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背見之後是正式見面。背見在女方家悄悄進行,正式見面儀式在男方家裡舉行,要待承親戚和好友,親朋好友來時要帶禮物,一件成衣或一節布料,主家要擺席面,儀式是莊嚴而嚴肅的。

    四妹子跟著二姑,到呂家去出席見面儀式。

    麥苗吐穗了,齊擺擺的麥穗直打到人的胸脯上。太陽冒紅,四妹子覺得身上熱燥燥的了,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見了人家老人,要叫爸,要叫媽,甭學那硬嘴子,和人白搭話。」二姑叮囑她說,「我新近得知,這家人講究禮行,家法規矩嚴,甭讓人家頭一回見面就說咱山裡人不懂禮行。」

    「嗯。」四妹子應著,心裡不由得毛亂起來。上回背見,她是主家,他是客人,這回她是客人了,實際是供呂家大小以及他們的親朋好友看的,看他們的三娃子瞅下了個什麼模樣的媳婦。啊呀!聽說呂家人口多,家族大,親戚朋友也不少,這種被人觀賞的場面該是多麼難堪……

    「放穩當,甭慌!」二姑說,「人都有這一回難場,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三天前,按照劉紅眼約定的日子,二姑陪著她,跟呂建峰和劉紅眼到西安去扯布,這回由呂建峰的二嫂陪著。經過兩頭周旋,劉紅眼告知二姑,由男方出二百塊錢扯衣料,不管買多買少,質量好壞,以二百元為限額。五個人廝跟著,坐公共汽車進西安,轉一座百貨大樓,又轉一座百貨大樓,買了幾件衣服之後,二姑悄悄提示她,要揀兩件值錢的料子,呂家兄弟三個,妯娌們多,日後過門了,要再添件好衣服,不說大人捨不捨得花錢,單說妯娌們咬得你就受不了,這是最淺顯的道理。必須在訂婚扯布時,狠心買幾身好衣服,男方受疼也得硬受。四妹子擔心,不是說定二百塊錢嗎?二姑說她傻,那不過是個紙糊的圍牆,你要買,他就得買,不買了,他們首先怕婚事塌了火,當然,也不能沒個遠近亂要。

    四妹子茅塞頓開,勇敢地向毛料櫃檯走去,她一眼瞅中那卷毛嘩嘰,就站住不動了。

    「走,四妹子。」劉紅眼並不走上前,遠遠地喊。

    四妹子站住不動,撫摸著毛嘩嘰布卷。

    「四妹子,到北大街去,那兒剛修建下一座百貨商場,貨全好挑。」二嫂走上前來說。

    四妹子故意不看她,站著不動。

    四妹子聽到劉紅眼和二嫂在竊竊商議。她依然站著,如果她硬要買,他們會怎樣繼續耍花招兒?二姑也悄聲給她壯膽:「不去!就要這!」

    劉紅眼和二嫂以及呂建峰三人都圍上來。輪到呂建峰說話了,他是主事人:「這太貴,不扯!」

    四妹子說:「我就喜歡這布料。」

    呂建峰說:「喜歡你去買,我不買了!」說罷,轉過身,把皮兜往二嫂懷裡一塞,走掉了。

    四妹子像是受了侮辱,轉過身,把二姑一拉,說:「劉叔,俺也走咧!」

    劉紅眼急忙拉住四妹子的胳膊。

    二嫂從樓梯口把呂建峰也拽過來。

    「這主意我坐了!買!」二嫂說,「四妹喜愛這料子嘛,愛了就買麼。為這點事鬧彆扭,划不來。買買買!」

    一件嘩嘰料兒扯下來了。

    呂建峰皺著眉頭掏了錢,老大不高興。

    四妹子想到這事,心裡覺得挺傷心。一抬頭,猛然看見村口擁著一堆大姑娘小媳婦,幾個小女子唱歌似地叫著四妹子的名字,她們在村口必經之地截住看她……

    「抬起頭走路,誰也甭搭理。」二姑說。

    四妹子跟著二姑,從嘰嘰咕咕嘻嘻哈哈的夾道中走過去,直到劉紅眼把她們引進呂家院子。

    劉紅眼引著四妹子,先走進上房裡屋,指著一位老漢說:「這是你爸。」四妹子看也不敢看一眼,輕輕從嘴裡擠出一個「爸」字。劉紅眼又指著一位老婆說:「這是你媽。」四妹子又叫了一聲「媽。」劉紅眼又引著她到正堂客廳,這兒聚著好多人,劉紅眼一一指給她:這是你大嫂,二嫂,大哥,二哥,姨媽,姨伯,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她就一一叫過,那些人聽著她叫,不好意思地應著,隨後,劉紅眼把她交給呂建峰,讓他把她引到僻靜的廈屋去。

