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半缺的月亮掛在河灣柳林的上空,河灘稻田秧圃裡,蛙聲此起彼伏,更顯出川道裡夜晚的幽靜。勤娃邁開大步,跳過一道道灌溉水渠,沿著河堤走著。他避開土路,專門選擇了行人罕至的河灘,要是碰見熟人,問他夜晚出村做啥,可能要引起猜疑的。
    他憋著一口悶氣,想著見了丈人和丈母娘,該如何開口說出他們的女兒所做下的不體面的醜事?舅父教給他的處理此事的具體措施,似乎是一種束縛,按他的性兒,該是當著她家老人的面,狠狠罵一頓他們的女兒辱沒了家風,他走進熟悉的吳莊村了。
    這樣的夜晚趕到親戚家裡去,本身就是一種不祥的徵兆。丈人吳三,丈母娘和丈人家哥,一齊圍住他,六雙眼睛在他臉上轉,搜尋和猜測著什麼,幾乎一齊開口問:屋裡出了什麼事?這麼晚趕來,臉色也不好……
    勤娃看著老人擔驚受怕的樣子,心裡忽地難受了。因為給吳三打土坯而訂下了他的女兒,婚前婚後,兩位老人對他這個女婿是很疼愛的。常常在他面前說,玉賢要是有不到處,你要管她,打她罵她都成。他們是正直的莊稼人,喜歡勤娃父子的勤勞和本順,很滿意地把自己的小女兒嫁給他了。往常裡,丈母娘時不時地用竹條籠提來自己做下的好吃食……現在,事情卻弄到這樣的地步,他們聽了該會怎樣傷心!
    勤娃看著兩位老人驚恐的眼色,說不出口了,路上在心裡聚起的悶氣,跑光了。他猛地雙手抱住頭,長長地唉歎一聲,幾乎哭了。
    「有啥難處,說呀!」丈母娘急切地催促。
    「唉——」勤娃又歎出一聲,實在太難出口了。
    丈人吳三坐在一邊,不再催問。他從勤娃的神色和舉動上,判斷出了什麼,就吩咐站在一邊的兒子說:「你去,把你妹叫回來!」
    丈人家哥走出門,他覺得話好說了,這才哽哽巴巴,把玉賢和冬學教員的事說了。丈母娘羞慚得罵起來,老丈人吳三卻氣得渾身顫抖,跌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了。
    「我回呀!」勤娃告辭,「女兒出門,怪不了老人。我不怪你二老,你們對我好……」
    「甭走!」丈人拉住他,「等那不要臉的回來再說!」
    勤娃坐下了。
    「你狗日做下好事了!」吳三一看見走進門來的女兒,火暴性子就發作了,「你說……」
    玉賢站在當面,勾著頭,不吭聲。
    這種不吭聲的行為本身,就證明了勤娃說出的那件醜事的可靠性。吳三火起,兩個巴掌就把女兒打倒了。
    「甭打!爸……」勤娃拉住丈人爸的胳膊。
    「不爭氣的東西!」丈母娘在一旁狠著心罵,「在娘家時,我給你說的話,全當颳風……」
    「狗日至死再甭進俺家的門!」丈人哥罵。
    玉賢沒有同情者,在這樣的家庭裡,她不指望任何人會替她解脫。她的父母,都是要臉面的正經莊稼人。她做下辱沒他們門庭的醜事,挨打受罵是當然的。她躺在地上,又掙扎站起。
    「跪下!」吳三吼著。
    玉賢太屈辱了,當著勤娃和父母哥哥的面,怎麼跪得下去呢?這當兒,父親吳三一腳把她踢倒,她的腿腕疼得站不起來了。
    吳三從牆上取下一條皮繩,塞到勤娃手裡:「勤娃,你打——」
    勤娃接住皮繩,毫不遲疑地重新掛到牆上的釘子上,勸慰吳三:「算哩……」
    丈母娘向勤娃暗暗投來受了感動的眼光。
