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

    吳玉山老漢悄沒聲兒地哭了。

    老漢蹲在院子圍牆西角的豬圈門口的碌碡上,雙手撐著花白頭髮的腦袋,淚水吧嗒吧嗒滴落到褲襠下面的青面碌碡上。

    玉山老漢今日才瞅住了痛哭流淚的一個好機會。老伴到她妹子家去了,兒子和媳婦也出門去了,他可以舒心地哭一場,讓多日來聚積在咽喉下面的苦水暢活地流洩出來了。想到矮矮的圍牆西邊的東鄰和西鄰,他控制住自己,不能嚎出聲來,免得他們幸災樂禍。

    老漢太痛苦了,滿眼洶湧而出的淚水和同樣綿綿不斷流出的鼻涕以及嘴角淌出的粘液攪和在一起,擦不幹,抹不淨,把一張皺紋巴巴的臉弄得十分骯髒,粘液從下巴頦上滴下來,滴在胸襟的棉襖上,也弄得濕糊糊一片,他已經無心顧及了。

    兩頭即將出槽的大白豬,扭著笨重的身子,在圈裡蹣跚,不時揚起頭來,瞅著它們的主人,鼻腔裡發出哼哼的響聲。笨豬也通人性,他把它們從一尺長的毛崽養成這樣兩個龐然大物,有了感情了。可它們畢竟不能人言呀!

    他老伴的妹妹的丈夫,他的「挑擔」,被公安局逮了!

    手銬!一雙藍錚錚的鋼鐵傢伙,套在挑擔的手腕上,寒光凜冽!挑擔那一雙又細又嫩的手腕,怎能招得住那鋼鐵傢伙的箍匝呢?聽說那鋼鐵裡頭帶有鋸刺一般的鋼刺鐵牙,戴的人稍一擰扭,那鋸刺就越緊緊地往肉裡扣呀!

    玉山老漢抬起淚花模糊的老眼,就瞅見高高地聳立在小院裡的二層閣樓。那被塗飾成天藍色的門窗,天藍色的鋼棍圍欄,也都嘲笑似的瞅著他。這座高高地聳立在兩邊低矮的莊稼院房屋之上的新式建築,使鄰人羨妒,使他自矜,多漂亮的樓房?現在對他嘲弄地瞪起眼睛了。

    他突然心裡一橫,產生了一個十分惡毒的心計,他盼這閣樓突然倒塌,把他壓死,他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挑擔姓鄭,小名碎狗,官名建國,小河下沿鄭寺村人。他和他先後娶走了小河北岸張家堡張老五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成了一副「挑擔」。

    姊妹倆只差一歲,個頭長得相差無幾,模樣都俊,胖瘦幾乎無差,乍看像一對雙生。細看呢?妹妹比姐姐更水色一些。比較起來,吳玉山卻更喜歡他娶的老大。他有種感覺,一種不易說清楚的感覺,居家過日子,老大更有心計些,也就更可靠一些。二姑娘的水色雖然濃一層,似乎性子太強,不好撫弄。

    許是姊妹倆年齡相近,摸樣不分彼此,於是就形成誰也不服誰的局面。大姑娘能紡一把細線,織一手好布,二姑娘織出的花布和紡下的細線絕不比姐姐差一分成色。姐妹倆爭強好勝,互不服氣,少了一般姊妹之間大讓小,小敬大的情分。這種微妙的關係,隨著姊妹倆一前一後的出嫁,就延伸到吳玉山和鄭碎狗兩個男人和兩個家庭的關係之間來了。

    吳玉山家道小康,吃穿不愁;鄭碎狗家亦屬小康人家。誰料婚後一年,碎狗的二弟被抓壯丁,賣地交款,避了災難,卻沒了地。禍不單行,母親猝然而歿,一個小康家庭急驟衰敗為日愁三餐的窮漢。老父親無力挽救,把兄弟三人分開,自奔前程,免得再遭壯丁之苦。

    除了一身重債,鄭碎狗再沒分得什麼有價值的家產,他在西安一家鞋鋪當學徒,學習抹褙子的手藝,只管飽肚子,沒有收入。二姑娘常常在揭不開鍋時,夾著小口袋來找姐姐。大姑娘同情妹妹,一升米,三升面,常有周濟。時日一長,也就有點厭煩,在把米面裝入妹妹張開的口袋時,忍不住奚落:「日子泛長了,叫人把你周濟到啥時候去?」妹妹一聽,倒提起口袋,把裝進去的米又倒出來,甩手走掉了,從此,再也沒登過姐姐家的門檻。

