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月亮貼在南塬上空的藍天上,塬坡上灑滿一層銀輝,迷迷濛濛。南塬的刀裁一樣的平頂透著亮光,勾出一條清晰的雄偉的輪廓。河川裡,水霧溶著月光,柔和而又迷離。沿著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排排楊柳,城牆一樣橫擺在河灘裡,只能看出鋸齒一樣高高矮矮的樹梢。彩彩踏著自行車,在河川公路上行駛。夜露已經潮起來,她的額頭上,有濕漉漉的涼意。

    看望景藩大叔,完全是彩彩實心實意的自覺行動。老人在馮家灘勞累一生,最後弄得很不愉快……她能理解老人的心情。馬駒哥被他趕出門來,心裡不好受;其實最難受的,還是景藩大叔哩!把馬駒哥的被子扔出門,老人自己連午飯也沒吃,夾起被捲,一氣之下走出了馮家灘……她聽在村口看見老人的社員說,老漢出村時眼裡轉著淚花花。她在醫療站上給孩子們接種牛痘,心裡想著,不管老人的作法是否合適,都應該去看望一下。他們剛剛吵罷,馬駒去了可能使老人更容易動氣。她一個人去最好,代替馬駒哥去行孝心,以減弱老人心中的憤恨。她說她是受大嬸馬駒哥托囑的,他不是笨人,會想到的。她把自己和馬駒的關係暗示出來,難道他不會感到什麼嗎?他在兒子與薛家的婚事上受了窩囊氣,丟了面子,難道不會思前想後嗎?

    會的。彩彩回味著剛才見到景藩大叔的細微末節,揣准老漢的心病了,他肯定為自己那年隔卡彩彩和馬駒的婚事難以張口了。彩彩在心裡說,甭難為情啊,大叔,你心裡明白了就好了。經過這一番波折,你看清了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也是好事,彩彩挺直腰身,很自豪地騎車走著。她又在心裡勸慰景藩大叔說,那時候我背著政治上的黑鍋,為了馬駒哥的遠大前程不受牽連,是我心甘情願地割斷了和馬駒哥的關係,我不責怪你呀!

    清涼的夜風吹著她的熱烘烘的臉蛋兒,塬坡上飄下來沁人心脾的洋槐花的清香。剛才冒充著大嬸和馬駒哥的名義,送給景藩大叔蚊帳、藥品和以奶奶的名義送去的燙面油旋餅子,表面上大方而沉靜,其實心裡咚咚地跳彈著,只怕露出破綻,弄得她和景藩大叔都會不好意思的。好在沒有什麼紕漏。現在,經過了這一番心理上的緊張,彩彩的心情完全舒展了。

    小河川道的夜色如此迷人,彩彩覺得自己忽然身體變輕了,像布谷烏一樣自由地在河川的麥田上空飛過。應該把心裡話向馬駒哥敞開了……她對他懷著一顆怎樣純淨的心啊!彩彩想著那個令人心悸的時刻。她對他該怎麼說呢?

    應該寫一封信,從從容容一訴衷腸,彩彩這樣想,那樣做要比說起來更盡情一些。

    是時候了,再也不能等待了,感情的春水溢滿胸膛了,今晚回去就給馬駒哥寫這封信……她的腳下踩踏得更歡了。

    幽深而迷濛的河川裡,傳來一聲聲布谷鳥動情的叫聲,彩彩輕輕哼起歌兒來。

    「彩彩——」

    彩彩一驚,忙收住口,迎面飛一般駛過來一輛自行車,到她跟前戛然而止,彩彩猛然聽到馬駒的聲音,忙跳下車子。「彩彩……」

    馬駒哥喊著她的名字,氣喘吁吁,抹了一把汗,愣愣地站著,幾乎能聽見他的心的跳動聲。彩彩忙問:「你咋急成這樣子,出了啥事嗎?」

    「啥事也沒有……」馬駒撩起衣襟,抹著頭上和脖頸上的熱汗,顫抖著聲音說,「我……想你……」

    「呀!你——」彩彩臉上轟然發熱了,她想不到馬駒哥這樣突然地出現在面前,在這樣寂靜的河川公路上,突然說出這樣毫不轉彎抹角的話來。她羞了,也慌亂了:「你……胡說啥……」

