位共產黨的幹部走進院子,把一塊「革命烈士」的黃地紅字的銅牌釘到他家的門框上他才哆嗦著花白鬍鬚的嘴巴喃喃他說:「真個死了?!是我把娃咒死了哇!」
白嘉軒絲毫也不懷疑孝文驚慌失措從外邊傳到軋花機房裡來的消息的真實性。每天從川原上下背著棉花包前來軋花的人,也帶來了四面八方各個村莊的動靜,白嘉軒充分預感到了愈逼愈近的混亂,同時也愈來愈堅定地做好了應對的策略:處亂不亂。他不搶不諭,不嫖不賭,是個實實在在的莊稼人,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田福賢也好,鹿兆鵬和鹿黑娃也好,難道連他這佯正經莊稼人的命也要革嗎?他踩踏著軋花機,汗水淋漓,熱氣蒸騰,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實。
黑娃回到原上的那天晚上,正下著人冬以來的頭一場大雪,強勁的西北風攪得棉絮似的雪花恣意旋轉,扑打著夜行人的臉頰和眼睛,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在踏上通往白鹿鎮的岔路時,黑娃心頭轟然發熱,站在岔路口對另外九個同去同歸的夥伴喊:「弟兄們!咱們在原上刮一場風攪雪!」他們十個人相約著走進了白鹿鎮小學校的大門。鹿兆鵬正在煤油罩子燈下寫著什麼,見他們走來,便跳起來與他們一一握手:「同志們,我現在可以稱你們為同志了。我掐著指頭盼著你們回原哪!」黑娃代表受訓的十個人表示決心:「我們結拜成革命十弟兄了。我們十弟兄好比是十個風神雨神刮狂風下大雪,在原上刮起一場風攪雪!」兆鵬說:「好呀風攪雪!你們十弟兄是十架風葫蘆是十桿火銃,是十把嗩吶喇叭,是十張鼓十面鑼,到白鹿原九十八個村子吹起來敲起來,去煽風去點火,掀起轟轟烈烈翻天覆地的鄉村革命運動,迎接北伐軍勝利北上。國民革命就要成功了!」
黑娃等十弟兄回到他們所在的十個村子發動群眾,按照鹿兆鵬的計劃積極工作,每個人在各自的村子聯絡十個積極分子,在白鹿鎮小學校舉辦為期十天的「農習班」。這件工作順利中也有不順利,十弟兄裡頭有兩位回家以後就趴下不動了。黑娃大為惱火,找到其中一位開口就損就罵:「你是個熊包,你是個軟蛋!你是蠟槍,你是白鐵矛子見碰就折了!仨月的受訓白學了革命道理,不要錢的肉菜蒸饃白吃了!你不講義氣不守信用,結盟發誓跟喝涼水一樣。」無論他怎麼損怎麼罵,那位弟兄雙手掬著膝蓋,腦袋夾到襠裡蹲在地上一句不吭,黑娃連連吐著唾沫兒走了。他找到另一位弟兄家門口,那位弟兄的父親蹲在門坎上抽旱煙,拒絕黑娃進門。老漢破裂開花的棉窩窩旁邊擱著一把菜刀,對黑娃客客氣氣他說:「黑娃你聽我說,俺單門獨戶誰也不敢得罪。你要鬧騰你儘管鬧騰,俺娃絕不擋路,你再甭拉扯俺娃,俺娃鬧騰不起喀。」黑娃忍著火氣蹲下來對老漢宣傳革命道理。老漢聽不下幾句就拒絕再聽:「說的好著哩對著哩!俺家老幾輩都是豬都是雞,靠嘴巴拱地用爪子刨土尋吃食兒,旁的事幹不來弄不了喀!你要再拉扯俺娃,我就照脖子抹一刀——」老漢噌地站起來,把菜刀抓起來撐在手裡。黑娃張了張口沒有說話就轉過身走了。老漢卻一蹦子跑起來追到黑娃面前,伸開左手擦著的拳頭,掌心裡有兩枚銀元,解釋說:「這是飯錢。俺娃在城裡仨月吃人家飯的飯錢。咱不白吃人家的。」黑娃鉚勁兒朝那手心的銀元吐一口唾沫兒:「給你這老不死的膽小鬼留下買壽衣置枋1去!,
更使黑娃惱火的是他自己在白鹿村發動不起來,他把在「農講所」聽下的革命道理一遍又一遍他講給人家,卻引發不起宣傳對象的響應。眼看著鹿兆鵬的培訓班開班時日已到,他僅僅只發動起來兩個人,一個是開配種場的白興兒,一個是他的女人田小娥。另外七個弟兄的成績也參差不齊,有的發動下十四五個人,有的七八個,最少的四五個,反而都比黑娃成績突出。儘管如此,弟兄們仍然尊他為大哥。鹿兆鵬寬慰他說:「黑娃你甭喪氣,那不怪你。咱們白鹿村是原上最頑固的封建堡壘,知縣親自給掛過『仁義白鹿村』的金匾。」