    吳玉山說:「看看看,這下把妹子和妹夫得罪下了,既然周濟人,就甭說難聽話,還能落下個人情。」

    妻子卻不後悔:「在娘家時,連一聲姐也沒叫過我,好逞能哩!這會兒認得我這個當姐的了!吃了人家的米面,還不領情,倒是我該向她低三下四去賠情?」

    姊妹倆就這樣絕了情。

    吳玉山心裡其實倒高興,再不擔心有人來要米討面了。她是她的親妹子,如果自己出面干預,妻子肯定不高興,而妻子自己出面阻斷了那個關係,倒好。實在說,「挑擔」那一家,真是個填不滿的窮坑……

    星斗移轉,世事大變。沒過二年,全國解放。鄭碎狗從小小的學徒一下子翻身立起,成了公家幹部,穿一身四個兜的藍布服裝,年節時出現在老丈人家門樓裡,和吳玉山面對面稱兄道弟的時候,吳玉山一下子覺得自己臉上無光,矮了半截。老丈人再不「碎狗長」、「碎狗短」地奚落了,也不叫「老二」了,出前攆後叫著「建國」的名字。吳玉山很快明白,鄭碎狗已經取下一個官名叫鄭建國。

    鄭建國春風得意,滿口洩出一串串新名詞,叫老丈人和老農民吳玉山似懂非懂。他說新成立的市政府,已經調他當幹部了。

    二姑娘自然更是揚眉吐氣,說話也嗲聲嗲氣,手也總是塞在褲兜裡不往外拿,話中不斷地冒出一些鄉村女人難以理解的新名詞,令老母親和姐姐吃驚。自然,最尷尬的還是大姑娘,妹妹似乎早憋足了心勁,就等著這一天圖得報復,那眼角總是不屑地瞟著姐姐,叫姐姐越看越不自在。

    傍晚分手時,矛盾終於公開化了。二姑娘從褲兜裡怏怏地摸出一迭票子,當著父母的面擱到桌子上,對姐姐和姐夫說:「前二年受苦時,吃過姐家二斗三升面,八升小米,我都記著,現時,折價一次還清,我也去了心裡的疙瘩。」

    吳玉山愣住了,連連擺手,燒臊得臉孔赤紅,像挨了一記耳光:「這算說的哪兒的話……」

    妻子煞白著臉,早已不能忍受,抓起票子,一把甩出去,滿屋都是飛舞著的人民幣:「你男人當官了,你當官太太了,俺不眼紅!甭在我跟前擺闊耍燒包!我那二斗三升白面,八升小米,全當餵了狗咧!餵給了一條喂不熟的狗……」

    姊妹倆當面罵了起來。

    從此,姐妹倆絕了往來。遇人說起家道,吳玉山和妻子,誰也不要提起這個挑擔和妹妹,他只是零零星星聽說過,挑擔在解放後的十幾年裡,官兒從小到大,不停地往上升,至於升成幾品,他也搞不清。他本來就對城裡政府的官職稱謂粘粘糊糊,分不清高低。他和妻子已經有了兩兒一女,雖然不易,卻還保持著一個小康的狀態。他人極忠厚,平和,有一個中農成份,也不能在村子裡當什麼幹部。他憑了勤謹和忠厚,人緣也好。列論誰在吳村當幹部,他都是最可靠的社員,從不使好搗蛋,人叫他「老好玉山」,他欣然領受,不管屬褒屬貶。一些技術性極嚴格的活路,譬如撒種,譬如培植稻秧,非他莫屬。另有一些髒活累活,幹部指派不動氣壯聲硬的貧下中農,往往就指派吳玉山去幹。他不撥不挑,干了,干了也就掙下了大工分。無論技術性很強的農活兒或人人討厭的髒活,都是生產隊的高工分,別人也說不出意見,他的日子倒是混得嚴嚴窩窩。這樣,兩口子憋著氣兒,從來也不去求妹妹和妹夫救助什麼。

