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兄弟三家聯合經營的養雞場辦起來了。
    一台淺藍色的嶄新的孵化器買回來了,在靠著街門一側的土打圍牆前,臨時修蓋起兩間油毛氈苫頂的泥皮房子,做為機房,第一窩雛雞的孵化工作從選擇種蛋開始,直到小雞破殼而出,四妹子幾乎寸步不離。春節前,當她產生了隨之決定了要走這一步棋的時候,她就趕到二十里遠的紫坡國營養雞場去,在那裡從選擇種蛋到小雞出殼看了一個全過程,她自己掏錢在國營養雞場的職工食堂搭伙,無代價地跟班勞動,陪著值夜班的工人一起值班。現在,她在自己家裡開始第一窩小雞的孵化工作了。
    她告訴侄女雪蘭和二嫂,在電燈光下,可以看到蛋殼內有一個黑點的雞蛋是受過孕的種蛋,而沒有黑點的蛋是水蛋,孵不出小雞來的。她告訴她們怎樣控制孵化機的溫度,直到幫她們辨識那只溫度計上的刻度。侄女雪蘭畢竟有點文化,多說兩遍也就記住了。而二嫂則白眨著一雙眼睛,今日剛記住一點兒,睡過一夜又忘了。這個罵大街一罵三天可以不罵重樣話的愚蠢的二嫂,卻總是記不住機器上頭那些旋鈕的名稱和作用,最後只好換由她的二女子小紅來替代。四妹子帶著兩個侄女,終於孵出第一窩小雞來,兩個侄女高興得把剛剛出殼的第一隻小雞搶來奪去,在她們的臉上撫摩,甚至用嘴親那細茸茸的乳白色的絨毛。
    對這件事最稱心的要數呂克儉老漢了。
    老漢從早到晚,沒有閒暇的工夫。他攪拌飼料,打掃雞圈,背上大籠到河溝裡去挖水芹菜,那是母雞最喜歡吃的青飼料了。挑滿一籠青草,夕陽隱沒,涼颼颼的山風吹著肌膚,老漢點燃一袋旱煙,在溝坎上美滋滋地抽著。
    三個兒子又合為一家了。在春節期間,由他出面,又由他主持,終於促成了三兄弟三妯娌的聯合。他原先只是想讓老大和老二的女人或兒女過來給老三家幫忙,由三媳婦給開工資,一來免去了雇工剝削的嫌疑,二來使老大老二家也增加經濟收入。當他提出這個對無論哪個兒子都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的想法時,作教員的大兒子卻提出三家聯營。這樣就徹底解除了雇工之嫌,而且可以使雞場進一步擴大,增加自己也增加老三家的收入。譬如說,不僅搞孵化小雞,原先的蛋雞完全可以由現有的三百隻擴大到七八百隻,甚至上千隻。老二也擁護大哥的辦法。老漢把這種想法和四妹子一說,四妹子開頭似乎有點不大樂意,隨之就爽然應承了,說:「兩位哥哥既然說出口了,我就同意這麼辦。」
    又是由老大出主意,由四妹子出面向公社信用社貸款,因為四妹子目下有了名聲,任何單位都願意支持這個新生事物,而由他或老二貸款。就困難多了。他把一切都經過過細的考慮,由四妹子出面申請,將款子貸到老大女人和老二的名下,作為老大老二的投資,再把雞場現有的活雞作價入股,這個雞場就屬於三家聯營了。
    現在,三個兒子和三個妯娌以及孫兒孫女們,都奇跡般地統一在一個目的上了,出現了一種空前的繁榮興旺諧調的局面,這是老漢夢想過而始終沒有實現過的一種生氣勃勃而又融洽的家庭氣氛。他不願意看見一個兒子富得流油而另一個兒子窮困難過,三個兒子齊頭並進,這是最使人舒心的事了。由於三家聯合的形成,老漢自覺停止了繼續領取工資,只說由兒子們憑良心給他供給吃穿就行了。他有使不完的勁,心情也是從未有過的舒展和暢快,現在不大提階級鬥爭了,看來短期內不會有人在他的成份上再為難了,四清補訂的幾家地主和富農成份又恢復了中農。他想看見自己三個兒子都成為呂家堡最富裕的家庭,至於自己要不要掙兒子們的錢,有什麼意思呢?
