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

    「吃了火晶兒想板柿!簡直是牛籠嘴——尿不滿嘛!」

    劉廣生雙手攥著鐵掀,前躬後撐著腿,三五下挑開一道水口,渠水嘩嘩嘩流進乾燥的玉米田畦兒,心裡還叨咕著這幾句話。

    他被一件事纏住心,犯著難。難得發冷發燒,拿不定主意:「到底怎麼辦呢?」

    夏收後,他的副手——分管副業的副隊長趙志科,跑進他的院子,高興地告訴他,和城裡紅星機械廠的砂石合同訂成了。

    「我把嘴唇能磨掉一層皮!給俺老子也沒說過的好話都說了,總算訂成咧!一千五百立方,每方八塊,一萬二千塊!不容易啊!政府一提倡社隊搞副業,誰家不想在河灘撈油水?砂子石頭堆成山,尋不下買主……」

    「還是你辦法多,會說話!」廣生也興致勃勃,讚揚小伙說,「有這一萬塊副業收入,咱河灣西村的戲就好唱囉!好!」

    倆隊長高興,全隊社員更高興。

    剛拉了兩天石頭,志科給廣生隊長說:「基建科程科長頭回來河灣西村勘察石料現場時,在他屋吃過一頓蒸紅苕,到今還在誇:『河灣紅苕好!瓤子乾麵,沒污染……』」

    「那容易,程科長再來了,咱蒸給他吃……」廣生笑著,不在意地說。

    「你傻的!人家堂堂一個科長,為吃一頓紅苕,跑七十里?」志科斜著神秘的眼色,瞧著廣生說,「那意思……」

    廣生聽明白了「那意思」「噢噢噢」笑著,隨之乾脆地說:「把我那紅苕裝一口袋,你明天跟車給程科長送去!沒啥,自家的土產貨喀!」

    第二天晚上,志科又來到廣生家。

    「啊呀!這下倒把麻達惹大咧!」

    「咋咧?」

    「司機聽說給程科長送了紅苕,也……」

    廣生這下不好乾脆答覆了。五輛汽車,七八個司機,他是拿不出這麼多紅苕送人情的。他皺著眉,悶了半天沒說話。

    志科幫他出點子:「乾脆,從隊裡紅苕窯裡取……」

    「那是種子!」

    「可他們已經開了口!」

    廣生沉思半晌,最後吩咐兒子把分管農業生產的副隊長生旺叫來,一塊商量。

    這是個硬傢伙,一聽就崩了:「少胡弄這些曲離拐彎的事!終久是麻煩!」

    「那好!這副業只好收攤!」志科賭氣說。

    「噢!撈不上油水就撕合同呀?」生旺瞪著眼說,「他敢……」

    「你沒辦『外交』,不知當今辦事難!」志科說,「我愛弄這號曲離拐彎的事嗎?我……」

    看看兩位副手頂碰起來,廣生居中調解說:

    「都甭急,咱商量嘛!都為咱西村翻身嘛!又不是為自個的私事!」

    「幾麻袋紅苕,倒是值不了幾個錢!」中年副隊長鬆了口,態度平和了,「我看那個帳,叫會計沒法走……」

    「好走好走!按損耗報銷!」志科早都想好了點子,「咱留的紅苕種子,哪年春天不爛掉千把斤,全當爛了扔咧!」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只好如此!廣生同意了,說:「咱給社員把事說明。丟了這個副業,確實可惜!」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過了三五天,志科又來到廣生屋裡,一進門,就發牢騷:「廣生叔!這副業外交,我實在沒法搞咧!」

    「咋咧!」廣生問。

    「我沒臉再向你開口,我又沒辦法……」

    廣生預感到又有新的索要……

    果然,志科難為地說:「程科長那次來,看見咱河灘有稻地,問大米好搞不好搞?說他女人是南方人,至今吃不慣麵食……那個串臉胡司機組長,看見咱河灘壩上的楊樹,說他家蓋房還缺木料……你看,給吧,不合法;不給吧,副業搞不成;有的生產隊為訂合同,蔬菜糧食,愣給人家塞!你說,我這副業隊長咋當?」

