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兩忘崖

月光照得峽谷內一片雪亮,我瞧不清烈炎的身影,只看見氣浪如彩菊朵朵,凌空怒放。那道十餘丈長的赤紅色氣刀有如霞光飛舞,地火噴薄,氣勢之剛猛霸冽,見所未見。

  所到之處,神兵碎斷,巨石炸裂,那些人前赴後繼地攻近,又無一例外地慘叫飛跌。頃刻間,崖壁、壑底便濺滿了點點鮮血。不像是他在遭受圍攻,倒像是肆意屠戮。

  這廝經脈震斷,居然還能使出如此狂猛的「太乙火真斬」,假使沒有受傷,威力更不可想像。

  我對他雖然厭恨,心裡也不由生出些許佩服。如果他懷中抱著的不是瑤雩,自然樂得坐山觀虎鬥,但此時此刻,卻比我身臨其境還要緊張。一邊凝神觀望,一邊等待時機。

  燭龍飄然落在亂世堆上,瞇著眼觀望了一會兒,悠然道:「巫氐神上,老夫幫你報此大仇,你當何以為謝?」從懷中提出一個乾坤袋,輕輕甩抖。光芒閃耀,巫氐和相柳一同滾落在地。

  巫氐冷冷道:「本族之事,豈敢勞燭神上大駕?先前紫雲湖裡,你也瞧見了,老身技藝淺薄,煉不出你要的本真丹……」話音未落,「啪」地一聲,額頭已被籐鞭抽中,鮮血淋漓。

  一個北海蠻子揮舞長鞭劈頭蓋臉地朝她打去,連聲喝罵:「你奶奶的,燭神上看得起你,才給你效忠使力的機會,老蛇婆你不識抬舉便也罷了,居然還敢將神上誆到這裡,偷施暗算!神上仁厚,饒你不死,讓你戴罪立功,再敢耍什麼花樣,老子把你軋成鹹魚肉乾!」

  巫氐任他如何鞭撻,始終咬著牙,冷笑不語。

  相柳伏在她身邊,衣衫破碎,臉頰紅腫,肩頸上儘是青淤血紫,顯然也受了不少折磨。

  我心裡大感痛快。這就叫惡人自由惡人磨。遇見這奸狡凶殘的昔日大荒第一神,婆孫兩孫女有得苦頭吃了。

  燭龍那孩童的臉上泛起一絲森冷猙獰的微笑,搖頭道:「算了。既然巫氐神上不肯,老夫又豈能強人所難?巫瞽,聽說你的『吸魂蟲』能吞人神識,雲人所不能雲,我很早就想見識見識了。」

  巫氐神色驟變,想要掙扎,卻被兩個大漢死死按住。

  一個矮胖禿頭的瞎子拄杖上前,眼白翻動,從腰囊裡捏出兩隻細小如黑蠶的蟲子,摸索著朝巫氐的鼻孔裡塞去。

  我猛然一驚,這老蛇婆若真死了,瑤雩與羅沄找誰救去?

  正想挺身衝出,相柳突然咯咯大笑:「彩雲易散,水月難撈。彩雲軍口口聲聲要扞衛公義,重現五族之治,玄女死了沒幾天,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小人就背主棄義,和燭老妖沆瀣一氣,不僅不顧瑤雩少主的死活,連共工少主的結髮妻子也想一併害死。也不怕傳到天下人耳朵裡,為後人所恥笑麼?」

  「共工少主的結髮妻子?」巫瞽一愣,周圍那些彩雲軍也露出驚愕的神色,紛紛朝她望去。

  相柳眼波流轉,灼灼地凝視著我的藏身處,嘴角微笑,高聲說:「不錯,我就是你們共工少主的妻子。一個月前,他在北海與我結為夫妻,又在『天之涯』找到了『軒轅星圖』,修成『三天子心法』。公孫軒轅已死,當今天下,再沒有人是他的敵手!」

