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沄繼續說道:「我正想追去,聽那角聲極為熟悉,猛然想起當是龍妃的蒼龍角無疑,又驚又喜,便循著角聲,朝西御風飛掠。」
「一路上,獸吼鳥啼不絕於耳,無數見所未見的凶禽怪鳥從四面八方黑壓壓地飛來,峽谷中也滿是狂奔的野獸。」
「到了『無憂谷』,我更是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兩側雪嶺連綿,冰川斜掛,山腳下的草野上、樹木中,甚至那洶湧奔流的河裡,都列著金戈鐵馬的各族將士,就連空中盤旋著的,也是水、木兩族的飛騎。個個劍拔弩張,遙遙包圍著竹林間的一個茅草屋。」
「龍妃就立在茅屋前,布衣荊釵,素顏如雪,笑吟吟地掃望著眾人,她比我記憶中更加美麗。那些人不知是忌憚她手中的蒼龍角,還是被她的容光所懾,鴉雀無聲,一動也不敢動。」
「一片又一片的鳥群飛來了,和狂奔如潮的野獸上下呼應,穿梭在竹林週遭。人群中有人叫道:『大家還等什麼?只要抓住這妖女和那小兔崽子,還怕拓拔野不乖乖就範麼?』零零落落地響起呼應聲,但依舊沒人敢上前動手。」
「那是正是『天池山大戰』最激烈的時刻,黃帝遠在千里之外,軒轅山四周只有極少的金族護衛軍,這些混蛋鬥不過軒轅,就使這種無恥的伎倆。我氣怒不平,一邊尋思如何幫助龍妃,一邊四處探尋泊堯的身影。就在這時,山上突然傳來哈哈大笑道:『你們來的正好,寡人已經靜候多時了。』」
「眾人聞聲大亂,有人驚叫:『公孫軒轅!』我抬頭望去,只見崖頂陽光刺眼,一個人影騎在白龍鹿上,凜凜如天神,對著眾人笑道:『諸位,自阪泉一戰,『剎那芳華』已有幾年未現人世。你們猜猜是自己的頭顱結實呢,還是對面的破天峰牢靠?』說著,手中光芒一閃。」
「只聽『轟』的一聲巨震,對面山嶺上的一座峭拔石峰應聲斷裂,朝著山谷轟隆隆滾落,冰川坍塌,雪崩不絕。」
「那些人驚嘩大叫,或騎鳥沖天逃散,或御獸掉頭狂奔,頃刻之間,就逃散了大半。剩下的不是被冰雪掩埋,就是跪地求饒。」
「哼,要換了是我,豈能輕饒了這些逆賊?龍妃卻只是微微一笑,就將他們全都放走了。等到山谷內再無旁人,那人才騎著白龍鹿從雪嶺上疾馳而下,閃電似的將我攔腰抱起,伸手在臉上一抹,變成了先前所見的無賴少年。」
「我又驚又怒,掙脫不得,卻聽龍妃笑道:『泊堯,別胡鬧。小心螣兒姐姐咬你。』他朝我扮了個鬼臉,笑道:『我已經先下手為強,咬過她了。』我吃了一驚,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泊堯!」
「白龍鹿轉頭歡嘶,朝我臉上添來,我腦中一片空茫,想不到當年頑皮搗蛋的男孩兒,竟然已經長成了挺拔少年。」
「他躍到龍妃身邊,從口中吐出一隻甲蟲,笑嘻嘻地說:『娘,小小一隻『變聲蟲』,加上一點兒『炎火流沙』,就將這些膽小鬼嚇跑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原來他聽聞叛軍要來,早早在對面雪嶺上買下了炎火流沙,算準時間,用火引點著。再騎著白龍鹿,口含變聲蟲,喬化成公孫軒轅的模樣,將叛賊唬得不戰而敗。」
她微微一笑,柔聲說:「他從小古靈精怪,長大了還是這般。久別重逢,我恍恍惚惚,就像是做了一場大夢,龍妃和我說什麼,也全記不真切了,只是在不斷地回想先前他所說的話,以及……以及那兩個吻,心亂如麻,耳根如燒,從未有過的迷亂。」
「那天夜裡,我坐在溪邊的大石上,聽他說這幾年來發生的事情。兩岸春花搖曳,河水在月色下泛著萬點銀光,他斜躺在樹枝上,一蕩一蕩,一邊說,一邊嘴帶微笑,不懷好意地凝視著我。」
「我從來沒害怕過任何人,但不知為什麼,在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我竟說不出的緊張,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隱隱之中又彷彿帶著幾絲朦朦朧朧、無法言喻的期待。」
