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看見坐在自己鋪炕上的人,愣怔許久才辯認出兆鵬來,隨之倆人就交臂呼歎起來。黑娃久久地瞅視著兆鵬,頭上纏裹著一條髒兮兮的藍布帕子;穿著一件褐色的藍色對襟布衫,肩頭綴看一塊白布和一塊黑布補丁,衫子的下襟過長,茬住了前又蓋住了屁股,黑色布褲,又綴著藍布和紫紅色的補丁;腳上蹬著一雙餓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氈從腳趾一直纏扎到膝蓋;從頭頂有帕子到腳下的裹纏布,全都污染著草汁樹液漆斑和苔蘚的乾涸的黑色疤痕;臉上也佈滿污垢,耳輪裡和脖頸上積結著黑色的垢甲;鬢角露出來的頭髮粘成氈片,與白鹿鎮小學校裡那個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瀟灑精幹的鹿兆鵬無法統一到一起,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秦嶺深山裡的山民了。如果尋找破綻,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齒。山民們也許生來就不懂得刷牙,也許是飲水的關係,十個有十個的門牙都是黃色,像是蒙了一層黃色的瓷釉。鹿兆鵬仍保存著在白鹿鎮小學當校長時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黑娃笑頭說:「要不是你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認不出你咧!」鹿兆鵬笑得牙齒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強馬壯,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來咧!」
黑娃從炕頭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兒,又叫醒了管伙做飯的兄弟,端來了剛才留給他的那些飯菜,在冒著一股粗裝黑煙的吊盞油燈錯黃的光亮裡,倆人舉起盛著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聲慨歎起來:「哎呀兆鵬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倆在這兒會面咧!我常想著咱倆怕是今生今世誰也見不著誰了!兄弟而今沒牽沒掛,沒媽沒爸。沒婆娘沒娃。落得個光獨獨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倆敞開喝……」藉著酒興,黑娃把他揣著兆鵬的手條怎麼尋找習旅、怎麼從士兵受訓到成為習旅長的貼身警衛,怎麼參加暴動及至踩著麥捆子似的屍體死裡逃生、怎麼落草山寨一下子傾吐出來,說完大哭:「兆鵬哥,我只聽你說鬧農協鬧革命窮漢得翻身哩,設想到把旁人沒撞動,倒把自個鬧光鬧淨了,鬧得沒個落腳之地了……」兆鵬的臉膛也泛起紅色,撕去了頭上的帕子,大聲沉穩地說:「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著眼狠狠地問:「你都知道?你見過屍首跟麥捆子一樣稠地擺在地裡的情景?你看見習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湧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薦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長抱著機槍殺得兩眼著火的情景?我挨槍子的時光習旅長還活著,後來就不知道他死了呢還是活著……」兆鵬仍然不動聲色地說:「你說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劃那場暴動時我也參與了。習旅長那陣子還沒死,帶著餘部出潼關到了河南,東逃西躲一月之久,還是沒有站住腳……他死的時候枕著機槍。我們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規軍就此完結了。」黑娃問:「事情過去了,我想問你一句,你們策劃暴動的時光,想沒想到過這個結局?」鹿兆鵬說:「想到了。」黑娃驚異地問:「想到了還硬要伸著脖項去挨刀?」鹿兆鵬仍然沉穩地說:「你忘了習旅長講的『七步詩」的故事?做出詩是死,做不出詩還是死!就是這樣。」黑娃歎口氣:「完咧。到底還是給大哥煎了。」鹿兆鵬卻衝動起來:「完不了,怎麼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現在才開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鵬一眼,垂下頭默默地挾起一塊野獵肉咀嚼著,良久才找到一句恰當的話:「革命開始了,你咋麼有空兒到我這兒逛來咧?」鹿兆鵬也找到一句恰當的話:「我嘛,瞅中你的好營生……入伙來了。」黑娃立即敏銳地做出反應:「兆鵬哥,你甭耍笑。」兆鵬說:「我沒耍笑。我來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當即說:「這話跟我再不能往下說。要說明日跟大拇指當面說。」鹿兆鵬說:「那當然。你還是很義氣。」黑娃說:「天快明瞭,咱們睡覺。明日個跟大拇指當面說。」