    他引著她,推開廈屋門,招呼她坐在椅子上。他從暖水瓶裡倒下一杯水,遞到她面前,說:「喝點水。」

    四妹子沒有抬頭,接住了水杯。

    他在把茶杯遞到她手裡時,歪一下頭,悄聲怨艾地說:「那晚在你家,你給我連水也沒讓一杯。」

    四妹子一抬頭,看見他佯裝生氣的眼睛,立即爭辯說:「倒了水咧!」

    「那是二姑給我倒的,不是你,」他說。

    「誰倒都一樣,只要沒渴著你。」她說。

    「不——一——樣!」他拖長聲調,煞有介事的鄭重的口氣,一板一眼地說著,隨之俯下身,眼裡閃射著熱烈的神光,「不管咋樣,我今日完全徹底為你服務。」他對她滑稽地笑笑,就走出門去了。

    四妹子坐在小廈屋裡,心在別別地跳,這個陌生的家,就是她將來的家,她將與劉紅眼剛才一一介紹過的那些爸呀媽呀哥呀嫂呀在一個大鍋裡攪勺把兒,在一個院子裡過日月。他似乎不像背見時留給她的憨乎乎的印象,而變得有點像另一個人了。是的,在他們家裡,他出出進進都活潑潑的,說話還有點滑稽,竟然記著她沒有親手給他倒茶水的事,可他那晚只會說「沒意見」……

    這間小小的廈屋,盤著一個土炕,炕上鋪著粗家織布床單,被面也是黑白相間的花格家織布料,桌子上和桌子底下的地上,堆著兩三個拆開的馬達的鐵殼,紅紫色的漆包線,螺釘,錐子,鉗子等,混合著機油和汽油的氣息充斥在小廈屋裡。四妹子雖然嗅不慣這股氣味,卻對屋子的主人頓生一種神秘的感覺。

    大嫂進來了,拉她去吃飯。

    早飯是臊子面,聽二姑說,關中人過紅白喜事,早飯全是吃臊子面。她和那些親戚坐在一張桌子上,二姑坐在貼身的同一條長凳上,呂建峰跑前奔後,給席上送飯。他把一碗臊子面先送到坐在上首的劉紅眼面前,然後送給二姑,然後送給四妹子,然後送給其它親戚,次序明確。四妹子又想起他說的沒有給他倒水的話來。他又端著空盤出去了。

    大家都十分客氣,彬彬有禮,互相招呼,推讓,誰也不先動筷子,只有劉紅眼帶頭發出第一聲很響的吸吮麵條的聲音之後,隨之就響起一陣此起彼落的吸食麵條的聲浪,聲音像扯布,絲啦——絲啦——四妹子最後才捉住筷子,輕輕佻動麵條,盡量不吃出聲音……

    剛剛吃罷飯,四妹子又被大嫂引進廈屋,背見時已經見過一面,並不陌生。大嫂長得粗壯,大鼻子大眼闊嘴巴,完全以主人的神氣說話:「四妹子,你看看,你的女婿娃兒給屋裡淨堆了些啥?你一看就明白,我三弟是個靈巧人兒哩!」

    門外騰起一陣嘰嘰嘎嘎的笑聲,大嫂忙迎出去。四妹子從門裡看見,一夥姑娘媳婦擁進房裡,正在看那些布。那些幾天前扯回來的布,現在放在上屋裡的桌子上,供人欣賞,想到那天扯布時為那件毛嗶嘰發生的糾葛,她心中至今感到彆扭,他一甩手竟走了!為了節省幾十塊錢,他寧願與她吹!她就值那一件毛嘩嘰料子嗎?

    那些媳婦姑娘看夠了,議論夠了,就像洪水一樣湧進廈屋來,欣賞她來了。她們全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盯著她看,壓著聲兒笑著,竊竊私議著,不知誰從門口叫了一聲:「多漂亮的個人兒呀!」全都哈哈嘎嘎笑起來。她們也不坐,互相搭著肩,拉著手,只是從頭到腳盯著她看。四妹子被看得不好受,也無法迴避,不過沒有人調笑,二姑說,訂婚時是不興許胡說亂鬧的,只許來看,看買下的衣料,看媳婦的人品,那就讓人看吧!