第一期「講習班」如期開班。開班那天請來了賀家坊的鑼鼓班子。賀家坊的鑼鼓班子敲的是瓷豆兒傢伙,也叫硬傢伙,雄壯激昂震撼人心,卻算不得原上最好的鑼鼓班予。在白鹿原最負盛名的鑼鼓班子是白鹿村的酥傢伙,其聲細淑婉轉,聽來優雅悅耳。傳說唐朝一位皇帝遊獵至此,聽見了鑼鼓點兒就駐足倚馬如醉如癡,遂之欽定為官廷鑼鼓,每逢皇家祀天祭祖等隆重活動時,都要進京獻技。白鹿村鑼鼓班子的班頭是白嘉軒,敲得一手好鼓,鼓點兒是整個鑼鼓的核心是靈魂是指揮,他自然不會領著鑼鼓班子前來給黑娃們湊熱鬧。賀家坊的瓷豆傢伙班子踴躍趕來了,領頭打著龍旗的是策劃過「交農」運動的賀家兄弟的老大。老二已經作古。賀老大一頭黑白混雜的頭髮,一臉白黑相攪的串臉鬍鬚,走到學校門口插下龍旗就對黑娃說:「黑娃你說敲啥?今日個由你點。」黑娃不加思索他說:「敲《風攪雪》。再敲《十樣錦兒》。敲了《十樣錦兒》再連著敲《風攪雪》。」忙得暈頭轉向的鹿兆鵬從屋子裡小跑著趕到學校門口,雙手握住賀老大的手說:「你那會兒用雞毛傳帖鬧交農,咱們這回敲鑼打鼓鬧革命。」賀老大說:「你們比我爭1!」
鹿兆鵬特邀賀老大在開班典禮上講話。賀老大講了那場「交農,運動之後說:「娃子們你們比我爭。我不算啥。我那陣兒不過是反了一個瞎縣官,你們這回要把世事翻個過兒,你們比我爭。」鑼鼓和鞭炮聲中,「白鹿區農協會籌備處」的牌子掛在學校門口,白地綠字,綠色是莊稼的象徵。黑娃被宣佈為籌備處主任。他走上講台只講了一句:「鳳攪雪!咱們窮哥兒們在原上刮一場風攪雪!」
送走黑娃等一幫子農協會籌備處的骨幹已經夜深,鹿兆鵬感到很累,伸開雙臂連連打著呵欠,正想關門睡覺,不料田福賢推門進來說:「殺兩盤。」鹿兆鵬也突生興致:「好好好!我這一向對下棋興趣淡了,咱倆玩『狼吃娃』,或者耍『媳婦跳井』行不行?」他們玩起了勺良吃娃」的遊戲。除了這兩種遊戲白鹿原還流行一種更複雜的類似圍棋的「糾方」遊戲。這三種遊戲都是在地上畫出方格,選用石子泥團或樹枝樹葉為子兒,在各個村子風行不衰,一般人在小小年紀就學會入迷了。鹿兆鵬小時候一直讀書無法領會這種遊戲的樂趣和技法,直到近期在各個村子跑動才學會了。田福賢自當上國民黨白鹿區區分部書記以後,常常找區分部委員鹿兆鵬下棋,對鄉村的「糾方」「狼吃娃」「媳婦跳井」的遊戲更是樂而不疲。田福賢嘴角叼著又長又粗的什邡捲煙得意他說:「兆鵬呀,看看你又輸咧!我當狼你當娃,我的三條狼把你的十五個娃吃光吃淨一個不剩:你當狼我當娃,我的十五個娃你只吃了倆,剩下十三個娃打死了你三條狼;不管當狼當娃你都贏不了嘛!」鹿兆鵬輸急了說:「咱們耍媳婦跳井。」田福賢游刃有餘他說:「行呀!就要『媳婦跳井』。耍幾回你肯定得朝井裡跳兒回。不是我吹大氣,論洋學問你比叔高,論新名詞洋碼字你比書說得多念得利:玩起鄉下這一套套耍活兒來,你還毛嫩著哩不行哩!」鹿兆鵬在地上用粉筆畫好了格子說:「你先甭嚇人呀!到底是我這個小媳婦跳井還是你這個老媳婦跳井,走著瞧吧!」一邊走著一邊聊著。田福賢問:「兆鵬呀,我有件事解不開,你讓先生領著學生滿村寫字,那些話我都能解開,只有一句解不開,『一切權力歸農協』是啥意思?」鹿兆鵬說:「那話再明白不過,我不信你解不開。」田福賢說:「真解不開。一切權力都歸了農協,那區分部管啥哩?白鹿倉還管不管了?」鹿兆鵬說:「這個問題今日『農習班』開班時都講了,你幹啥去了?我前幾天就給你打招呼,作為區分部書記你要到會講話,你卻不來。」田福賢說:「縣黨部通知我去開會,沒來得及給你說一聲。」田福賢確實到國民黨縣黨部去了,不過不是得到開會通知而是自己找上去的。他不知該怎麼對付鹿兆鵬的「講習班」開班之邀。就托詞去了縣上。縣黨部岳維山書記說:「你連這麼簡單的事部應付不了,你還能搞國民革命?」岳書記談了許多話,歸結起來說就是一句,共產黨煽動農民造反完全是胡鬧;但現在國共合作咱不能明說人家胡鬧,作為區分部書記你心裡必須認清他們是胡鬧。田福賢心裡有了底才來找鹿兆鵬要「狼吃娃」和「媳婦跳井」的遊戲,其實他早都看到了遍抹在各個村子牆壁上的大字標語,最令他反感的就是「一切權力歸農協」這一條。田福賢進一步問:「兆鵬,既然一切權力都要歸農協,那我就得向農協移交手續。」鹿兆鵬說:「這個問題農協還沒研究。再說農協還在籌備階段,等正式成立以後再說。你是區分部書記,就應該跟農協站在一起,站在一起就不存在權力移交的問題而只需分工了。」田福賢不置可否,手下走出一步子兒得意地叫起來,「兆鵬呀,你又該跳井羅!跳啊往下跳!」連著耍了三回,鹿兆鵬輸了三回,都是被對方逼堵得走投無路而跳進了象徵著水井的方格。鹿兆鵬說:「你的耍活兒耍得好。你甭得意噢大叔!我總有一天要贏你的,非逼得你這個老媳婦跳並不可!」
