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二天早晨,當潤生坐在自己的羅網前,吃著母親讓人捎來的貼晌飯的時候,腦子裡還縈繞著昨日晚夕在管理站與曉蘭見面時的情景。他意識到他和曉蘭的關係變得複雜化了,雖然還沒有更充足的證據和事實,僅僅是一種預感吧!她和他好,他也喜歡她。她親了他一下,又給他唱那動情的歌兒,他喜歡她開朗的性格,漂亮的模樣;他們倆就好上了。事情簡簡單單,戀愛不就是這樣簡單:你有情我有意嘛!哪兒又夾擠進來那位戴眼鏡的大學生派頭的小伙子呢?是他們的關係確實已經變得複雜化了呢?還是自己太敏感,甚至心胸狹窄,把問題看得複雜化了呢?

    不管怎樣,從昨晚到現在,過多的思慮,已經使他腦子隱隱作疼了。他向來心裡不擱事,考試分數差了點,別人愁得晚上失眠,他照樣打呼嚕;籃球比賽失利,戰友們垂頭喪氣,他依然哼著小曲兒。世界上尚沒有能使他發愁,或者愁得睡不著黨的事。現在,自他有記憶以來,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失眠,十八歲的哥哥睡不著覺,腦子裡粘粘糊糊,分不清眉目,一直睜眼到天明,扛著鐵掀下河灘來了。

    他四肢酸軟,施展不開,心胸鬱悶,饃饃嚼在嘴裡,像嚼著一團泥巴,沒有香味。他覺得自己的簡單的腦袋,盛不下這麼多複雜的事情……這當兒,兩輛汽車從河灣裡開過來了。沙灘上,正在吃貼晌的人,丟下筷子和茶壺,躍起身來,紛紛朝汽車開來的方向追去。他懶洋洋地坐著沒動,又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

    兩輛汽車拐進沙灘,戛然停住,司機甩開層層包圍糾纏的莊稼人,站在石頭堆子上,扯開嗓門呼叫一聲曹潤生,又呼叫一聲曹長才。未等潤生動靜,長才大叔已經笑著,搖著細長的胳膊,歪扭著挑擔推車累得變形的羅圈腿,奔上前去,把司機領下來了。潤生心頭忽然輕鬆了,曉蘭尊重他的請求,如期調撥來汽車,自己大約是……確實是太敏感了吧?

    潤生動手幫那些裝卸工裝車,一片倒騰石頭的嘩啦聲響。車裝好了,長才大嬸恰到好處地提著竹條籠兒送貼晌來了。

    「同事,嘗一塊。」長才大叔拉住司機的胳膊,聲大,心也誠,「你嘗一嘗嘛!燙面油旋餅子,城裡人不常吃的。」

    長才大嬸的燙麵餅子烙得真好,焦黃的外皮,令人嘴饞,可惜拿得少了點兒。她大約只考慮到給男人長才一個人飽餐一頓,沒有想到會遇見拉石頭來的司機,而且有五六個裝卸工人。潤生替長才大叔作難,那麼幾塊餅子,夠誰吃呢?

    「餅子少人多,倆師傅先吃。」長才大叔倒不做難,以實相告,安撫坐在汽車上的裝卸工們,「下趟來時,管大家一飽。沒辦法。我不知道來這麼多同事……」他的坦白的態度,倒惹得那些裝卸工寬厚地笑了。

    兩位司機只是謙讓著,不就座。

    「認不得,是生人;認得了,一家人嘛!工人還是咱農民的老大哥嘛!」長才大叔居然表現出外交家的風度,儘管語言有點拉三扯四,態度卻大方,「而今農民不缺糧了!你們吃公糧的月月有定量,俺莊稼人沒定量,海吃!潤娃,你站那麼遠做啥?來陪師傅吃飯。」

    那位年長的司機盛情難卻,吃起餅子來了,讚揚餅子烙得好,說農家的麵食新鮮,吃來特香,而購買糧店的麵粉,總是吃不出糧食自身的香味……

    那位年輕司機,看去不過二十四、五歲。一邊嚼著餅子,自然地把頭轉向潤生一邊,問:「看你的架勢,像是喜歡體育運動?」

    未及潤生答話,長才大叔就插言介紹說:「俺潤生打籃球全縣第一名,到省城裡也得過獎!」他顯然對一切話題都感興趣,只要討得司機(財神爺啊)的歡心,而不顧自己對籃球運動的知識一無所識。籃球是個集體的對抗比賽,哪裡有個人得第一的名次呢?