    這一撥姑娘媳婦看夠了,嘻嘻笑著議論著走出門去了,另一撥媳婦姑娘又湧進來看……整整一個大晌午,川流不息,四妹子和買下的那些衣物展覽在這兒,供呂家堡的女人們欣賞,品評,嘻嘻哈哈笑,直到擺上午席來,那些女人才嘩然散去。四妹子又被大嫂拉上飯桌,沒有食慾。她頓然悟覺出來,訂婚的這種場面,是一種輿論形式,向全體呂家堡村民以及呂克儉的新老親友宣佈,呂建峰訂下了這個媳婦,日後要再反悔,那就承擔眾人的議論吧!

    午飯以後,又有人來繼續觀賞。四妹子實在受不了了,悄悄催促二姑:「回吧!」二姑勸她耐心,說這裡就是這號風俗,誰家女子都免不了這一回,儘管她們看別人,她們終有一天也要被人看,被人欣賞的。

    直到日壓西山,四妹子和二姑在呂建峰全家人和親戚的簇擁中走出門來。兩位老人在門口停步了。幾位親戚送到街巷裡也停步了,大嫂和二嫂一直陪送到村口,再再道歉,說沒有招待好客人,再再叮囑,路上慢行。出村以後,四妹子長吁一口氣,身上的芒刺全都抖落乾淨了。她忍不住說:「劉叔,你也回吧。」

    劉紅眼哈哈一笑:「我的任務還沒完成哩!」

    呂建峰落在最後,胳膊上挎著一隻大紅包袱,說:「劉叔,讓她們順手捎回去……」

    「胡說!」劉紅眼瞪起眼睛,「哪有讓人家自己帶回去的道理?這是你娃子給人家四妹子的聘禮聘物,必得由你送去,才見誠意。你只圖簡單,連規矩也失丟了……」

    十天沒過,劉紅眼又踏進二姑家門來,是一家人正在吃夜飯的當兒。劉紅眼帶來呂家的動議:「五一」結婚。只是出於一條非常現實的考慮,趕在夏收前結了婚,可以分一份口糧,而夏季的麥子是一年的主要口糧。劉紅眼設身處地地說:「其實,這樣也好,呂家多分一份口糧,你這兒也減少了負擔。四妹子在你這兒住著,既不能分口糧,連工分也掙不成。呂老大倒是想得周到,遲早是一家人喀……」

    「先讓四妹子說話。」跛子姑夫倔倔地說,聲明他並不嫌棄妻子的侄女吃他的口糧,「咱家不管糧多糧少,有咱吃的,就有四妹子吃的,這能見外?四妹子在咱家,就是咱家的娃嘛!」

    「趕得太緊!」姑婆也發表聲明,「訂婚上下才幾天……」

    「你看呢?」二姑瞅著四妹子。

    「姑……你看著辦……」四妹子低著頭。

    「你說結就結,你說不結咱就不結。」二姑很乾脆,「反正在咱家住一年半載,有你的吃,也有你的穿,你姑夫剛才說了……」

    四妹子想,反正遲早都是過呂家去,在那兒名正言順分得一份口糧,就是呂家堡一個社員了,可以上地掙工分了。住在二姑家,雖然姑婆和姑夫不會怕她吃了糧食,終非長久之計。關中這地方糧食雖則比陝北富裕,也是按人口定量分配,誰家也沒有三石五石的儲存。有點剩餘糧食,看得寶貝似的,悄悄地都賣給糧販子了,一斤麥子賣到五毛多,一斤包谷也賣二毛八。她若住仨月半年,吃掉的糧食賣多少錢呢?「五一」結婚雖然緊迫了點兒,終久有這回事。她頭沒抬,卻是很肯定地說:「就按劉叔說的辦。」

    劉紅眼又急忙忙趕到呂家回話去了。

    跛子姑夫站起來,慨然說:「既然這樣,也好,早結了早安心過日月,兩頭都好。」他又專門說給二姑,「人家呂家不是送給三個禮嗎?」二姑點點頭。

    四妹子不知姑夫提這禮錢幹啥,一愣。那是二百四十元錢,一個是八十塊,正好三個。關中訂婚專門施用的單位,一個禮等於八十。

    「這些禮錢,一個也甭留,全部給四妹子辦成嫁妝。」姑夫說,「四妹子是咱侄女,遠離二老,咱就給娃辦得體體面面的,甭叫人笑話!」說罷,就朝飼養場去了。

    二姑深情地望著走出門去的姑夫一拐一歪的身影,忽然流出淚來,摟住四妹子的肩膀,動情地說:「看見了沒?你姑夫腳腿不好,心好。姑就是這點福份……」

《四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