黑娃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桿上吊著的燈盞已經點火,在夕陽的紅光裡閃耀。那是一隻生鐵鑄成的盆子,裡面裝著麻油,燃著一根擀面杖粗的油捻子,黑煙滾滾,空中飄浮著未燃盡的煙袖絮子。這是重要宴慶的信號。伙房裡接連傳出煎油爆炒的脆響。弟兄們出出進進嘻嘻嚷嚷,顯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著。他找到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興致勃勃地說:「弟兄們好久沒有團圓了,今日個慰勞一頓,二來為你解解心煩;三來嘛,你有朋友到來,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應款待。」黑娃想告訴大拇指兆鵬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聲說:「先吃了飯再說。」
大吃猛喝一畢,尚未醉的倒的土匪們練開了功夫,有的練拳,有的舞刀,有的練槍法,有的練爬樹翻牆,有的練捆縛敵手,倒顯得生龍活虎,黑娃引看兆鵬進入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暄,不講客套單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說你想入伙?」
「是的。」兆鵬點點頭。
「真的?」大拇指套問。
「真的。」兆鵬平靜地肯定。
「你把『真的』這話連說三遍」大拇指盯著他說。「看你能不能說得出來?」
「好咧好咧!」兆鵬釋然笑了,「說真的也真的,說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說,充滿了自信,聲音的平靜愈顯出透裡知底的給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納進你的游擊隊。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還算得準。」兆鵬也很平靜,沒有一絲被戳穿的尷尬,坦然笑著反問,「真要這樣,你說行不行呢?」
「天爺!空裡的鷹地上的狼,飛的和跑的攏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輕俏地調侃起來,「你是堂堂共產黨頭兒,我是土匪,咋也攏不到一搭喀!」
「咱倆差不多。擱秤上吊-吊份量差不了多少。」兆鵬也是一腔調侃的調兒,「滋水縣通緝我懸賞一千塊硬洋,縣賞通緝你也是大洋一千塊,咱倆值的一個價碼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裡凝結的緊張氣氛頓然鬆弛下來;他始終沒有說話,斟酌了三人之間的關係而決定自己不必開口;他只期望這兩個人之間不發生衝突,無論談判的結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圖擴延剛剛出現的輕鬆氣氛,就以打渾的口氣,說「滋水縣的『共匪』頭子和土匪頭子值的一個價碼!了哇了哇!」
兆鵬適時地掌握著松活了的氣氛:「我瞭解你。你是個靈醒(聰明)的木匠。你是個不怎麼樣的和尚。你會成為一個有出息的紅軍指揮官,這一點我肯定無疑。你當山裡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才來找你的……」
大拇指收斂了笑,冷冷地說:「我也瞭解你。我在三官廟當和尚那陣子就知道你。你也是個靈醒人。但我這個寨子裡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關係,黑娃是個可靠的義氣的人。黑娃願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還有哪些弟兄情願跟黑娃一搭投靠游擊隊也都放他們走,我還讓他們把傢伙一起帶走……」
黑娃打斷大拇指的話說:「大哥你說哪裡話!我跟你絕無二心,可以指天為誓……」
兆鵬坦率地表白說:「我剛才說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斷的話繼續說:「你說的是真話。我明白,無論誰家當權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國民黨懸賞捉我,日後有一天共產黨把事形成了,還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夭,你兆鵬坐江山拾掇我的時光,能給我一個渾全的屍首就遂心了。」
兆鵬由地動了情:「這又何苦哩?你一進紅軍隊伍就會明白,你肯定比當土匪活得暢愉。告訴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擊隊,我們已建立起來一個正兒八經的紅軍軍團,軍長是正兒八經的黃浦軍校訓練出來的……」
大拇指並不動心:「我剛才把話說到盡頭了,黑娃願意走就跟你走,還有哪些弟兄願意走的話也跟你走,傢伙都隨手帶走。我算義氣了吧?旁的話你再甭說了,你日後能給我一個渾全屍首就算義氣之交咧!」
黑娃再次上有:「我而今連屍首渾全不渾全都不顧慮。」兆鵬笑笑說:「我也沒想讓你當下跟我走。我跟你打個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時候想開了,再給我打個招呼,我來接應。」
大拇指說:「那好……日後再說吧!」
「兆鵬說:「我們肯定會見面的。」