    物換星移,江河改道,世事變遷——什麼事都不會永遠一成不變。

    吳玉山被敲門聲驚醒,再一聽,確實有人敲門,一動腳,先蹭醒了睡在火炕另一頭的老伴。老兩口穿戴齊備,先後下炕,為了防備不測,玉山順手撈起一根木棍,走出裡屋,輕步走到街門口,由老伴先發問:「誰呀?」

    門外傳進一聲陌生而又顫驚的聲音:「是我,姐。」

    「你是誰?」吳玉山摸不著頭腦。

    「我是建國,姐夫——」

    老伴「嘩啦」一聲拉開門栓。

    老兩口擁著妹夫走過院子,進入裡屋。電燈光亮裡,才真正使吳玉山夫婦吃驚了,不由地同聲驚歎出一聲「媽呀」來。妹夫鄭建國,臉上結著血癡,一條腿跛著,頭髮蓬亂,形容憔悴衣服骯髒,邋遢不堪,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我遭難了。」妹夫坐下來,咕咕咕喝下一碗水,才說了話,「我今黑要是逃不出來他們就把我打死了!」

    無需再細問什麼,老倆口就知曉了七八成,鄉城裡外都在鬧造反,妹夫在省城當官,大半也是逃不脫,老伴已洗手和面,他給妹夫打洗臉水。

    妹夫在他家後院儲存柴禾的小房裡藏下來。

    他不無擔心,完全深知此種行為的可怕後果,但不能把妹夫攆出去送給那些要收拾他的人。老伴似乎已不記前嫌,盡其所有,用細面給他調養摧殘得令人傷心的身子。擔心是難免的,而當那些胳膊上戴著紅袖章的人乘車追尋到吳玉山的門樓下來的時候,他卻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勇氣。

    「鄭建國,我的挑擔?不錯,有這個闊親戚。」吳玉山氣呼呼地說著,罵了起來,「他當官為宦的時光,從也沒踏過我的門檻!我至今也不知人家腰有多粗,官有多大喀!人家看不上咱窮親戚,咱也不想沾他的光。他這回成了反革命,與我何干?我是有光不沾,有害不受!你們到村裡打聽一下,看俺村誰見過俺一家和鄭建國家有一回親戚往來?」

    鄭建國從柴禾堆下的紅苕窖裡爬出來,躲過了這一關。他住下來了,隨之又被姐夫和姐姐轉移到他們的大女兒家。

    災難把相違近二十年的姊妹和挑擔的關係恢復了,真是患難見得姊妹情。

    似乎是對妹夫經受的災難的補償,起初官復原位,後來又升了,當著什麼局長。

    鄭建國一出馬上任,就把吳玉山的小兒子招為國家正式工人,後來在工廠戀下一個媳婦,小兩口在居民樓上有一個雖不寬敞,卻也安樂的小窩,避免了兩個兒子分家爭論家產的矛盾,令村人羨妒莫及。

    兩年分田自耕自收,吳玉山真是如魚得水,囤裡攢下成噸小麥,折子上摞下一筆小小的存款。莊稼人生活中有三件大事:娶媳婦蓋房置田地,解放後只餘下前兩件了。吳玉山是個地道莊稼人,日夜思謀的大事,也不會超脫。不過土地雖分給他耕種,卻規定不許買賣。女嫁了,大兒子也娶過媳婦了,唯一的心願,就是在閒置多年的小院裡撐起三間瓦房來。在蓋置新屋的問題上,兒子和他沒有異議,甚至顯得比他更迫不及待。只是在房子的形式上意見不一,他要蓋木料瓦屋,可以搭木板樓,樓上可以扎糧囤,放置雜物,實用一些。兒子卻堅持要蓋樓板平房,乾淨,漂亮,能堵死老鼠。父親很和悅地同意了兒子的意見,因為房子畢竟是為兒子蓋的呀。

    兒子在西安一家工廠做合同工,吳玉山親身張羅建築材料。他找到鄰村一家三戶聯營的水泥預製品廠子,三十來歲的廠長接見了他。

    「樓板多少錢一塊?」

    「得看你用多大尺寸的。」

    吳玉山掐一掐自家的地基,廠長替他換算成公制米尺的尺碼,正適宜用長度三米三的樓板。

    「三米三的樓板,啥價?」

    「三十塊。」

    吳玉山倒吸一口氣,窩在肚裡,好貴的價錢!他掏出煙鍋,點著火,開始盤算,一間用十二塊,每塊寬一尺八,只有兩丈一尺六寸的深度,扎兩個小鋪,太窄了。用十五塊樓板,房子有二丈四尺的宅深,剛好可以扎開兩個寬敞的小間。十五塊樓板一間,三間需得四十五塊,需得一千三百五十塊人民幣,這賬好算。