    「唔!這簡直是沒底洞嘛!」廣生心裡暗暗叫苦,再把生旺叫來商量嗎?再給社員開會說明嗎?他為難了,說:

    「甭急!這回甭急!叫我計謀計謀!」

    「程科長悄悄說,要是能給搞些大米,在石頭量方時,給咱放寬……」志科說。

    「放寬?啥意思?」廣生問。

    「多算些嘛!多算上百十方石頭,價值一千塊!」志科說:「程科長的意思,不會叫咱吃虧!」

    「啊呀呀呀呀!」廣生聽了,嚇得歎出聲來,一迭聲給青年人說:「不敢不敢不敢!志科,咱絕對不敢冒領公家的錢!這程科長,是個黨員不?」

    「當科長還能不是黨員!」志科說,「我沒敢給他應承。咋辦呢?」

    年近五十的勞動好手劉廣生,丟剝了長袖白褂,粗壯的雙臂又挑開一道水口子,還在心裡問自己:「怎麼辦呢?」兩三天來的苦苦思慮,纏弄得他腦子又脹又憋。

    「廣生哥——」

    廣生一抬頭,生旺站在水渠邊。

    「人家不拉咱的石頭咧!」生旺氣哼哼地說,「我和社員在河灘等著裝車,人家的汽車開到東村沙灘裝石頭去咧!」

    「啊!天!事情做得真絕。」廣生瞪著癡巴巴的眼睛,張著滿是胡茬的嘴巴,實在想不到,連給他考慮的餘地都不容讓,可怕!

    「社員們要去東村問個究竟,冷娃小伙子提著鐵掀、抬摃,要是打起來,夏天人都沒穿長袖衣裳……」

    廣生被急劇發展的事態嚇得聲音發顫,連聲說:「快把人擋住!不敢去!誰去誰負責!」

    「我擋不住!」

    「硬擋!」廣生說,「咱倆快走!」

    廣生跳過水渠,奔上通河灘的大路,碰見志科迎面跑來。他告訴廣生,河灣東村的幹部得知科長女人不習慣吃麵食的「困難」,前天晚上親自把「桂花球」大米送到程科長家裡去了。「你看,咱不敢給,人家東村鑽空子給塞上了。」

    「狗日的,從咱碗裡夾肉!」生旺聽得火起,「叫我說,把狗日汽車砸了,我坐監獄!」

    「遲了!你坐監獄也沒用!」志科說,「我當初倒是想給了也就算了,現時就興這個!過去講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現在是『哪碗油水厚端哪碗』!你堅持原則吧!」

    聽著兩個副手在發牢騷,廣生卻看見,河灘裡,一夥一夥人往東村的沙灘奔去。村子裡也騷動了,社員們下了場塄,湧下河灘來。河灣東村的沙灘上,停著五輛汽車,圍著裝車的社員。隱隱傳來裝車時,石頭碰撞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格外刺耳,似乎對人有一種無法壓抑的挑釁性質。一溜一串的社員,從剛剛顯綠的玉米地裡和稻田塄坎上,朝沙灘奔走,夾雜著惡聲惡氣的咒罵……不祥的預感驟然闖進心中,可怖的毆鬥撕打的景象閃現在眼前。本來這相鄰的兩個村莊關係就不合卯竅啊!歷史上為爭水爭地界而打得頭破血流以至鬧出人命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

    「事情緩後商量!先去擋咱的社員!不敢鬧事!」廣生當機立斷,說,「你倆到河灘去,甭亂說亂戳!我回村去!」

    廣生轉回身,幾乎是跑著步,奔上場塄,跑進隊辦公室,對正在算帳的會計姑娘說:「快,把廣播機打開,叔要說話……」

    武鬥終於沒有發生。

    廣生蹲在門前場地裡的小碌碡上,看著一夥一夥從河灘走上場得的社員,聽著好些粗嗓門氣憤的咒罵,總算放心了。那罵人的話,不避諱任何人:

    「這事做的太可憎咧……」

    「啥球科長——吃人的賊!」

    「咱隊長太軟,簡直是阿斗……」

    「砸了他的汽車,叫他程科長來……」

    廣生聽著心裡倒很坦然!儘管連他也裹進去怒罵,他一點氣也生不起來。罵吧罵吧!罵兩句風刮走了,只要甭打起來,打下人命就不會這麼鬆泛了……

    他蹲在碌碡上,等見了志科,又等見了生旺,他說:「聽說程科長在東村,咱仨去找找!」

    倆副手沒有反對,三人一溜出了村。

    一進東村口,就有一股葷香味兒在空中浮游。三人徑直走到隊長張玉民家門口,正好,院中香椿樹下,擺著兩張桌子,菜碟酒瓶擺滿桌面,司機們坐在桌上,正在大嚼大喝。幾個穿戴乾淨,手腳利落的婦女,不停地往桌上繼續添加著碟兒盤兒。看見三人一進門,隊長玉民從桌邊立即站起,哈哈笑著,拉西村來的三位隊長入席。

    廣生在空板凳上坐下,接住玉民塞到手裡的筷子,又輕輕放到桌子上,問:「聽說程科長今日來咧,人呢?」

    「沒來!」玉民說,「程科長沒來!」

    張玉民警惕地瞧著廣生,態度很和藹,又拉著志科動筷子。志科口暢,挖苦說:「這不是給咱預備的嘛!」玉民又拉背靠院牆蹲在地上抽煙的生旺,直性子生旺嘴裡咬著旱煙袋,像釘在地上似的,怎麼也拉不起來。

    「我想找程科長問句話。」廣生說,「跟我們訂下的砂石合同,剛拉了二三百方,咋不拉咧?到底還……」

    「他沒來!」玉民早有準備地說:「這事你得問他,咱兩個隊沒關係,都是賣石頭哩!」

    「那對!咱都想叫隊裡富!」廣生很隨和地說,隨之露出一絲嘻嘻笑意:「夥計,我明天要是擺出五桌子,你一桌十個菜,我擺二十個!這車轱轆大半就滾到西村河灘咧!你咋辦?」

    玉民臉一紅,沒有反上話來。

    廣生即刻接上說:「你放心!你訂的合同,我不搶!再說,我劉廣生擺不出這席面來,倒不是西村窮到這地步……」

    「你擺得起擺不起,咱管不著!」玉民臉上受不住,拉下臉說:「東村不管西村!」

    那些司機們聽出話味,紛紛丟下筷子,點起煙。廣生一眼瞧見一個胖乎乎的司機,腰粗膀圓,沒有修整的串臉鬍鬚上,粘著油漬,這個大概就是志科說的那個司機組長了。廣生瞧著,想,這人大概幹起活來是個拚命的傢伙,吃起來也夠蠻的!那串臉胡組長敵意地瞧著廣生。廣生好笑:我礙得你沒有吃痛快吧!他拔出煙袋,說:「吃吧!吃飽!吃好!這一頓大概能飽一年吧!」