「夜風吹來,夾帶著他身上的氣息,像綠松花般的好聞。我正忐忑不安,他卻忽然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略帶著沙啞的嗓音,問我:『螣兒姐姐,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我一愣,臉上頓時燒了起來,不知該怎麼回答。
「他也不等我說話,自顧自地歎了口氣,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已經有好幾年啦。白天夜裡,常常會沒來由地想起她。卻不知她心裡,有沒有想過我?』」我心中一沉,像被蜜蜂蟄了似的刺痛,想起他親我時說的那些荒唐話,心裡突然又是一緊。
「風停住了,四周靜謐得聽不見半點兒聲音,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神色古怪,就像居高臨下的豹子。」
「我頓時明白他說的那個姑娘是誰了,心裡怦怦亂跳起來,咽喉像被什麼緊緊扼住了,無法呼吸。」
「眼睜睜地望著他朝我一寸寸地迫近,一顆心緊張得像要蹦出咽喉,想要掙扎,卻彷彿一隻獵物,被他震懾,週身酥軟,不能動彈。」
「他猛地一躍而下,將我緊緊地抵在岩石上,臉貼著臉,呼吸灼熱得像南荒的炎風,一字字地低聲說:『好姐姐,我一直忘不了你,忘不了你赤身坐在鯤背上的樣子,忘不了你紫色的眼睛,忘不了你臉上的紅暈,忘不了你的笑容,忘不了你修長的雙腿和可愛的腳趾……』」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烈火似的在我耳根灼燒,我渾身發抖,想要張口吸氣,卻感覺到他滾燙的嘴唇移過我的臉頰,重重地壓在我的唇瓣上,肆無忌憚地闖了進來。」
「剎那間,我像是被雷電擊中了,迷迷糊糊,天旋地轉,又彷彿變成了一根羽毛,在虛空裡飄搖……」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癡癡地仰著頭,臉頰酡紅如醉,似乎在回想著當時的光景,眼波裡分不清是歡喜還是羞惱。
看著陽光下,她濕潤的唇瓣鮮艷欲滴,宛如櫻桃,我的心刺痛如針扎,劇烈地抽縮起來。想到當年當夜,她被公孫昌意如此恣意輕薄,更是恨怒難遏。
在我眼中,嫘女和公孫青陽都是我的第一大敵,但從那一刻起,對公孫昌意的仇恨竟遠遠蓋過了所有人。
又聽她輕聲說:「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將我鬆開,笑嘻嘻地說:『此花開謝無花開,吹盡春風總不如。好姐姐,親過你的嘴兒,此後我可要變得更加挑剔了。』」我心中一震,像是突然驚醒。聽他話語,似乎我不是他所親的第一個女人,更不是最後一個。
「想到被這半大不小的少年玩弄於鼓掌之間,我臉上滾燙如燒,淚水險些湧了出來,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臉上,翻身朝外衝去。
「掠過『回頭石』,他仍木樁似的,遙遙地站在河邊,沒有追來,我心裡的委屈、修怒,全都翻湧成了烈火般的憤恨,咬著牙暗暗發誓,我要再牽掛他半絲半毫,就叫我變回蛇身,永不超脫。」
「唉,我生平祈了那麼多願,老天一個也不實現,唯獨這一個卻又這般靈驗。我氣沖沖地回到蛇國,過了沒多久,叛亂全都平定了,黃帝登軒轅台封禪,大赦天下,追封蚩尤為戰神,我和哥哥也受了封賞。」
「父老鄉親無不額手稱慶,而我心裡卻繚亂如麻,沒有半點劫後安寧的喜悅。耳根火燒火燎,彷彿還迴響著他的低語;唇舌酥麻如電,似乎還殘留著他的餘味。每天就像是著了魔,顛來倒去,夢裡夢外,總在想著他那灼灼如火的眼睛、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越是想將他從腦中除去,他的音容笑貌卻越是鮮明。每次走在河邊,總忍不住朝旁邊的樹梢掃望;在風裡聞見綠松花的香氣,心跳與呼吸總難免瞬間停滯;有時獨自坐在海邊,隨手亂塗了半晌,才發現沙灘裡密密麻麻畫的全是他的眼睛……」
「那時向我提親的王公貴族踏爛了門檻兒,我卻為什麼偏偏中了邪似的,對這乳臭未乾的臭小子念念不忘?」