    「這價還能『活動』不能?」吳玉山問。

    「能嘛!怎麼不能!」三十歲的廠長揚著頭,斜支著一條腿,掂著煙卷,大不咧咧地說:「誰把世事治死了?」

    「咋樣『活動』呢?」吳玉山探問。

    「沒個一定哇!」廠長撣撣煙灰,「三十塊賣哩!二十塊也賣哩!十塊八塊還賣哩!有時候一分不要白送人哩……」

    吳玉山瞪起眼,警惕地瞅著這位中年農民,他一身不土不洋的裝束,頭髮比城裡人還留得長,說話二里二氣,是不是在耍笑他老漢?是不是料就他掏不出買樓板的票子?他心裡十分反感這位農民,廠子也不知辦得咋樣,不過能賺幾個錢吧?看你神氣得不知該咋樣說話了!

    「真的!」廠長大約看出他的疑惑,肯定地說:「你老漢要是能給我買來一噸平價鋼材,我給你一塊按二十塊錢算賬;你能買來兩噸,我給你一塊只算十塊錢;你能買來三噸,我白送你四十五塊樓板;你能再多買來,我給你找錢。咋樣?你老漢這回不嫌貴了吧?也不必問我咋樣『活動』價了!」

    吳玉山還是不大明白這當中的秘密,低著頭,抽悶煙,思謀這樁交易之間的關係。

    「道理很簡單,老漢。」廠長說,「平價鋼材八百多塊一噸,議價鋼材一千二,黑市鋼材一千七。我買不到平價貨,連議價貨也弄不到,按黑市貨價折算,一塊樓板就是三十塊了。你能給我尋下一噸平價貨,我就省下一半本錢。你能給我尋下三噸平價貨,我權當是議價貨,也節約一千多塊成本,把你四十五塊樓板的代價就折合進去了,所以我白送你。這下明白了吧?」

    「噢!噢噢噢。」吳玉山明白過來,豁然開朗,怪道他敢白送給人樓板哩!

    「你想想,老叔,看看你有哪個親戚在政府,在工廠,或者有門道兒,能弄來平價貨,議價也行哩!」廠長說,「我是不會虧你的。」

    倒是廠長提醒了他,他想到了挑擔。他又不便一時說破,顯得迫不及待,而且還沒把握性兒哩!他故意裝出莫可奈何的神氣說:「這麼好的事……只可惜……咱粗笨莊稼人出門去,兩眼烏黑,能認識那位……賣鋼材的公家人哩?」

    「那你就掏三十塊錢的價吧!」廠長說。

    吳玉山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慢洋洋走了。

    回到家,吳玉山把這件事和老伴說了,老伴立即慫恿他去找她的親妹夫。兒子恰好也回來了,同意母親的意見,必須由父親親自出馬。由兒子去找姨夫,顯得不夠鄭重,晚輩人嘛!女人去可能說不清楚,貽誤大事。

    第二天,吳玉山搭車進西安去了。

    真是難以想像,鄭建國和妻妹表現出動人的熱誠,簡直使他受不了了。他聽著他們爭相說著熱誠關照他的熱言炙語;爭相給他遞煙沏茶;軟椅子已經夠軟和了,兩口子還是把他拉到沙發上坐下來,更軟;一連端到桌子上七八盤菜,還炒,三瓶酒打開了,還在櫃子裡往出取……

    三噸鋼材,區區小事,挑擔把一張親筆寫的紙條交給他,妻妹又給他的背兜裡塞滿了糕點,糖果,蘋果和鴨梨,真是親得不能再親了。

    他把那張紙條遞給廠長。

    吳玉山看見,這位腰裡像固定著一根鋼棍的廠長彎下腰來了,那雙喜歡望著天空的眼睛對著他嘻嘻地笑,而且輕聲細語地開了口,肯定地說:「老叔哎!你要是再能搞到三、四噸平價貨,我給你白送兩層樓房的樓板。」

    吳玉山搖搖頭,弄兩層?經濟力量不行喲!