    這個三家聯營的雞場,把分裂的三兄弟三妯娌又扭結在一起了。老大在臨近的小學校教書,過去一直是食宿在校,週六才回到家中過禮拜,現在,他每天傍晚騎自行車趕回家來,匆匆吃一碗飯,就自動在雞場尋活兒干,直到半夜。
    老漢背起一籠青草,在夕陽餘輝中,走下山溝來了,回去鍘碎了好喂雞啊!
    四妹子卻感到了一種威脅。她已得知,僅是這個不足兩萬人口的小小公社裡,已經有三家農民辦起了孵化場,看來瞅著這步棋的,不只是她一個人。競爭是明擺在眼前的。呂家堡村街巷裡最顯眼的牆壁上,並排貼著那三家出售小雞的廣告。而國營紫坡養雞場的廣告也派推銷人員下鄉來逐村張貼,什麼「本場有十五年孵化小雞的歷史,經驗豐富,小雞健壯,成活率高達98%」等等,人們尊崇習慣,習慣是紫坡養雞場的小雞最保險了。
    四妹子琢磨好久,找到大哥,把一厚扎紅綠紙攤在桌上,讓當教員的大哥書寫廣告。
    她只考慮了一條:保活。凡是買四妹子家的小雞,由四妹子負責指導飼養,負責治病,免費醫療,隨叫隨到。這一條,是最致命的一條,那些不懂小雞餵養技術的農婦們,最怯小雞死亡,而小雞的確是難以餵養的。
    這一條,不僅打敗了另外三家競爭者,而且把紫坡養雞場也打敗了。他們無法取得農村女人的信任,她們一古腦湧到四妹子的屋院裡來了,小雞供不應求。有人寧願等到下一撥兒小雞孵出再買,而不想在旁的什麼地方買來。
    四妹子因此卻惹下了麻煩。那些從來都是依賴老母雞的翅膀哺養小雞的農婦們,總是不習慣於科學餵養小雞,控制不了溫度(這是關鍵),也控制不了食量,弄得小雞常常發病,甚至死亡。她只得按廣告上說的去做,給人家的病雞治理。有時候剛剛睡下,有人來敲門,說是小雞有毛病了,她就跟來人連夜趕到人家村子裡去……由於她的指導,挽救了成千上萬的小雞的生命,四妹子的名聲大震,農婦們簡直尊稱她為「雞大王」了。隨之成正比的是,她的小雞的銷路愈來愈好,令人鼓舞。
    四妹子太累了,她銷售出去的小雞越多,她的負累也就越重,有幾次,她不得不騎上自行車趕到七八十里以外的秦嶺山根下,去挽救那些從她那兒買下的小雞的生命。她很累,卻不厭煩。她自己也搞不清哪兒來的這樣高的心勁。她只是確鑿地意識到了,自己能挽救十隻小雞的生命,反過來就可能增加一千隻小雞的銷售量。雖然治病跑路不要錢,而更大的收入卻早已流進了聯營雞場的賬本。她受到那些接受她施治的家庭主婦的最熱情的招待,常常使她處於一種揚眉吐氣的愉快心境中,聽著那些推心置腹的又是羅囉嗦嗦感激謝恩的話,四妹子一次又一次覺得她這個異鄉女人在當地人中間活得像個人了,有一次,在本村給一位婦女的小雞治病,而那位婦女的丈夫曾經是呂家堡黨支部的宣傳委員,他領導過對她的販賣雞蛋行為的批鬥,而且說話十分尖刻。她惱恨他。她現在給他家的小雞治病,特別用心,當她第二次專心用意去詢問小雞病情的時候,那位主婦眉開眼笑,一面誇她技術高明,心腸也好,一面就數落那個男人,屁事也幹不響,連人家個婦女也不如。四妹子心裡十分痛快,一種得到報復的舒悅。
    家庭內部的矛盾卻在她東顛西跑的時日裡醞釀著,像烏雲在迅猛地凝聚。
    這一天午後,五月的驕陽懸在頭頂,火一樣的陽光炙烤著已經變了黃色的麥穗,緊如救火的夏收即將開始,應該準備鐮刀了。四妹子騎著自行車,在渾如金碧輝煌的麥海裡穿行。她的心情十分好。她是勝利者。她絕對壓倒了三家競爭對手,出售的小雞高過他們一倍,收入自不在話下。該當暫時告一段落了,一當開鐮,莊稼漢男女就沒有空閒和耐心去撫弄那些弱不禁風的小雞了。她的孵化器裡的最後一茬小雞今天開始出售,售完了今年就該收場了。
    她把車子撐在門外,防備後晌又有什麼人來請她去防治雞病,走進街門,連一口水也顧不得喝,端直向孵化房走去,不知今天售出了多少小雞?必須在搭鐮收麥之前把這一茬小雞銷售完畢。她走到小窗下時,猛地剎住匆急的腳步,那裡頭正傳出肆無忌憚的嘲罵她的聲音,她的大侄女雪蘭和二侄女小紅夥同她的二嫂,三個人一唱一和,正說到熱火處——
    「咱是長工。」二嫂的聲音,「人家從早到晚騎上車子滿天滿地遊逛,咱給人家從早到晚熬長工。」
