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瘟疫過後的白鹿原顯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幾個月裡,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的響動,哭聲再不能引起鄉鄰的同情而僅僅成為一個信號;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隨著冬天的到來自然中止的。九月裡,當人們悲悲淒淒收完秋再種完麥子的時候,沒有了往年收穫和播種的歡樂與緊迫。這一年因為偏得陰雨,包谷和谷子以及豆類收成不錯,而豐收卻沒有給田野谷場和屋院帶來歡樂的氣氛,有人突然撲倒在剛剛揚除了谷糠的金燦燦的谷堆上放聲痛哭死去的親人;有人摜下正在摔打的鏈枷,摸出煙袋來;人都死了,要這些糧食弄啥!秋收秋播中還在死人。播下的冬小麥在原上覆蓋起一層嫩油油的綠色,剛剛交上陰曆十月,突然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傾瀉下來,一些耐寒的樹木尚未落葉,不能承受積雪的重負而卡嚓卡嚓折斷了枝股。大雪以後的寒冷裡,瘟疫瘋張的蹄爪被凍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頻率大大緩減了。及至冬至交九以後,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徹底斷絕,那時候,白嘉軒坐鎮指揮的六稜鎮妖培剛告峻工。村巷裡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復現往年寒冬臘月聚伙曬暖暖諞閒傳的情景,像是古廟逢會人們一早都去趕廟會逛熱鬧去了。然而他們永久不會再回到白鹿村村巷裡來了。
    白嘉軒先叫回來山裡的二兒媳和孝義,接著讓孝武孝義兄弟兩個去城裡二姑家接回來白趙氏,臼趙氏對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幾乎本能地重複著一句肺腑之言:「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可死了!活著我做啥呀……」白趙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的死亡的事實,到是奇怪鹿三的變異。她坐著兩個孫子吆趕的牛車終於駛到自家門樓下,第一眼瞅見鹿三就發覺了異常。鹿三木木訥訥說了一句「回來了」的應酬話,轉過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飯之前,再沒有和她照面。天黑時,鹿三從圈場過來吃晚飯,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湯,吃了一個溜軟的包谷饃饃,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沒有打一句招呼,也沒說一句閒話。鹿三撲踏撲踏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白趙氏問兒子:「老三看去不對竅?」她還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軒淡淡地說:「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從窯洞裡被挖出來已經生了一層綠苔。家家戶戶自願抱來的硬柴在窯院裡堆成一座小山,熾烈的火焰整整燃燒了三天三夜,最後把柴灰和骨灰一齊裝進一隻瓷壇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請示主事的白孝武說,即可封底。白孝武一個封字剛說出口,站在一邊的白嘉軒用手勢示意匠人暫緩執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著窯垴楞坎上的草叢,眾人這才驚異地發現,雪後枯乾的蓬蒿草叢裡,居然有許多蝴蝶在飛舞。白嘉軒說:「那是鬼蛾兒,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個也甭給飛了。」族人們脫下衣衫,摘下帽子,滿坡坎上追攆扑打著,把被打死的蛾子撿起來扔到白嘉軒腳下,那是許多彩色的蝴蝶,純白的純黃的純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軒從旁人手裡借一把鍬,把那些死蛾鏟到塔基下的瓷壇根,然後才讓匠人封底。十隻青石綠碡團成一堆壓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鎮妖塔落成舉行了慶祝活動,鑼鼓和銃子鞭炮響成一片。自此塔豎起。鹿三果然再沒有發生鬼妖附身的事,然而他卻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鹿三短了言語,從早到晚常常不說一句話,默默地端坐在那兒發著癡呆;記性兒也差遠了,常是趕著牲口扛著犁杖走到地頭,才發現忘了給木犁戴上鐵鏵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輩子的旱煙袋丟了三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還給他;他的素有主動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勞也變得懶散了,沒精打采地推著土車墊圈,懶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糞時一干三歇,尤其是那雙眼睛,所有凝聚著的忠誠剛烈和堅毅直率的靈光神韻全部消失殆盡,像燒盡了油的燈芯,又像蟲子蛀蝕過的木頭。白嘉軒一發現鹿三的變化,就暗暗地想過,被鬼妖附守身的人是這種架式,鬼妖附著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的人康夏以後吃好東西可以彌補虧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蘿蔔一樣再也無法恢復元氣了。白嘉軒有一次發現兔娃在鍘墩前訓斥老子鹿三,彈嫌鹿三放到鍘口裡的干青草總是不整齊。白嘉軒冷著臉對兔娃提醒說:「說話看向著點兒哇娃子!那是你——大!」