    吳三又取下皮繩,一揚手,抽得只穿件裌衣的玉賢在地上滾翻起來,慘痛而壓抑的叫聲顫抖著。
    勤娃自己在打玉賢的時候,似乎只是被一股無法平息的惡火鼓動著,當他看著丈人揮舞皮繩的景象,他的心發抖了,看著別人打人,似乎比自己動手更覺得殘忍。他抱住吳三的手。
    「甭拉!讓我把這丟人喪德的東西打死!」吳三愈加上火,撲跳得更凶,「你不要臉,我還要!」
    勤娃猛然想到,他剛才不該留在這兒。丈人留他,就是要當著他的面,教訓女兒,以便在女婿面前,用最結實的行為,洗刷父母的羞恥。他要是不在當面,吳三也許不至於這樣手狠。他勸勸吳三,就硬性告別了。
    玉賢吹了昏黃的煤油燈,脫完衣服,就鑽進被窩裡了,她怕母親看見她身上的不體面的傷痕。母親似乎察覺了她的行為的用心,從炕的那一頭爬起來,「崩」地一聲劃著了火柴,煤油燈冒著一柱黑煙的黃焰,把屋子裡照亮了。
    母親揭開她蓋的被子,「哎喲」一聲,就抱住她的渾身四處都疼痛的身子,哭了。她的身上,腿上,有勤娃的拳頭留下的烏藍青紫的淤血凝固的傷跡,又摞上了父親用皮繩剛剛抽打過的印痕,滲著血。她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母親心疼自己的骨肉,哭得很傷心。
    玉賢沒有想流眼淚的心情,疼是難以忍受的疼啊!凡是被拳頭或皮繩抽擊過的皮肉,一挨著褥子,就疼得想翻身,翻過去,那邊仍然疼得不能支撐身體的重壓。可她沒有哭。那天晚上勤娃的突然敲門,她嚇懵了,此後所發生的一切,似乎是在夢中,直到她的阿公粗手笨腳地把一根生銹的大號鋼針從鼻根下直插進牙縫,她才從另一個世界回到她覺得已經不那麼令人留戀的莊稼小院。現在,母親的胸部緊緊貼著她的肥實的臂膀,眼淚在她的脖根上流著。她不想再聽母親給她什麼安慰。她想靜靜地躺著,靜靜地想想,她該怎麼辦。在和勤娃住了近半年的新房裡,她不能冷靜地想,時時提心那鐵塊一樣硬的拳頭砸過來,甚至在夜晚睡熟之際,他心裡慪氣,會突然跳起,揭開被子,把她從夢中打醒。現在,她的父親吳三當著勤娃的面,打了,也罵了,給自己挽回臉面了。她應該承受的懲罰已經過去,她想靜靜地想一想,往後怎麼辦?
    「唉……嗨嗨嗨嗨嗨……」母親低聲飲位,胸脯顫動著。她生下這個女兒,用奶水把她養得長出了牙齒,就和大人一樣啃嚼又硬又澀的玉米麵饃饃了。她和吳三雖則都疼愛女兒,卻沒有慣養。自幼,她教女兒不要和男娃娃在一起耍;長大了,她教女兒做針線,講女人所應遵從的一切鄉俗和家風。一當她和吳三決定以三石麥子的禮價(當時頂小的價格),約定把女兒嫁給土坯客的兒子的時候,她開始教給女兒應該怎樣服侍公婆,特別是沒有婆婆的家裡,應該怎樣和阿公說話,端飯,倒尿盆,應該怎樣服侍丈夫,應該怎樣和隔壁鄰居的長輩相處,甚至,平輩兄弟們少不了的玩笑和戲鬧,該當怎樣對付……家內家外,內務外事,她都叮囑到了,而且不止一次。「教女不到娘有錯。」她教到了,玉賢也做到了。在玉賢婚後幾次回娘家來,她都盤問過,很滿意。從康家村的熟人那裡打聽來的消息,也充分證明土坯客家的新媳婦是一個賢惠的好媳婦。可是,怎麼搞的,突然間冒出來了這樣最糟不過的醜事……母親流完了眼淚,就數落起來:「你明明白白的靈醒娃嘛,怎的就自己往泥坑屎坑裡跳?」
    已經跳下去了,後悔頂啥用呢?玉賢躺在母親身邊,心裡說,我死都死過一回了,現在還想用什麼後悔藥治病嗎?