半年以後,他們果然又見面的,鹿兆鵬作為俘虜被大拇指捉上山寨。半夜時光,探馬回來報告大拇指,有一桿子來路不明的紅軍人馬闖進山來,在離山口幾十里的章坪鎮安營下寨,遭到了政府軍的包圍,一個軍的人馬給連窩捂死了,剩下的分成幾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離他們山寨三十來里的雙岔溝歇下了,大約二十來人。雙岔溝只有三五戶人家,住得散散落落,這一股紅軍就住在溝樑上的茹姓人家城。大拇指當即叫來二拇指黑娃,讓探馬把這件事再述一遍,然後問:「兄弟,你看這活做得做不得?」黑娃說:「油水厚不厚?紅軍些秕谷瘦皮,諒也沒多厚油水。」探馬插話說:「他們都捐一桿快槍。」黑娃又問:「這一桿子紅軍打哪兒來的?是不是山裡那幾股游擊隊的一股兒?」探馬說:「山裡那幾段游擊隊全是本地猴兒,滑得黃鱔一樣。這桿子紅軍是從山外闖進來,人生地不熟,剛進山就給摀住了。弄不清哪達來的,反正不是南山猴兒。」黑娃說:「大哥你定點兒。你看中那二十幾桿快槍的話,我帶弟兄們去拿回來就是了。」大姆指卻不像黑娃那樣輕鬆:「本來嘛,咱們跟紅軍游擊隊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吆各的車,各輾各的轍。黑娃你心裡本不願意挫紅軍。你是怕我疑心你跟紅軍有絲連才這麼說。我也根本不想撞惹紅軍。這回不同。這桿子來路不明的紅軍蹬踏到黑窟窿裡了,撞到舅家門板了,出山是絕然出不去了。再往前走,或是再過上兩天,讓葛條溝那幫子掃風著了的話,非吃不結,紅軍手裡的快槍就落到他們手裡了。這樣子的話,不如咱們先動手把傢伙繳了……」黑娃聽了就折服了,「大哥我明白了,我去吆喝弟兄們。」黑娃站在往常發號施令的石階上,連連發出三聲尖銳的忽哨,匪徒弟兄們便從各個角落擁到平場上來,作為大殿的山洞裡燈盞齊發。大拇指站在大殿的台階上部署行動:「從雙岔溝兩邊摸上去包圍姓茹的那一家,記住:只繳傢伙,不准傷人,繳下槍來放人走;不許開槍,只准嚇詐,實在繳不下槍來,放走算求。」弟兄問:「咱們不開槍,他們要朝咱們開槍咋辦?」大拇指沉吟一下說:「萬不得已要開槍……只許打三槍!」在最後確定誰領頭去的時候發生了爭執,黑娃執意去,大拇指毫不動搖地說:「輪我的食,輪到你守窩了。」
完全是萬無一失的捕捉而不是交火拚殺。天空落著夏季裡不大常見的濛濛霧雨,山道濕滑,伸手不見五指。土匪們靈如猿猴,一直摸到雙岔溝樑上站崗放哨的衛兵腳下,一個土匪躥上去突然抱住哨兵的雙腿把他撂倒,另一個上匪同時把一塊爛布塞進他的嘴裡,前門和後門的兩個哨兵幾乎同樣被擒獲。當土匪們準備破門而入的時候,低的屋脊上響了一槍,那兒還隱伏著一個暗哨。但是為時已晚,土匪們從前門後門和樹枝圍成的籬笆牆踏過去,把茹姓山民的兩座房子全部控制到手中。睡在炕上和腳地上以及台階上的紅軍士兵疲憊不堪反應遲鈍,有三五個反應迅敏的人剛摸起槍,就被土匪繳到手了。土匪們三個人對付一個紅軍士兵綽綽有餘,繳了槍就把他們統統逼進一間屋子,最後從山民火炕上拖出來的那個傷員,腿上淌著血一步也挪不動,由一個紅軍士兵背著他從炕上挪到地下。大拇指命令所有俘虜轉過身去面向牆壁,然後才讓弟兄點著了一枝火把,拿到那個匍匐在地上的傷號面前一照,他幾乎吃驚地叫起來,那是兆鵬。大拇指立即發佈命令:「你們現在可以走咧!你們在這山裡扎不住腳趕快出山去,記住不要結幫搭伙,要零碎單個往出走,不要開口說話,一開口就露餡了。」那些紅軍士兵還背對著他沒有動,大拇指吩咐兩個弟兄架起受傷的鹿兆鵬出了門。回到山寨,大拇指對迎上前來的黑娃說:「真是撞到家門舅家門板了——你的共產黨大哥給我弄來了。」
黑娃在燈下一看,兆鵬昏昏迷迷不辯生人熟人,小腿腫得抹不下褲子,整個腳面和腳趾都被血漿成紅紫色。大拇指喚來大先生。大先生提著藥葫蘆跑來,用剪子割開左腿的褲子,用水洗了傷口四周的瘀血,皺著眉對大姆指和黑娃說:「糟求咧,是個瞎眼兒!」槍子穿透了身體被土匪們稱作亮眼兒,未穿透被稱作瞎眼兒,彈頭還留在小腿肚兒裡。大先生說:「有兩個辦法,一是將就著治好外傷,讓人家出山進城到洋醫院去掏槍子兒;二是我給他掏出來再治好,可咱沒麻藥,怕他受不住疼。你說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說:「乾脆給他掏出來。」大拇指對大先生說:「掏!」大先生解開布包,取出一隻帶環兒的鋼扦兒,剛挨住傷口,兆鵬就慘叫起來。大先生遲疑一下說:「這人沒咱的弟兄皮實。」大拇指笑著對黑娃說:「就這副虛氣兒他還想入伙哩!咱伙裡弟兄可都是斷胳膊折腿不吭聲。沒這股子毒勁兒還想入伙當上匪?綁起!」於是七手八腳把兆鵬的身子和手腳都摁綁在木板上。大先生說:「我下手了——」話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帶環兒的鋼扦子塞進傷口。兆鵬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來。黑娃說:「把嘴給塞住,叫得人心煩。」於是又用爛布塞進嘴裡。大先生捏那根鋼扦兒在腿肚裡尋找彈頭,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血肉模糊的東西帶著一股熱血的腥氣從小腿肚裡拉出來,扔到盛著清水的銅盆裡,噹啷一聲脆響,水面上就綻開一片耀眼的血花,傷口裡頭的血嘎嘟嘟湧冒出來,大先生不慌不忙撥開藥葫蘆的木塞兒,把紫紅色的刀箭藥倒人傷口,拿一隻帶藥勺兒的鋼扦往傷口裡頭塞,血流眼見著流得緩了少了,隨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起另一隻藥葫蘆兒,往傷口四周撒上一層厚厚的黑色藥面兒,然後用布條墊著麻紙纏裹起來。大先生瞅著被他折騰得完全昏死的兆鵬說:「沒彩沒彩,這人沒彩!招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沒彩。」他摸摸兆鵬的額頭,撥下塞在兆鵬嘴裡的爛布,把兩粒黑色的藥丸塞進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鵬嚥下去,然後說:「抬走。讓他睡去。睡醒來就沒求事了。」