    「喜歡足球嗎?」年輕司機問。

    「球類我都喜歡。」潤生的神經興奮起來了。回家幾個月來,先是秋收,接著秋播,秋收秋播的大忙季節一過,他就扛著羅網扎進沙灘上來了,連籃球摸都沒有摸過。曹村的那一副籃球架,早已倒掉了,鄉民在球場上種下了不怕豬拱雞刨的芥菜兒。鄉村裡的小伙子,都忙著弄著自己的營生,沒有人對籃球感興趣了。他沒有夥伴,沒有知音,誰現在捨得把大好時機消磨在籃球場上呢!現在,他遇到了陌生的司機,單是他喜歡看球賽這一點興趣,就使潤生感到親近起來了。他和他有共同的興趣,有共同的語言。他說,「鄉下的學校,只重視籃球……」

    「你看過亞太區足球分組賽了嗎?」年輕司機問,又帶著深重的懊喪的口氣說,「國家隊輸得多窩囊啊!」

    「技術差勁。」潤生也表示惋惜,「那沒辦法。當然,有時候也憑運氣……」

    「希望渺茫喲!」年輕司機苦笑著,「中國的足球,跟中國的工業一樣落後;要跟世界列強爭雄,看本世紀末吧!等我兒子一輩人……」

    「衝出亞洲,時日不會太久。」潤生點點頭,表示同意司機的估計,「要跟歐美強隊爭雄,真是要等下一代人,球場待有明星出世……」

    「我把我兒子一定要培養成一名球星!」年輕司機得意地笑著,「三歲了,我什麼玩具也不給他玩,只給他玩小皮球,每天下班,我教他練球,南美國家從六七歲開始訓練兒童,我從兒子會跑就開始……」

    看來司機不像開玩笑,狠著勁兒說得很認真,潤生倒是動了情,附和說:「十億大國,足球輸給泰國,真是叫人憋氣……」

    老點兒的師傅吃完餅子,不屑地嘬嘬嘴,嘲笑說:「瞧瞧他倆,倒是說得投機。操那些閒心做啥?什麼足球,輸了贏了,管屁用!」

    「你只要能塞飽油餅就滿意了!」年輕司機不恭地說,也是嘲笑的口氣。他回過頭,搖搖手,對潤生說,「咱們和這些老皮,沒有共同語言……」

    潤生很有節制地笑笑,不介入他們兩位司機之間的爭議。

    「交個朋友吧!」年輕司機站起來,很義氣地伸出手,「你撈石頭吧,我包了!你撈多少,我拉多少。不說別的,單是為了足球……」

    潤生握著年輕司機的手,高興地點點頭。

    兩輛汽車嗚嗚吼著,開出沙灘,拐上河岸了,河灘的臨時車道上空,捲起濃厚的黃塵。

    「你交了個好朋友,潤娃。」長才大叔高興地說,「人家有這樣朋友,那樣朋友,你呀可是個球朋友……哈!不管咋樣,交這個朋友好得很!咱們的石頭不愁賣了……」

    潤生也笑著,沒有料到因為對球類活動的愛好,交上了有利於賣石頭的朋友,真是不期而遇的事。運氣不錯!他的心裡這樣想,真是運氣不錯哩!剛剛十八歲,一個可愛的姑娘在他連想也沒敢想過的情景下,猛然親了他一次,鍾情地給他唱「九九艷陽天……」這個年輕的司機頭一次和他結識,既沒吃他的燙面油旋餅子,也沒抽他一支煙,卻要包銷他的石頭,運氣還不好嗎?生活裡處處都向他微笑,十八歲的哥哥心裡美滋滋兒的,瞧著長才大叔憨憨地笑著。

    「抽煙!」長才大叔大聲豪氣地往潤生手裡塞煙,同時裝起旱煙袋,笨拙地把一支帶濾嘴的香煙叼在寬厚的嘴唇上,「不抽,怕啥?」

    潤生笑著搖搖頭。他沒有接受煙熏火烤的那種刺激的要求,辣刺刺的煙味使嗓子眼異常難受。他瞧著長才大叔的臉,那臉上佈滿一條條又粗又深的皺紋,這些皺紋裡,以往總是蘊藏著焦急和愁苦,使人一看便可看出他的家境的緊迫和拮据,人都說這是副苦命相。是的,困苦的憂愁在這張臉上表現得十分顯露。

    現在,長才大叔臉上的每一條粗的或淺的,橫的或縱的皺褶裡,都溢出歡悅的浪花來了。同樣,心裡的歡樂表現在這張臉上的時候,也是十分顯露的。他不會像有些城府很深的莊稼人那樣,不但會隱藏苦衷,也會隱藏喜悅。他的一切都時時表現在那張黑紅色的皺皺巴巴的臉上。有兩輛汽車同時來裝他的石頭,而且是指名道姓地要裝他曹長才的石頭,而且說好要把他堆積在沙灘上的那一堆石頭全部買走、拉完,不僅解決了他給兒子訂婚的彩禮錢,更有一層不便說破的隱情,那就是:他感到臉上有光彩了!