他尚未發現孝武孝義對鹿三有什麼明顯的厭棄或不恭,然而輕視的眼色是無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飯桌上,白嘉軒瞅到了一個機會,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和鹿三的兒子兔娃一併囑咐說:「你們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從明日起,孝義兔娃你倆接替三伯撫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兒由他做一點,他不想做啥活兒都不做,你們誰也不許指撥他,更不許彈嫌他,拿斜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許!聽見了沒?」孝義首先搶著回答說「聽見了。」他和鹿三感情甚篤,對父親的話擁護不二。孝武不失未來族長的架道,持重地點了點頭。只有兔娃悶頭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紅的臉,兩頰掛滿了淚珠,懊悔自己有過對父親不遜言語和失禮行為,白趙氏向孫子們解注白嘉軒的話:「你爸向來把你三伯當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凍以後,白孝武統領著弟弟和兔娃開始了給麥田施冬肥的大項勞動。孝義自幼愛撫弄牲畜,更喜歡吆車,自告奮勇拉牛套車。鹿三第一次沒有參加送糞勞動。白孝武安排他經管槽的牲畜,空閒下來可以隨意幫忙裝車,這給孝義獨立吆車提供了機會。兔娃總是隨和靦腆,白孝武以和藹的口吻徵詢他想幹哪項活路時,他說:「你叫我幹啥我就幹啥,你隨便安置。」白孝武說:「那你就跟車吧!」兔娃說:「對嘛。」說著就撈起掀往車廂裡裝糞。跟車實際是裝車和卸車,在糞場裝滿土糞,然後坐到車尾巴上,到地裡後,再用一隻鐵製刨耙糞塊從車廂後刨下來。兔娃已經練成一副勞動者熟練的操掀裝糞的灑脫姿勢,不慌不急一掀一掀從若大的糞堆上剷起糞塊拋進車廂,不時地給手心吐點唾沫兒搓搓手掌。車廂裝滿以後,兔娃用掀板把冒出車廂的虛糞拍打瓷實,防止牛車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顛簸時撒糞塊。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車廂旁側,然後從車尾巴上推著車廂幫助黃牛啟動。白孝武在旁邊看著牛車駛出圈場大門,孝義一邊搖著鞭子一邊吆喝著牲口,扭著尚不雄健而有點裝勢作態的腰肢兒,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場,在糞堆前撈起橛頭,把積攢了一年已經板結的糞塊搗碎刨松,免得把大塊的死圪塔拉進麥田壓死一坨麥苗。這種簡單舒緩的勞動不僅不妨礙思考,倒是促進思維更趨冷靜更趨活躍,為自己在修廟與修塔重大爭議中的失誤懊悔不迭。
    那時候,他剛剛回到家看見母親的靈堂,只有看見母親靈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香,才切實地感覺到瘟疫意味著什麼,他在無以訴說的悲痛裡正好遇見了跪伏在祠堂門前的一片男女,看見了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孔,所有臉孔都帶著淒楚和企盼。三個老者立即包圍了他,逼真驚惶地給他述說小娥鬼魂附著鹿三的怪事,請他為民請命,率眾修廟,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靈。老者說:「小娥算個啥?給她修個廟就修個廟吧!現在得顧全整個原上的生靈!人說顧活人不顧死人。和鬼較啥量嘛!」老者又透露給他鹿子霖也是隨眾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長一人執拗著。白孝武架不住那種場合裡形成的氣氛,腦子一熱就贊成老者代表眾人的動議,心靈慨地表態:「我給俺了說說。」……儘管他隨後很快冷靜下來遵從了父親的旨意,儘管由他監工如期修起了鎮邪塔,然而在重大關頭的動搖和失誤依然留下不散的陰影,甚至成為一塊心病,他總是猜疑父親因此看穿了他而對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堅定性彌補過失,終於想到一個重大的行動,再三審慎地考慮之後,覺得肯定符合父親的心意,便決定晚問向父親請安時鄭重提出。
    冬日的太陽緩緩冒上原來,微弱的紅光還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濃霜開始,父親拄著枴杖走進圈場,察看兒子們送糞的勞動來了,這當兒孝義駕著車,車廂裡坐著兔娃進了圈場,年輕人生氣勃勃的架式誰見了都不能不感動,白嘉軒破例和孩子們說了一句笑話:「今日個上陣的全是娃娃兵噢!」孝義和兔娃得到這句稀罕的玩笑式獎勵更加歡勢,倆人很利索地裝滿一車糞又吆車趟出圈場了。白孝武感到父親此刻心情不錯,便決定把晚間要說的事提前說出來,在拄著枴杖踱到糞堆跟前時,他拄著橛頭對他說:「爸,我想修填族譜。」白嘉軒顯然正在專心察看廄糞漚窩熟化的程度,沒有料及兒子說出來這樣重要的事,不由揚起腦袋瞅視兒子一眼,喉嚨裡隨之「嗯」了一聲。白孝武解釋說:「死了那麼多人,該當把他們修填到族譜上,過年時……」白嘉軒當即贊成:「好。」白孝武進一步闡釋更深一層的用意:「做這件事八成在穩定活著的人,兩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譜上祭奠一下,活人心裡也就鬆泛了——村子裡太棲惶了。」白嘉軒注視著兒子的眼睛點了點頭,補充說:「就是說到此為止。人死了上了族譜就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該到此為止,不能夜夜天天無止的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頂了,反倒誤了時辰耽擱了行程。」白孝武很受鼓舞,這件事無疑做到了父親心上,得到父親讚許令他情緒高揚,然後說出具體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聲,我是晚輩不好跟人家說這事。」白嘉軒糾正說:「你去跟他說。這不是咱們家跟他家兩家說這事,這是跟他說族裡的大事,他不能計較你的輩份兒。」白孝武接受了父親的話更覺氣壯,繼續說出深思熟慮的舉措:「我想把這個儀式搞得隆重一點。好把眾人的心口烘熱,把村子裡棲棲惶惶的灰敗氣氛掃掉。白嘉軒把枴杖插進糞堆讚賞這種考慮:「行啊,你會想事也會執事了!」