第二天傍晚時分,兆鵬睜開眼睛嚷著要喝水。他強掙著坐起來,把伸到眼前的水碗抱住一飲而光,才瞅著遞給他水碗的人驚奇地叫起來:「黑娃黑娃,怎麼是你?」黑娃抿抿嘴沒有開口。大拇指卻說:「你忘了你說的『咱們還會見面』的話啦?這回是我請你來人伙兒!」兆鵬猛地轉過頭,瞅住站在炕腳地上的大拇指:「我咋就落到你手裡了?」黑娃接往說:「你多虧落到大哥手裡了。」兆鵬轉著眼珠朝後倒下,靠在背後墊著被捲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兩個眼皮痙攣似的彈動著,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淚珠兒……
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的失敗的進軍。省委接到了一支紅軍武裝企圖攻打西安的密訊,派鹿兆鵬化裝潛入紅軍部隊傳達省委意見,要求紅軍指揮官做出一個詳細周密的進攻方案,省委討論之後才能作出決定,同時將西安地區守軍佈防的情況提供給紅軍指揮官,供他們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選擇。鹿兆鵬扮裝成一個受聘赴任的教書先生,順利地通過渭河平原,進入渭北高原之中剛剛創立的根據地茂欽。茂欽這個像遺落在山間的一粒羊糞一樣默無聲息的村鎮,現在在北半個中國日漸顯露聲名。南有瑞金北有茂欽。茂欽中華蘇維埃的紅色旗幟在莽莽蒼蒼黃土高原上看去確似一簇生動飛揚的火焰。共產黨人在這裡創建起來第一支農民武裝,黍作紅三十六軍。鹿兆鵬的到來使紅軍最高指揮員之間的爭論更加激烈,爭論雙方的力量對比是二比二。廖軍長和王副政委乾脆把進攻西安說成是葬送紅軍的冒險行動;姜政委和權副軍長力主進攻西安,理由比反對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時候,廖軍長首先表現了妥協,才使進攻派佔了上風。鹿兆鵬向他們傳達了省委意見,唯一堅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爭論,事由是省委沒有肯定這個行動計劃。廖軍長立即更改了違心的妥協又恢復了反對派的真實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靜地反問:「省委沒有肯定也沒有反對進攻呀?敵方在西安的佈防情況我早已清楚不過,嫡系和雜牌正大眼瞪小眼烏龜瞅王八,咱們趁這個空子正好得手;緩後無論烏龜吃了王八還是王八吃掉烏龜,他們就成鐵板一塊無縫可鑽,失掉戰機了。省委要我們報一個詳細作戰計劃是多此一舉,一切已經成熟。」姜政委對廖軍長的搖擺不定有點生氣,用一句粗話諷刺說「尿尿去了屙下屎來——連稀稠都拿不住了!」這樣子的話怎麼帶兵打仗?你可是咱們四個人中獨獨上過軍校的指揮員呀同志!」廖軍長臉紅了,不僅沒有發火,誠摯的聲音令人感動:「姜政委,你挖苦我兩句我不在乎,我弄起這一桿人馬來著實不容易,我只擔必弄不好又丟光了咧……」鹿兆鵬心裡顫悸了一下,這個長著四方臉盤英俊漂亮的陝北漢子,一口鼻音濃重言詞笨拙的話令他感動。廖軍長是黃埔生,投身國民革命戰功赫赫;國共翻臉以後,他帶著他拉出來的那一部分隊伍參加了習旅的暴動,暴動失敗後他就成了光桿司令,幾年間又創建起紅三十六軍來。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軍來的,他很尊重這個前額突出有點像列寧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點說不清為什麼的怯懼心理。姜政委說:「軍事行動上的搖擺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場的動搖。」王副政委與大腦門子政委一絲也不妥協:「這僅僅是一個具體軍事行動的分歧,與立場無關。」廖軍長痛苦地扭曲著臉沉默了。姜政委說:「一切按原計劃進行。王副政委下連當兵,鹿兆鵬同志做副政委。」鹿兆鵬說:「我必須趕回去向省委匯報。」姜政委說:「不急。打下西安咱們一起去匯報。」鹿兆鵬急了說:「我也反對這個行動。」姜政委說:「你反對我也要你做副政委。」
鹿兆鵬在根據地住了下來,發現在紅軍士兵裡頭卻沒有這樣嚴峻分歧和爭論,而且洋溢著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戰鬥熱情。姜政委深入找出的講演特富進力和鼓動力量:「南昌暴動失敗了,廣州暴動失敗了,咱們這兒暴動也失敗了,國民黨高興的近乎得意忘形。我們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國的反動派敲響第一聲喪鐘,共產黨還存在,真正的革命剛剛開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聲音被熱烈的呼喊打斷了,他謙遜地低著碩大的腦袋等待呼聲結束,然後揚起頭來分析這次行動的形勢:「西安的嫡系初調入陝,兩眼緊盯著雜牌子地方軍;雜牌子地方軍收羅的都是土匪民團,屬於烏合之眾,十有八九都是逛窯子抽大煙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經打。咱們紅軍不是一個頂仨,而是以一當十。渭北地區農協運動開展最早,地下黨遍佈各個村鎮,我們路過之地會一呼百應,我們一舉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國革命的第一紅色政府,必將照亮整個北半個中國……為了共產主義,同志們,努力衝鋒啊……」