    「兩層樓板省多少?二千多!你只需買磚和窗門,就行了。」廠長給他謀劃,很誠懇:「一層平房,夏天熱得撐不住哇!而今都時興蓋兩層,夠氣派!」

    到挑擔家走了一趟,拿了一張紙條,就換下三間平房的樓板,一分不花。他無論如何弄不清這裡頭究竟使著什麼神竅,而突然得到的好處卻使他高興,也使他有點不安。他的心裡確實有點不踏實,因為這價值一千三百多塊錢的樓板得來太容易了,太輕鬆了,這使一生習慣於以沉重的勞作和廉價的汗水換取極小報酬的老莊稼漢心裡失去踏實感了。想想吧!他正月裡逮兩頭豬崽,整整侍喂一年,長得好長到二百五六十斤,賣下二百元,已經高興得什麼似的,村人鄰居都說他是「豬命」哩!現在,他乘公共車只花得一塊多錢車費,就賺下三間平房的樓板的價值,這樣賺階發財,自然快得叫人不敢再往下想了!拾錢也得彎彎腰哩!

    兒子似乎沒有這種多餘的複雜的負擔,一聽完父親的敘說,毫不遲疑,提出要蓋兩層閣樓,和水泥預製品廠廠長不謀而合。兒子在外面做合同工,經見比父親要多要廣,他說外頭(指城裡)的人現在都是想著方兒掙錢,抓錢,說掙大錢的人其實並不出大力,而出大力的人其實只能掙小錢,言語之間,連父親那種笨拙的掙錢辦法——譬如養豬——也不無嘲笑的意味了。

    吳玉山又進了一次城,找了一回建國,討回一張紙條……三間兩層樓房的九十塊樓板全有了。

    隔了幾天,天擦黑時,一輛半新的吉普車開到吳村來,停在吳玉山家門口,走下水泥預製品廠廠長,硬把吳玉山拉上車,一直開到城裡去,一定要吳玉山給他引見鄭局長。

    其時,夜已黑定,家屬住宅樓上一片燈火,放出電視機和錄音機雜混的音樂。廠長和另一位青年,把一台大彩電抬進建國的住房了,吳玉山引著路。

    此後,水泥預製品廠廠長就直接和鄭建國來往了,再沒拉扯吳玉山去當媒介。他的兒子也辭了合同工,給水泥預製品廠當採購員了,和那個廠長十分親密……

    老漢似乎預感到,事情要壞,就壞在那裡頭?

    吳玉山默默地淌了半天眼淚,心裡鬆泛了,頭卻有點隱隱作疼,四肢軟倦,心力和體力都十分疲憊,打不起精神。往昔裡,薄霧迷濛的早春清晨,他背一隻破舊的竹條籠,走出村子,走過木板小橋,走進熙熙攘攘的桑樹鎮的豬羊市場的時候,心勁多高漲啊!為了逮到一頭稱心的仔豬而又能少出一塊價錢,他耐心十足地和賣主磨牙。當他背著小豬崽又精神抖擻地走回自己門樓,把捆禁得麻木的小豬放進土圈的時候,一個偉大而鮮活的希望就在心裡躍動了!艱難的生活反倒使他頑強地去爭取,而過分輕易的摘取反倒使他失掉了那種生活的信心。他想過,如果憑他餵豬掙錢,到死也甭想撐起這樣體面的樓房。現在,自家的兩層樓房豎立在小院裡,十分顯眼,異常醒目,唯其因為它來得太容易,太輕易,使他沒有經受這個果實奮鬥過程中的艱苦,現在也就失掉了得到這個果實時的快樂,使人心裡缺那麼一點什麼說不清的東西。

    現在,當他意識到這種果實是以「挑擔」鄭建國手腕上那個冷冰冰的鋼鐵手銬換來的時候,吳玉山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了,無臉揚頭欣賞那樓房漂亮的外觀了,甚至失去對豬的熱情了。