    他既沒有門路疏通任何可以賣掉石頭的渠道,又是笨手笨腳無法追攔汽車,撈下的石頭就堆積在沙灘上。在這遠離曹村村莊的沙灘上,撈石頭的莊稼人,既是嫉妒又是眼紅那些有門道找來汽車賣石頭的人,也是既嫉妒又眼紅那些手腳靈便而能攔住汽車的人。無法賣掉石頭的曹長才,太無能了,倒被人瞧不起了。

    現在看吧!曹長才的石頭有人指名道姓來買羅!同時有兩輛汽車,而且說定全部買走羅!曹長才被冷落在沙灘上的無人問津的局面打破羅!他咂著過濾嘴紙煙,把一隻手叉在瘦細的腰裡,挺起胸瞅著沙灘上下的莊稼人,瞅一瞅升上山頂的太陽,像是一位有學問的人在欣賞小河川道初冬清晨的自然景致哩!

    現在,三三兩兩的莊稼人,手裡掂著饃饃,利用吃貼晌的歇息時間,悠閒地轉游到長才大叔的羅網跟前來了,很關心地詢問賣掉了多少立方,那兩位司機是什麼單位……云云。

    「哈呀!你看我這號瓷錘愣種!」長才大叔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落滿塵土的腦袋,「居然忘記了問問人家是啥單位……」不管怎樣,有這麼多曹村的鄉黨到他的羅網前來拉話,是一種榮耀。他連忙掏出招待司機時吸剩的過濾嘴「金絲猴」香煙,一次抽出五六根,硬塞給眾人,不接也不行。

    潤生坐在旁邊的沙灘上,看著長才大叔的舉動,未免有點可笑,卻也終究使人高興,作為一個莊稼人,長才大叔在這裡,可以挺起腰和那些莊稼人說話了……

    一連三天裡,兩部國產的「黃河」大卡車,往返十餘次,把長才大叔和潤生的所有積壓的石貨,裝完攬淨了。三天裡,長才大嬸把糯米釀製的老糟酒罈子,搬到沙灘上來了,紅殼或綠殼的熱水瓶擺下四五個,給那些司機和裝卸工們沖老糟酒喝,如同過喜慶的大事一樣,這種熱氣騰騰的場面,震住了沙灘上所有的撈石頭的莊稼人,誰能有幸一次賣掉七、八十立方石頭呢?曹長才真是洪福洪財一齊發。那些或多或少都積壓著存貨的莊稼人,終於弄明白了緣由,把饞急的眼睛從長才有苦相臉上,移到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的紫紅光亮的橢圓形臉上來了……

    年輕的司機和曹潤生已經成為很要好的朋友了,這是最後一次到曹村的沙灘上來拉石頭,車裝好以後,他給潤生留下了單位的地址,熱情地邀請潤生到西安去的時候,一定要去找他。潤生感動地點點頭,送他上車。年輕司機剛一坐進駕駛樓,就大呼小叫著伸出頭來:「啊呀!潤生,你的信,我差點給忘了!」

    潤生接過信來,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心裡一熱,那信是曉蘭托司機捎過來的。他當即撕開,只有一張紙條,寫了短短的一行小字,約他今晚到管理站去。他把信塞進褲兜,跳上踏板,鑽進汽車,坐在年輕的司機旁邊:「捎我到三岔路口」

    「赴約會呀?」年輕的司機笑問。

    「對。」潤生第一次公開了自己的秘密,又從窗孔探出頭,「長才大叔,把我的鐵掀捎回家去……」

    汽車從曹村的河灘裡開過去,落完了葉子的一排排白楊從窗前閃過,灰色的霧霜從地上升騰起來,朝樹梢上瀰漫。潤生的心在胸膛裡,隨著飛馳的汽車在狂跳。

    「開得真快!」

    「你著急,我也著急嘛!」

    「急著回家訓練兒子踢足球嗎?」

    「今晚電視轉播國際足球比賽錄相。」

    「晤……」

    潤生也是第一次覺得,迷人的足球比賽現在失去吸引力了……

《十八歲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