整個紅軍陷入一種激戰前的狂熱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當伙頭兵時,竟然連連受到士兵們的嘲笑和鄙視。廖軍長現在盡可能認真地按照在黃埔軍校學習的指揮藝術設計這場進攻……隊伍終於拉出山溝進入坦蕩如砥的關中平原了,此時剛剛黎明。鹿兆鵬此時才弄清白,這支號稱三十六軍的紅軍部隊上實際只有九百多人,不過是一個團的編制力量,心裡就愈加憂慮和膽怯。在山區小鎮茂欽根據地裡,九百多人顯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霧雨濛濛的關中平原上以後,這九百多人的隊伍就不再顯示出浩浩蕩蕩的氣勢,反而覺得過於細瘦了點兒。他們沿途所經過的許多千戶大村,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門族自立的保安隊的偷襲和騷擾,根本不曾發生一呼百應的情況。(那些村莊裡確實有共產黨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動著;他們沒有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壓根兒不知道這次軍事行動,甚至搞不清楚這支穿著雜七雜人的衣服的軍隊是國軍、上匪還是雜牌子地方武裝。)細雨綿綿,這是關中平原旱季裡極為罕見的陰雨天氣,池滿河溢,遍地泥漿,找不到一坨乾燥的立足之地,更拾不來一把柴禾。士兵們渴急了就喝路邊的水坑裡的泥水,好多人抱著肚子提著褲子拉稀不迭。姜政委執意選擇雨天出擊的理由是,反動派軍隊怕吃苦,怕夜戰,也怕雨戰,紅軍戰士瞅準其弱點專事夜戰雨戰,因為紅軍士兵自小就在苦水裡泡大,不計苦累,不避風雨。姜政委瞅住了敵手的弱點卻忽視了自己的弱點,這些自小生長在渭北以北黃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鴨子,在粘濕滑溜的平原上行軍不久就疲憊困乏,全都被淋澆得濕透了衣褲濺濕了泥巴,變成落湯雞或更像泥猴了。渡過渭河以後,在河岸邊的柳林裡暫作歇息。姜政委擦拭著眼鏡片上的泥巴渾紋兒,怎麼也擦不乾淨,他發覺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給泥巴弄髒了,無奈就把無法擦淨的眼鏡架上鼻樑,對癱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們鼓勁打氣:」同志們,再走立六十里咯就進城咧!老孫家羊肉泡饃,老白家餃子館,西安飯莊葫蘆雞盡飽吃啦……」姜政委給士兵們打足氣後,就把另外三個領導者引到遠離士兵的柳林深處,堅定不移地說:「我回省省匯報情況兼作城內策應,你們繼續前進,不能有絲毫的動搖情緒。咱們在滋橋北橋頭會面。」姜政委連一個隨身警衛不帶,隻身走掉了。
姜政委臨走時委託鹿兆鵬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過柳林進入篙蓬茅草地帶,三個站在原地未動的領導者誰也不說話,一直瞅著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隱現有腦袋完全消失,他們才不約而同地面面相覷起來。鹿兆鵬心裡浮起一縷惆悵一種空虛,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樣茫然失措。他說:「我提議讓王出來做代理政委。」廖軍長和權副軍長只碰了一眼就說:「你去把王叫來。」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緊不慢走過來,冷著臉站住。廖軍長說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匯報的情況以及委託他做代理政委的意見,主副政委對此先不表態,卻冷冷地說:「姜要是跑到國民黨省黨部匯報怎麼辦?」鹿兆鵬噎得說不上話嚥下一口唾液,廖軍副政委的雞腸小肚,不客氣地說:「同志,你這樣的態度令人失望!」權副軍長從中調和:「王副政委別記惦今日個以前的事了。今日個或者說目下咱們咋辦?」鹿兆鵬立即附和說:「對!咱們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緊。」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說:「往回撤。撤回茂欽還來得及。」廖軍長驚詫而又生氣地問:「你這意見是出於對隊伍的負責,還是跟姜致氣賭輸贏?王副政委說,「這怎麼分得開呢?」廖軍長窩氣他說:「你們倆的意見呢。撤還是進?」權副軍長現在變得異常耐心溫柔起來:「大家都冷靜才好。我覺得現在撤回去的根據不充足。」鹿兆鵬覺得權副軍長的意見與自己相吻合,隨即說:「我同意權副軍長的看法。」又對王副政委誠懇勸說道:「你的意見可以保留。你還是應該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說:「我……,還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軍長沒有說話,連瞅一眼已轉身離去的王副政委也沒有,對鹿兆鵬和權副軍長說:「我們還得往前走。」隊伍被集結起來繼續前進,近傍晚時趕到滋橋北邊兩個村莊之間的空闊地帶。