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呼嘯,樹葉沙沙作響,桂花香馥郁撲鼻。
羅沄撫著胸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笑道:「我曾以為你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只對我一人說過,你的溫柔體貼,也只是因為我。如今才知道,原來在你心在你心裡,我和別的女人並沒有什麼不同。泊堯,泊堯,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真的有喜歡過我麼?從前說那些話的時候,也是出於真心的麼?」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雖然在笑,眼角眉梢卻全是衰婉淒絕的神色,我心中一震,突然想起在兩忘崖下所吃的那串紅豆,才明白原來她也中了情毒。
洛姬雅可以解開數以萬計的蠱毒,甚至可以解開「蛇神蠱」,卻唯獨不能消除「相思果毒」。因為紅豆本身是沒有毒的,毒只存在你自己的心裡。當你決定去喜歡一個人時,就注定要承受肝腸寸斷的痛苦。
昌意似乎沒有察覺,搖了搖頭,說:「螣兒姐,我從前待你是真是假,難道你還不知道嗎?你在我心裡,始終是獨一無二的。」
羅沄道:「那好,我再問你,你說當年在北海鯉魚背上,第一次看見我時,就想長大了以後娶我做妻子,還說要像你爹娘一樣,一起泛舟海上,牧馬南山。這句話也是真的嗎?」
昌意點頭說:「自然是真的。」
羅沄咯咯笑道:「到了這時候還騙我。你如果真想娶我,為什麼我第一次到諸夭之野時,就聽說你要成親了?這回故地重遊,居然又撞上你的婚禮?這兩次的新娘好像都不是我呢。」
昌意道:「你說的第一次,是指女兒國的公主麼?那幾日我在天池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亂話或許是有的,卻從來沒答應要娶她為妻。否則為何一看見你,就立即隨你走了?」
羅沄臉色暈紅,彷彿平靜了一些,挑起眉梢,似笑非笑低聲道:「那麼這一次呢?這一次你為什麼不和我走?」
風勢越來越大,長草起伏,枝葉亂舞。天上不如什麼時候湧來了大片的烏雲,將月光遮擋得時隱時現。兩人一個站在草亭的暗影裡,一個站在淡淡的月光中,顯得那麼疏離。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昌意緩緩地說:「春時花,秋時月,夏時風,冬時雪。螣兒姐姐,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是從前……哪怕是兩個月以前,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帶你一起走。只是……只是……」沉呤著沒再往往下說。
羅沄微微一笑,淚水脩然滴入酒杯,柔聲道:「只是現在時過境遷,春花變作了秋月,你已經喜歡上她了,是不是?」
昌意沉默不話,相柳忽然又在我耳朵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我幾乎要憋爆開來。她叉吮著我的耳朵,蚊子似的傳音道:「你們男人都是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大混蛋。你要是敢像他一樣,下次被咬的就不是耳朵啦。」
羅沄捂著心口,重新坐了下來,左手手指把玩著酒杯,淡淡道:「其實你不說,我也已經知道啦:這幾天我們喝的酒,都是用相思果汁釀成。如果你喜歡的人還是我,我心裡就不會這般疼痛了。而如果我不喜歡你,你也早就情毒發作,生不如死……」
昌意吃了一驚:「你吃了兩忘崖上的相思紅豆?難道連流沙仙子也沒有解救的法子?」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沉聲說:「螣兒姐姐,你快隨我回南瓊宮,我這就讓人去找靈山十巫,幫你救治……」