    白孝武連著兩個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見著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進鹿子霖供職的保障所,看見鹿子霖正和田福賢低聲說著話,從他們和他打招呼裡有點僵硬的神色和同樣的僵硬的語氣判斷,倆人可能正在說著起碼不想讓第三人聽到的隱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之後就敞明來意。鹿子霖聽了似乎有點喪氣:「噢噢,你說修填族譜這事,你跟你爸主持著辦了就是了。」白孝武覺得受到輕視:「一天開啟神軸兒的大祭儀,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無興趣也缺乏熱情,平淡地說:「算了,我就不參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懇求就告別了,臨出門時謙虛地說:「我要是哪兒弄出差錯惹下麻煩,你可得及時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擺擺手送走孝武,轉過身走回原來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對田福賢說:「白嘉軒這人一天就愛弄這些事,而今把兒子也教會了,過來過去就是在祠堂裡弄事!」田福賢進一步藉著鹿子霖嘲笑的口氣加重嘲笑:「一族之長嘛,除了祠堂還能弄啥呢?他知道祠堂外頭的世事嗎?這人」倆人隨之繼續被白孝武打斷了談話。
    鹿子霖許久以來就陷入一種精神危機當中。縣長在白鹿原被公開槍斃震撼了原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賢都驚詫得大聲慨歎:「我的天啊!怪道這原上的共匪剿不淨挖不斷根,縣長原來是個共匪頭子嘛!」鹿子霖作為鄉約參與了這場前所未有的殺人組織工作,按縣上的佈置,把本保障所所轄各個村莊的男女,按照甲的組織一律排列前往殺場,觀看縣保安隊槍斃共匪縣長的現場實景。殺場選擇在白鹿鎮南面的小學校旁邊,從東原西原南原北原各個村子集合到這裡的人被嚴格限制在用白灰劃定的區限以內,白鹿倉的保丁們負責維持秩序。小學校周圍的圍牆下和大門口,由縣保安隊的保丁們荷槍實彈監衛著,把那些企圖竄到牆根下拉屎拉尿的村民趕吆遠離圍牆。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轄屬的村民的隊列前頭,清楚地看見了全過程:兩列全副武裝的保丁們端著槍走出學校大門,押在中間被五花大梆著的穿中山裝的人就是郝縣長:背脊上插著一個紙牌,兩臂被兩個保丁挾持著走了過來。全縣的頭頭腦腦包括各他的總鄉約都坐在臨時擺置的主席台上,岳維山坐在正中間。兩列保丁作扇形分開,郝縣長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經直不起筒子,腦袋低溜下去,雙腿彎著無法站立,全憑著兩保丁從兩邊提夾著。鹿子霖最初從小學校門口瞥見郝縣長的一瞬間,眼前出現了一個幻覺,那被麻捆縛的人不是郝縣長,而是兒子鹿兆鵬。隨後縣保安隊長和法院院長的講話,他一概聽不進去,岳維山最後講話也是一個字都聽不進耳朵。鹿子霖的耳朵裡呼呼呼刮著狂風,響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猜估:郝縣長站立不住究竟是嚇軟了,還是腿斷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說嚇軟了不見腳顫抖,說被打殘了又看不見傷勢。最後執行槍決命令時,郝縣長被跑動著的保丁拖到了圍牆根下,鹿子霖看見郝縣長拖在地上的雙腿有一隻腳尖竟然朝後翹著,他才弄明白雙腿肯定打斷了骨頭。一排保丁端著槍瞄住五六步遠的跪伏在地上的郝縣長,然後扣槍碼子。槍聲很大,卻沒有村民們企望的驚險。鹿子霖在雜亂的槍聲裡又一次出現幻覺,那個被亂槍擊中而毫無反應甚至連一聲呻吟也沒有的人,不是郝縣長,而是兒子兆鵬。
    散場之後,凡鄉約以上的官員被集中到學校一間教室裡,岳維山對他們進行訓話:「我首先向諸位檢討我的失職,共匪頭子郝跟我住一個縣府院子,低頭不見抬頭見,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穩做好幾年縣長,可見我麻痺到什麼程度。諸位以我為鑒,認真自省是否也是麻痺大意?我們滋水縣在全省是共匪作亂甚烈的地區,白鹿原又是本縣的紅窩子。本縣的頭一個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個支訓還是先在這原上成立的……郝作為本縣的匪首根子已被除,我們務必趁其慌亂之機搜挖那些毛毛根,一定在要本原乃至全縣一舉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裡還在斷斷續續刮著呼隆隆響的風聲,總是猜疑岳維山瞅著他的眼神和瞅著別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至散會後這預感終於被證實,田福賢截住已距出教室門坎的他說:「岳書記要跟你談話。」
    談話的地點改換到校長的小屋子。校長慇勤謹慎地給每人倒下一杯茶後知趣地走開了。屋子裡只有田福賢作陪。岳維山直言不諱地對鹿子霖說:「你設法幫助我找找鹿兆鵬。」鹿子霖腦子裡轟然一聲,急忙分辯:「好多年出沒和他照過面,上哪兒找去?」岳維山瞅著他漲紅的臉用手勢抑止住他,說:「你拭見他或者偶爾得到他的消息,你給他說,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倆合作過一次還合得來。給他說明叫響,我請他回滋水來做縣長,把他的才學本事用到本縣鄉民的利益上頭。我倆雖然是政治對手,可從私交上說,我們是同學也是朋友。我一向欽敬兆鵬的才華學識,這樣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縣長的下場,太可惜了!」鹿子霖聽著這些誠摯的話,耳邊的風聲止息了,情緒十分專注,努力捕捉這些話語之外的信息,以判斷這些話的真誠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維山說:「我得回縣裡去了。你呀,可甭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話,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後,還是委婉地申述難處:「鹿兆鵬早都不是我的兒子!好幾年了我連一面也見不上……」說著瞅一眼田福賢。企圖讓他給作證。田福賢卻擺一下圓圓的光腦袋說:「你還沒領會岳書記的意思。」岳維山笑笑說:「是啊,你的話我全信,可說不定也有撞著他的機會。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見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機會撞見。」鹿子霖已經聽說過岳維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書院撞見鹿兆鵬的事,立即搭話說:「岳書記,你應該當場把他打死!」