鹿兆鵬和權副軍長扮裝成當地農民的模樣走進了滋水橋街道,在橋北頭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應的任何跡象,倆人不敢再等,又離開鎮子。權說:「我們像一條出了山的狼,天地開闊卻危機四伏。」兆鵬苦笑一下沒有說話,倆人回到集結地。廖軍長急不可待地把他倆拉到稍遠一點的地方,以調侃的口吻說:「王副政委看來是唚到向上了!」廖軍長問也不問接應的事,告訴他倆一個嚴峻的事實:姜政委沒有回省委匯報。那麼姜政委到哪兒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鵬忙問:「你的根據?廖軍長公開了一個秘密:隊伍出山前,他背著姜政委派人進城向省委匯報,要求省委具體指示這次進軍的方案。匯報的同志剛剛回來,讓隊伍趕緊撤回茂欽或先進入秦嶺隱蔽。鹿兆鵬似乎頓然變得輕若一根羽毛,隨便一股微風都可以掀起它來,那是一種真切的徹底滅亡的頂感。他揪住自己的頭髮軟軟地蹲下去,說:「我沒有阻止這個冒險我……。」權副軍長誠摯地說:「廖軍長我對不住你我混帳……」廖軍長痛苦地搖搖頭:「只怪我不怪你們。快不要說怪誰不怪誰的話,趕快挽救部隊!」鹿兆鵬看見廖軍長一張七色臉,痛苦恐懼,急迫悔恨,也還有冷靜。他指使鹿兆鵬叫來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詼諧調侃的習慣說話:「好了,現在我們按你的意見辦。你甭當伙夫了,當政委吧,代理那倆字兒太囉嗦,乾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說:「我已經改變『撤回去』的主張了!」鹿兆鵬瞅著這個嚴厲得有點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說:「求毛總是不合股兒!」王政委說:「我們撤回去,要是茂欽的老窩給人搗了咋辦?」廖軍長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說:「好了!咱們合到一股了——進秦嶺!」
撤退的命令下達以後,隊伍便有點鬆懈。那些謀著進城吃羊肉泡饃的士兵滿肚子怨氣,便無緣無故地射擊公路上弛過的汽車。槍聲突然引發炮聲,大炮的轟擊聲震撼著大地,隊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鵬尚不知曉他們已經僥倖地脫出了滅亡的境地。原來城防駐軍就駐紮在橋南不過十里的草灘一帶,早已發出了他們的行蹤,而且報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個土匪出身的雜牌子軍長,擺擺手說:「轟走轟走!轟走算求了!」副手建議說:「送到口邊的萊就該吃。」軍長說:「那個『菜』是一罐子蘿個纓子酸基!繳不來大炮機槍,也肯定沒有黃貨白貨,那幾桿破槍繳回來反成了累贅!咱打死他十個不抵他打死我一個,打死他十個咱添不了一個,他打死我一個我就少一個……」軍長雖是粗人卻不亂主意……這就留給了鹿兆鵬他們安全轉移的機會。
進入秦嶺隱蔽的行動方案很快統一確定下來,以風景和溫泉馳名古今的驪山是距離最近的山地,自然成為撤離選擇的最佳路線。鹿兆鵬是關中人,就被推到領頭人的位置,和廖軍長走在前頭,領著隊伍朝驪山進發,王政委和權副軍長殿後督促。這支只對過往汽車打了幾槍的紅軍隊伍,完全被泥濘雨水飢餓和拉稀拖垮了,士兵當中的怪話開始冒出來,「逛平川賞景致,也該選擇個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沒打咱,咱就跑求了,這算哪家子的戰法?」傍晚時分,部隊踏進了通向驪山的一條溝壑,鹿兆鵬才頓然覺得懸提在空裡的心落到實處,那是山地給人的一種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來自陝北山區的戰士對山的感覺更為敏銳,情緒活躍了,怪話俏皮話風涼話一茬一茬冒出來。鹿兆鵬忍不住悄聲說:「你當初緊持不出就好了。」廖軍長也悄聲說:「那樣的活,隊伍就會掰成兩半。」鹿兆鵬問:「這個隊伍不是你一手弄起來的嗎?」廖軍長笑笑說:「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說不過他。」鹿兆鵬有點譏誚他說:「我看你好像總有點怯他?」廖軍長說:「他是省委派來的呀!」說罷也譏誚地反問:「你不也一樣嗎?他叫你當副政委,你不當,還是拗不過他嗎?」鹿兆鵬沒有說話走出溝壑踏上一道驢脊樑似的山梁,鹿兆鵬駐足片刻朝南望去,對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頂呈現出模糊的輪廓,自東而西逶迤橫亙在眼前。那一瞬間,一隻雪樣兒的白鹿在暮雲合垂的原頂上縱躍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鵬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對身邊的廖軍長說:「看見了嗎?」廖軍長毫不驚奇地問:「看見什麼?」鹿兆鵬仍然抑止不住興奮:「瞅那兒我的家鄉——白鹿原。」
王政委從後頭趕到前頭來,拍了拍鹿兆鵬的肩膀說:「你的任務完成了。你引路引得好。進山了該我領路了。」鹿兆鵬就附到隊伍後頭和權副軍長殿後。王政委是山裡人,他的那個村是滋水縣所轄的秦嶺深山最僻遠的一個倉。隊伍一刻也不停留,沿著山梁,又倚著崖坡朝前走,山越來越高,路越來陡;到根本沒有什麼路,依然沿著梁或翻著溝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來。跌翻絆倒的人呻吟著叫罵著再爬起來往前走,戰士們已經沒有說俏皮話的興趣了,正好藉機以咒罵發洩心中不滿。權副軍長是進攻派,他的意見被否決,懷著深沉的慚愧和羞恥的心緒一聲不吭跟在隊伍後頭。鹿兆鵬幾次和他搭話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這位陝北軍長一句:「你權副軍長難道還為豐肉泡饃憋氣?」他仍然不吭不響。