黑娃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場曠世未聞的鳳攪雪。黑娃鄙夷地擯棄了那兩個熊包軟蛋,很快又結識了兩個生冷不計,死活不顧的硬傢伙,革命十弟兄又捏成拳頭了。趕到為期十天的「講習班」結束,革命十弟兄又擴大為三十六弟兄。當他們端著酒碗起誓結義的時候,便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和威懾的氣氛。
第一塊農民協會的牌於是賀老大在賀家坊村掛出來的,仍然是白地綠字。不出半月,第一批重點發展的十個村子有九個都召開了村級農民協會的建立大會,也掛起了白地綠字的牌子,只有白鹿村冷冷清清不曾動。黑娃氣惱他說:「我在原上能刮起風攪雪,可是在白鹿村裡連一根雞毛也煽不起來。」鹿兆鵬顯得胸有成竹:「我們最後再來圍攻這個封建堡壘。」
革命三十六弟兄在九個村子的農民協會裡分別擔任重要角色,他們坐在一間教室裡,聽他們的領袖鹿兆鵬作第一步工作總結和第二步工作計劃.「同志們,我們已經打開了局面。同志們,我們第二步肯定比第一步要走得順利,步子也要邁得大一些,在五十六個村子裡建立起農協。一當這五十個村子都掛起我們白地綠字的牌子,我們就建立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革命三十六弟兄激動得從椅子上紛紛跳到桌子上,一個弟兄說,「我們建立了農協得辦點大事,人家說我們農協剪纂幾拆裹腳布光能欺侮女人!」此話引起三十六弟兄熱烈反響,連黑娃也忍不往說。「人家不怕我們。」鹿兆鵬糾正黑娃的話說:「我們不要人家怕。問題的關鍵是群眾信服不信服我們。我們提倡女人剪頭發放大腳是對的,禁煙砸煙槍煙盒子也得到群眾擁護,我們還得進一步幹出群眾更需要幹的事來。同志們,說說群眾反映最大的問題……」又一位弟兄說:「要叫群眾害怕咱或者說信服咱能幹實事,把三官廟那個老騷棒和尚給收拾了!」
臘月二十三白鹿鎮逢集日,置辦年貨兼看熱鬧的人空前擁擠,古老小鎮狹窄的街道幾乎承受不了洶湧的人流而要爆裂了。鬥爭三官廟老和尚的大會第一次召開,會場選在白鹿村村中心的戲樓上,其用意是明白不過的。年逾六旬的老和尚被捆綁在戲樓後台的大柱子上,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有如此劫數。
老和尚把三官廟的幾十畝土地租給附近村莊的農民,靠收取租糧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訂下一個規矩,每年夏秋兩季交租要男人來,而秋未議定租地之事,卻要女人來而不要男人。那些前來交辦租地手續的女人無論美醜都付出了相同的代價。這個老騷棒無論年輕的年老的,長得俏的長得醜的,一律不拒一律過手,這個秘密誰都明白誰也不願說破。
白鹿村清靜的村巷被各個村莊來的男人女人擁塞起來,戲樓下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後台那邊不斷發生騷亂,好多人搭著馬架爬上後窗窺視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按照議程,先由三個租他的佃戶控訴,再由白鹿區農協會籌備處主任黑娃宣佈對老和尚的處置決議:攆走老和尚,把三官廟的官地分配給佃農。可是鬥爭會一開始就亂了套。頭一個佃農的控訴還沒說完,台下的人就亂吼亂叫起來,石頭瓦塊磚頭從台下飛上戲樓,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幾乎無法控制。鹿兆鵬把雙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啞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們也不知該怎麼辦,這種場面是始料不及的。台下雜亂的吶喊逐漸統一成一個單純有力的呼喊:「鍘了!把狗日鍘了!」弟兄們圍住黑娃吼:「鍘狗日的!」黑娃對兆鵬說:「鍘死也不虧他!」鹿兆鵬說:「鍘!」五六個弟兄拉著早已被飛石擊中血流滿面的老和尚下了戲樓,人群尾隨著湧向白鹿鎮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鍘刀同時拾到那裡。