岳維山依然笑笑說:「我不忍心。我等待著跟他二次攜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時間反覆嚼磨,企圖揣透岳維山談話的真實目的,尤其是以槍斃郝縣長作為談話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靜艱澀的嚼磨分析的結果仍然莫衷一是。第四天後晌,鹿子霖找到白鹿倉,想從田福賢口裡再探探虛實。鹿子霖首先作出完全信賴岳維山的神氣說:「岳書記這人太寬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準兆鵬在哪達,我把他捆回來送到岳書記跟前。」田福賢平靜地說:「你先到城裡去碰碰,在親戚朋友那兒走走問問,這機會可是不能丟掉。」鹿子霖作難地說:「他現在那個模腦兒敢到哪個熟人家去?」田福賢還是堅持說:「找不見沒關係,還是去找找為好。將來我見岳書記也好回話,說你盡心找來……」鹿子霖得著話茬說:「岳書記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賢瞪他一眼,直率地說:「子霖,你這人腦瓜子太靈!太靈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處。你先去找找嘛!找著了鹿兆鵬,於你也好嘛!找不著也不問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決心聽從的堅定的口聲說:「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進城先找到二兒子鹿兆海,把岳維山親自找他談話的大背景和談話內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錯地複述給兆海,讓兆海幫助他分析岳維山的真實用意。兆海聽完就抱怨父親說:「爸,你真糊塗!這樣明明白白的話你還掂不來輕重揣不准虛實?」隨之氣憤地說:「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悶住頭不吭聲。兆海說:「岳維山斃了郝縣長很得意。他明知兆鵬不會投降,故意拿這話給你亮耳,他是猜疑你跟兆鵬可能暗中還有拉扯。你連這絞絞都翻不清?」鹿子霖說:「我想到這一步,只是不敢肯定是這一步,我還想了好幾步。」兆海說:「他肯定對你當鄉約起了疑心!」鹿子霖說:「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氣地說:「你到哪兒找兆鵬?他再說這話你問他『你到處懸賞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見?』鹿子霖苦笑一下:「我怎能這麼跟人家說話!」兆海強硬地說:「你不好說我跟他說。這人賤毛病不少!」鹿子霖擔心地說:「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說:「你既然進城來了,就在這兒住幾天,吃幾天羊肉泡饃看幾場戲,回去就說你沒找見,看他能把你吃了不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兒,每天早晨到老孫家館子去吃一碗熱氣蒸騰的羊肉泡饃,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賞秦腔。他心裡唯一犯疑的是,兒子兆海官至連長,軍隊上的連長比滋水縣的岳書記還大嗎?怕是未必。可是從兆海說話口氣裡,可以明顯聽出來,岳維山不算個啥喀!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無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這樣逍遙舒悅的日子過了三天,第四天後晌兒子兆海回來了,一邊解腰裡的槍盒子,一邊說:「今日個把那個玩藝兒給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著眼問把誰耍了,兆海輕蔑地說:「岳維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團長乘一輛軍車奔到滋水縣,逕直踏進岳維山的辦公房,腰裡別著系溜著一把牛皮筋條的手槍,介紹說:「這位是國民革命軍十六師三團冉團長。」冉團長反過來介紹鹿兆海說:「這是一連連長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屬,白鹿保障所鄉約鹿子霖。我們是專為鹿鄉約事來拜望岳書記。」岳維山眼裡流洩出一縷不易察覺的驚疑,卻又不失禮節:「二位有啥事儘管說,我盡力為之。」冉團長裝作直愣愣的口氣問:「你跟鹿鄉約談了一回話,把老漢嚇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著,跑到城裡住在鹿連長那兒不敢回原上咧!」岳維山笑笑說:「誤會誤會,純係誤會。我不過是讓令尊見到鹿兆鵬時勸勸他,我是讓兆鵬回滋水做縣長。令尊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鹿兆海這時候才開口說:「你懸賞。你把這難題出給家父不是為難他嗎?」岳維山解釋說:「卑職絕對沒有難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縣很稱職的鄉約,我很信賴他。出於這一點,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縣國民革命大業上來。」鹿兆海說:「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實際,兆鵬鬧農協跟家父鬧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誰人不知?你要是還對他存有戒心,他就裡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維山優雅大度地擺擺頭說:「我也知道這碼事。對令尊我向來信用不疑。」鹿兆海說:「原上紛紛揚揚傳說,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鵬,罷免鄉約事小,還要押他當人質。」岳維山輕鬆地笑笑:「謠言不可信。當著三位的面我說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鄉約就沒有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給令尊說清楚,讓他解除誤會。」鹿兆海虛張聲勢說:「我爸那人看去精明強千,實際上膽子小得很,屁大一點事就嚇得天要塌下來一樣。我這幾年耍槍子摔半吊子闖蕩慣了,怎麼也想不到他怎麼會越來越膽小。我說我拿這『九斤半』(頭)給你仗膽你還害怕啥呢?」岳維山聽著這些威脅的話十分惱火,卻不能不繼續和顏悅色:「誤會純屬誤會。」鹿兆海說完了要說的話,並已達到示威目的的恰當火候,冉團長出來圓場子說:「岳書記把話說明了沒了旁的用意,這就好了,我們也不打擾了。」倆人便告辭出來,在灰敗狹窄的縣城街巷裡轉悠了半天,故意昂首挺胸在縣府門口躑躅,根本不屑一顧站崗的縣保安隊兵丁。