  聽到三天子心法,那些人哄然大嘩,就連燭龍也悚然動容。

  我又是恨怒又是好笑,這妖女一定是根據體內「噬心蠱」的異動,覺察出我在附近。被她這麼一攪,再想要伺機而動已沒可能了。於是示意羅沄屏息藏好,猛地伏身衝出。

  不周山的那段日子,在康回指點下,我成天與陰陽獅龍獸周旋,時而要衝上山嶺雲端,時而要撲入水火海竅,內外交感,千錘百煉,早已練就了獨特的御風術和刀法。

  和那狂猛漩渦以及如影隨形的太古雙獸相比,這數千人的重圍反倒千瘡百孔,有太多空隙可鑽。

  我上掠下伏,剎那間便穿過了幾百人的合圍,衝到烈炎左側,一把朝他懷裡的瑤雩抓去。

  他喝了一聲好,迴旋翻轉,「轟」的一聲,太乙火真刀狂飆似的與我手裡的柴刀撞個正著,激爆起炫目的霞光。

  我喉嚨一甜,從虎口到肩膀全部酥麻震痺,身不由己地朝後翻了幾個觔斗,重重地撞在石壁上,柴刀險些脫手。

  「少主!」

  「是共工少主!」

  幾個跟隨姥姥最久的長老率先認出我來。四周驚呼迭起,彩雲軍的將士潮水似的向後退卻。

  燭龍哈哈大笑:「小子,原來是你。幾天沒見,怎麼變成一樵夫了?難道『三天子心法』就是你這砍柴的功夫麼?不過你居然能擋下這記『太乙火真斬』,而沒斃命,也算沒辱沒我的聲名。」

  「共工?」烈炎右臂氣刀光芒大斂,驚訝地望著我,又看了看懷中的瑤雩,「你……你就是四弟的兒子?」眼裡竟似淚水盈眶,神情又是喜悅又是悲傷。

  到了這生死關頭,他居然還在惺惺作態。

  我怒火填膺,恨不能仰天大吼,握緊柴刀,在石壁上劃了一行大字:「少廢話,把妹妹交還給我!」

  烈炎愣了愣,微微一笑,竟真的將瑤雩拋到我懷中,說道:「她的刀傷箭傷瘡都已癒合,經脈也已全部續上。只是體內中了七種奇怪的蠱毒,一直無法解開。

  瑤雩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嘴唇乾裂青紫,全身更冷的像冰塊。我緊緊地抱著她,恍如隔世,胸膺內如塊壘鬱結,想哭哭不出,想要怒喊卻瘖啞無聲。

  妹子,妹子,我絕不會再讓這些人傷你分毫。

  我默默地在心裡立誓,撕下袖布,將她牢牢地綁縛在背上,轉頭尋找巫氐,這次發覺她和相柳居然全都不知去向!心中大凜,再叫、凝神探掃原來的藏身處,羅沄果然也沒了蹤影。

  這婆孫二人必是趁著混亂,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時,擄走羅沄,逃之夭夭。

  只恨」三天子心法「五子太有魔力,就連燭老妖也為之神奪,一時沒有察覺。

  直到此刻,才有人回過神來,轉頭四顧,指著峽谷北邊大叫:「在那裡!別讓她們跑了!」

  我御風追去,身後人潮洶湧,全都尾隨不捨。

  相柳與巫氐一前一後,貼著崖壁朝上飛掠,突然鑽入一個狹長巖洞,轉身舉起一把丹丸,笑道:「你們再敢上來,大家就一起同歸於盡。」

  大風故卷,洞口紅光吞吐,映的她臉紅如霞。有人失聲叫道:「棲鳳洞!這裡是兩忘崖!」

  眾人驚嘩四起,紛紛頓住。

  據說旱魃就住在兩忘崖,棲鳳洞中。情火山原本就是南疆沉睡的火山,棲鳳洞更是火山的噴火口之一。

  旱魃喜火,住在這洞裡,日積月累,又沉蘊了猛霸無比的赤炎火靈。一旦相柳將「五行丹」引爆開來,山腹內的岩漿必定肆虐噴薄,後果不堪設想。

  燭龍仰頭大笑:「先前那場大火也燒我不死,僅憑這幾顆丹丸,你就想嚇唬老夫麼?巫氐神上,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老老實實地煉出本真丹,我保證你長命百歲。」