老和尚已經軟癱如泥被許多撕扯著的手塞到鍘刀下。鍘刀即將落下的時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濺沾上不吉利的血。鍘刀壓下去卡哧一聲響,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聲擁上前去,老和尚被鍘斷的身子和頭顱在人窩裡給踩著踢著踏著,連鍘刀墩子也給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個農協的聲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時間裡,又有四五十個村子掛起了白地綠字的農民協會的牌子。黑娃無論如何也忍不住歡欣鼓蕩的心情:「風攪雪這下才真正刮起來了。兆鵬哥,革命馬上就要成功了!」兆鵬毫不掩飾領袖式的喜悅:「黑娃,現在立即去圍攻那個最頑固的封建堡壘!」
大年正月初一被選定為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成立的日子,地點再一次選定了白鹿村的戲樓。
大年三十家家包餃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進了白嘉軒家的門樓。三十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說:「我一個人去。我想試一試我的膽子。」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韓裁縫用機器紮成的。韓裁縫仍然擺著洋機器縫衣掙錢。黑娃走進白家門樓時不斷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兒,一直走進門房和廂房之間的庭院,再走進上房正廳:「我代表農協籌備處告訴你,把祠堂的鑰匙交出來。」白嘉軒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擺置供果,轉過身來說:「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筆直的白嘉軒,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鑰匙。白嘉軒的手沒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鑰匙的意向:「現時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時,當著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給你。」黑娃說:「這隨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門外,他手裡提著一個鐵錘,光噹一聲,只需一下,鐵鎖連同大門上的鐵環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領頭走進祠堂大門,突然觸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裡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沒有遲疑就走上台階,又一錘砸下去,祠堂正廳大門上的鐵鎖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掃得乾乾淨淨,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乾淨了,供著用細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蠟台上凝結著燒流了的紅色蠟油,香爐裡落著一層香灰,說明白嘉軒在三十日夜晚剛剛燒過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頭,瞅著正面牆上那幅密密麻麻寫著列祖列宗的神軸兒,又觸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絕拜祖的屈辱。