羅沄將他的手甩開來,咯咯大笑:「傻瓜,我騙你的!」仰頭將酒水一飲而層,起身走出草亭,笑道:「如果我真中了相思果毒,早就在給你喝的酒裡下些蠱藥,剜出你的心來啦。」
昌意隨著她一起走了出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我大吃一驚,怒火更直躥頭頂。直到那一刻,我才認出他就是在兩忘崖上虜走瑤雩的小子。
羅沄握著酒杯的手不住地微微顫抖,笑道:「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在逗你玩呢。你以為我一真的還像從前那樣纏著你麼?當年之所以不告而別,就是因為殺了那些巫醫後,與你有了隔閡。漸漸明白過來,你和我性子相差太遠,又喜歡拈花惹草,勉強在一起,終究還是要分開,倒不如一走了之,還能留些甜蜜的回憶。」
她情毒發作,苦苦強忍痛,聲音卻說不出俏皮輕快。
昌意跟在她身後,低著頭默然不語,將信將疑,渾然沒有注意到她正將一支支冰針紮住忙督二脈的七處穴道裡。巫氐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暫時封制相思果毒的唯一辦法。
羅沄轉身笑道:「前幾天在北海聽說你結婚的消息,心裡很好奇,不知道這位新娘完竟是何方神聖。如果她處處比我好,固然讓我生氣;處處不如我,豈不更讓我傷心?你且說說,她到底有什麼地方比我好?」
昌意搖了搖頭,正想回答,遠處雪山上「砰」的一聲,突然衝起一大簇五彩繽紛的煙花。
接著轟鳴連響,煙花滿天怒放,隱隱夾雜奪著鼓樂喧嘩之聲。此刻距離子時,已不到一個時辰。
羅沄凝視著昌意,眼中淚光閃爍,嫣然一笑:「良辰已至,唯待新人。你走吧。陪了我三天,已經夠啦。他們到處找你,再不回去,可就來不及拜天地了。」
昌意稍一躊躇,問她是否願意參加婚禮。
她笑吟吟說:「好啊。反正我千里迢迢趕來,除了送禮之外,就是想看看她。看看她,為什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讓你神魂顛倒。」
我週身劇痛難忍,眼睜睜地看著兩人朝窮山飛去,卻沒半點兒氣力阻擋。相柳藉著風勢,將「青蚨香」吹沾到他們的身上,背著我,遙遙地跟隨在後。
漫天煙花亂舞,五光十色,越來越繁密絢麗。雪山上的宮殿燈火輝煌,就像幾條金龍,迤邐天地之間。相隔很遠,就已經能清晰地聽到鐘鼓轟鳴,以及歌舞喧鬧的聲音。
越往上飛,寒風撲面,桂花的香氣漸漸淡不可聞,那火燒火燎似的劇痛也隨之消減了許多。
我又讓相柳在七處穴道上紮了冰針,疏通經絡,想要搶在昌意到達山頂前將他們截下,奈何相隔太遠,他的御風術又極為高明,越追越遠,等我們掠過瑰霞峰時,他們已到了窮山頂峰的天池。
山頂雲橫霧鎖,險峰高兀。燈光、篝火、煙花……相互交織,朝天池七殿飛去。鐘樂鼓號、歡歌笑話徹耳可聞。
我們夾在人流裡,飛上了天池。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奢華而壯麗的景象。
天池浩渺,環繞著巍峨的雪嶺。深藍色的水面上蓮花描曳,綠也浮蕩。那些瓊樓玉宇燈火燦爛,被回祈的曲廊連接,遙遙俯瞰,果然就像北斗七星投映在湖中,壯麗難言。
湖心主殿綵燈描曳,四周水面上懸浮著無數蓮花燈,交相輝映,喜氣洋洋。絲竹飄飄,金鐘長鳴,到處是擁擠的人流,熱鬧非凡。宮女提著燈,往返穿行於曲廊之上,端送著酒水佳餚。
那些賓客或騎鳥盤旋,在迎賓使的指引下,飛住各殿;或降茫在天池邊,乘著數以百計的月牙小船,絡繹不絕地穿過心蓮海,抵達各自的桌席。
昌意與羅沄剛衝落主殿,四周就一片歡騰,有人叫道:「新郎來啦!新郎可算來啦!」大殿賓客紛紛起身,鼓掌長呼。
趁著四周喧嘩,無人注意,我和相柳喬化成宮女、僕夫,端著酒餚混入主殿。殿內密密麻麻,站滿了各族貴侯。