    「啪」地一聲,司機組長串臉鬍鬚豎起,把筷子甩到桌子上,呼呼喘氣:「你嘴放乾淨點!」

    「甭躁!夥計!你應該感謝我呢!」廣生仍然嘻嘻笑著,「要不是我,你今天可能回不去……」

    「誰敢!」司機組長瞪起眼,「敢把我撞一指頭!」

    生旺從牆根忽地站起,塄子眼一睜,「你嘴甭強!」

    玉民隊長氣得站起,沖廣生說;「你今日來做啥?砸我的場合來咧!」

    「不,我是尋程科長!」廣生仍然笑著,站起身,「人說工人階級比農民兄弟覺悟高,想不到倒比農民嘴饞!在城裡吃不夠,吃到鄉下!」

    廣生說著,把煙袋插到腰裡,嘻嘻笑著,走出門來。

    「現在這世事,變得瞎咧!」生旺說。

    「你現在親眼看見了,就是這!」志科說,「咱想公事公辦,沒門兒!人說『甭看公章比碗大,不及熟人一句話』……你信了吧!」

    廣生悶著頭走著,臉上痛苦地抽搐著。

    「沒辦法!都是這!」志科說,「你一個人堅持原則,事情就辦不成!」

    「真個沒辦法?有辦法!」廣生說,「明天,咱倆找程科長去!生旺留下管生產。」

    「舌頭是軟的!程科長詭得很!」志科信心不足,「他會說,『石子不合格咧』!『泥土成份大咧』!」

    「不怕,找他們廠長!」

    「廠長管咱這小事?」

    「廠長不管,找省紀委!」廣生越說越上勁。

    「啊呀!廣生哥,沒看出,你還是個咬住不放的角色!」志科來勁兒,「紀委再找不動呢?」

    「寫信給黨中央!」廣生說,「咱們是共產黨!不能容忍這號贓官坑農民,害國家!」

    果然,不出志科所料,倆人在基建科找到程科長,三言兩語,就談了。

    剛一進門,志科把廣生介紹給程科長。程科長的眉毛輕輕一彈,勉強地伸出手來,用幾個指頭輕輕捏了捏廣生粗硬的手掌,算是禮節完畢。廣生這才初識這張扁平的白臉,冷得能凝固洋蠟!

    「什麼事啊?」程科長事務式地問。

    廣生剛開口談到石頭合同的事,程科長笑了笑,那笑也是陰冷的:「你們的石頭泥沙含量過大,不合格!工程上不能用。」

    廣生說:「你當初親自去看過的……」

    「你們的羅子粗!」

    志科陪著笑臉說;「質量不合適,我們回去再改進。你看,咱們有不好的地方,你儘管說。咱山裡農民,沒經過世面……」

    「國家工程質量要緊!誰家石頭合格就採買誰家的。不要亂拉、亂扯!」程科長說。

    「俺的羅子和東村的羅子,都是公社綜合廠做的,型號一致,粗細一樣喀!」廣生說,「這事這樣弄,影響不好……」

    「有什麼不好影響?」程科長瞪起眼,「我們要的是石頭的質量!」

    廣生再也忍不住了!瞧著那張扁平臉,他不由得火起,冷笑著說:「同是一條河邊的石頭,東村和西村連畔,又用一個型號的羅,俺西村的石頭不合格,東村的石頭就合格……」

    「那沒有辦法!」程科長也冷笑著說。

    「怕是我們西村的大米、楊樹,沒有東村的來得順手吧!」廣生終於把這一口窩囊氣放出來。

    程科長的扁平臉一動,眉毛又輕輕一彈,拉下極難看的臉色:「你……誣蔑。」

    「我今年活到四十八,倒想誣蔑你程科長來?」廣生氣極的說,「共產黨員,不能說昧心話,也不能吃昧心食!」

    「誣蔑!」程科長重複一句,嗓音也提高了,「再說也沒用!你們的石頭不合格!」

    「那是小事!」廣生點著了旱煙,冷靜中顯示著某種威嚴,斜眼瞧著程科長,聲音中流露出輕蔑和挖苦的音調,「你能當科長,工資大概不會太少;看你的年歲,兒女也該有工作的了;愛人大概也掙工資;想來你的生活不太差吧?你從俺農民碗裡搶飯吃,好意思嗎?吃到肚裡好消化嗎?」

    那張扁平臉皮固然厚,終究招架不住廣生辛辣話語的進攻,開始變得臊紅了,血湧在細嫩的脖頸上,鼻樑上泌出細密的油汗。雖然又說了一次「你誣蔑!」口氣卻硬不起來了,到底是吃人嘴軟喀!

    「我誣蔑你?太便宜你了!」廣生說,「明給你說,我要告你!」

    「隨你的便!」程科長口氣裝得很硬。

    「你自個佔便宜,又拿國家錢財送人情!」廣生說,「你把俺農村幹部往瞎教呢!我能饒你?」

    「隨便!告去!我等著!」

    「好!你等著!我把這場官司打不贏,我這共產黨員白當咧!」

    出了程科長的門,下了樓,來到黨委辦公樓,辦公室裡,一位中年女同志接待了這兩位農民。

    「你們有啥事?」女同志是本地人,本地口音。

    「找你們廠長,反映問題……」

    「廠長開會。」女同志說,「你談談,我接待。」

    廣生想,也好。就從頭到尾,根根梢梢談起來,說了沒有兩分鐘,女同志習慣地看看手錶,說:

    「你有沒有書面材料?」

    「有!」廣生從腰裡掏出裝在信封裡的材料。

    「那好。」女同志接過材料說,「我負責給你呈送上去,你們回去,等著這兒的回音。」說罷,動手在文件盒裡翻尋什麼東西,一副忙的樣子。

    「那……就這樣!」廣生說著就告辭了。

    走在廠區的水泥路面上,志科一副沒精打采的沮喪神氣:「打贏這場官司能咋!反正石頭合同完蛋咧!副業收入完畢咧!」

    「先把道理擺順!」廣生執拗地說,「小伙子,咱糊里糊塗弄下去,將來給社員咋交代?」

    倆人走著,出了大門,回頭瞧瞧那一層一層明光閃亮的玻璃窗子,那窗上遮陽的藍色布簾,眼光又留在程科長的窗戶上,廣生心裡很不是滋味,坐在這樣漂亮的大樓裡辦公的人,不全是操心國家事情的喀!

    整整等了十天,沒見一絲音訊。

    廣生給志科說:「咱倆明天再去!」

    「你一個人去,路熟咧!」志科沒有興趣,「反正打贏打不贏,副業沒門咧!」

    「我說,先甭喪氣,靠組織解決問題!」廣生聽出志科的意思,是怨他上次去和程科長談完了,合同沒門兒了。年輕小伙子這麼不相信組織,他和他是受了不同教育和不同影響的兩代人。他故意表現出信心十足:「走!靠工廠組織處理,我不信廠黨委管不住那個扁臉科長!」

    志科仍然不信任地笑笑。

    「事情是你經手的,人家問起來,得由你說。」廣生說。

    志科勉強應允。倆隊長又來到廠黨委辦公室,找見了那位中年女同志。她開口就說:「廠長批示,叫交黨委會研究。」

    「黨委啥時候開會?」廣生問。

    「說不定。你回去等著,甭急。」

    再坐也沒話可說,倆隊長又回到河灣西村。

    生旺趕到廣生家,急不可待地問:「咋樣?」

    「等著!」廣生說,「再等它十天。」

    「再等十天,人家在東村把石頭就拉夠了!」生旺說,「你知道不?東村給串臉胡司機伐了七棵大楊樹,一棵才收八塊錢,跟白送一樣……」

    廣生只顧悶著吃煙,說不出一句話,醜惡的交易,深深地傷害著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心!合作化那年入了黨,他受的是黨的嚴格的思想教育。四清運動被整下台,他精神裡形成的信念和素質難能改易。平反後,他重新當了隊長,仍然按固有的素質行事,想不到在現在變化了的環境中,幹工作竟是如此困難!他又不甘屈服,憋著氣,憋著勁,要把這個道理擺順,給年輕的隊長拿出活的樣子來。

    又等了十天,廣生拉著志科,又推開了廠黨委辦公室的門,瞧見了那位中年女同志。

    「黨委研究了沒?」廣生問。

    「研究了。」中年女同志說,「廠長親自和程科長談了話。」

    「咋辦呢?」

    「說讓我給你們解釋一下,生產隊的副業要考慮,國家工程的質量也要考慮……」女同志說。

    「回!快回!」志科聽到這兒,就對廣生氣沖沖地說,「等了二十天,還是咱的石頭不合格!」

    「甭急!」廣生說著,又問女同志,「沒見廠裡去人到我們那兒瞭解嘛!」

    「黨委忙得……大事都辦不完……」

    「這是小事?」

    「在你們隊裡,是大事。在廠裡,比起來……」

    廣生的心裡很難受,他急促地說:「我想見見廠長……」

    「廠長讓我給你解釋……」

    「我想和他親自談談!」

    「他忙。」女同志說,有點不耐煩,「大小事都找廠長,得多少廠長呀!」

    廣生再也反不上話,他退出門來。

    「這下……死心了吧?」志科說,「我早就……」

    「死心!我饒不了他!」廣生氣哼哼地走出廠大門的時候,說,「上省紀律檢查委員會!」

    「啊呀!廣生叔,你真是個咬透鐵掀!」志科笑著說。

    「這是逼上梁山!」廣生也笑了,勁頭更足,「我想,黨紀容不得程科長的這號作風!」

    倆人正走著,聽見後面有人喊:「等等!劉廣生同志!」回頭一看,辦公室那位中年女同志快步走來了。倆人收住腳步。

    「呂廠長叫你倆去!」中年女同志走上來說。

    廣生和志科相對一盯,愣著。

    女同志告訴他倆,說公社打來電話,河灣西村的農民睡到汽車底下了……把程科長圍住不放……

    廣生吃了一驚,自己不在家,怎麼出了這個冷禍!