他說:「弟兄們快點動手,把白嘉軒的這一套玩藝兒統統收拾乾淨,把咱們的辦公桌擺開來。」他走出正廳再來到院子,瞅著栽在庭院正中的「仁義白鹿村」的石碑說:「把這砸碎。」兩聲脆響,石碑斷裂了。黑娃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鑲在正廳門外兩邊牆壁上的石刻鄉約條文說:「把這也挖下來砸了。」當黑娃和他的弟兄們在祠堂裡又挖又砸的時候,自鹿村的族人圍在門口觀看,卻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去阻攔。有人早把這邊的動靜悄俏告訴了族長白嘉軒他竟然平心靜氣他說:「噢!這下免得我交鑰匙了。」
原上幾十個建立起農民協會的村子敲鑼打鼓從四面八方湧向白鹿村,沒有建立農協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戲一樣趕來了。「今日鍘碗客。」通往白鹿村的官路小道上湧動著人流。花邊龍旗一律扯去了龍的圖案,臨時用綠紙或綠布剪貼上了某某村農民協會的徽標,在白鹿村的戲樓前飛揚。十多家鑼鼓班子擺開場子對敲,震得鴿子高高地鑽進藍天不敢下旋,白鹿村被震得顫顫巍巍。黑娃站到戲樓當中大聲宣佈:「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成立了。一切權力從今日起歸農民協會!」鑼鼓與鞭炮聲中,一塊白地綠字的牌子由兩位兄弟抱扶著,從戲樓上走下梯子,穿過人群掛到祠堂大門口。具備最強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藥鐵銃,連續發出整整六十一聲沉悶的轟響,那是六十一個已經建立農民協會的村子的象徵。
碗客和鍘刀同時從戲樓的後台被拖到前台。鍘刀擺在檯子左角。碗客被五花大綁著押在檯子右角。碗客仍然從扭著他胳膊的四隻手裡往上蹦,往起跳,罵著叫著,台下的呼吼一浪高過一浪。
碗客是南山根指甲溝口村人,姓龐,乳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三。綽號冷三冒,最普遍的稱呼是碗客。他十六七歲就趕著一頭毛驢到耀州去馱碗,再趕著毛驢馱著碗在白鹿原各個村子叫賣,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摞著他馱回來的黃釉粗瓷大碗。他馱碗賣碗發了財,毛驢換成馬車,而且在白鹿鎮開了一家瓷器分店,總店在他的老巢南山根的溫泉鎮子裡。他在南原和南山根一帶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稱五隻虎,他的諸多惡劣行徑裡民憤最大的是對女人的蹂躪,凡是新娶的媳婦頭一夜必須請他去開苞。他對女人永無滿足永無竭止的野獸一樣的欲求從小小年紀就露出端倪,用兩隻粗瓷大碗換取那些愛佔便宜的女人的身子。在好幾個村子發生過這樣的事:碗客裝作收錢走進一家老相好的院子,村人很放心地從毛驢馱架上把大碗小碗哄搶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誰把拴在門口榆樹上的毛驢給牽走了。碗客發了財更加縱慾,常常把那些根本沒有兩性生活經歷的新婚媳婦整得尋死覓活……碗客現在被捆押在台上毫不羞愧怯懼,不住口地叫罵著:「我圪塔娃睡過數不清的婆娘媳婦,鍘了殺了老子,老子也值了!十年後還是一個圪塔娃,還賣碗還睡你婆娘……」不等黑娃宣佈完碗客的罪行,幾個憤怒已極的漢子躥上戲樓,把碗客從台角上踢翻下來,磚頭和石塊把碗客砸成了一堆肉坨子……
這一年的新年無疑將儲入每一個人的記憶。白嘉軒天不明起來洗了手臉,點燃了祭桌上的兩根紅色蠟燭,插上了五根紫色的香,叩拜三回,然後把一捆雷子炮夾在腋下走出街門站在仍然漆黑的衙巷裡。他把雷子炮的火藥捻子摳出來,噗地一聲吹著手裡的火紙點燃捻子,麻紙捲著果火藥的捻子吱吱吱晌著迸發出一串串閃亮的火星,他一甩胳膊,頭頂黑沉沉的夜空便發出一聲痛快淋漓的爆炸。他喜歡放炮,而且只喜歡放雷子炮。他站在門樓外的街巷裡,把一個個粗壯的雷子摳出捻子拋人空中,隨著一聲接一聲的脆響,爆碎的爆竹紙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飄落下來,落滿他的禮帽和肩頭。當他盡興放足了炮回到上房正廳的時候,兒子和媳婦們已經拜過祖宗,也向白趙氏叩過頭,只等著給他拜年祝福了。