    「你上冬學的事,為啥不給我說?」母親追根盤底,「你個女人家,上學做啥?認得兩字,能頂飯吃,能當衣穿?人自古說,戲房學堂,教娃學瞎的地方……你上冬學上出好名堂來咧!」
    她仍然不吭聲。她需要自己想想,別人誰也不瞭解她的心情和處境。
    「給你訂親的時光,我托你姨家大姑在康家村打聽了,說勤娃父子都是好人。老漢老好,過不了十年八載,過世了,全是你和勤娃的家當。勤娃老實勤謹,家事還不是由你?這新社會,不怕孬人惡鬼,政府愛護老實莊稼人。你哪一樣不滿意?胡成精?」母親開始從心疼女兒的口氣轉換為訓誡了,「人嘛!圖得模樣好看,能當飯吃?我跟你爸過伙的時候,總看他崩豆性子不順心,一會躁了,一會笑了。咋樣跟這號人過日月?時間長了,我揣摸出來,你爸人心好,又不胡亂耍賭納寶,為窮日子賣命。我覺得這人好哩!娃家,你甭眼花,聽媽說,媽經的世事……」
    她不分辨,也不應諾,靜靜地躺著。
    「在咱屋養上十天半月,高高興興回家去,給你阿公賠不是,給勤娃說說好話。」母親說,「往後,安安生生過日子,一年過去,沒事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母親不再說話,唉歎著,久久,才響起鼾息聲。
    玉賢輕輕爬起,移睡到炕的那一頭。
    屋裡很黑,很靜,風兒吹得後院裡的樹葉嚓嚓地響。
    當她被蒙著眼瞼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被陌生的女人攙進一個陌生的新的住屋,揭去蓋臉紅布,她第一眼看見了將要和她過,一輩子日月的陌生的男人。她心跳了,卻沒有激動。這是一個長得普普通通的男人。不好看也不難看,不過高也不過矮。幾個月來的夫妻生活,她看出,他不靈也不傻。她對他不是十分滿意,卻也不傷心命苦。對給她找下這樣的女婿的父母,不感激也不憎惡。他跟麥子地裡一根普通的麥子一樣,不是零星地高出所有麥子的少數幾棵,也不是夾在稠密的麥棵中間那少數的幾支矮穗兒。他像康家村和吳莊眾多的鄉村青年一樣普普通通。她也將和那許多普普通通的青年的媳婦一樣,和勤娃過生活。自古都是這樣,長輩和平輩人都是這樣訂親,這樣撮合一起,這樣在一個炕上睡覺,生孩子……
    她第一眼看見楊老師的時候,心裡就驚奇了。世上有穿戴得這樣合體而又乾淨的男人!牙齒怎麼那樣白啊!知道的事情好多好多啊!完全不像鄉村青年小伙們在一起,除了說莊稼經,就是說粗俗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酸話。楊老師留著文明頭髮的扁圓腦袋裡,裝著多少玉賢從來也沒聽說過的新鮮事啊!蘇聯用鐵牛犁地,用機器割麥,蒸饃褂面都是機器,那是說笑話嗎?爛嘴七嬸當面笑問:生娃也用機器嗎?楊老師就把那些能犁地能割麥的照片攤給大家看,並不計較七嬸爛嘴說出的冒犯的話。他總是笑瞇瞇的,笑臉兒,笑眼兒,講話時老帶著笑,唱歌時也像在笑。
    她對他沒有邪心。她根本不敢想像這樣高雅的文明人,怎麼會對她一個鄉村女人有「意思」呢?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尋常的目光時,他捉著她的手寫翻身的「翻」字時,她都沒有敢往那件事上去想。直至他接飯碗時連她的手指一起捏住,她也只想到他是無意的,直到他一把摟住她的腰,她瞬息間就把這些事統一到一起了。她沒有拒絕,因為突然到來的連想也不敢想的歡愉,使她幾乎昏厥了。
    「我愛你,妹妹……」
    他說了這句話,就把嘴唇壓到她的嘴唇上。那聲音是那樣動人的心,她顫抖著,本能地把自己戴著石鐲的手鉤到他的肩頭上。
    她從來沒有聽一個男人這樣親暱地把她叫妹妹,也沒人說過「愛」這個字。勤娃只說過「我跟你好」這樣的話,沒有叫過她「妹妹」。勤娃撫摸她身體的手指那麼生硬。楊老師啊……
    她挨勤娃的拳頭,咬牙忍受了。她是他的女人,他打她是應該的。父親打她,也咬牙忍受了,她給他和母親丟了臉,打她也是應該的。可是,她雖然渾身青痕紅斑,卻不能把自己再和勤娃連到一起。她為可親的楊老師挨打,她沒有眼淚可流。
    她如果能和勤娃離婚,和楊老師結婚的話,她才不考慮丟臉不丟臉。婚姻法喊得鄉村裡到處都響了,宣傳婚姻法的大體黑字寫在莊稼院房屋的臨街牆壁上,好些村子裡都有被包辦婚姻的男女離婚的事在傳說。她和楊老師一旦正式結合,那麼還怕誰笑話什麼呢?如果不能和楊老師結婚,繼續和勤娃當夫妻,那就一輩子要背著不能見人的黑鍋了。
    她得想辦法和楊老師再見一面,把話說准,之後她就到鄉政府去提出離婚。現在無法再上冬學了,和楊老師見一面太難了,但總得見一面。不然,她心裡沒準兒,怎麼辦呢?
    在康家村要找到和楊老師見面的機會,是不可能的。在娘家,比在阿公和勤娃的監視下要自由得多。楊老師是行政村的中心小學教員,在桑樹鎮上,想個借口到鎮上去,越早越好……

《康家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