臨近午夜,隊伍進入秦嶺深處的章坪鎮駐紮下來、全鎮動員了十幾戶人家一齊點火熬燒包谷糝子。士兵們喝罷就躺下。鹿兆鵬剛剛睡下就被槍聲驚醒,密集的槍聲響成一片,像母親在鍋裡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響。他從腰裡拔出手槍衝出住屋,跌進一個長滿籐蔓和青草的壕溝,趁勢躲在那裡觀察一下陣勢,隨之就悲哀地發現,章坪鎮四周完全被包圍了,敵人像合圍的網一樣從南北兩面的山坡和東西兩邊的山道圍堵過來。紅軍戰士四處奔逃,無法形成突圍力量。他貼著一條低矮的坡根往前躥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約是在衝出屋子後門時挨上槍子了。鹿兆鵬往前躥一截就伏下來隱蔽一會兒,看著敵人黑漆漆的身影從他頭頂的緩坡上躍過去,他的頭腦十分清醒,十分鎮靜,這使他自己也很吃驚。那一刻他心裡甚至自豪地閃出一個念頭,行啊我還行!他躥過那面坡楞進入一條河溝,發現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來:「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溝溝岔岔裡就有人吆喝起來:「三十六——三十六來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鵬拾攏起二十幾個逃散的三十六軍戰士,沿著河溝跑過二十多里,拐彎改變方向進入雙岔溝……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們從滋水橋撤離的那一刻起,一張網早已向他們張開,當他們在章坪鎮喝著甜絲絲的包谷粥的時候,嫡系國軍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圍的陣勢,只等著他們睡覺哩……
鹿兆鵬在黑娃的洞穴裡住過半月,傷口已長平癒合,始終也搞不清那個白鬍鬚老漢葫蘆裡裝著什麼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兒在頭六七天裡,每天派二三十個弟兄下山,四溝八岔去尋打散失的紅軍士兵,塞給他們幾枚銀元或一撮煙膏,然後指明出山的路徑。鹿兆鵬臨走時對大拇指說:「你很義氣。你我有緣分兒。我不死你不死咱們還會見面的。」大拇指說:「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隊伍沒有了。」鹿兆鵬說:「我得再去弄出一個軍來。」
黑娃親自護送兆鵬出山,雞啼二遍時走出峪口,倆人便分了手。黑娃說:「啥時候需用兄弟幫忙,你儘管開口。」鹿兆鵬說:「要說嘛,我還是那句老話,你再考慮,你的山裡王不能再當下去了,哪怕招安縣保安隊也行……」黑娃一愣。兆鵬再次肯定地點點頭頷首,轉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潔淨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齊閃爍,星光給白鹿原單調平直的原頂灑下了嫵媚和柔情。鹿兆鵬沿著滋水河川的小道走著,看看黎明即將臨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條小徑,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剛剛起來,掂著一把長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鵬說:「先生,我還得給你添麻煩。」朱先生一句話沒說,拉著他走進一間屋子:「你上回住過的老地方咧!」鹿兆鵬說:「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靜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問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吩咐師母給他拾掇早膳。兆鵬吃了飯就倒頭睡下了。
鹿兆鵬醒來天已昏黑,知了在書院裡的樹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點晚飯踱到前院朱先生的書房來。朱先生抬起頭,摘下花鏡,擱下毛筆,神色略顯緊張:「你還待在後頭屋,「待會兒夜靜時我就動起身了,沒事兒。」隨之坐下來,順手拈起桌邊上一撂紙頁看,在《國民紀事》總欄的末尾一條中寫道:年月曰共匪三十六軍覆滅於本縣章坪鎮。鹿兆鵬的眼睛久久盯住那個匪字,沒有說話。朱先生說:「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開的這一仗?」鹿兆鵬說:「知道。」朱先生問:「真的全軍覆沒了?」隨即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遞給兆鵬;「就像這報上寫的一樣?」鹿兆鵬接過報紙,頭版有一條醒目的大號黑字標題:「全殲共匪三十六軍於滋水縣章坪鎮」。鹿兆鵬說:「全軍覆沒,是這樣的。我就是從山裡逃來的。」朱先生驚愕地噢了一聲,瞅著他說:「你又把本蝕光了。」鹿兆鵬放下報紙平靜他說:「三回了。」朱先生說:「你還干?鹿兆鵬苦笑著說:「啥時候連我也蝕了就不幹了。」說著換出一副好強的口氣:「如果我的老本兒蝕不了,你老也長壽,我將來再請你老把縣志上這個『匪』字改成『軍』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嗎?」朱先生稍一愣下,一時還說不出話來。這當兒院裡一陣腳步響,有兩個人走進門來,竟然是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後邊跟著一身縣保安隊戎裝的白孝文,雙方一時都驚愣住了。