    掩閉著的街門嘎吱一響,老伴走進來了。

    吳玉山蹭地站起,觀察老伴的臉色,灰塌塌的,準沒好結果。她昨日就去城裡妹妹家了,給那個被逮走了男人的妹妹勸慰和寬解,幫助料理家務,一個富裕安樂的家庭,完全亂套了。

    「建國而今咋樣?」他迫不及待追進屋裡。

    「還坐悶庭子哩!還沒……定下啥……」老伴說,「可憐死了!全是給旁人幫忙,賣給了鋼材木材,這下倒把自己的手壓死了!」

    吳玉山悶住頭。不問了,他擔心,挑擔的事不會輕鬆卸掉。雖說有些人是翻臉不認人的角色,可水泥預製品廠廠長給他家抬的那台大彩電,卻是他親眼經見。傻子也能估摸,凡是晚上悄悄摸到妹夫家裡去的那些人,誰會空手去呢?空手能弄來鋼材嗎?旁人不說,自己的兒子一下子被水泥預製品廠廠長拉去,嘗以重薪,當採購員,憑什麼呢?

    「他……唉……」過了半天他才吭聲,他想問,他姨怎樣?怕是該哭成淚人了?臨了卻說不出口,他覺得自己對不住建國,也對不住娃他姨,弄得人家家裡七零八散,自己卻住洋樓……唉!

    「他姨倒是臟腑硬!」老伴說。

    「噢?」吳玉山猛乍一下抬起頭。

    「人家他姨到底是城裡人,經得多了,見得廣了,遇事不亂套套兒,心裡難受當然也難受,全不像咱鄉下人,遇見這號事,只是沒頭沒腦地哭!人家他姨心數不亂——」老伴頗帶著敬佩的口氣說,「該尋誰就尋誰,叫他們現時站出來說話。我去了兩天,只見了她一面,整日整夜在外頭跑著,半夜回來了,天明又走了。我聽她說了一句半句,找『打勁人』哩……」

    「噢噢噢!」吳玉山點點頭,心裡也佩服起娃他姨來了,這號事要是擱在自個身上,老伴早都嚇得成了沒頭的蒼蠅——亂撲亂飛了。娃他姨有心計,撐得住,「對對對!哭頂啥哩?哭死又能頂啥哩?倒是娃他姨有主意。」

    「那女子自小就有心數……」老伴以姐姐的身份說。

    「怕是這多年經見得廣……」吳玉山補充說,「在人家家裡出出進進的人,哪個是笨佬兒?除非我!」

    院裡一陣腳步聲,他聽出來,是兒子友年。

    友年走進門,身後跟著水泥預製品廠廠長。

    吳玉山急忙立起,簡直有點不堪等待之苦,急於要問兒子和廠長,那場官司打得怎麼樣?結局如何?

    「案子還沒結。現時,全看那些作證人的態度。」兒子說。「作證人要是一口咬定說沒那回事,俺姨父就沒有啥事了,作證人要是不……」他不說那種可以預料的糟糕結局了。

    「法庭怎樣問你倆?你倆怎樣應答的?」吳玉山忙問。

    「他法庭甭想從俺倆嘴裡掏走一個有用的字!」廠長瞪起眼,輕輕地拍一巴掌桌子,「在鄭局長沒出事之前,公安局來人尋我,我一口就回絕了,沒有!咱沒給鄭局長一分錢的東西!而今還是這話,沒有!挑斷牙筋還是沒有!」

    人怎樣說假話?怎樣把假話當真話說?就像水泥預製品廠廠長這樣說。吳玉山瞧著廠長嘴硬牙硬的神氣,雖然他替自己的親戚包攬禍端,而心裡卻有點害怕,自己的兒子和這樣的人共事,似乎潛伏著某種危險,然而他此刻還顧及不到這些。

    「老叔哇!我跟你見頭一面,就看出你是個實在人,講信用。」廠長說,「我在俺村活了三十多歲,俺爸只教給我倆字的活人原則『義氣』。不講義氣的人,那就算不得人!鄭局長給咱支援了鋼材,咱的廠子才發展了,這是實情,我不昧良心的。咱的廠子辦起來,買不下鋼材,生產停頓了,工人工資開不出去,我急得想跳井!虧得你給我介紹認識了鄭局長,才起死回生了!咱而今掙了錢,不瞞你說,今年真的掙下錢了,咱心裡過意不去,給鄭局長送一點東西,全是報恩哩!全是心甘情願喀!現時,鄭局長受難,咱掙下那些錢,也覺得寡味哩!要是放在那些小人身上,他才不管哩!只要自個日子過得舒坦!唉……誰要俺爸自小就教我講義氣哩……」