「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月,一天中午,忽然聽說崑崙山上發聲了大事,黃帝帶著龍妃離開帝宮,不知所蹤。從那日起,他也跟著音信全無,彷彿從這世界上消失了。」
「各族偵騎四出,整整半年,始終沒找到他們的下落。有人說黃帝早已受了重傷,性命垂危,為了不讓大荒重起波瀾,才借隱退之名,在荒僻之地羽化登仙。還有人說,其實性命垂危的不是黃帝,而是泊堯。」
「說什麼泊堯被水族重傷,就連靈山十巫也束手無策,黃帝只好帶著他,踏遍天下,尋找解救的藥方。」
「我雖不相信,心裡卻七上八下,更加牽掛他。每天如坐針氈,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悄悄派了好多人去打探他的消息,卻也一無所獲。」
「一天夜裡,從夢中醒來,瞧見風吹簾舞,影子在西牆晃動,我竟跳了起來,脫口喊出他的名字。」
「外屋的婢女以為有刺客,全都提著燈擁了進來。我怔怔地站在晃動的燈光裡,什麼聲音也聽不見,腦子裡反反覆覆,只在想著他生死不知,相見無期,淚水流了滿面。」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說:「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真的喜歡上他啦。可是你若問我,為什麼會喜歡一個十二三歲大地黃毛小子,我也答不出來。只知道自從被他親過以後,就連喝蜜水也沒了滋味。再俊的男子到了我跟前,也不過如過眼雲煙。」
她的話越是低婉溫柔,我心中的恨怒便越是強烈,昌意,昌意,終有一日,我要從你手中奪回天下,再奪回她的心!
但那時的我太過年輕,不知道世上沒有一種刀,能斬斷情絲。正如再高的青山也遮不住江河,再多的星星也鎖不住夜色,就算我修成無形刀,無敵天下,對於這件事,依舊無可奈何。
她停了好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道:「將近黎明時,公雞一聲接著一聲啼叫起來,我彷彿突然醒了,心底裡一個念頭越來越鮮明。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他在天涯,在海角,是生,是死,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我什麼也顧不上收拾,就騎著蛇鷲飛出了都城。天地茫茫,也不知該上哪裡去,只能飛到哪裡,便在哪裡尋找他的蹤跡了。春去秋來,我就這麼不停不歇地飛了一年,去過北海,去過南荒,穿越了數不清的山嶺湖海,就連騎乘的蛇鷲也換過了九隻,卻始終沒有看到他的影子。」
「日復一日,我漸漸變得灰心起來,但每次想到就此放棄,永無再見之期,心裡卻又痛如刀絞。」
「有一天,我騎著鷲鳥飛到了南海,看見一個女孩兒坐在小船上,一邊抽抽噎噎的抹著眼淚,一邊揮舞著繩索,在波濤裡搖曳。」
「我問她為什麼哭,她說她不小心將爹爹最心愛的彎刀掉入海裡了,所以才用繩索繫了磁石,想將彎刀吸找回來。」
「我想要勸慰他,卻突然悲苦難當,我的行為與她何其相似!都不是大海撈針,水中捧月,自欺欺人罷了!」
「我又想,朝南三百里,就是『窮山』,與其受這無窮無盡的思念折磨,倒不如喝一口忘川的水,將他徹底忘卻。」
「到了『諸夭之野』,已是深夜。圓月當空,山谷裡寂寂無人,我捧起溪水,正想喝下,卻見粼光晃動,印照著旁邊的石壁,那雪白的巖壁上用朱紅、靛青畫了一個少年,滿臉玩世不恭的笑容,赫然竟是泊堯!」
「剎那間,我的心跳、呼吸全都頓止了,瞬也不瞬地盯著那畫像,反覆看了好久,確認是他無疑。」
「他嘴唇的右上方有顆小黑痣,不留意的話絕看不出,畫這像的人連這麼小的細節都記得如此清楚,顯然和他極為熟悉,卻不知是誰?」
「就在這時,大風鼓舞,山上傳來一陣鳳鳥的尖嘯,像是有人騎著鳥朝這兒飛來。我隱身在岩石後,過了片刻,果然瞧見一個紅衣少女騎著鳳鳥落到忘川河畔。她躍到石前,怔怔地望著石上的畫像,滿臉暈紅,淚水盈眶。」
「過了一會兒,她從腰間的絲袋裡取出一支筆,一個大銅盒。銅盒裡盛著七彩顏土,她用筆沾了水,調濕顏土,又在石壁上畫起來。鳳鳥張翅長鳴,繞著她反覆徘徊,她置若罔聞,只是專心致志地在石上作畫。」