  以他的修為,固然無需害怕,但他絕不想逼死巫氐,那就沒有人可以為他煉製本真丹了。

  相柳吃透了他的心理,咯咯笑道:「是不是嚇唬,你來試試便知。」指尖一彈,一顆丹丸撞在對面崖壁上,轟然爆炸,亂石滾滾崩塌。

  眾人驚呼怒罵,慌不迭地退避開來。

  巫氐閉著眼,盤坐調息,對叱罵聲置若罔聞。

  相柳又舉起一顆丹丸,斜挑眉梢,高聲道:「燭神上,你是蛇族後裔,幫你煉製本真丹原也應當。但你害得我大哥形如廢人不說,還謀弒我夫君,打著彩雲軍的旗號招搖撞騙,禍害天下,我和姨姥姥若答應幫你,又怎麼對得起我的夫君?對得起被你害死的無辜冤魂?」

  她說得煞有介事,那兩聲「夫君」更是柔媚入骨,喊得我兩耳發燙。

  眾人如夢初醒,有人尖聲大叫:「他奶奶的,打蛇打七寸,只要擒住這小子,不信她不就範!」

  那些北海蠻子對我修成「三天子心法」之事原本就將信將疑,又仗著有燭龍撐腰,重新朝我圍了上來。

  倒是彩雲軍舊部一則多少感念點兒舊情,二則對我突飛猛進的修為太感驚詫,躊躇不前。

  相柳朝我柔聲傳音:「共工神上,你妹妹中的七種蠱毒叫『彩虹蠱』,原本七日內便會發作,變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行屍走肉。那些庸醫雖然將蠱毒暫時封Zhen壓制,但就如同築堤春洪,一旦迸決,危害更勝十倍。三個時辰內,她再不得姨姥姥救治,就算女媧重生,也無計可施了。」

  相柳嫣然一笑,又高聲說:「夫君,你放心吧,你我既已結為夫妻,自當同舟共濟,不離不棄。你妹妹也罷,螣兀公主也罷,姨姥姥都會全力相救。正邪不兩立,今日我們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裡,重振五族大業,全看你的『三天子心法』可否制住烈炎與燭老妖了。」

  這妖女忒也狠毒,三言兩語,又將我和她綁到一處,到了這個份兒上,我想不和燭龍拚死以鬥,都不可能了!

  我怒火如燒,緊握柴刀,掃望著層層圍擁上來的人群,想起姥姥,想起她說的那些話,想起我的名字,想起康回,想起不周山上搖曳的女媧花。

  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命運。

  上天降我於世,給我這麼多的苦難、痛苦、仇恨,是因為我背負著遠勝於世人的使命。

  我沒有退路,無從迴避,要麼在重壓下粉身碎骨,要麼用它砸碎樊籠。哪怕是死,也要像我父親一樣,魂魄化作星旗,光耀長空!

  於是我揮舞柴刀,在石壁上一字字地寫道:「康回轉世,共工重生。回我麾下的,既往不咎。與我為敵的,格殺勿論。」

  周圍喧嘩大作,一個人縱聲狂笑:「康回轉世,共工重生?小子,你好大的口氣,以你這把生銹的破柴刀,也想與天下為敵?老子墩頭山勃馬,斗膽領教你的『三天子心法』!」

  那人魁偉黝黑,額頭上長了個大肉角,從左側崖壁上衝躍而下。彎角長刀氣芒努爆,擦著我的身側劈入石壁,堅巖應聲炸裂。

  他剛一出手,又有三十多人個北海蠻子衝了上來,二話不說,就朝我疾風暴雨似的猛攻。

  大風吹來,陰陽二氣洶湧流轉,我週身的寒毛全都豎了起來,怒火灌頂,猛地轉身迴旋,一刀反向斜撩。

  就在那一瞬間,壑底的纍纍巨石突然競相懸空浮起,隨著我柴刀揮出的弧線,勢如隕星,呼嘯怒舞。

  「砰砰」連聲,那三十幾人被亂世撞中,鮮血狂噴,筋骨盡斷,連哼也來不及哼上一聲,便立斃當場。

  勃馬朝後連翻十七八個觔斗,雙膝重重著地,身子一晃,臉色醬紫地瞪著我,張口想要說話,從額頭到右胸突然迸出一條紅線,鮮血激射,迎風炸散為數截。

  峽谷裡鴉雀無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相柳拍著手掌,咯咯大笑:「好一個『補天決』!夫君,想不到才短短兩天,你的『三天子心法』居然又有如此的突飛猛進。還有哪些人想要尋死,只管上前一試。」

