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玄嬰老祖

初見她的那一刻,她是一條蛇。

許多年以前,在那綠光明滅的山洞裡,我被她緊緊勒纏,呼吸窒堵。蛇信舔吮著我的脖子,將湧出的鮮血汩汩吸入。我渾身酥痺刺痛,想要奮力掙扎,卻連指尖也動彈不了。

我一點一點地沉陷入無邊的黑暗裡,覺得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恍惚中,我聽見狂風怒吼,鷲鳥尖啼,火焰劈啪作響;聽見海潮退湧,冰雪崩落,那條巨蛇淒烈不絕的長嘯。眼前昏黑,氣血亂湧,依稀又聽見女子嚶嚶的低泣聲,猶在耳畔,然後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當我再睜開雙眼時,已經躺在了海邊的亂石堆裡。

藍天,白雲。

冰山,碧海。

鷗鳥歡鳴,浪花層層疊疊地捲過我的雙腿,湧向胸前,冰涼沁骨。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想起身在何處、發生何事,心中一凜,伸手撫摩脖子,發覺傷口已經結疤了,渾身仍在火燒火燎似的疼痛。不知道那條巨蛇為什麼沒將我吃了,我又如何從洞內回到了洞外?滿心疑惑,剛想站起身,丹田內劇痛如裂,頓時又重重地摔回海水中,金星亂舞。

「喂,你想找死麼?你全身上下大大小小一百六十八處傷,再亂動彈,靈山十巫也救不活你啦!」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就像竹葉間篩落的春風,蓮葉上滑落的露水。

我轉頭朝東望去,看見碧浪起伏,浮冰跌宕,她騎在青黑的巨鯨背上,右手斜握著一條長長的蛇鞭,腰懸龍角,長髮、綠裙獵獵鼓舞,冰雪般晶瑩的肌膚被陽光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光,不可逼視。

那一剎那,我的胸口突然像被什麼刺痛了,竟有些無法呼吸。

我見過許多好看的姑娘,在我眼裡,容顏縱使美麗如花,也不過轉瞬凋為春泥,比起不朽的功名霸業,實在無足珍惜。但她的美卻如此獨特,無法言傳。就像初春早晨,陽光下閃耀的枝頭新綠,仲夏夜裡,月色中消融的雪嶺冰川。清新純淨,讓人不忍摧折。

「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到這裡來?」那雙紫色的妙目凝視著我,神情無邪而妖媚。大風吹來,繚亂的髮絲遮住了她半邊瑩潔如玉的臉頰,耳垂上懸著兩條碧綠的小蛇,不住地曲彈伸縮。

「喂,臭小子,我問你話呢!聽見沒有?」她眉尖輕蹙,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彷彿有些嗔惱,說話的聲音卻依舊那麼動聽。

我突然醒過神來,耳根滾燙如燒,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羞窘,張開嘴,想要回答,喉中卻依舊只發出呵呵的沙響。

她連問了幾聲,怒色少消,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臭小子,原來你是個不會說話的悶葫蘆。」

右手蛇鞭飛揚,「啪」地一聲,將我身畔的一塊礁石劈成兩半,高聲說:「不管你是誰,這裡方圓三百里,不管花草樹木、人魚禽獸,全都屬於我。你既到了『天之涯』,從今往後,就是我的奴隸。」

奴隸?我一愣,心裡陡然湧起怒火,正想反唇相譏,忽聽空中傳來「呀——呀——」的聲音,抬頭望去,那只碧眼龍鷲平張雙翼,銜著一枝淡紫色的雪蓮,從雪山頂顛急速地俯衝而下。

是姥姥!我又驚又喜,啞聲大笑。想起昏迷前聽見它的尖啼,越發確信一定又是它救了自己。

碧眼龍鷲撲扇著翅膀衝落岸邊,昂首踏步,將那枝雪蓮拋落在我身旁,「呀呀」叫了幾聲,神情倨傲,似乎在催促我吞下。

雪蓮花瓣玲瓏剔透,冷冽的幽香鑽入鼻息,就像炎炎夏日喝了清涼的山泉,我精神一振,心想,這必是姥姥給我療傷的仙花妙藥。於是也不理會那紫瞳少女,拾起蓮花大口咬嚼,囫圇吞嚥。