「我悄悄繞道她旁側,只見她認真地勾勒著泊堯的容顏身形,越發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尤其那雙灼灼閃爍、會說話的眼睛,彷彿利箭似的穿透我的心。
「我又是喜悅又是傷心又是疑惑,喜的是既然這少女能畫出他的容顏,可見他尚在人世;傷心的是難道他竟藏匿在此,卻始終不讓我知曉?疑的是既然他的行蹤如此隱秘,這少女又為何能夠知道?」
「紅衣少女手指顫抖,再也畫不下去了,淚水一顆顆地用了出來,低聲道:『昌意!昌意!』突然將筆遠遠地擲了出去,猛地轉身跳入忘川。」
「我大吃一驚,急忙揮鞭將她纏住,拉了回來。她卻哭著問我是誰,為什麼不讓她忘卻從前之事。」
「我這才明白她不是想自殺,不過是想忘了泊堯!想到她與他之間多半也有著曖昧的關聯,又是妒怒又是傷心,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指著壁畫,喝問她泊堯在哪裡。」
「她呆了一呆,尖聲大笑起來,說:『原來你也是來找他的。好,好,我帶你去。』她領著我騎上鳳鳥,朝窮山飛去。」
「遠遠地,我便瞧見山嶺上紅光映天,彷彿霞芒吞吐。鼓樂絃歌之聲斷斷續續,越來越響。」
「飛上雪峰,只見天池周圍的宮殿樓閣張燈結綵,到處都是提著燈籠、端著美酒佳餚絡繹穿梭的侍女。」
「天池中央的大殿裡,人頭擁動,歡歌笑語,有人叫道:『新娘新郎呢?怎麼還不上場?』」
「喧嘩聲中,鼓樂高奏,兩列侍女從南面的曲廊提燈走來,中間幾人攙扶著一個華服少年,踉踉蹌蹌,東走西撞。」
「燈光映照在他彤紅的臉上,醉意熏然,嘴角猶帶著玩世不恭的笑容。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是他!原來他就是新郎!」
「坐在我前邊的紅衣少女咯咯大笑起來:『你的心上人就要成為女兒國的駙馬啦,你是打算下去討杯喜酒呢,還是和我一起回去,喝忘川之水?』」
「想到這兩年來我對他日夜牽掛,尋遍四海,他卻在這裡笙歌醉酒,依紅偎翠,我簡直要氣炸開來了,忍不住將那少女一掌打落天池,尖聲大叫他的名字。
「他轉頭望來,雙眼一亮,哈哈笑道:『我的新娘來啦!』不顧四周嘩然,衝破曲廊的琉璃瓦,躍到我身後,將我緊緊摟住。當著眾人之面,親吻我的耳垂,低聲說:『好姐姐,兩年沒見,你可長得越發俊俏啦。』」
「我週身酥軟,滿腔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下方喧嘩鼎沸,許多衛士騎鳥衝來,叫嚷著要將我們拿下。」
「他哈哈大笑,抱著我沖天飛起,越過雪峰山脊,朝下滑落。下方是深不可測的冰壑,尖石嶙峋,不斷迎面撞來,我心裡卻無半點兒恐懼,只是緊緊地抱著他,淚水盈眶,心想,我終於找到他啦!」
「到了谷底,那些追兵早已看不見了。他笑道:『姐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拉著我沿溪流朝南飛掠,穿過草野,穿過森林,到了一灣蘆葦搖曳的湖邊。」
「月光將湖面鍍得一片銀白,就連那連綿的蘆葦也彷彿霜雪覆蓋。大風刮來,湖上霧靄漸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流雲貼著湖水無聲無息地飛過。這景象如此靜謐而美麗,宛如夢境,讓我也變得迷濛起來。」
「他拉著我躍上一艘泊在葦草中的木船,用手划水,朝湖心蕩去。過了好一會,到了一個小島邊。碧葉連天,荷花搖曳。他將小船停靠在荷花身處,突然縱身躍入水中。」
「我吃了一驚,正要探頭呼喚,手臂一緊,被他拉得翻船落水。他將我緊緊抱住,猛地吻住了我的嘴,朝水裡沉去。我如遭電擊,暈暈沉沉,隨著他一起朝下悠悠墜去。」
「淡淡的月光照在青灰色的水裡,隱約可以瞧見湖底貼伏著一條巨大的怪魚,張著嘴裡,露著森森獠牙。」
「我心裡一凜,掙扎著想要提醒他,他卻搖頭微笑,拉著我的手,箭也似的衝入那大魚的口中。」
「到了那魚的肚腹裡,我才發覺這條大『魚』竟然是石頭築成的。『魚』肚用水晶簾相隔,外面是湖水,裡面卻能自由地呼吸。裡面的案幾床榻,擺設得一如當日鯤魚。」