  這一刀不過借狂風之勢,天人交感,與週遭亂世合二為一,被她心口胡謅,倒成了女媧所創的「補天決」。

  那些人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又是驚駭,又是狐疑,不敢再輕易上前。

  燭龍站在崖石上哈哈大笑:「小子,『三天子心法』含混沌陰陽、五行八極,變化無窮。你連你爹的八極之身也沒築成,便敢胡吹法螺,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現在棄刀求饒,再讓巫氐獻上本真丹,瞧在當日拜我為師的情分上,我不但可以饒你一死,還能幫你殺了烈小子,為你報血海深仇。」

  彩雲軍交頭接耳,低聲私語。

  一個矮胖的禿頂老者高聲道:「燭神上說得不錯!共工少主、玄女、水神共宗同源,本是一家,自當同仇敵愾。北海一戰,多少將士慘死在烈炎、少昊兩奸賊手下,玄女更被懸首示眾,辱莫大焉!你若真想帶領大家重振聲威,恢復盛世,現在就當殺了烈炎,為弟兄們報仇雪恨!」

  這人姓莫,是水族的長老,跟隨姥姥二十多年,在彩雲軍裡極有聲望。他一開口,其他長老、將領也紛紛附和,都說只要我殺了烈炎,自當唯我馬首是瞻,與螺母、少昊決一死戰。

  烈炎昂然站在十幾丈外,依舊從容不迫,毫無懼意,朗聲道:「共工,你知道你父親畢生的夢想是什麼?他為什麼縱橫九萬里河山,不屈不撓,戰死涿鹿?」

  我緊緊握著拳頭,指甲嵌入掌心,那要爆炸似的疼痛,讓我強抑住沸湧的怒火。這奸賊出賣我父親,害死我姥姥,還在這裡惺惺作態!我倒要瞧瞧他還能編出什麼謊言來。

  他卻彷彿坦然無愧,凝視著我,雙眼如火焰跳躍,彷彿要洞照到我靈魂深處,一字字地說:「你父親要讓大荒處處都是蜃樓城,自由、平等,永遠再沒有欺凌、壓迫和戰亂。寡人與軒轅黃帝殫心竭慮,就是為了繼承他的遺志,天下大同,開萬世之太平。

  「寡人不知道玄女和你說了什麼,讓你為她所驅,分不清是非公義。她為你起名共工,是想讓你做轉世的康回麼?康回無惡不作,撞斷天柱山,給世間帶來滔天劫難。難道你的夢想,就是變成這樣權欲熏心、自私自利、視蒼生為螻蟻的狂人嗎……」

  「住口!」我再也按捺不住,啞聲怒吼。狂風咆哮,遍地巨石縱橫飛舞,隨著柴刀光芒所向,朝著他排山倒海地掀捲橫掃。

  「轟隆」連震,石壁崩裂飛炸,那些人紛紛奔掠退散。

  烈炎單臂氣刀滾滾,將巨石接連撞飛,繼續高聲道:「腐草流螢之火。不知紅日之光。你身為喬家男兒。豈能閉目塞聽,為這些別有所圖的奸人蒙蔽?寡人所說是真是假,你只要去問問路邊的老嫗、小兒,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他越是這麼說,我心裡的怒火越是洶洶不可遏,漫天亂石飛舞,隨著我的刀光滾滾旋轉,羊角颶風似的橫衝直撞。

  他經脈重創,真氣大不如前,太乙火真刀忽明忽暗。雖然如此,其勢仍迅猛如雷霆。巨石被氣刀掃中,要麼粉碎四炸,要麼燃燒如火球,破空飛旋。照得峽谷光怪陸離,奼紫嫣紅。

  被狂風與氣浪所激,峽谷內零星未滅的火焰又熊熊高躥起來,漸漸映紅了半個夜空。

  棲鳳洞裡紅光噴湧,越來越熾熱,相柳、巫氐衣衫盡濕,拉著軟綿綿的羅沄,不斷地朝外移動。

  那些人更遠遠地躲到了幾百丈外,只有燭龍倚靠在明暗不定的崖石上,笑嘻嘻地坐壁上觀。

  我體內的陰陽二氣滾滾盤旋,隨著週遭大風與氣浪的變化而越轉越快。柴刀的光芒也越來越盛。鬥到酣處,「呼」的一聲,氣芒陡然暴漲了幾倍,每一刀劈出,都如隕星流火,開山裂地。

  烈炎依舊一邊躲閃抵擋,一邊口若懸河,挑撥我與姥姥的關係,縱有空隙,也不反攻。在那些人眼裡,似乎是我大佔上風,將他殺得凶險萬狀,但我卻知道他在故意讓我,怒火更盛。

  這廝奇經八脈震斷近半,真氣只剩下不足三成,若今天還殺不了他,豈不讓天下人笑話!