我凝神掃望,心中怦怦直跳,除了生死不明的公孫軒轅,以及留在崑崙山上的嫘母、公孫青陽,各族權貴似乎全都來齊了。
一個白衣王冠的胖子和烈炎坐在一起,瞇著眼睛,笑嘻嘻地交頭接耳,想必就是陰狡深沉的白帝少昊。
此外,祝融、蓐收、英招等曾與彩雲軍交過手的熟面孔,也全都站在殿上,濟濟一堂。
要想在眾目暌暌之下,當著這麼多絕頂高於之面而殺死昌意,談何容易!但既然已錯過了最佳的下手時機,就只有耐心了。
昌意走到殿中央,對著四周長揖行禮,高聲道:「多謝各位長輩親朋、貴賓佳客來此道賀!昌意遲到一步,自罰三杯。」取過宮女端來的酒杯,連飲了三杯。
有人起哄,說這麼久還不見新娘,也要讓她出來罰上三杯。
眾人連聲叫好,說佳偶天成,自然要成雙成對,新娘子不出來罰酒,婚禮就不讓開始。
各殿的賓客遠遠地聽見,紛紛敲著桌子,大笑起哄。
昌意看了一眼笑吟吟站在邊上的羅沄,微笑不說話,神色有些尷尬。
遠處金鐘連震,接著又是一陣煙花轟鳴,有人叫道:「吉辰到!」
大風鼓舞,簷鈴叮噹亂撞,燈火明滅,殿上頓時變得昏暗起來。
我轉頭望去,雪嶺上空黑雲翻湧,天色比起先前更加陰沉了,偶爾亮起一道閃電。湖面上的蓮花隨著狂風洶洶搖擺,月牙船急劇地波蕩著,隨時都將翻覆。
一場意料之中的大風暴即將到來。
鼓樂高奏、曲廊上裊娜地走來兩行宮女,提著燈籠,點點紅光共衣袂亂舞。中間那身著風冠霞帔的女人就是昌意的新娘,臉顏被紅蓋頭遮擋,只有被大風掀捲時,才露出嫣紅的唇瓣。
喧嘩聲盡皆頓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
相柳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恨恨地傳音道「憑什麼我們只能在姨姥姥墳前拜堂,這女人嫁給昌意就能這麼風光?我不管,你要和我重新拜一次天地!」
我沒有心思回應。在那明暗不定的燈光裡,我只看見羅沄微笑而立,影子曳在牆上,那麼落寞蕭索。新娘走進殿裡時,歡聲四起,她眼裡淚水瑩瑩,視線卻一刻也不曾離開昌意。
大殿裡,似乎只有我和她聽不見周圍的喧嘩與眾人的說笑打趣。直到少昊敲了敲金鑼,宣佈開始同拜天地,她睫毛輕輕一顫,似乎才回過神來。
昌意牽過新娘手中的紅帶,在歡呼聲中,慢慢走走到禮台前,正要對著殿外的天池下拜,羅沄突然大聲叫道:「且慢!」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無不訝然地看著她,昌意的臉色有些古怪。
她嘴角微笑,端著一個碧玉瓶與兩個酒杯,從容地走到昌意身邊,倒滿一杯酒,票聲道:「昌意,我要走啦,不能吃完你的喜宴。所以先敬你一杯,祝你們相敬如賓,忘記世間所有煩惱。」
相柳在我耳邊傳音:「你猜這杯酒有沒有毒?」我心中怦怦大跳,只見昌意接過酒杯,正端到唇邊,新娘突然搶過酒杯,將酒就水一飲而盡,低聲說:「這杯酒我替他喝啦。」
眾人哄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心裡跳個不停,覺得新娘的聲音有些熟悉。還不等細想,羅沄又倒了一杯酒,遞給新娘,似笑非笑地說:「你喝得太早,這杯酒才是敬你的。祝你們白頭到老,永不分離……」
這次卻是昌意從她手中將酒杯搶了過來,沉聲說:「杯酒情深,不忘故人,螣兒姐姐,不管你這杯酒是酸是苦,我都甘之如飴。」
羅沄淚水脩然奪眶,他剛要舉杯,便又劈手奪過,一飲而盡,將杯子連著玉瓶一齊砸碎在地。
眾人大嘩,狂風刮來,燈火搖曳,她滿頭黑髮竟然瞬間變得雪白!我和相柳吃了一驚,昌意更是滿臉駭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羅沄淚水漣漣而下,咯咯咯大笑道:「好一對癡情怨偶,好一個杯酒情深!我敬你的那杯酒,無毒無蠱,原本只是忘川之水,卻偏偏讓她喝了。很好,從今往後,她再也記不得你,你也嘗嘗相思紅豆、情火焚心的滋味!我敬她的這杯酒,是流沙仙子所釀,叫做『與子偕老』。這幾天裡,我原想和你同飲此酒,可惜……可惜你再不是和我白頭偕老的那個泊堯!」