「他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好姐姐,你可知道我最為懷念的是什麼時光?這些年裡,我一直惦念著你,惦念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我又是驚訝又是喜悅又是悲傷,再也按耐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原來他用石頭砌成巨魚,是為了紀念和我在鯤魚中生活的日子。他說之所以選擇這裡,是因為那雲水相接的湖面,總是他想起『羅裳獨舞,水雲渺渺』,想起我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他嘴上如塗糖抹蜜,卻依然聽得意亂情迷。所有的嗔惱、怨怒、委屈、悲苦……全都轉化成了如火如荼的幸福與歡悅,讓我融化如春雪。就在那夜,就在那荷花搖蕩的湖底,我迷迷糊糊地將自己交給了他……」
「住口!」我聽得怒火焚燒,再也忍耐不住,「我沒興趣聽你寡廉鮮恥的往事,我只問你,『天之涯』究竟是不是鯤魚所化?我爹在不在鯤魚的肚子裡?」
她微微一笑:「別著急,我還沒說完呢。」頓了頓,繼續說到,「我和他在『雲葦湖』裡一住便是二十多天,那二十多天是我一生中最為快活的日子。
「有時,他將清晨的露珠與黃昏的雨滴串成項鏈,掛在我的頸上,說要和我『朝朝暮暮,永不分離』。」
「有時,趁我睡著,採擷了千萬朵鮮花,鋪滿我全身,然後又將這些花兒蒸成水汽,收入水晶瓶裡,說從此就擁有了我的氣息。」
「就連這兩條青蛇,也是他從湖裡抓來的,說要讓它們日日夜夜掛在我的耳梢,傾聽對我的思念。」
「每一天,他總是能想出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花樣來討我歡喜,每一天,我都像是活在夢裡,幸福甜蜜,又帶著不真實的虛幻。就連走路,也彷彿踩在軟綿綿的雲端。清晨醒來時,常常不敢睜眼,生怕一睜開雙眼,一切又煙消雲散。」
「雲葦湖裡,彷彿只有我們兩個人,黃帝和龍妃也從未現身。每次問他父母的下落,問他這兩年來的生活,他總是笑而不語。」
「那時我正情濃似水,雖然想起那畫他像的紅衣少女,想起女兒國公主,總難免酸溜溜地想要追問究竟,但被他甜言蜜語一打岔,便有忘得一乾二淨。」
「唯有一件事,始終擱在我心底,像一個難以打開的死結。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要問他,既然喜歡我,為什麼這兩年裡始終不來找我?」
「他卻笑嘻嘻地說:『花開自有期,何必借東風?等到簷錢柳葉變綠,燕子自然會飛回來。』」
「我聽了很不滿意,說:『要是燕子就是不飛回來呢?』他歎了口氣,說如果有一天,我又消失不見了,他一定也會像我一樣,滿世界地找尋,直到找到我為止。我這才重轉歡喜。」
「然而花無百日好,再長的美夢總有醒來的時候。一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有人叫道:『昌意!昌意!』」
「我睜開眼,卻發覺他不在房內。那聲音凶狠低沉,竟是從岸上穿透水波傳來,我頓覺不妙,連忙衝出石魚。」
「從荷葉間隙朝島上望去,草坡上昂然站著一個大漢,右手握著一柄蛇形長刀,左手提著一個紅衣少女。那少女臉色煞白,滿臉驚慌恐懼,正是當初在忘川河畔勾畫泊堯形象的女孩兒。」
「月光雪亮,照的湖面銀光萬點。那大漢一邊傳音呼喊,一邊四下轉頭張望。我看見他的臉,吃了一驚,他竟然是我大哥手下的得力干將,『九頭蟒』相侑……」
她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淡淡道:「此人就是相繇、相柳的父親,當年也曾和你彩雲軍在北海交過幾次手。」
「我離開蛇國,四處尋找泊堯下落,大哥擔憂我的安危,就派他來尋找保護我,不想他追到窮山,知道了我大鬧女兒國婚禮之事,就因此猜出了昌意得身份,惹出了無窮的風波。」
「我剛想喊他的名字,卻見他一把捏住紅衣少女的脖子,沉聲說:『昌意,你再不出來,我就捏斷這丫頭的脖子。』」話音沒落,泊堯便從他斜後方沖躍而出,一掌拍在他後心,將紅衣少女劈手奪過。