    「呂廠長通知了保衛科長,倆人等著你呢!快,吉普車在院子等著!」

    「不是說呂廠長忙嗎?」志科問,「現在倒有時間了!」

    女同志白了志科一眼,沒有說話。

    呂廠長把廣生和志科拉著坐在他的兩邊,親切地又是抱怨地說:「你咋搞的喲!讓你的社員墊我的汽車轱轆!隊長同志?」

    聽見這樣親切的話音,廣生心裡感動了,他側身看著兩鬢斑白的呂廠長,倒說不出話來。

    「有問題好商量嘛!鬧啥子?」呂廠長說。

    廣生咳一下嗓子,把事情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

    「唔!我上當了!程科長,不老實!」呂廠長說著,一隻胳膊親熱地搭在廣生肩膀上,「給我也搞點子大米,我給你再把合同訂上!哈哈哈!這些烏龜王八!」

    廣生心裡一熱,湧起一股豪壯的感情,不由地看看志科,小伙子也提起精神來了。

    吉普車離開公路,沿著寬闊的防洪大堤,在濃密的樹蔭下飛馳。筆直的小葉楊,垂吊的柳條,密不透風的蘆葦叢,一閃而過,老遠就可以看見,河灣東村沙灘上,堤壩上,圍著黑壓壓的人群。

    車在堤壩上停下。廣生鑽出車門,一眼看見公社羅書記和派出所姜所長;河灣東、西村的幹部和社員一齊向吉普車圍過來。

    廣生給雙方作了介紹,姜所長和羅書記把呂廠長等一行人引到汽車跟前。五輛汽車的輪胎前頭,躺著或者蹲著西村的老漢、老婆,把臉歪向一邊,誰也不盯,眉眼和嘴角,鼓著多大的仇氣和恨勁!

    呂廠長俯下身:「老同志,不敢在沙子地上躺久了!小心風濕……」

    廣生看著,開玩笑說:「他知道伏天躺在那兒舒服!要是冬天,攤上工分也不來!」隨之對那些躺著蹲著的老漢老婆耍笑:「你幾個棺材瓤瓤子,這回給咱西村立下功勞了……」

    羅書記把呂廠長一行人引到離開社員群眾的一個壩頭上,介紹了事情的經過:

    汽車壓了西村路邊的十幾株玉米苗兒,社員和司機吵起來了。社員說話不好聽,司機組長出口也不文雅。惹怒了西村的社員,司機組長大概挨了兩拳,沒傷筋骨。西村一個社員也挨了兩拳,流了鼻血。倆村的男女社員都湧到沙灘來了,多虧派出所老薑跑得快,才沒大打起來。程科長正在東村隊長玉民家吃喝,聞聲跑到沙灘,被社員圍住了。人多嘴雜,出言不乾不淨,程科長沒少挨罵。當然西村社員的氣頭兒不在那幾棵玉米苗兒上頭……

    羅書記提出解決問題的建議方案:

    成立聯合調查組,廠方出一人,公社和派出所出一人,河灣大隊出一人,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調查清楚,再由廠方和公社協商解決。

    「好!就這樣辦!」呂廠長乾脆果斷,當面指定保衛科長留下來參加聯合調查組的工作。

    羅書記站在石頭堆上,宣佈了解決問題的方案。那幾個準備墊汽車轱轆的英雄,立即翻身爬起,拍打著沙子和泥土,混到人群裡去了。

    社員們紛紛散伙了。

    程科長從圍困中脫了身,來到呂廠長面前,那張陰冷的扁平臉上,眼皮耷拉下來,臉上失去了光……廣生痛快地想:

    「要是及早認真解決,絕不會弄到這種地步嘛!不過邪氣總歸害怕正氣,到如今,你程科長能咋!」

    1980.元小寨

《陳忠實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