她笑靨如花,額頭、眼角、唇邊……卻已生出不少淡浚的細紋,僅僅伍片刻之閘,那春花般嬌媚的容貌就枯萎凋謝了,只有那雙紫色的眼睛,滿溢著淚水,依舊那麼的澄澈和嫵媚。
她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呼吸如堵,腦中一片空白。
在那之前,我從沒聽說過一種毒藥,叫做「與子偕老」。有人對我說,當你喜歡一人的時候,恨不能和他瞬間白頭。但如果你喜歡的人變了心,你唯一能做的,或許只有忘記。
我始絡無法忘記羅沄,就如同她始終無法忘記昌意,她沒有喝忘川之水,卻喝了那杯讓自己瞬間白頭的酒,是因為寂寞的人生太過漫長,而有些事情到死卻也不願忘卻。
大殿上亂成一片,昌意抱住羅沄,大聲的叫喊著巫醫。
相柳對我說,這是下手的最好時機,但那時我卻像石人似的僵住了,惶惶惚惚,一動也不能動。
等我醒過神時,烈炎、少昊、祝融……已經把羅沄與新娘圍住,把脈查探,輸遞真氣。
一個白髮巫祝搖了搖頭,說羅沄所喝的毒酒以「彈指紅顏老」、曇花的朝露、瞬息草等幾十種秘藥合釀,再加上她體內的相思果毒,剛猛霸烈,無可醫治。倒是新娘剛飲忘川水,可以立即用三生石化解。
這時殿外狂風鼓舞,閃電交加,按著響起一連串的驚雷,震得湖面漣漪蕩漾。潑墨般觳的黑雲已經順著雪峰滾滾而下,瀰漫在天池四周。
一個鳳族的綵衣巫女高聲說,再不行禮。吉時就要過了。少昊敲了敲金鑼,示意眾人安靜,然後繼續主持婚禮。
眼看著昌意將羅沄撇在一旁,在眾人的歡呼聲裡,繼續與新娘拜天地,拜父母,又相互對拜,我心中怒火如燒。陰陽二氣感應著驚雷、狂風,在玄竅、丹田洶洶盤旋。
少昊微微一笑,道:「大禮已畢,天地為證。再喝過交杯酒,你們就是夫妻了。」拍了拍手,兩婢女重新端著酒杯走到兩人面前。
怒風咆哮,垂幔亂舞,殿內的燈火被刮得如同一道道橫著的紅線。天邊忽然又起幾十道閃電,將四周映眼得一片青紫。
新娘站在欄邊,霞帔翻舞,不知是被寒風侵骨,還是受了方纔的驚嚇,全身彷彿在微微發抖。
她與昌意一齊接過酒杯,手臂相繞,剛端到唇沿,雷聲枉震,她猛地一顫,將昌意手中的酒杯掃落在地,頓足哭道:「姥姥,我……我下不了手!」
「哧哧」激響,青煙四冒,玉石磚地瞬間被酒水蝕出幾十個黑洞。眾人哄然大嘩,昌意臉色也倏然變了。
大風刮來,新娘蓋頭掀捲翻起,露出一張蒼白而秀巧麗絕倫的臉。我像被雷電劈中,剎那間無法呼吸。
這個「新娘」竟然就是瑤雩!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那鳳族的綵衣巫女突然閃電般衝向昌意,黑綾飛舞。幾乎就在同一瞬間,烈炎、少昊、祝融齊齊出掌,「轟」地一聲,氣浪炸鼓,周圍的石案頓時被掀得破頂沖天。
眾人驚呼著趔趄後跌,我呼吸一窒,只見黑綾翻捲飄忽,綵衣巫女被少昊、祝融的氣刀震得翻身飛趺,眼看就已要持上烈炎劈來的火真氣刀,瑤雩卻突然斜衝而至,擋在她的身前。
我大吃一驚,真氣應激而生,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然而已經遲了。
烈炎失聲低呼,收刀後撒,瑤雩仍被氣芒當胸掃過,頓時噴出一口鮮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昌意大叫:「瑤雩!」我啞聲怒吼,氣刀哄然狂捲,將他與祝融、少昊盡皆逼退開來,抄身抱住瑤雩,她軟綿綿地躺在我的懷裡,臉色慘白,經脈俱斷,連眼神都已經渙散了。
「共工!」綵衣巫女看見我,像是舒了口大氣,倚著石柱,淚水倏然而下,柔聲微笑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果然也來了。」
姥姥!聽到她的聲音,我心神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海一戰,她不是已經死於烈炎之手,被懸首城門了麼?難道那只是她的金蟬脫殼之計?