    鹿子霖聽了兆海的學說,哈哈大笑,暢快的嘲笑岳維山:「哎呀,我只說岳維山在滋水縣頂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戶戶窗門響,沒料到他也犯怯,怯那把鐵狗娃嘛(手槍)!我還當他誰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說:「我說這人賤毛病多喀!」鹿子霖聽從兆海的意願繼續在城裡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有意拖延回原上的時間以冷淡岳維山的談話。半月後,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臉頰上增加了肉塊,才決定回去。冉團長特意要派車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說,「算了算了,咱擺那個闊氣抖抖威風,看地方上哪個狗求貓的東西還敢給你上壘窩?!汽車一路開進白鹿鎮,又開到白鹿倉門口,田福賢以為政府要員親臨本倉,急忙奔出院子迎接,沒料徠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個軍官,他們按路上議妥的辦法,由冉團長說話:「田總鄉約,請多關照兆海家翁,軍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賢僵硬地連連笑著應著,禮讓他們屋裡坐,冉團長和鹿兆海登上汽車就走了。
    鹿子霖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灑脫的日子。他對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親自交涉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餘一概交給桑書手去應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這樣辦,某某村誰誰誰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說的那樣弄。他騰出身來到處去閒逛去喝酒。鎮子上各個店舖的掌櫃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錯過了喝酒的機會晚上一定去補上。本保障所所轄屬的各個本子以及更遠些的村莊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他有時空蕩著手一進門就嗆喝:「老哥,快叫嫂子給咱取酒。」有時候進門先把懷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爽快地叫起來:「弄倆菜吧弟妹。萬一啥菜都沒有,就切一碟子蘿蔔絲兒。」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輕鬆地回到屋裡。女人忍不住說:「我看你到城裡走了一回,酒癮越發大咧?」無論什麼公務和家事都不再對他構成負累,也不影響他跑酒諞閒話的興致。只是每天回家進門瞅見兆鵬媳婦淡漠冰冷的模樣,就不由得心裡一沉,他可憐兒媳在家裡守活寡的尷尬處境,但又莫可奈何,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兒,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兒,他就會打發她趁早離開這個家庭,起碼不致讓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負擔,面對親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臉孔,他也無顏說出這樣的話。他揣著一瓶酒走進冷先生的中醫堂,懊惱地述說岳維山對他的戒忌,又得意他說在城裡吃羊肉泡饃看秦腔戲的好光景,最後於微醉中借助酒興吐出來心病:「先生哥啊!兆鵬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親戚朋友都招禍帶災了!我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全給他攪得稀湯寡水……」他這樣很有分寸絕不直接觸及兒媳尷尬的慨歎,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諒解。冷先生說:「英雄敗在兒子手啊!」鹿子霖就要這句話,這樣就可以保持友好往來。
    鹿子霖的行為引起田福賢的警覺。田福賢到縣上開會,岳維山於會後單獨找他談話,詢問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鵬有沒有暗中牽扯,而且嚴肅地盯著田福賢紅光滿面的臉說:「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別給我弄個『兩面光』的傢伙!」田福賢瞪著露仁眼肯定地答覆:「沒事。鹿子這人我裡外盡知,心眼不少。可膽量不大,還沒有通匪的臟腑。」岳維山鄙夷地說起鹿兆海借助團長來縣上給他示威的事:「兩個岳痞二求貨!他們懂個屁,居然來要挾我。」田福賢順應著岳維山的鄙夷的口氣嘲弄說:「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裡別一把槍,全都認不得自個姓啥為老幾了!」心裡卻頓然悟歎起來。怪道鹿子霖從城裡回來浪浪逛逛,原來是仰伏仗腰裡別著一把盒子的二兒子的威風,未免有點太失份量了。