「相侑噴出一口鮮血,臉上卻露出獰笑,口中唸唸有詞。紅衣少女忽然尖聲大叫,低頭咬住了泊堯的手臂。我大吃一驚,還不等衝出湖面,泊堯便已臉色青紫,坐倒在地。」
「相侑從懷中取出一個八角銅瓶,哈哈大笑:『這小子的真氣果然了得,若不是神上出此妙計,要想將它擒獲還真不容易。』瓶裡光芒噴吐,衝出一個頭戴氈帽的雙頭蛇人……」
延維!我心中一震,敢情這老蛇巫幾年前便與相侑聯手,盯上了公孫昌意。其目的多半便是那「軒轅星圖」了。
果然,又聽羅沄「哼」了一聲,說:「我雖然沒見過那老妖怪,但見他那猥瑣貪婪的模樣,便猜出了他是誰。他搖頭晃腦,之乎者也地說了一通,逼迫泊堯交出『軒轅星圖』,說什麼那少女已被他下了『萬蛇涎毒』,被她咬上一口,唯有他獨門秘藥可解,否則必定受盡七天七夜的痛楚而死。」
「我聽得氣惱已極,從水裡躍出,放聲大笑:『你們來的太遲啦,軒轅星圖已經被我拿走了。相老頭兒,你要想活命,就先殺了這老妖怪,把解藥交給姑奶奶。』相侑看見是我,臉色頓時變了。」
「他中了泊堯一掌,經脈已斷,那裡是我的對手?延維也全無真氣,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兒,但延維還不等相侑回過神來,已甩出幾條毒蛇,咬在相侑身上。相侑嘶聲慘叫,不過片刻,便週身痙攣,倒地而亡。」
我大感意外,忍不住說道:「既然害死他的是延維,那當日當著相繇,相柳之面,你為什麼不說出此事,讓他們自行內鬥?」
羅沄搖頭咯咯直笑:「那兩兄妹想要『軒轅星圖』都已想得發狂了,對老妖怪言聽計從,你以為他們會相信我說的話麼?再說了,看著他們被殺父仇人這般耍弄,何等滑稽有趣,我又何必掃了大家的興?」
她頓了頓又說:「老妖怪殺了相侑,又慌忙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方瓶,拋到我的手中,說此事與他全無干係,是相侑在南荒將他抓住,逼迫他尋找軒轅星圖。那是我一心只想就泊堯,竟沒起疑心,便將方瓶裡的藥丸餵他吞了下去。」
「泊堯剛吞下藥丸,立刻痛的縱聲大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將我重重的甩了出去。老妖怪趁機躍入水中,轉瞬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這才知道上了他的當,又氣又恨,卻無暇追趕。又怕他逃走後,重新帶著奸人殺回來,倉促間,只有封住泊堯的經脈,抱著他御風飛掠,逃到了雪山深處。」
「那毒藥極為猛烈,泊堯臉色青紫,渾身僵直,七竅流出黑血。到了這時候,也只有什麼法子都試一試了。一夜之間,我便在諸夭之野的各部族裡抓來了九個巫醫,勒令他們設法相救。但他們都說這蛇毒是上古秘方所制,世上無人可解。我一怒之下,就將他們都殺了。」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泛著青光,那麼俊俏的臉,那一刻竟變得如此陌生可怖。柳葉黃復青,燕子去又回,但他呢?難道真的要從此永訣?我越想越是傷心,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活著又有什麼興味?」
「想起我們所說的那些山盟海誓,更是心痛如絞,索性抓起他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吮吸傷口的膿血,然後吐到一旁。心想,要麼吸盡他的毒血,將他重新救轉;要麼就和他一同死在這裡,永不分離。」
「我吸了十幾口,便覺得天旋地轉,寒意攻心,牙關咯咯亂撞。但那時我什麼也顧不得了,一邊為他吸血,一邊將那九個巫醫的血液放出,盛入冰管,再輸入他體內。」
「這麼折騰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夜裡,他的臉色終於轉為蒼白,體內的毒素也都清得差不多了。我昏昏沉沉,渾身冷的簌簌發抖,再也支撐不住,伏在他身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