岳維山迅即清醒過來,拱手說:「喔呀鹿先生,你這麼多年好呀?」鹿兆鵬也從驚詫中鎮靜下來:「你是明知故問啊岳書記!」岳維山說:「說的是。咱們曾經共過事嘛!我希望咱們再一次共事。」鹿兆鵬說:「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搭幫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沒關係!孝文也是原上人,俺倆還是本家子兄弟。」岳維山說:「咱們還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經進了省黨部一塊共事了!所以說你我在滋水縣再次攜手……」鹿兆鵬沒有聽清後邊的話,耳朵裡嗡嗡嗡響起來。姜政委果真叛變了嗎?天哪!早就看到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鎮那戶農家的豬圈旁邊再也爬不起來了,屍體也不知被扔到哪裡去了。鹿兆鵬覺得自己的手指頓時冰涼如泥,冷著臉說:「有人願意當狗爬到貴黨的宴桌下啃骨頭,不要由此斷定人都會變狗嘛!」岳維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鬧農協你賠光了,策劃渭北暴動輸光了,好容易湊合起來一個三十六軍,你又輸光賠淨了,連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這麼折騰下去……」鹿兆鵬說:「你現在很得意我能想得到。可你說俏皮話的本領還不老到喀!你不服咱倆比試一下,你在縣城搭起戲台,咱倆擺開場子比……」岳維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這個主意不錯……」說著轉過頭對孝文說:「你回去給我把那本『宋詞』拿來,我要請教朱先生一句……」鹿兆鵬哼了一聲說:「岳書記動手了,想掙一千塊賞銀了!你甭讓孝文去搬兵,我跟你走就是了!」岳維山繃住臉解釋說:「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謂驚弓之鳥!我真要抓你當下就可以辦到。」朱先生插話調和:「誤會誤會。孝文你也甭去拿書了,『宋詞』我這兒有。」孝文在門口停住。岳維山說:「友人送我一段湘緞,正好可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請先生寫一幅中堂,讓孝文回去拿來量一量大小。」鹿兆鵬譏刺他說:「岳書記,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維山的意圖已明顯不過,就看開說:「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鵬是冤家對頭。到我書院來尋我的人,我一律視為君子,概不分黨政派系。」你們兩家的冤仇你們去解,但必須等出了書院大門,撕呀殺呀燒呀煮呀我不管。」岳維山訕訕地笑著:「是啊是啊,全中國就剩下先生這一方清淨之地了。」朱先生說:「你還沒說你尋我的事體哩!拿『宋詞』和湘緞是臨時才記起來的。你說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維山其實什麼正經事兒也沒有。全殲紅三十六軍有本縣提供的準確情報和保安隊的緊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黨部的特別嘉獎,心情十分愉快,於傍晚時分散心避暑,就拉著孝文來找朱先生雅談。萬萬料想不到在這裡撞見鹿兆鵬,臨時想出讓孝文去取『宋詞』和湘緞的措辭,孝文自然明白不過是一個脫身回家的搬兵的借口……岳維山現在只好硬著頭皮說:「真是來請先生寫字。」朱先生就勢應承:「行啊,咱們甭顧了鬥嘴,先寫完字讓墨汁幹著,你們再爭再辯……孝文你來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維山,無奈接過一柱黑錠在硯台裡研磨起來。鹿兆鵬站起來說:「二位坐著,我去吃點飯。」朱先生說:「你吃了飯甭耽擱就過來陪岳先生說話兒。」鹿兆鵬已走到門外回頭說:「岳維山,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就撒腿跑起來。岳維山霍地站起來喝道:「孝文快攆——」白孝文扔了墨錠從腳裡撥出手槍,從桌子旁跑出書房時幾乎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聲槍響,震得夜棲在院庭古樹枝杈上的喜鵲烏鴉斑鳩等驚叫著飛起來。白孝文吼喊著「不准動,再跑我開槍啦」跑進庭院。岳維山也從屋裡跳出門,站在環繞庭院的磚砌水渠邊搖晃著右臂:「後院後院——朝後院追——」朱先生沒有動身,用鐵扦兒撥一撥油燈稔子,站起身背著手說:「看來都不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