    田福第二天找到白鹿鎮保障所,一開口就毫無顧忌地譏刺鹿子霖:「你這一程子喝得美也日得歡。」鹿子霖騰地紅了臉,驚異地大聲說:「啊呀老弟,你咋跟兄弟這樣開口?」田福賢依然不動聲色地說:「你到處喝酒,到處諞閒傳,四周八方認干親。人說凡是你認下的干娃,其實都是你的種。」鹿子霖愈加漲紅了臉:「好些人把娃娃認到我膝下,是想避壯丁哩!我這人心好面軟抹不開,當個干大也費不著我的啥。你甭聽信那些污髒我的雜碎話!」田福賢說:「有沒有那些事,只有你心裡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經公務耽誤了。你就甭說我翻臉不認兄弟!」鹿子霖心虛氣短地強撐起門面:「啥事也誤不了,你放心。我愛喝一口酒,這也不礙正經公務。」田福賢這時說起鹿兆海給岳維山示威的事:「何必呢?他是個吃糧的糧子,能在這裡駐紮一輩子?」鹿子霖臉上的血驟然回落,後脊發涼,這是一句致命的歷害的話。田福賢不說團長更不提鹿兆海的連長,而是把他們一律稱為「吃糧的糧子」;作為不過是為了吃糧的一個糧子兒子,當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駐紮在城裡,他也不可能永遠到兒子那裡去享受羊肉泡饃和秦腔;一旦兒子撤出城裡,開拔到外地,還能再指望他腰裡繫上盒子,乘著汽車給老子撐仗膽嗎?而岳維山作為真正的地頭蛇,卻將繼續盤踞在滋水縣裡。鹿子霖看透世事之後的今天,才發覺自己眼光短淺,於是,誠懇地對田福賢說:「年輕人不知深淺啊!老兄你再見著岳書記時,給道歉一句,甭跟二桿子計較。」田福賢卻繼而不松地對他實施挖心戰術:「年輕人耍一回二桿子沒關係,咱們有了年紀的人可得掌住稀稠不能輕狂……」倆人,正說到交緊處,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議增補族譜的事來了……打發走白孝武,……對田福賢攤開雙手不屑地說:「白嘉軒這人,就會弄這些閒啦啦事!」
    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鐵箍木輪大車一樣悠悠運行。災荒瘟疫和驟然掀起的動亂,如同車輪陷進泥坑的牛車,或是窩死了輪子,或是顛斷了車軸而被迫停滯不前;經過或長或短的一番折騰,或是換上一新車軸,牛車又轍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緩慢地滾動起來了。白嘉軒坐在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坐過的生漆木椅上,握著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握過的白銅水煙壺呼嚕呼嚕吸著煙的時候,這樣想:他站在院裡望著煙崗籠罩的巍峨南山這樣想:夜晚,當他過足了煙癮跑夠了茶水,躺上空寂的上坑上時尤其忍不住這樣想,他已經從具體的諸如年饉、瘟疫、家協這些單一事件上超脫出來,進入一種對生活和人的規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為怎樣的災禍死去,其實都如同跌入坑窪顛斷了的車軸:活著的人不能總是惋惜那斷軸的好處,因為再也沒有用了,必須換上新的車軸,讓牛車爬上坑窪繼續上路。他拄著拐仗。佝僂著腰,從村巷走過去,聽見從某個屋院傳出女人哭兒子,或丈夫的悲慼的聲音,不僅不同情她們,反而在心裡罵她混帳!因為無論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在任何人來說都不能保證絕對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因為好的父親母親兒子女兒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會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活哭斷腸也不頂啥喀!一根斷折的車軸!再好再結實的車軸總有磨細和顛斷的時候,所以死人並不應該表現特別的悲哀,白嘉軒對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長一段日子裡總感覺缺了點什麼;缺的肯定不單是她每晚小心地順著他的腳腿伸溜下來的濕熱的肉體,也有她在屋院裡走路的那種沙沙的聲音,散發到庭院炕頭上的一種氣息,或者是有別於影像聲音氣息的另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所有這些也都確鑿不存在了。他的超人,在於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斷襲的車軸這樣非凡的結論。白嘉軒在思索人生奧秘的時候,總是想起自古流傳著的一句咒語:白鹿村的人口總是冒不過一千,啥時候冒過了肯定就要發生災難,人口一下子又得縮回到千人以下。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裡,第一次經歷了這個人口大回縮的過程而得以驗證那句咒語,便從懷疑到認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蒼穹之中,有一雙監視著的眼睛,掌握著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各個村莊人口的繁衍和稀稠……
    白嘉軒贊成兒子孝武增補宗譜的舉措,正是他死人如斷的軸的結論形成的時候。
    白孝武獨當一面開始了補續族譜的神聖使命,從三官庫請來和尚,為每個有資格上族譜的亡靈誦經超度。莊嚴而又簡練的程序是,按照白鹿兩姓的輩分自高至低,同輩人再按照年齡長幼排出順序,先由死者的兒子或孫子代表全家人點燃三支紫香插入香爐,然後率死者的男女孝子長揖重叩三匝,跪在靈桌有垂首靜立恭候;白孝武在硯台裡膏順毛筆尖頭,懸腕將死者的名字填寫進印紅的方格,再放下毛筆對死者行三鞠躬禮;孝子們再三叩首後退離出祠堂;五個小班子樂人在孝子蹺進祠堂大殿門歇時便奏起悠揚的樂曲,樂曲吹奏到整個儀式完畢,孝子退出祠堂才告一間歇;和尚在孝子長揖重叩三拜之後開始敲響木魚,誦念誰也聽不懂的經文;待和尚閉起嘴巴不敲木魚時,樂人再接著吹奏,白孝武嚴肅恭謹地將所有死去的十六歲以上的男人和嫁到白鹿村的女人都填進一塊方格,而本族裡未出嫁的女子即使二十歲死了也沒有資格佔領一方紅格。這件牽扯到家家戶戶的神聖活動沒有出現任何紕漏或失誤,自自然然提高了白孝武在族人裡的威望。
    白嘉軒只是在開頭展放族譜神軸和結束後重新捲起神軸時才來祠堂,和全體族人一起叩拜。在儀式結束時,白嘉軒從一個個男女的眉眼裡看到了族人們輕鬆的神情,於是不無激揚地對族人們說了一句:「總不能叫牛車老窩在坑裡,得讓車輪子上路滾起來嘛!」
    鹿子霖始終沒有進入祠堂。他家沒有亡靈超度,不需上族譜並不是因由。白孝武在家裡向父親全面敘述這個浩繁的儀式時,沒有忘記這一點:「展軸和卷軸之前,我都給他說了時日,那人還是沒見露臉。」白嘉軒說:「你把他當個人,跑圓路數就行了。他來不來不算啥。我看那人一程子又張張狂狂到處竄。人狂沒好事,狗狂一攤屎喀!輕狂的……」
    白嘉軒開始著手給三兒子孝義娶妻完婚的事。他指使孝武請來了媒人,再指令孝武媳婦炒下四盤菜,溫了一壺酒,說:「下來的路須得你跑。」媒人吃了喝了,就樂顛顛地跑到女方家裡說他該說的話,辦他該辦的事去了。白嘉軒把自家應該籌備的鉅細事項,一一交待給孝武去承辦。首先一件事是淘糧食磨面,石磨一天頂多磨三斗麥子,須得提早動手,而且必須估計到臘月裡常常不出太陽,無法淘曬糧食要耽擱磨面的可能。這件單純的活路交給腦子不大靈活的鹿三去辦,經管牲畜的事就由兔娃接替鹿三,年輕人常常耐不住石磨悠悠轉動著的寂寞。白嘉軒對孝武的安排做了糾正:「讓孝義磨面。他那個性子須處在磨眼裡磨一磨。」