花瓣入口辛寒如割,剛吞了幾口,肚內突然劇痛如絞,我指尖一抖,險些連花枝也拿捏不住。

紫瞳少女一怔,格格大笑:「笨蛋,這『斷腸花』是嚼爛了,和著冰雪外敷的,誰讓你吞下?」

我臉上燒燙,將信將疑。腹內果然越來越疼,牽扯著身上的各處傷口,我越是咬牙強忍,越是痛楚難捱。

她卻笑得前仰後合,幸災樂禍,耳垂上的那雙碧蛇一齊嘶嘶吐信,彷彿也跟著在嘲笑。

眼見我蜷身顫抖,滿頭冷汗,卻始終不哼一聲,她漸漸止住笑聲,似乎有些詫異,嫣然道:「你倒真是個有嘴兒吐不出聲的悶葫蘆。」招了招手,碧眼龍鷲盤旋著落在她的左肩,低頭輕啄她的掌心,說不出的親暱。

我心中一沉,像是突然墜入了無底的冰淵。

姥姥驕傲剛強,從來不肯居人之下,就算她死後化作了碧眼龍鷲,又怎會對這陌生少女如此恭順服貼?難道……難道這只龍鷲只是她豢養的靈寵?不過是陰差陽錯將我帶到此處罷了!

剎那之間,就像溺水之人被抽走了最後一根浮板,我全身僵冷,嘴裡又酸又麻又苦,所有的痛楚都突然感覺不到了。想到我僅憑著這孽畜碧睛黑羽,就一廂情願地認定它是姥姥,更覺滑稽懊惱。

她撫摩著龍鷲的頭頸,對它柔聲說話:「小黑呀小黑,這小子雖然是個又啞又笨的奴隸,好歹也救過我一命,你再去尋些『寄生草』與『冰甘果』來。」

龍鷲似是聽懂了,呀呀叫著沖天飛起,朝那片絢麗如錦緞的山坡掠去。

她足尖在鯨背上輕輕一點,躍到我身邊,從腰間取下一個銀白的絲囊,往左手掌心倒了一顆赤紅色的丹丸,運氣化開,逕直塗在我肚臍上。濃香馥郁,腹內頓時轉暖,那刀絞似的痛楚亦大為轉輕。

她的手柔若無骨,溫軟滑膩,撫摩在身上,感覺說不出的異樣。我知道她在幫我療毒,臉上卻一陣莫名的燒燙。長到這麼大,雖曾和一些女子有過肌膚之親,卻從未如此窘迫尷尬。

這只龍鷲是她的靈禽,已無疑問,但她又為何說我曾救過她的性命?難道她竟是……我心頭咯登一跳,突然想起匍匐在山洞中的那個黑髮少女來。

是了,那只龍鷲定是瞧見她被巨蟒擄到了洞中,所以才將我帶到這裡,指望我救其主人。只是我當時明明也被巨蟒纏住,自顧不暇,又如何救得了她?隱隱覺得似有不當,卻想不出其中關竅。

「轟!」

這時,東邊雲霞中突然噴起一道沖天水柱,彷彿銀龍破空。

漫天霓霞亂卷,一層層漣漪似的,環繞著水柱朝外擴散。氣浪所及,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兩側冰嶺雪崩不絕。

我初到這裡時,便見過這奇異景象,此刻遙遙相望,更覺壯觀震撼。不知道那道水柱從何處噴出?竟有如此驚天動地的力量。

海上鷗鳥驚啼,紛紛盤旋繞舞,飛回崖壁上的罅隙洞巢。就連她所騎乘的鯨魚也發出低沉的嗚鳴,緩緩向下沉去。

她「哼」了一聲,挑眉冷笑:「老怪物又皮肉發癢啦。」從絲囊中取出幾枚丹丸,捏開我的嘴,一顆顆餵我吞下。我聞著一股清冷的幽香,從鼻間直灌頭頂,不知究竟是來自丹丸,還是她的身體。

她的指尖玲瓏剔透,像春蔥,像冰雪。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的肌膚有如她這般瑩白光潔,渾無瑕疵。心中不自覺地彭彭大跳起來,摒住呼吸,彷彿稍一吐氣,就會將她吹散,令她融化。

遠處,那道水柱滾滾沖天,雲霞洶湧,雷雨交加。海邊卻只有些濛濛雨絲,被狂風刮卷,牛毛細針似的飄忽亂舞,粘在她的髮鬢上,閃閃如珍珠。

過了一會兒,陽光從彩雲間透射而出,露出一角藍天。海面上浮現一彎七彩的虹橋,她的臉顏也像是被映上了霓霞,光彩動人。

我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的痛楚,像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握住了我的心,酸痛、燒灼,而又帶著幾絲難以名狀的甜蜜。這種感覺來得如此迅猛而奇特,竟讓我有些莫名的驚惶、恐懼。