當新年祥和的微曦照出屋脊輪廓的時候,一家人圍在大方桌前吃餃子,有一位族人驚慌失措跑來向他報告了黑娃在祠堂亂砸亂挖的的消息。白嘉軒仍然不慌不忙地吃餃子,他今天反倒吃得特別多。與一般人相反,每當遇事他不僅不減飯量反而食慾大振。吃飽了再說!哪怕死了也不當餓死鬼。他放下筷子就在餐桌上宣佈:「孝文,你把該當辦的事慮一遍,別把哪個事忘了。孝武,你晌午就去請執事。孝義,你先去給你三伯拜年。」吩咐完畢以後,白嘉軒就走進了馬號。長工鹿三離過年剩下三天的時候回家去了,他年年在鹿三下工之後住進馬號,絕不讓兒子們代勞。大年初一他讓全家人歇息,自己卻在祠堂祭過祖宗之後就在祠堂門口領著鑼鼓班子敲個痛快。現在,他餵過牲畜丟下攪草棍子又走進軋花機房,踩得軋花機又哳哳哳哳歡唱起來。
正月初三準備給孝武完婚,親朋族人都勸他緩一緩,緩過了眼下的亂世再辦,甚至親家冷先生也趨同這種意向,但他卻一口咬定不改初衷:「他鬧他的革命,咱辦咱的婚事,兩不相干喀!農協沒說不准男人娶媳婦吧?」他把二兒子孝武的婚事完全交給長子孝文去經辦,讓其熟悉婚事中的諸多禮儀以及一些注意事項,而他自己只是在重要環節上幫助孝文出出點子。這時三兒子孝義跑進軋花機房說:「爸,三伯擦著矛子要去戳黑娃,三嬤嬤教我叫你去哩!」白嘉軒聽了一愣,重新穿上袍子戴好禮帽走出軋花機房。
他走進鹿三土圍牆上的圓洞門,正看見鹿三手裡握著長柄矛子,女人爬滾在地上死死拖著他的腿,黑娃的弟弟兔娃抱著鹿三的另一條腿,鹿三仍然怒不可遏地撲跳著。白嘉軒還沒來得及勸他,他倒衝著白嘉軒斥責起來:「鹿子霖不出頭你也不露面!人家砸祠堂燒祖宗神軸兒,你們裝瞎子?你們怕挨鵬刀我不怕。八輩子祖宗造孽是我的罪過。我把那個孽子戳了……」白嘉軒卻平靜他說:「你該著放下矛子,咂上煙袋兒背抄起手,到祠堂門口戲樓底下去看熱鬧。十幾家鑼鼓傢伙幾十桿銃子,花錢也請不到白鹿村來的。萬一你不愛看熱鬧…」白嘉軒平和認真他說,「我托你辦的事……應該再去靠實一回。」鹿三忽然記起,給孝武抬媳婦的轎子是他經手租賃的。他看見白嘉軒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嘴擺了擺頭,一把扔掉矛子,蹲在地上大聲唉歎——
農協的風暴已經席捲白鹿原。白鹿村也建立了農民協會,黑娃兼任主任,白興兒當副主任,田小娥做婦女主任。各個村手的農協組織部模仿總部成立時的做法,擺一把明晃晃的鍘刀在台上,而且發生了兩起鍘人的事。鹿兆鵬立即讓黑娃召集各農協主任開會,申明今後再不許隨便鍘人,也不許再把鍘刀擺到會場上,需要處治某人需得總部討論批准。各村農協可以決定鬥爭和遊街的對象,但必須防止群眾有意或失手打死人。被革命熱情鼓蕩著的農協頭兒們都覺得窩了興頭兒,嗷嗷叫著抱怨鹿兆鵬太膽小太心善太手軟了。原上那麼多財東惡紳村蓋子,才鍘了不過三五個就不許開鍘了,革命咋能徹底進行?鹿兆鵬大聲警告說:「同志們,革命不是一把鍘刀……」最後令黑娃和農協頭兒們鼓舞的是,兆鵬終於聽從他們的呼聲,決定集中目標攻一攻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理由是,農協要求向全體鄉民公佈本倉自民國以來每年徵集皇糧的賬目。
白鹿鎮隨之出現了遊街的新景觀。頭一個建立農協的賀家坊開創廠遊街的先頭兒,把賀家坊首富賀耀祖夫婦用繩素捆著牽牛拉羊似的拉到白鹿鎮上游了一周八匝,各個村子的農協便爭先恐後地把他們村子的財東惡紳牽著拽著到白鹿鎮遊街示眾,花樣不斷翻新,紙糊的尖頂帽子扣在被游鬥者的頭上,紅紅綠綠的壽衣強迫他們穿到身上,臉上塗抹著鍋底黑灰又點綴著白色漿糊,有的別出心裁把稀糞劈頭蓋腦澆下去,每逢三六九集日,鎮上空前熱鬧擁擠,人們觀看那些昔日裡曾經是原上各個村子頂體面的人物的洋相和醜態。白鹿鎮的遊街景觀隨後便屢見不鮮見多不奇了,很快也就失去了觀眾,及至農協總部要游鬥田福賢的消息傳出,剛剛冷卻下去的熱情和新奇感又高漲起來。還有一個更富刺激的因素,就是白鹿村的鹿子霖將同時被推到台上去,共產黨兒子斗老子,真個是睜眼不認六親啦!