    「本來就是個野貨!」雪蘭的聲音,「山蠻子!不懂規矩!白天黑夜騎著車子跑,誰知能跑出啥好事來……」
    「能登報受表揚嘛……」小紅說。
    「怕是單為登報,單為賣雞兒不會有這麼大的精神吧?一個山裡野女人……」二嫂說。
    四妹子的腦子麻辣辣地疼,像接連挨了幾棍。她像受到突然襲擊的野獸,不加任何思索,撲進門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迎面就在二嫂的那張嘻笑著的胖臉上打了一拳,不等那張臉反應過來,又一拳砸上去了,鼻血湧流下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小紅,一看媽媽挨打,立即蹦起,在四妹子第三拳還未落下之前,就把她推到一邊去了。小紅隨之撲上來,和四妹子扭打在一起。她扯著四妹子的頭髮。四妹子扯著小紅的前襟。小紅的前襟嘶啦一響,兩隻從未見過人的小乳房晾了出來。她羞了,一狠勁,把一撮頭髮從四妹子的頭上拽下來了。
    小紅的媽媽已經反應過來,母狼一樣撲過來,抱住四妹子的一條腿。四妹子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的木槽裡,小雞被壓死一片,她也不顧了,因為她的褲子被扯破了,一隻手抓向她的下身,一陣鑽心疼痛之後,就昏死了。
    呂克儉正在清理鍘草場地,聽見聲嘶力竭的叫罵聲,扔下長柄竹條掃帚,顛跑過來,剛踏進孵化室的小門,就瞅見一副慘不忍睹的景象:孫女小紅被扯破了衣衫,裸露著胸膛,二媳婦被血水糊漿的臉孔,大孫女兒雪蘭披散頭髮,嘴角淌血,三媳婦四妹子被撕光了褲子的屁股下鮮血斑斑,屁股下壓著被踩踏死掉的小雞……呂克儉不由地怒吼一聲:「都不要臉了嗎?」
    克儉老漢扛著一把雙刺撅頭,一隻手提著裝滿開水的瓦罐,頭上戴一頂由黃變黑的蘑菇帽兒,走出街門,走過村巷,沿著呂家堡背後的山溝走上坡去了。夏收以後,呂家堡生產隊的土地按照人口重新分配到戶了。儘管他覺得不敢相信世事會發展變化到這種地步,還是不失時機地用牛把那兩塊稍微平緩的坡地犁了一遍,剩下兩塊陡峭的坡地,黃牛拖著犁杖是難得站立得住的,只有靠他用撅頭去開挖了。挖開地表一層,曝曬整個一個伏天,雜草曬死了,生土曬成熟土了,地表鬆軟了,秋後好播種小麥啊!
    兄弟三家聯營的養雞場散伙了。成千隻正在產蛋和即將開產的母雞全部賣掉了。從早到晚不絕於耳的嘎嘎嘎的叫聲沒有了。呂克儉老漢早已離開三兒子的屋院,重新回到自己的老窩,連同他的老伴。想到那雞場的紅火走運的日子,真是令人歎惋,簡直不堪回首,卻無論如何又忍不住回味。
    挖下一撅頭,翻起一塊巴著草根的乾硬的土疙瘩,一下一下挖下去,身後就擺滿了大小各異的黃褐色的土塊。即將進入三伏的太陽,像一個正在燃燒的火盆扣在背上,汗水滴在腳下剛剛挖起來的乾土塊上。幹得累了,他提著撅頭,緩緩走到溝坡邊沿一棵山榆底下,扔下撅頭,抱起瓦罐,咕嘟嘟灌下半罐子涼開水,坐在花花拉拉的蔭涼下,掏出煙袋來。老太太詭了!詭到這種不顧鄉鄰口聲的地步了。他在心裡怨憤地咒罵大兒子。
    將雞場現存的全部母雞賣掉的主張,是大兒子提出的,將孵化器也賣掉了。除掉歸還貸款,將所有盈餘的利潤,全部按勞力分配。這個分配方案一提出,老二和他的女人立即表示積極擁護,三媳婦只能少數服從多數,一個指頭扭不過五個指頭。按這個辦法分配以來,老大的女人和女兒雪蘭,老二的女人和女兒小紅,自然都按兩個勞力參加分配,老大本人因為每天放學回來參與雞場勞動,也爭得了半個勞力參加分配,這樣,老大一家有兩份半勞力,老二一家有兩份,只有老三媳婦四妹子單臂獨手,僅僅佔了一份。每當想到這個懸殊巨大的分配結果,呂克儉老漢就十分懊惱,甚至痛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當初把老大老二拉扯到三媳婦的養雞場裡去。好心幹下了蠢事,虧了人家三媳婦哇!人家四妹子辛苦一場,好心一場,結果把錢全讓兩個狠心的哥哥和嫂嫂摟挖去了,大不仁不義了哇!