她鬆開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頗為滿意:「悶葫蘆,你經絡盡斷,骨骼碎裂,臟腑又受了二十八處重傷,要不是遇上我,早死了一百遍啦。」

我凝神掃探,渾身上下數十個傷口都已癒合如初,就連錯斷的經脈、骨骼亦大多接合,只待休養恢復。又驚又奇,想不到她區區幾顆丹丸,竟有這等奇效!

她見我訝異,更加得意,挑眉笑道:「這些『五行丸』雖能迅速癒合骨骼、經脈,卻少不了脫胎換骨的疼痛。你乖乖地在這兒躺著養傷,我去收拾那老怪物。」轉身飛掠,碧衣如風荷搖曳,很快便消失在虹霞雨霧之中。

我吐了口長氣,如釋重負,心中卻又空空落落,有些莫名的惆悵。不知她所說的「老怪物」是誰?

不等多想,左側肋骨突然錐心劇痛,接著「格拉啦」脆響不絕,全身骨骼像是全都擠到了一起,疼得我金星亂舞,眼淚、汗水全都迸湧而出。這才明白她說的「脫胎換骨的疼痛」。

這種痛楚歷所未歷,就像被全身打散了,又重新糅合在一起,我自負最能吃苦捱痛,卻也被磨折得渾身戰慄,嘶聲大吼。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痛楚方才漸漸消散,我精疲力竭,連呻吟的氣力也沒有了,蜷在礁巖海浪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又是一陣碎斷擠壓似的尖銳劇疼,將我生生痛醒。這次比先前更加猛烈,彷彿重錘猛擊,利斧怒鑿,恨不能一頭撞死。

痛極昏迷,醒復劇痛,如此循環反覆,到了第七次醒來時,全身雖然仍在熱辣辣地燒疼,卻已沒了先前撕裂欲死的痛楚。再凝神細察,奇經八脈、斷骨傷口果然盡皆癒合,手腳也有了些許力氣。

朝東望去,冰洋湛藍如靛,那輪紅日已經越過了白雪皚皚的海岸線,照北極太陽移動的速度來推算,我竟已昏迷了好幾「日」。

不知何時,身旁的礁岩石隙裡多了十餘個淡青色的圓果,和幾十株鮮綠的齒葉草,六七隻長喙正在岩石上跳來跳去,爭相啄食,見我醒來,紛紛尖啼著沖天飛起。

這些碧草、青果想必就是龍鷲銜來的「寄生草」與「冰甘果」了,聞來清香撲鼻。我這才覺得唇焦口燥,飢渴難耐,於是坐起身,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冰甘果清涼甘甜,恰如其名。寄生草雖名為草,卻葉質幼嫩,比那些菜蔬更為爽口。草果入腹,丹田內彷彿多了一盆炭火烘烤,暖洋洋地直達奇經八脈,氣力倍增,竟有意想不到的療傷益氣之效。

我盤腿調息了一會兒,精神大振,凝神內視,真元已恢復了兩三成。

空中傳來熟悉的「呀呀」之聲,睜眼望去,果然是那只龍鷲銜著十幾株寄生草俯衝而來。

眼見那紫瞳少女沒有隨它同至,我心裡莫名地有些失望。

龍鷲繞頂盤旋,將藥草拋在我身邊,便又呀呀叫著朝東邊的雪嶺飛去。我躍起身,大聲呼喚,它卻渾然不管,消失在雪峰雲霞之間。

四處眺望,前方天海茫茫,青碧相接;東南雪嶺連綿,雲蒸霞蔚。一時間,我茫然不知所往。

海浪聲聲,潮水一重重地刷過礁巖,朝外退去,左下方又露出那一小角漆黑的「魚腸宮」來。

我心中一緊,不知洞中那些骸骨是誰?巨蛇生耶死耶?剛想到洞中再探個究竟,便又遲疑起來。

龍鷲既然不是姥姥所化,妹妹自然不會在洞裡了。如果就在我入洞時,那紫瞳少女回到這裡,看不見我,會不會以為我不告而別呢?