    三兒子孝義對哥哥孝武的指派瞪起眼睛:「我送糞拉土軋花。哪項活兒不比磨面重?叫我磨面轉磨道,我嫌瞀亂!」
    當祠堂裡敲馨育經的和聲停止以後,孝義和兔娃把積攢在圈場裡的糞肥全部送進麥田,又從土壕裡拉回七八車黃土,晾曬到騰空了糞肥的土場上干後用小推車收進儲藏乾土的土棚。
    秋天的陰雨和瘟疫耽擱了乾土的儲備。他和兔娃吆著牛車走向土壕,常是在濃霜蒙地的大路上輾下頭一道轍印,把濕土鋪開到圈場上去晾曬,倆人飢腸轆轆走進灶房吃兩個烤得焦黃酥軟的蒸饃,然後再跨進花房踩踏軋花機。在灶下燒火做飯的孝武媳婦給灶堂裡烤烘著一堆饃饃,讓幹活干餓了的人先打個尖,也可以堵住爬出被窩就要饃吃的孩子的嘴。她對狼吞虎嚥的兔娃耍笑說:「兔娃,你跟人家孝義跑那麼歡做啥?孝義是想娶媳婦哩,你蹦啥哩?兔娃明白這是說耍話,不在意地笑笑。孝義只顧大吃大嚼,不理會嫂子的挑逗。倆人十分默契十分融洽,歡歡蹦蹦踩踏著軋花機。
    孝義對孝武把他和兔娃分開的分工無法接受,就去找父親申辯。白嘉軒說:「是我叫你轉磨道的。」孝義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軒依然平穩地說:「你要成家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裡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義就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囚在磨房裡,跟著黃牛或紅馬的屁股,攬起磨台上磨碎的麥粉,再倒進籮櫃,然後就搖起搖把,光當光當單調的聲音磨得耳朵都木了。鹿三走進來,木然地攥住搖把說:「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義把鹿三推出磨房門說:「我準備在磨道裡把我磨成你。」
    白嘉軒沉靜地把握著各路準備事項的進展。在他看來,娶媳婦不是完成一項程序,而訂親才是費心勞神的重要環節;能否給兒子娶回來一個合適的配偶,關鍵不在娶親而在訂親。白嘉軒閒時研究過白鹿村同輩和晚輩的所有家庭,結論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戲的關鍵在女人。有精明強幹的男人遇著個不會理財持家的女人,一輩子都過著爛光景;有仁義道德的男人偏配著個粘漿子女人,一輩子在人前頭都撐不起筒子;更不要說像黑娃拾爛菜幫子一樣掇下的那種貨色了,黑娃要是有個規矩女人肯定不會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給孝義訂親時偏重考慮的是兒子的脾性,得選擇一個既有教養,而且要稍微活泛一點的女子,意在彌補孝義倔拗的天性。從媒人介紹的五六個對象中反覆對比鑒別,白嘉軒瞞著媒人托親措友打聽探詢,最終定下西康村的一個女子。在這個女子用小推車推著她媽到冷先生的中醫堂就診時,白嘉軒在內室親眼觀察了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之後,才拍了板,把糧食灌齊,把棉花紮成捆交給了媒人。白嘉軒心裡十分滿意,這是三個兒媳婦最稱心最完美的一個。給孝文訂親時,主要考慮到家裡急需幫人,因而給孝文訂下了一個比孝文大兩歲的壯實女子,但其餘備方面很是一般;給孝武訂親,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願結親家,他已經沒有再選擇的餘地,不過這媳婦還算不大走樣顧得住場面,只是不大精靈;只有給三兒子孝義訂下的這個媳婦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舉行的婚禮鼓舞起整個村莊的熱情。這是瘟疫結束後第一頂在村巷裡閃顛的花轎,嗩吶奏出的歡樂樂曲衝散了死巷僻角的淒冷,一種令人激盪的生命的旋律在每個人心頭震響。因為是德高望重的族長兒子完婚,白鹿兩姓幾乎一戶不缺都有人來幫忙,鹿子霖成為這場婚禮的當然的執事頭。他清明又灑脫,把整個婚禮指揮得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時與當執事的男人和幫忙的女人調笑耍逗,笑聲顯示著熱烈和輕鬆。白嘉軒作為主人,不宜指撥任何人,裡裡外外只能依賴執事頭兒鹿子霖,他起始就對鹿子霖說:「哥把全套交給你了。」鹿子霖說:「你放心吸水煙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機會咧!」
    這場婚娶儀式最不尋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來。朱白氏陪著母親自趙氏有說不完的話題,朱先生被白嘉軒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寢室就坐,這兩個人坐到一起向來沒有寒暄,也沒有虛於應酬的客套和過分的謙讓,一嘬茶水便開始他們想說的實事。朱先生不吸煙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來。」白嘉軒沒有應聲。
    臘月根上正籌備這場婚事的最後階段,白孝文曾指使兩個保安隊兵丁帶來了一摞銀元,並有一封家書,就他將在正月初一回原來給奶奶和父親拜年,順便參加三弟的婚禮,那一摞銀元算是對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軒看罷信又把信瓤裝進信封,連同那一摞銀元一起塞到他的手裡說:「誰交給你的,你再交給誰。」即不問兩個保安隊兵丁喝不喝水,更談不到管飯吃,拄著枴杖走到院子,對著廈屋喝道:「孝武送客。」