    克儉老漢現在十分厭惡自己的大兒子。在算計分配方案的家庭會議上,老漢萬萬沒有料到,大兒子從制服口袋裡掏出一個藍皮本本來,當著弟弟、弟媳和侄女兒的面,流水般念著他在週日和每天後晌在雞場參加勞動的時間,甚至細密到從幾點幾分干到幾點過幾分,一天不拉,一分鐘不差。這個突兀的舉動,令弟媳、弟弟和侄女們目瞪口呆,然而最感意外的還是克儉老漢自己。老漢死瞪著眼瞅著大兒子不緊不慢地讀著,翻過一頁又是一頁……他忽然覺得不認識這個大兒子了,與幾十年來心目中那個知書識禮的先生判若兩個人了。
    老漢死瞪著眼睛瞅著那個藍皮本本,壓著厭惡的火氣忍耐著,聽大兒子像給學生唸書一樣念著枯燥的時間流水賬,心裡罵,真是愛錢不顧臉啊!怎麼好意思拿出這個狗屁本本來念呢!老漢死瞪得眼花了,那藍皮本本變幻成一隻脫毛爛肉的死老鼠,多看一眼就令人心裡作嘔。
    真了虧了三媳婦四妹子,挨了肚裡疼,有苦說不出。人家娃娃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全讓哥哥嫂嫂們分贓盜包一空了!
    酷伏天氣,源坡溝壑間流蕩著炙人的熱浪。天空灰濛濛的,卻又不見一絲雲彩。草葉枯焦了。溝道裡的泉水斷流了。他望著河川裡一絡一絡分割開來的田塊,頓然悟覺到自己犯了一個深重的過錯,拍打著額頭,獨自歎惋著——
    天下之大,世事之紛,總歸還是古人說的有遠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今正是分的趨勢。地分了,牛分了。呂家堡的公有財產包括大隊辦公室的房子都折價分配給個人了。現在的人心是朝著分字轉,分得越小越好,分得越徹底越滿意。在這樣大水決堤般的時勢裡,自己卻逆時背向,把已經分了家的三兄弟聯扯到一起,豈能有完美的結局?豈不愚蠢透頂!
    呂克儉老漢雖然一再歎惋自己審時度勢中的失誤,卻並不減輕對大兒子的厭惡情緒,即使「分」字下帶著「刀」,你畢竟是教育人的先生呀!怎麼好意思從自己親兄弟的碗裡搶肉吃呢?你自個不仁不義也罷了,反而把老人也裝進口袋了,抹成五花臉兒了,讓三媳婦四妹子會產生疑心,說你們爺兒們合謀算計俺……
    老漢幾次踅摸到三兒子的門前,沒有勇氣走進去,見了老三家的怎麼開口說話呢?他只是叮囑老伴,讓她去多多寬慰三媳婦……可自己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終究放心不下。
    他瞅著源坡下的呂家堡,靜靜地貼在小河南岸的坡根下,濃密的樹梢中露出新房舊屋的脊瓦。村子西邊收割過麥子的空地上,一撥一撥人在拉車運土,那是新近劃撥的莊基地。在秋收前的三個多月農閒時日裡,可以修蓋新房,那一片變得很小的人裡頭,有他的兩個兒子,老大和老二。老大利用暑假,正帶領全家人在挖墊地基,準備蓋造新房了。老二也辭了合同,領著老婆娃娃,和老大競賽似地幹著。他們都有錢了,都要蓋置新房了……唉!

《四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