想起那雙似笑非笑的紫色眼睛,我的臉上又是莫名一陣燒燙。

她究竟是何方神聖?藥術如此高妙,又有馭鳥騎鯨之能,為何獨自一人住在這人跡罕至的「天之涯」?大荒中的巫醫我大抵知曉,思來想去,卻找不到一人能和她對上號。

不管她是誰,滴水之恩,當湖海相報。她救了我性命,恩同再造,就算她當真要我做奴隸,喬某人又豈能抗辭?大不了等我殺了公孫氏,再將這條命賣給她便是!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打定主意,留在這裡等那少女回來。但風起風滅,潮退潮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依舊不見她的蹤影。

我吃光了寄生草,又抓了幾條紅鱗冰鱈魚,生啖充飢,而後繼續坐在礁石上盤腿調息。迷迷糊糊中又睡著了,再睜開眼時,紅日東懸,一動不動,惟有海浪淹過了雙膝。

在這北海以北,世界的盡頭,白日漫長無邊,時間像是靜止了。我雕冰為壺,磨石成沙,做了十二個沙漏,十二個沙漏全部翻轉,便是一「天」。每過一「天」,我就在礁石上刻一道痕。

沙漏翻轉,礁巖上的刻痕越來越多,就這麼過了十八「天」,她依然杳無蹤影。我終日御氣調息,困了便睡,渴了便喝雪山上迸落的冰水,餓了便吃冰洋裡鮮甜的海魚,經脈一日比一日好轉,等待的渴切卻更加焦灼。

每隔一日,龍鷲便會銜來「冰甘果」、「寄生草」,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奇花異果,我隨著姥姥走遍了大荒南北,竟不識得其中一二。

唯一能篤定的,便是這些花果都有益氣補脈的奇效,比起崑崙、靈山的藥草不遑多讓。

到了第十九日,依舊只有龍鷲飛來,我大為失望。難道她已經離開了這裡,不再回來了?

相見無期,何以謝恩?大仇未報,難道還要在這天涯海角永無窮盡地等待下去?我五味交雜,想到姥姥,想到妹妹,心裡更是沉甸甸地如塊壘鬱結,忍不住縱聲長嘯。

傷勢已基本痊癒,吼聲激盪入雲。崖壁罅洞中的萬千棲鳥驚啼沖天,盤旋不散。就連遠處草坡上的獸群也隨之接二連三地嘶吼呼應。

我嘯吼許久,連月來的悲怒愁苦釋放了大半,運氣指端,在崖壁上刻了十六個大字:「救命之恩,永誌於心。他日相見,死生付託。」

剛刻完最後一個字,身後突然傳來「轟」地一聲巨響,那道沖天水柱又從東南雪嶺雲霞中噴薄而起,霎時間雲霞亂湧,雷雨如傾。

我突然想起那日也是這般情景,心中一動,那紫瞳少女當時冷笑著說要去收拾「老妖怪」,難道這水柱與那「老妖怪」有什麼關聯麼?只要能找到「老妖怪」,自然也就能找到她了!

於是再不遲疑,聚氣雙足,凌空飛掠,朝著那道滾滾水柱急衝而去。

這是我二十多「日」來第一次離開海邊。雷電交加,風雨撲面,五彩雲霞在四周離合聚散,鼻息間儘是泥土與草木的芬芳。

下方是如浪綠草,似錦繁花,成群的牛羊、麋鹿驚嘶奔逃,潮水似的沿著清澈的山溪迤邐流動。

水柱四周奼紫嫣紅的霞雲離心飛湧,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渦旋,交迸出無數道閃電,如銀蛇亂舞。

剎那間,整片大地被映成了妖艷的藍紫色。

雷聲隆隆,兩側的連綿雪嶺隨著天地搖晃,崩塌的冰塊象天河飛瀑,滾滾沖洩而下,一層推著一層,一浪高過一浪。所過之處摧枯拉朽,冰川、岩石、晶柱……全都被席捲其中,匯聚成更加猛烈可怖的聲勢,最後轟隆撞擊大地上,推送起數十丈高的滔天雪浪。

在天地偉力面前,個人顯得如此卑微而渺小。我穿梭其間,呼吸窒堵,衣裳盡濕,彷彿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跌宕搖擺,隨時都將翻轉沉溺。心裡分不清是震駭、憤懣、悲苦,還是快意。

這多麼像我十幾年來所走過的路呵!

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我就被世界遺棄,注定要與天下為敵。前方艱難險阻,每一步都是窮途。但就算天崩地裂,將我封埋,粉身碎骨,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便誓將這天地翻覆!