  趁著他被逼到石壁邊,我啞聲大吼,奮起真氣,一記「天河訣」朝他攔腰捲掃。狂風、怒火、漫天大石……全部被這一刀的氣浪牽引,形成前所未有的衝擊波,相隔尚有二十丈,他身後的崖壁便已應聲崩裂。

  他猛地朝後一晃,發須亂舞,脊背緊貼在石壁上,皮膚如波浪起伏。

  就在我以為他將被撞成齏粉的一瞬間,四周驚呼迭起相柳失聲大叫:「小心」在、一股狂霸得難以形容的氣旋突然朝我身後猛撞而來!

  燭龍!

  我心裡一沉,雖然早就知道這老妖奸狡陰狠,卻沒想到他竟會不顧一族大神的身份,像我這等無名小輩透視暗算。

  刀勢已成,如覆水難收。此時我若回身招架,就算不被亂石、氣浪撞斷經脈,就算不被烈炎乘隙偷襲,也決計擋不住燭龍這一記全力猛擊。

  左右都是一死,就算是死,也要先為姥姥報仇雪恨!我把心一橫,不顧一切地繼續朝烈炎攔腰劈斬。

  烈炎眼中光芒怒射,大喝聲中,突然貼著壁崖破空飛起,雙手合握,一道赤火紫光層層疊疊地迸爆開來,沖成無比的絢霓霞光……

  「轟」那道狂飆似的氣浪從我頭頂的氣旋應聲炸破,化作怒潮驚濤似的氣波,將我騰雲駕霧地推飛出幾十丈,當胸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劇痛如裂。心中的憤怒、恐懼……也彷彿隨之炸散無形。

  我這才知道原來烈炎這一刀不是為了取我性命,而是為了化解燭龍的偷襲!

  但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拼著性命,去救一個欲殺他而後快的仇敵?

  我驚愕迷惘,思緒混亂一片,只聽四周轟鳴滾滾,驚呼迭起,燭龍哈哈大笑:「好一個『太乙火真斬』!赤帝光刀,從此成絕響,可惜呀可惜。烈小子,你既要死了倒不如將太乙火德送給老夫!」

  我轉頭望去,漫天霞光爆湧,氣浪橫飛,烈炎踉蹌拋跌,又被七八塊巨石接連撞中,渾身都是鮮血,也不知是生是死。

  燭龍窮追不捨,兩隻圓胖的小手交錯飛旋,旋起一個狂猛無比的漩渦,將他朝裡逆吸而去。

  這老賊坐山觀虎鬥,等的就是占此便宜!我怒火如燒,凝神聚氣,揮刀朝燭龍撲去,無論如何,烈炎總救了我一命,我要想殺他報仇,就當先清還此債!

  峽谷裡層層怒爆的火浪、狂飆,激引著我玄竅內的陰陽二氣,轉化為滔滔不絕的柴刀氣芒,朝著燭龍縱橫怒掃。

  老妖猝不及防,只好先放開烈炎,回身招架。在「天之涯」時我便領教過他的真氣,此時正面對決,更如同置身海嘯,呼吸窒堵,胸腔憋漲彷彿要爆炸開來。只擋了幾招,喉中已是腥甜狂湧。

  那些北海蠻子歡聲雷動,紛紛大叫:「什麼『三天子心法』,到了燭真神面前就如泥堤木壩,不堪一擊!」

  「燭真神先殺烈炎,再斬共工。四海臣服,大荒稱雄!」

  彩雲軍死寂一片,沒有一個為我說話,更沒有人上前相助。只有幾個長老遠遠地朝我喊話,讓我別再螳螂當車,趕緊向燭龍伏地稱臣,她們也會為我求情,一同討伐公孫,重現五祖之治。