把田福賢推上白鹿村的戲樓是白鹿原農民運動發展的最高峰。會址仍然選在白鹿村祠堂前的戲樓。鹿兆鵬親自主持這場非同尋常的鬥爭大會。陪斗的有白鹿倉下轄的九個保障所的九個鄉約。已經查明,自從田福賢出任本倉總鄉約以來,幾乎一年不空地在徵集皇糧的時候都悄悄加了碼,九個鄉約無一例外地參與了分贓。黑娃逐年逐條公佈了他們加碼的比例和多收的糧食數字,逐個公佈了田福賢和九個鄉約分贓的糧數。台下由可怕的靜寂突然變得像狂風暴雨一樣呼叫「抬鍘刀來!」鹿兆鵬站到台前,吼啞了嗓子也制止不住已經沸騰起來的騷動,他迫不得已從腰裡拔出一把短槍,朝空中放了一槍,台下才得以安靜下來。他便抓住時機宣佈讓證人作揭發。
作證揭發的是白鹿倉的金書手,田福賢加碼徵糧的全部底細都在他的明細賬上記著。黑娃和他的弟兄們在找田福賢算賬之前,先把金書手叫到農協總部,同時把一把鍘刀抬到門外的台階上。金書手一瞅見沾著碗客血痕的鍘刀,臉上驟然失了血色:「好黑娃,好鹿兆謙爺哩,你聽我說……你問啥我實打實說啥……你把鍘刀快抬走,我看見那……心裡毛草得說不成話。」黑娃讓人抬走了鍘刀。金書手果然神色穩住了,反而爽快他說:「噢呀,你問徵糧當中田總鄉約搞鬼搗竅的事,我說就是了嘛!遠的記不得,單是去年剛剛征過我還沒忘。本倉民地原額天時地利人和六等其制共1112頃50畝。額征夏秋糧3081石1斗5升7合6勺。每石折銀1兩3錢1分8厘3毫5絲8忽9微6纖2塵5渺,共額征銀……」黑娃已不耐煩:「你少囉嗦!只說搞鬼搗竅弄下多少糧食和銀元。」金書手說:「我說前多年的陳賬記不清,只記得去年加碼多徵糧食折銀1200多兩。本倉原額民21297丁,征銀1211兩4錢5分1厘2毫。加碼超征200多兩。以上地丁兩項超征1400多兩。九個鄉約每人分贓100兩。我本人拿100兩。下余的田總鄉約獨吞了。」黑娃和他的弟兄親自跟著金書手到白鹿倉去,把他鎖在抽屜裡的賬簿全部背到農協總部來,一年一年一筆一筆加以清算,最後發現田總鄉約和他的九個保障所鄉約侵吞贓物的數目令人吃驚。鹿兆鵬獲得這個重大突破的消息時,激動得一拳砸在黑娃的肩上說:「黑娃,你真了不起,這下子白鹿原真個要刮一場風攪雪了!」
金書手捏著一張清單念著,雙腿雙手也顫抖著。田福賢和九個臣僚低垂著腦袋聽任他一件一件地揭發……騷棒和尚只是欺侮過佃戶的女人,碗客也僅是在南原山根幾個村子恃強耍歪,而田福賢和他的九個鄉約面對的卻是整個原上的鄉民,白鹿原二萬多男女現在都成了他們的對頭仇敵了。金書手還未念完,台下就再次騷動起來。鹿兆鵬立即命令糾察隊員把他們押到祠堂的農協總部看管起來。為了防止憤怒的鄉民砸死他們,原先計劃的遊街示眾也因此取消。鹿兆鵬大聲宣佈:「將田福賢等十一人交滋水縣法院審判。」憤恨的鄉民對這樣的決定立即表示出不滿,又潮水一樣從戲樓下湧到祠堂門前去,把祠堂包圍得水洩不通,喊著叫著要搶出田福賢來當眾開鍘。黑娃也失去了控制:「兆鵬同志,你現在看看咋個弄法zz早說不鍘田福賢難平民憤。鍘了這瞎種有個球事!」鹿兆鵬也急火了,開口罵道:「黑娃你混帳!我再三說田福賢不是老和尚也不是碗客,不能鍘!這是牽扯國共合作的大事!你立即命令各村『農協』頭兒把會員撤走!」
田福賢在風聞「農協」查賬的消息後就奔滋水縣去了。他失找了岳書記又找了胡縣長,見了他們的頭一句話就是:「我跟鹿兆鵬合作搞革命誠心實意,想不到鹿兆鵬在背後日我尻子!我這總鄉約區分部書記怎麼當?」說罷大哭起來……岳維山和胡縣長商定召見鹿兆鵬。