過了一會兒,雷電風雨隨著水柱漸漸轉小,天地漸亮,空中那如漩渦似的霞雲也層層消散,陽光在彤雲雪嶺間射出數十道金劍似的光芒。

我越過綿延的杉樹林,沿著冰川朝雪嶺上衝去。那道水柱餘勢未消,噴起的霧浪被狂風刮卷,如大雨紛飛。

越往上衝,山勢越是陡峭,冰川、亂石仍在不時坍塌崩落,轟隆連震,雪浪澎湃噴湧。

我高掠低伏,雙掌撥掃,將迎面撞來的冰石雪浪震得沖天掀起,繽紛炸舞。

離山頂那道水柱越來越近了,那隆隆的巨震聲轟得我雙耳嗡然作響,整片雪嶺似乎都在顫動。空氣中瀰散著一種奇怪的氣味,像是硫磺,又像是丹藥,還摻雜著鮮花的芬芳與野獸的腥臭。

我屏息凝神,高高地躍上了山頂,一幅蒼茫壯麗的奇景撲入眼簾。

雲海茫茫,南北連綿數百里的巍峨雪嶺,在陽光下閃耀著金燦燦的光。大地被它分割成了迥然相異的兩半。

雪嶺的東邊,是白茫芒的北極大地,與湛藍無邊的冰洋。雪嶺的西邊,則是絢麗如錦緞的「天之涯」,以及瑰奇萬變的五色雲霞。

在這片雪嶺的中央,是一個縱橫近千丈的巨大的深淵,冰崖環立,霧氣騰騰,水柱就是從這裡噴薄沖天。

陽光穿過漫天水霧,穿過那些參差錯立、姿態各異的冰錐玉柱,閃爍著一圈圈七彩的光環。不斷有冰塔、冰稜融化崩塌,墜落巨壑。

水柱越來越小,轟鳴著落入深淵,震動漸消。

我掠到壑邊,狂風怒舞,刮得我呼吸窒堵,頭髮、衣裳獵獵翻飛。那股氣味越發濃烈,隨著淵中的濃霧洶湧翻騰,時香時臭。

霧氣太濃,山壑又深不可測,我看不清下面究竟有些什麼。縱聲長嘯,聲音在深壑間滾滾迴盪,卻始終無人應答。

我微覺失望,正想到別處探尋,忽然聽見淵底傳來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有人在垂死呼救。

難道她這些日子不見蹤影,竟因被困在了這裡?我心中大凜,貼著陡峭的崖壁往下衝去。

風聲尖銳,激嘯刺耳,到處是翻湧的濃霧,什麼也看不清,我只能憑藉著意念與聽力的感應,本能地穿掠騰挪,閃避開迎撞而來的堅巖利石。

也不知往下衝了多久,怪味越來越濃,那聲音也漸轉清晰,像是女子,又像是孩童,分不清是不是那紫瞳少女。

一陣大風刮來,霧靄紛揚,視野頓轉清明。我猛吃了一驚,從未見過這等奇詭的景象。

下方數百丈處,是滾滾如沸的湛藍水面,縱橫各數百丈。無數的氣泡一串串翻湧衝破,掀捲怒浪,蒸騰為霧。

中央長著一株巨大的榕樹,高約百丈,枝繁葉茂,被狂風刮卷,須葉亂舞,噴薄出萬千簇青紫色的烈焰。相隔這麼遠,熱浪仍洶洶撲面,刺得我難以睜眼。

在那枝葉繁密、怒火噴舞的榕樹頂端,急速飛旋著一個黃銅藥鼎,內刻太極圖案,藥丸亂滾;鼎下則逆向急旋著一個白金八角爐。

銅鼎、金爐的環耳各扣著八股粗如嬰臂的混金鎖鏈,遙遙鎖釘在四周的崖壁上,絞旋到了極處,便雙雙反向拋彈、旋轉,激撞起更加猛烈的火光。

這些倒還罷了,最詭異的,是在那白金八角爐內,竟坐著一個不到六歲大的男童,雙腕、雙踝全纏鎖著混金銅鏈,脖子上戴著玄冰鐵枷,雙肩琵琶骨還被兩條鐵鉤穿過,渾身火焰竄舞,不斷地發出淒烈而黯啞的慘呼。