  我聽得越發悲怒鬱結,連這些老臣尚且如此,世間還有什麼忠義之士?說什麼「捨生取義」、「仁者治天下」,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罷了!能讓蒼生俯首稱臣的,不是有仁有義的君主,而是無敵天下的強者。

  唯有羅沄與相柳,一個斜躺在棲鳳洞口,紫色雙眸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我,咬唇不語;一個臉紅如霞,眉尖緊蹙,不時地傳音提示我招架閃避。

  我心中一暖,想不到臨時到末了,教我性命的是勢不兩立的仇敵,擔心我生死的竟是這兩個幾番害我的妖女。

  燭龍彷彿察覺到相柳傳來的聲波,森然笑道:「小妖女,等我吸了太乙真火,就算沒有本真丹,也足以打敗拓拔小兒了。你既然是這小子的結髮妻子,又怎能不陪著你丈夫共赴黃泉?」突然一掌朝棲鳳洞打去。

  相柳、巫氏倒也機靈,他話音未落,便提著羅沄急衝而出。

  「轟」的一聲,洞口進炸,噴湧出熾烈火光,對面崖壁更被震得縱橫龜裂,搖搖欲墜。

  我丹田的真氣也被激得四處亂湧。心裡一動,以我自身的真氣根本不是燭老龍的對手,唯有借用外勢,天人交感,用「無形刀」殺他個措手不及。

  雖然此舉極為冒險,但橫豎都是一死,自當死得轟轟烈烈,絕不辱沒喬家男兒的聲名!

  我咬緊牙,將瑤雩從背上解下,拋到相柳手中,示意她們快速逃離。而後趁著棲鳳洞的餘勢未消,奮起所有的氣力,將柴刀朝洞裡怒甩而去。刀去如流星。狂飆捲起。

  紅光一鼓,崖壁上亮起幾百道刺目的紅線,有如赤蛇狂舞,朝峽谷兩端疾速蔓延。所到之處,萬千紫光霓芒怒射噴湧,又聽「轟隆隆」一陣驚天巨響,整片山崖全部都炸將開來!

  「咻咻」激響,數以百計的艷紅色火山彈繽紛怒舞,打入對面石壁,激騰起道道白煙,幾十個北海蠻子避之不及,頓時被打成篩子,抱著身子遍地打滾,嘶聲慘叫。

  還不及等那些回過神來,赤紅的岩漿已如同怒狼排空,沖天噴湧,將山壁摧枯拉朽地掀飛,亂石飛舞。

  驚呼慘叫不絕於耳,整個夜空被燒得灼灼紫紅。到處都是交錯拋揚的紅光火線,到處都是飛瀉如瀑的熔岩烈火。也不知有多少人或被岩漿席捲,或被火石撞死,焦臭撲鼻,黑煙滾滾。

  相柳婆孫逃得極快,就在火山彈噴飛出的那一霎那,便已帶著瑤雩,羅沄衝上崖頂。她轉過頭,淡綠色的雙眸驚慌憂急,似乎在叫喊我的名字,但立即便被天崩地裂的轟鳴聲蓋過了。

  這個世界彷彿都毀滅了。我站在漫天傾瀉的火焰下,心裡卻如此暢快,再無半點牽掛。

  陰陽二無就如同那喧囂歡騰的岩漿,一重又一重,沿著我的奇經八脈滾滾噴薄,直灌泥丸宮,蹦發出從未有過的驚人力量。

  「『大象無形,大音有希』。此刀之所以叫『無形』,『以刀為人,氣為鋒,萬物為絕招』。師法自然,因時隨勢,故能無招無決,無跡可尋!」康回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如驚雷似的在耳邊迴盪。氣浪滾滾,環繞著我急速飛旋,岩漿,烈火,巨石,火彈……重裝而來,又被無形氣波掀捲拋旋重重搖蕩在我周圍,與我慼慼感應,相激相生。

  那感覺如此美妙,我的身體彷彿充盈膨脹,寸寸爆炸,彷彿與天地同化,變成了這奼紫嫣紅的長空,變成了這烈火噴薄的大地,變成了這四炸飛舞的兩望崖……

  燭龍站在變幻不定的霞光裡,孩童的臉映的通紅,轉眸四顧,怒火在眼睛裡熊熊燃燒,哈哈大笑:「小子,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與我同歸於盡?嘿嘿,你體內的真氣都是吃了我的丹藥得來的,現在就全部還給我吧!」