    「我對不起你,彩彩!」馬駒顫抖著聲音,熾烈的火樣的感情在心裡燃燒,「實在對不起你呀!」他難受得要流淚了。

    彩彩看著馬駒激動得失去控制的舉動,感到十分驚訝。她瞧瞧公路兩頭,說:「馬駒哥,你穩靜一下,這路上來回有行人哩……」

    「彩彩——」馬駒仍然聲音顫抖,難於控制,終於說出了要說的話,「我今晚到你屋吃飯,大婆給我把心裡話說透了……」

    「哦……」彩彩心裡猛地一跳,慌忙說,「俺奶給你……亂說了些啥呀?」

    馬駒瞧瞧公路兩頭,難為情地提議:「咱們到……河堤上去,這兒不好說話……」

    彩彩看著馬駒難為情的樣子,猜摸到八九成了,肯定是奶奶把她的心事告訴給馬駒哥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沒有等得及她給他寫信,卻由奶奶把話說透了。馬駒哥明白地約她到河堤上去,那兒樹大林密,夜晚無人走動。女兒家的羞怯心使她不禁發問:「啥話嘛……還要到河堤上去?」

    「到河堤上再說。」

    馬駒已經推著車子,離開公路,走到麥田間的機耕大道上了。彩彩略一遲疑,甩甩頭髮,也跟著推上車子下了公路和機耕大道交叉的漫坡。

    她和馬駒推著車子,並排走在麥田間的機耕大道上。白楊的葉子發出輕微的響聲,夜裡的河川,空氣中瀰漫著麥苗和槐花的混合氣味,撩撥著人的心胸。他們現在是有意躲開公路,去到夜晚裡人跡罕至的河堤上去談情說愛,這還能含糊嗎?那令人心悸的時刻就這樣在人還沒有充分準備的時候來到了,啊呀……

    「彩彩,大婆把志強叔的那些材料給我看了。」馬駒大聲說,「嘿呀!不可想像——實在氣人!」

    「噢!」聽到馬駒說著關於父親的事,彩彩稍微冷靜下來,「你看了也好。我也打算讓你什麼時候看一看哩!」

    「整人整得眼紅了哇!」馬駒激憤地說,「連《中國青年》上登著志強叔光榮事跡的文章,也當作罪證裝進整人的材料袋子裡……」

    彩彩默默地走著,沒有說話。

    「我一口氣讀完那篇文章,我……流眼淚了。」馬駒動情地說著,「那篇文章寫得好,志強叔的事跡也著實感動人呀!我今晚才比較全面地瞭解志強叔的人品了。」

    彩彩仍然默默地走著,沒有說話。除了僅有的一張照片,她至今也想像不來父親真實的面孔,真實的笑聲,真實的走路的姿勢……她從奶奶,母親和善良的鄉親們的嘴裡,自小已經形成了一個越來越堅定的信念:父親是上個真正的父親。她和他,都是根據死者的遺物和鄉親們口頭的傳說來理解父親的啊!

    「彩彩,咱們明天去給志強叔……燒幾張紙。」馬駒沉重地說,「讓他知道,馮家灘人沒有忘記他。」

    「嗯!」彩彩低聲應著,點點頭。

    兩人都不再說話,在坑坑凹凹的機耕大道上默默地走著,自行車的鏈條有節奏地軋軋響著,走上河堤了。

    楊柳的枝葉遮擋著月光,河堤上幽暗而安謐,稻田和水窪裡青蛙的叫聲響成一片,更渲染出河灘的寂靜。

    「彩彩——」馬駒輕輕地叫。

    「嗯……」彩彩應著。她知道他有話要說,等待著。

    「我冤枉了你的心……」

    「……」

    「唉!嗨!」馬駒猛然撕開胸脯上的衣衫,在穿著背心的胸膛上用拳頭擂著,捶打著腦袋,撕扯著頭髮,一聲聲沉痛的唉歎從嘴裡連續湧出來。

    彩彩嚇慌了,急忙拉住馬駒的手臂,顫著聲兒問:「你咋咧……你說話呀!」

    「大婆給我說……唉!」

    「說啥來呀?」

    「大婆說,俺爸不要你跟我……」馬駒痛苦得說不出話,「你跟文生訂婚……是為了不影響……我的前程……」

    「啊……」彩彩聽著,一陣暈眩,「嗚」地一聲哭了,她站立不住了,支撐她沉默到今日的那一根無形的支柱,現在被馬駒哥扯斷了,她一撲跌進馬駒的懷抱裡……

    「我實在對不起你……」馬駒抱住彩彩說。

    「甭說了……啥話也甭說了……馬駒哥呀!」

    馬駒立時閉了口,一切解釋對於她都是多餘的,任何最誠意的道歉都顯得蒼白無力。馬駒張開雙臂,把彩彩更緊地抱在懷裡,猛烈得近乎瘋狂地吻著她的頭髮,臉頰,嘴唇,嘗到了她湧流在臉上的淚水的鹹澀。

    彩彩被馬駒哥強悍的男子漢的氣勢包圍了。生活過早地教給她的過多的理智,頃刻間灰飛煙滅了,她忘情地伏在馬駒哥寬闊的胸脯上……

《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