鹿兆鵬走進岳維山的辦公室時,還猜不透事因,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岳維山開門見山地問:「兆鵬同志,你怎麼把矛頭對準了革命同志?」胡縣長接著說:「整個白鹿原的行政機構都癱瘓了。」鹿兆鵬不假思索他說:「有確鑿證據證明,田福賢不是革命同志,是個貪官污吏。這個吸血鬼不僅敗壞國民革命的名聲,也敗壞了國民黨的威信。既然話已說明,我請求你們立即著手給白鹿原派一個手腳乾淨的區分部書記和總鄉約。」岳維山避開話題說:「我也要向你進一言,縣裡不斷收到白鹿原鄉民聯名具告的狀子,告農協的頭兒們把碗客鍘了,還把人家的兒媳婦姦淫了。據說農協的頭兒全都是各個村子的死皮賴娃嘛!憑這些人能推進鄉村的國民革命?革命不是亂鬥亂鍘!貴黨在物色農協頭幾時也得考慮一下吧?」鹿兆鵬不服氣說:「睡碗客兒媳婦的那個農協副主任已經撤職了。田福賢一開頭就說農協頭兒全是死皮賴娃。清朝政府罵孫中山先生也是死皮賴娃。」岳維山制止說:「怎麼能這樣亂作類比,污損國父?」鹿兆鵬堅持說:「一樣的道理。腐朽的統治者都把反對他們的人罵作亂臣逆黨死皮賴娃。」胡縣長又把話轉到具體事上:「兆鵬同志,你必須保證田福賢的生命安全。農協不准隨便開鍘殺人,有罪惡嚴重的人,要交縣法庭審判。」鹿兆鵬說:「我負責把田福賢交到你手上。」
天黑以後,鹿兆鵬派農協糾察把田福賢押送到縣已去了,然後坐下來和黑娃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分配土地,組建農民武裝。黑娃因為沒有鍘死田福賢而低沉的情緒又高揚起來:「兆鵬哥,咱們農協要是沒收了財東豪紳的田產和浮財分給窮漢們,那就徹底把他們打倒了。」
這項工作剛剛鋪開,他們又攪進了田福賢的案子裡。田福賢在法院呆了半個來月又大搖大擺回到白鹿原,官復原職駐進了白鹿倉。黑娃領著三個農協總部的革命弟兄趕到縣法院查問,法官說:「查無實據。」鹿兆鵬又親自到胡縣長的辦公室:「你怎麼把田福賢放了,」胡縣長不失幽默他說:「金書手全部翻供了。看來鍘刀逼出來的口供靠不住。"鹿兆鵬旋即又找到岳維山:「我現在不大關心田福賢的事情,而是擔心國民革命:」岳維山很不客氣他說:「兆鵬同志,你是共產黨員,也是國民黨員,兼著兩個黨的重任,你偏向一個歧視一個的做法太露骨了。你把本黨基層幹部都游了斗了鍘了,國民革命只有靠貴黨單獨去完成?」鹿兆鵬也直言不諱他說:「請你不要大多敏感。如果共產黨裡頭也混進來田福賢這號壞分子,我們會自動把他交給法庭的。」
鹿兆鵬回到白鹿原,黑娃就說:「我說把狗日的鍘了,你可要交給法院,審來審去田福賢反倒沒球事了,反倒成了農協栽贓陷害:」鹿兆鵬和黑娃一起到省農民協會籌備處匯報,又一起找到省政府,於主席聽罷情況反映以後還是那句老話:「誰阻擋革命就把他踏倒!」鹿兆鵬和黑娃回到白鹿原,不久就傳來可靠消息,滋水縣胡縣長已經被省政府撒職,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也被調離。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再次去鹿鹿倉抓。福賢的時候,田福賢早已聞訊逃跑了,金書手也去向不明瞭。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滋水縣的縣長撤換了四任,這是自秦孝公設立滋水縣以來破紀錄的事,鄉民們搞不清他們是光臉還是麻子,甚至搞不清他們的名和姓就走馬燈似的從滋水縣消失了。這件事使朱先生頗傷了腦筋,他翻閱著歷代縣志,雖然各種版本的縣志出入頗多,但關於滋水縣鄉民的評價卻是一貫的八個字:水深土厚,民風淳樸。朱先生想:在新修的縣志上,還能作如是的結論嗎?
爭:厲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