我見過的酷刑不可勝數,更曾親手折磨仇敵,極盡殘忍,但從未見過有人這般凌虐一個孩童,驚駭之餘,心中油然生出同情與憤怒。於是畢集真氣,急衝而下,揮出一記氣刀,奮力猛劈在金爐的混金鎖鏈上。

只聽「噹」地一聲劇震,火光爆舞,我竟被氣浪反拋出幾十丈遠,半身幾乎全都酥痺了,那混金鎖鏈卻巍然不動。

爐內的火焰熊熊高竄,那男童的慘叫聲更加淒厲,但任憑爐火如何狂猛,身上卻似毫髮無傷。

我又驚又奇,問他是什麼人,被誰鎖在這金爐之中。他卻避而不答,喘著氣反問我是誰,究竟有沒有能耐砍斷鎖鏈,將他救出;如果沒有,就快快叫別人前來相助。

我被他激得怒氣上衝,哈哈大笑:「如果連這幾條銅鏈也斬不斷,我共工又何以配稱喬家男兒!」畢集渾身真氣,又是接連幾記氣刀揮斬在銅鏈上。非但沒能劈開分毫,反倒震得自己虎口迸裂,氣血翻湧。

「你姓喬?」那男童止住慘叫,斜長雙眼閃爍出奇異的光芒,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連聲音也變得古怪起來,「這幾記氣刀是誰教你的?你祖上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說話的神態老氣橫秋,和渾圓白嫩的臉容極不相稱,我隱隱中雖覺得這男童很不尋常,當時卻未曾多想,傲然道:「這氣刀是我姥姥獨門所創,就算告訴你,你這小娃兒又知道什麼?」

「是了,蚩尤!」那男童的臉色微微一變,突然哈哈大笑,「你是蚩尤和冰夷的兒子!你的姥姥是烏絲蘭瑪!」

我心中驚疑更甚,大荒中知道我身世的人寥寥無幾,即便是在彩雲軍將士面前,我也只自稱共工,想不到這乳臭未乾的六齡小兒不但知曉我娘和姥姥的名諱,還知道我隱秘的身世,頓時生起殺機,喝道:「小娃兒,你到底是誰?」

「小娃兒?你叫我小娃兒?」那男童笑得眼淚都湧出來了,喘著氣,咳嗽道,「我是你姥姥的老朋友了。我叫……我叫玄嬰老祖,你姥姥沒有告訴過你麼?」

我反覆追想,從未聽說大荒中有這麼一個人物。他見我將信將疑,又說:「嘿嘿,我退隱江湖已近六十年,又被困在這裡十五年,你不認得我原也正常。但我對你姥姥、你娘、你舅舅,還有你爹的事情,全都瞭如指掌。」

烈火狂舞,燒得金爐燦燦閃光,他坐在其中,週身彤紅,雙眼也彷彿跳躍著兩團火焰,一口氣說了許多關於姥姥和我娘的往事,其中一些我曾聽姥姥說過,另一些雖然聞所未聞,卻也不像他信口胡編。

更何況這榕樹火焰極為狂猛,如果他不是水族前輩,受這等折磨煉烤,早就化成了灰燼,又怎會寸膚無傷?對他不由又相信了幾分。

男童歎了口氣,說:「我和你姥姥相識幾十年,是惺惺相惜的老朋友,她於我有莫大恩德。可惜當年我中了公孫軒轅那小賊的計,被他鎖在這爐鼎之中,飽受折磨,不得掙脫。否則我又豈能坐視那小賊害死你爹和舅舅,侵凌北海,篡奪五族河山?」

頓了頓,雙眼炯炯地盯著我,笑道:「你姥姥剛韌睿智,是天下第一等女中豪傑,除了她,大荒中再也沒人有能耐和公孫小賊抗衡了。她現在境況如何?過得還好麼?」

「她……她……」我鼻頭一酸,熱淚竟忍不住奪眶湧出,哽咽不成聲,「她已經死了!」

「什麼?」玄嬰老祖臉色驟變,說不出的古怪,分不清是驚愕、失望、傷心,還是憤怒,喃喃道,「她也死了!她也死了!」

姥姥已死,舉目無親,想不到竟會在這天涯海角重見她的故人,我心裡強抑了許久的悲痛再難自持,對他也莫名地生出親近之感,咬牙擦去淚水,道:「前輩,你再忍上一忍,我來劈開這混金鏈……」