    吳玉山老漢連連點頭,這些話正投他的脾性。他一生老好,從不和人胡說八道,講道理,重義氣,最瞧不起那些紅口白牙耍賴的小人。他在認識廠長至今的一二年時間裡,對這個人印象說不上壞,總覺得和自己是兩路人,說好聽些,他是老式莊稼人,廠長是新式莊稼人,距離甚遠。現在,他發現了這個廠長和自己相通的一點:「義氣」,覺得一下子可以通話了,接近了。

    「廠長真是一條好漢!」兒子附和說,「人家法院人單獨跟俺倆談話,說廠長的賄賂行為,腐蝕了公家幹部,把一些老幹部都拉下水了。他不怕,比法院的人還口氣硬,誰腐蝕誰來?公家允許農民辦工廠,咱農民感激不盡政府的好政策!可只號召辦廠,不給材料,咋能辦好?鄭局長響應黨的號召,扶持農民致富,分給咱一點鋼材,咱的廠子才活了!咱心裡過不去,給鄭局長送點點心,燒酒,這是真的!再說啥『彩電』啦,票子啦我敢拿頭打賭!一下子把法院的人堵住了!」

    廠長聽著,很神氣地吐著煙圈。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鄭局長的案子,關鍵有兩宗事,一宗是南郊大塔區建築公司的事,一宗是城裡一家街道工廠的事。廠長說,「俺倆跟姨姨商量好了,城裡街道工廠的事,由她去找人解決。大塔建築公司的事,我去通融。這兩個疙瘩,只要能私下『消化』掉了,鄭局長就沒一點事了,日後出來還是局長!萬一不行,『消化』掉一個,問題就縮小到一萬以內了,也就沒太大的事咧!」

    吳玉山此刻才醒悟了,自己完全是個廢物,大笨蛋一個。大家都在積極地替挑擔「消積化食」,拯救受難的人,自己卻只會蹲在豬圈邊上流眼淚,真是透頂的沒出息!他現在明白了大體局勢:公家要把建國打入牢獄,而許多人正在想法把他救出來,都在緊張地秘密地鬥著心眼。想到要把建國打入大牢的人,他感到害怕,他自小就對法院有一種畏懼心理;想到廠長和娃他姨這一幫要拯救建國的人,他覺得他們厲害;而想到自己,不僅覺得自己無能無用,實實在在也是摸不著頭緒,尋不見眼隙。他一時難得判斷出來,究竟誰能鬥過誰?

    「法院還要找你哩!」兒子說,「這是讓我捎回來的傳票。」

    吳玉山心一抖,瞅著兒子手裡那張印著幾行字的紙頁,竟不敢伸出去接。年近六十,他一生沒動過訴訟之事,而今要接受法院的傳稟了!

    「你啥也甭說。」兒子說,「只說不知道。」

    「裝糊塗。」廠長說,「你說你是個笨莊稼人,啥也不曉,任他問啥,都說不知道,叫他們來問我!」

    天色微明中,吳玉山老漢背著一隻破爛不堪的布兜,兜裡裝著兩塊鍋盔,上路了。他接受法院的傳稟,要去城裡一家法院了。

    濃霜蒙地,一片冬天的蕭剎景象,干冷干冷,不見鳥雀。

    往昔裡,這個時光該是他扛上傢伙去田地上工幹活,今天卻去打官司。

    「啥也甭說,只說不知道。」

    「裝糊塗。任他問啥,只裝糊塗!」

    兒子和廠長的話在心裡迴旋,在耳畔轟響。

    昨日黑夜,輾轉反側,簡直要把火炕踢騰塌了,還是難得入眠,不管怎樣痛苦,他最終還是作出了抉擇:裝糊塗,這是唯一的辦法。吳玉山沒旁的本事,裝起糊塗來,真像個粘粘糊糊啥也不懂的糊塗佬兒。

    他走著,腳下的土石公路蒙著霜花,雖然主意已定,料也萬無一失,而腳步仍然感到沉重,提不起抖擻的精神來……

    1986.1.於白鹿園

《陳忠實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