    白嘉軒吸罷一袋水煙,做出與已無關的神態說:「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沒擋他的路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軒還是鑽了他的話裡的空子,因為孝文已經分家另過,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賣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沒有家。朱先生說:「他想回來給你認錯,也想給他媽上墳。」白嘉軒這才明白了似的悟歎:「噢呀,他是想進我的街門呀?」說著轉動一下突出的眼仁裝楞賣呆:「我不認識他呀!他給我認什麼錯?」朱先生並不驚奇,這是早就預料得到的磕絆,沉穩地說:「你不讓孝文回來,說不過去,於理不通。」白嘉軒說:「我早都沒有這個兒咧!」朱先生說:「可他還是你的兒。他學瞎,不認他於理順通,他學為好人,你再不認就是於理不通。」朱先生說到這兒就適可而止,把迴旋的餘地給白嘉軒去思量,然後站起身來說:「我到村裡去轉轉。」剛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我忘了告訴你,孝文升營長了。」白嘉軒揚起腦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勁地說:「他當上皇上也甭想再進我這門。」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進入冬日淡淒的陽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上層凝凍了的積雪覆蓋著田疇,麥苗凍僵變硬的稀疏的葉子從雪層裡冒出來。大片大片罌栗的幼苗匍匐在壟溝裡,覆蓋著一層被雨雪浸黃變黑的麥草。生長麥子的沃土照樣孕育毒藥。他再也沒有吆一犋杖昝煙苗的凜凜威風了。政府發了加征煙苗稅的政令,而不再強行禁煙了。煙田稅收趣禾田十倍以至幾十倍,可以增加縣府的銀庫;百姓初始驚恐,隨之便划算清裡外帳,「土」的價格隨著煙苗稅的暴漲而翻觔斗鬥爭的往上翻,種煙比種麥仍然有大利可圖,種煙的熱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漲起來。陰曆三月,原上已成為罌栗五彩繽紛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躑躅在田間小路上獨自悲歎;飲鴆止渴!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殘雪下的煙葉無異於看到滿地蟄伏的小蛇……
    新婚祥和歡樂和餘音絛繞到雞叫三遍;貪圖新媳婦姣美臉蛋子的鬧房的小伙子們才最後離去,靜寂的村巷傳播著他們興猶未盡的狂放的笑聲。白嘉軒一家和遠路未歸的至親無話找話閒磨著時間,等待最後一撥耍媳婦鬧新房的人離去。白孝武關了街門,把弟弟孝義和剛剛露臉的弟媳喚到上房明廳,點燃了蠟燭。白嘉軒在劍桌前的椅子上坐著。孝義上香之後就叩拜祖宗,新媳婦白康氏豁開裙子,隨著孝義也跪下磕頭,優雅的拜叩姿勢令所有人動心。白嘉軒照例冷著臉朗誦家訓,那是從《朱氏家訓》裡節選下來的一段情粹詞章。最後由孝文領著媳婦逐個拜謁家裡的每一個成員。孝義走到白趙氏的椅子前說:「這是婆。」新媳婦爽甜地叫一聲「婆」就豁開裙子磕頭。白趙氏張著脫落了牙齒的嘴喜不自勝地說:「俺娃磕頭的樣式好看得很。」孝義又站到白嘉軒跟前:「這是咱爸。」新媳婦叫一聲「爸」再次表演磕頭的優美動作。及至給孝武兩口分別磕了頭,又給滯留家裡的親戚也叩頭之後,孝武媳婦就請示婆該煮合歡餛鈍了。白嘉軒猛然伸出一隻手制止了散伙的家人:「快去把你三伯請來。」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找鹿三,鹿三早已鼾聲如雷,迷迷瞪瞪穿上衣褲被孝武牽著袖子拉到廳房裡,在閃爍的蠟燭前瞇睜著眼。孝義說:「這是三伯。」新媳婦甜甜地叫聲:「三伯」又叩下頭去。白嘉軒又一次向家人尤其這對新人鄭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
    不管夜裡睡得多麼遲,一家人習慣自覺地恪守「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朱氏家訓》,全部早早起來了,儘管昨天晚上大人們實際只合了合眼,腳下被窩還沒有暖熱白嘉軒正地炕上穿衣服,只聽見庭院裡竹條掃帚掃地的聲響有別於以往,就斷定是新媳婦的響動。他拄著枴杖出西屋時,新媳婦撂下掃帚頂著帕子進來給他倒尿盆。白嘉軒蹲在孝義媳婦侍候來的銅盆跟前洗臉,看見三娃子孝義剛剛走出廈屋門來,那雙執拗的眼睛瞅人時有了一縷羞澀的柔和,斷定他昨夜已經經過了人生的那種秘密,心裡便默然道,老子給你娶下一房無可彈嫌的好媳婦。白嘉軒一邊用手中擦著脖頸一邊叮囑孝義說:「早點拾掇齊整起身上路。回門去學得活泛一點,甭總是繃著臉窩著眼……」
    孝義還陷在神秘的驚詫的餘波之中。吃罷合歡餛飩,他已經累得精疲力謁。三兩個丟剝了衣褲鑽進被窩,不及搖罷一籮面的功夫便迷糊起來。他對男女之間的事幾乎一無所知。白嘉軒的兒子都是這樣純潔,娶媳婦的新婚之夜也不懂其實際內涵,便照例倒頭睡下去,只是全新的被褥和枕頭反倒有一種舒適的陌生。朦朧中他的右臂被一個細膩的肌膚撫摩了一下,竟然石磨壓指似的從迷濛中激靈了過來,便聞到一股異樣的氣息,似乎像母乳一樣的氣味,撩撥得他連連打了個噴嚏,引發出強烈的身體震動,撞碰了身旁那個溫熱的肉體。那一刻他才開了迷津,噴嚏剛過就轉過頭摟住了媳婦,頓然覺得自己此刻以前純粹是個只會拉車套車的傻瓜。她不僅不反感,反而依就他,這又使他大為驚奇,及至他腦子轟然一聲渾身緊抽起來,下身噴射過後,才安靜下來,被窩裡有一股類似公羊身上散發的腥臊味兒。這樣的噴射又反覆了一次。及至他第三次瘋狂潮起的時候,她才把他導引到一個理想的福地。那一刻他又悟歎出來:僅僅在這一次之前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傻瓜……他完成了第三次探索之後,她就披衣起身了。她穿戴整齊溜下炕沿的時候,他又潮起那種慾望,便抻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脫掉衣服重新躺進被窩。她嘬嘬嘴笑笑,猛然彎下身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轉身拉開門閂出去了……
    孝義在銅盆跟前蹲下來時已經平靜下來,在父親剛剛丟下布中的銅盆裡洗臉,對父親說:「我先跟免娃拉幾車土,他一個人顧不過來。回門跟得上。」兔娃一個人駕著牛車已經走出了圈場,孝義跳上牛車坐下來,腦子裡忽然冒出昨夜那種進入福地的顫抖。他瞅著兔娃想,兔娃肯定還跟昨晚以前的自己一樣是個瓜蛋。直進土壕裝土的時候,兔娃冷不丁問:「你昨夜跟媳婦睡一個被窩嗎?」孝文一愣,這個靦腆的小兔娃大概在琢磨這個神秘的問題。兔娃連著又問:「你跟女子娃鑽一個被窩害羞不害羞?」孝義驟然紅了臉,嚴然用大人對小孩的訓誡口氣說:「兔娃娃,娃娃家不該問的話不許問。沒得一點禮行!」兔娃楞了一下就不再開口,執掀往牛車車廂裡拋起土來,僅僅一夜之間,親密無間的孝義怎麼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兔娃心中掠過一縷寂涼,淡淡地說:「你回門去吧門!心把新衣裳弄髒了。我一個人能行。」孝義瞅了瞅兔娃沒有說話,看來他們幼年的友誼無可挽回地終結了……

《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