玄嬰老祖搖了搖頭:「小子,這『八極混金鏈』比『玄冰鐵』還堅韌百倍,又有『陰陽水火印』封鎮,光憑你眼下的真氣,赤手空拳,就算鑿上十年八載,也斬斷不了。」

用胖乎乎的食指指著上方的銅鼎說:「你來得正巧,藥鼎裡有二十八顆五色丹丸,是用來修煉五行真氣的,前兩日才剛剛燒好。你先吃一顆白色的,隔兩個時辰再吃一顆黑色的,以後每隔兩個時辰吃綠色、紅色、黃色的,依此類推,越快吃完越好。」

我打開銅鼎,果然看見二十八顆黃豆大的丹丸,五色鮮艷,異香撲鼻,赫然是先前聞見的氣味。依照他所說,先吞了一顆白色藥丸,方一入腹,就覺得辛冷如刀,渾身雞皮疙瘩全都泛了起來。

他嘿嘿直笑,帶著幾分得意、狡獪與幸災樂禍:「這些丹丸都是按照我的心得,用『天之涯』的花草獸珠合煉而成的,天下多少人做夢也求不到,便宜了你小子啦。不過良藥苦口,要想長真氣,難免要吃點苦頭了。我再傳你一套心法,可以將藥力迅速化為己用……」

還未說完,耳廓突然一動,變色道:「不好!那小妖女來了,你快收好丹丸,藏到水裡去!」

「小妖女?」我方甫一愣,上方遙遙傳來熟悉的龍鷲叫聲,接著又聽見一個女子銀鈴般的清脆嬌叱:「老妖怪,你若想少吃苦頭,就老老實實地給本姑娘煉藥,再敢噴水搗亂,小心魂飛魄散!」

是她!

原來她所說的「老妖怪」指的就是玄嬰老祖。我心中彭彭大跳,相隔二十日,重又聽到這聲音,如遇故人,喜悅填膺。

正想說話,玄嬰老祖卻瞪起雙眼,又急又怒地傳音喝道:「小子,還不快藏到水裡去!」

聽兩人說話的口氣,似是彼此結有冤仇。玄嬰老祖是姥姥舊交,那少女卻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她此刻要我做她奴隸,折辱老祖,的確也為難得很。我來不及多想,將丹丸收好,深吸了一口氣,衝入下方滾滾沸波之中。

氣泡在四周汩汩亂竄,水溫竟是意想不到的森冷,體內藥力受其激發,五臟六腑更像浸於冰窖一般。我打了個寒顫,抓緊垂入水中的榕樹長鬚,飄搖跌宕,朝上凝神觀望。

透過急劇晃蕩的水面,依稀看見那紫瞳少女騎著龍鷲繞樹盤旋,嘴唇翕動,也不知說了什麼,滿臉都是嬌嗔薄怒的神色。突然揮起一鞭,重重地抽在水波上,火焰交迸,漣漪蕩漾。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生氣的模樣也如此動人。水光瀲灩,她的容顏也變得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就像「天之涯」的雲霞,北海的極光。

我的心彷彿也被那長鞭抽中了,忽然疼得難以呼吸,這種感覺竟比上一次來得更加猛烈,臉上、耳根,一陣陣熱辣辣地如烈火燒灼,剎那間,竟蓋過了體內、體外所有刺骨的寒冷。

我緊緊地攥著榕樹的枝條,驚惶、迷惘而恐懼,彷彿變回了童年時第一次沉入水底的自己。不同的是,那時上方水面所搖晃的,是姥姥斜長的身影。

許多年以後,我又沉入東海的波濤裡,夕陽的金光鍍照著另外一個少女的臉,她癡癡地俯瞰著我,淚水充盈在她藍色的眼睛,整片大海彷彿都倒映入她藍色的眼睛裡。

那一刻我才明白,愛和恨是找不出因果的,就像海和天分不出界線。水面上下的兩個世界,似乎截然相反,卻又如此相似。讓你看不清風景與倒影的,不是漣漪,不是吹動漣漪的風,而是你自己的眼睛。

歲月的河遄急而冰冷,年少的我沉在水裡,看著她一鞭又一鞭地抽打著火爐,像在抽打著自己,體內丹丸的藥力全都散發出來了,渾身戰慄,幾將窒息。

就在那時,就在那天之涯、海之角的深淵裡,我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卻不知道任何緣由。她離我那麼近,又那麼遠,我和她之間,注定橫亙著永遠也無法穿越的界限。

《不周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