  雙掌交錯,沖爆起一輪巨大的漩渦氣浪。我呼吸一窒,拔地而起,被那漩渦一寸寸吸去。

  而我所期待的,正是這一刻。

  他狂猛無比的玄水氣旋,再加上峽谷裡噴薄肆虐的滔天火浪,一裡一外,一冷一熱,就如同那巨大水火海竅,將我卷在其中,將我玄竅內的陰陽二無瞬間激燃到了似將爆炸的頂點……

  氣血彷彿全都湧上了我的頭頂,憋得我青筋暴起暴起。這情景再熟悉不過,在不周山下,冷暖之水裡,我已不知苦練了幾千遍。

  「以人為刀,氣為鋒,萬物為招決!」

  我啞聲大吼,猛地合手飛旋,「噗噗」連聲,週身噴湧出道道氣芒,拖曳著四周那滾滾飛旋的狂飆,轟然炸湧,就像彗星劃空,長虹貫日,朝著他雙掌中央怒撞而去!

  「轟」的一聲,我的耳朵幾乎被震聾了,頭痛欲裂,週身如炸,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仰天衝起百餘仗高。

  從眼縫裡望去,漫天火光絢麗耀眼,他也如斷線風箏般飄搖翻飛,一直衝過了對面那崩塌不止的崖頂。

  我終於使出了無形刀。

  「隨時隨境,天人合一,以氣為鋒,無招無訣」。

  這一「刀」刺出,大象無形,內外交感,他所承接的不止是我畢身之力,更是週遭的狂飆、崩石,以及兩望崖裡噴薄而出的消天烈火。

  但我終究還是小瞧了燭龍。

  換作別人,早已炸散如灰飛,他居然還能踉蹌爬起身,搖搖晃晃地瞪著我,閃掠過驚愕、駭異、憤怒、恐懼等種種情緒,然後又縱聲狂笑起來:「三天子心法?三天子心法?臭小子,你真的學會了三天子心法?」

  他全身光芒閃耀,泛化出刺目的蛇鱗,片刻間,便又疾速膨脹,化作了大得無以形容的巨蛇,一圈圈盤滿了整片夜空。

  岩漿噴薄,火彈亂舞,將他的蛇身映染成妖艷的紫紅,那雙豎長的雙眼似閉非閉,投射出凶獰怨毒的碧光,乎亮乎暗。

  狂笑聲中,他忽然倒捲而起,朝著我猛衝而下!巨大的人臉頃刻逼至,將峽谷兩側的山巒撞得土崩瓦解,亂世炸舞。

  我呼吸一窒,被那血盆巨口裡怒卷而出的腥風吹得拔地飛起,猛地貼在石壁上。彷彿被山嶽傾軋,憋漲得幾欲寸寸碎裂,別說再感應天地之勢,施展「無形刀」,就連指尖也無法動彈。

  就在我以為將死之際,空中傳來「呀呀」的叫聲,我看見那群食火鳥疾速飛來,幻鳴盤旋,爭相吞食著破空劃舞的道道火焰。

  我看見一道淡紅的人影穿過絳紫暗紅的夜空,穿過滾浪騰舞的煙雲,穿過霞火,穿過峽谷,穿過這崩塌毀滅的一切,尖嘯著衝撞在燭龍巨大的蛇身上。

  轟鳴狂震,一團又一團鑲著金邊的暗紫氣浪層疊爆炸,怒放出一道又一道艷紅的火箭,然後噴湧成萬千霞光,縱橫萬里,照紅了整個世界。

  燭龍蛇身陡然扭曲,轉過頭,發出憤怒而痛楚的咆哮。

  我腦中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見了,只感覺胸前一空,巨力驟消,沿著石壁滑落在地。

  火山彈無聲地繽紛飛揚,就像是夏夜裡歡騰的煙火,映照著滾滾黑雲,映照著漫天赤霞,也映照著她飛揚捲舞的赤紅衣裳。

  那一剎那,我看見她蒼白的面容,淡綠的雙眸,看見她凝視著我,淚水充盈,夾雜著驚訝、狂喜、痛楚、迷惘……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看見她的淚珠劃過突然變紅的臉頰,來不及滑落,便瞬間蒸騰消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旱魃。

《不周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