眾人哄然,似乎都沒料到我和姥姥竟會現身於此。
少昊搖了搖頭,歎道:「水聖女,你為了一己私慾,害死了女兒和兒子,尤嫌不足,如今還要再害死外孫與外孫女麼?」
姥姥伸手在臉上輕輕一揭,露出清澈碧眼,如雪素顏,咯咯大笑道:「害死我孩子的,是公孫軒轅,以及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奸佞小人。今日我到這裡,就是要將爾等逆臣賊子斬盡殺絕,為我孩子報仇雪恨!」
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冷冷的道:「烏絲蘭瑪,軒轅陛下三番五次饒你,你卻執迷不悟,你以為你的那點兒奸謀能瞞得過天下人的耳目麼?從你勾結我身邊奴婢,給我下蠱開始,你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說話的人是白衣女子,鬢角攢著冰玉珠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站在人群裡,卻有一種君臨城下的絕代風華。
她身後站著一個清秀的弱冠少年,眉目和昌意有些相似,卻少了幾分飛揚灑脫的神采,多了幾分平和淡定。
滿殿嘩然,那些人紛紛拜倒高聲道:「拜見嫘母、黃帝陛下!」
我心中大震,沒想到傳聞中中毒垂危的嫘母竟然毫髮無損,還帶著公孫青陽來到這窮山天池!
姥姥瞇起眼,笑道:「科丫頭,原來你也沒死,我還是太小瞧你啦!我敢來這裡,自然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你肯帶著公孫青陽同來陪葬,那可再好不過。」
她舉起碧兕角,鳴鳴吹響,尖銳的聲音和著隆隆雷聲,忽促、猙獰而淒厲。
嫘母淡淡道:「你找的是這兩個人麼?」拍了拍手,四個金族衛士扛著兩個麻袋走到殿中,朝外一抖,倒出兩個被混金鎖鏈緊緊相縛的人來。
右邊那個虎頭人身,手腳如蹄,雙臂上纏鐃著兩條赤練蛇,碧綠的三角眼又是憤怒又是羞慚。左邊那女子頭戴九頭鳳冠,丹風眼冷若冰霜。居然是許久不見的強良與九鳳仙子。
姥姥一震,臉色被閃電照得慘白。
嫘母淡淡地道:「你埋在窮山九峰的赤炎火晶石都已經被祝火神挖出來了,九鳳、強良等三百六十九個反賊也全部都被石金神與長流仙子拿下。再想要炸斷雪峰,只有留待來年了。」
眾人嘩然,姥姥眼中的驚怒之色,一閃而逝,徐徐放下兕角,微笑道:「科丫頭,你隱忍韜晦、裝神弄鬼的本事一點兒也不輸你娘。這麼說,我投在天池與婚宴酒水中的『五味夢還露』,也都被你掉過包了?」
嫘母又拍了拍手,金族衛士推出五、六個五花大綁的巫祝,個個面如死灰,朝著她磕頭如搗蒜,都說被姥姥脅迫,不得已才想要給眾賓客下毒,痛哭流涕得懺悔求饒。
嫘母眼角也不抬,拍了拍手,六個金族衛士大步上前,將十幾個血淋淋的頭顱擲在殿中。
那些人裡,有彩雲軍的長老,也有其他各部義軍的領袖。其中兩個怒目圓睜,正是七天前被我從赤青戊手中救出的囚徒。
她淡淡地說:「你佈置在南海的十三路叛軍、包圍崑崙的十七股反賦,以及滲入賓客裡的一百四十六個逆賊,全部已被拿下,負隅頑抗的,一律斬去了首級。現在暫時寄存的,就只剩下你項上的這顆頭顱。」
殿內死寂一片,過了好一會兒,那些人才如夢初醒,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短短片刻間,發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變故,我抱著瑤雩,腦中仍是混亂一片,如在夢中。
姥姥咯咯笑道:「原來你早就知道啦。你和烈小賊假惺惺地為瑤雩與公孫昌意操辦這場婚禮,就是想以此為誘餌,釣我上鉤了?」
嫘母淡然道:「北海一戰,浮屍遍海,就連『你』都被砍了腦袋,為何獨獨瑤雩倖存下來?而且偏偏還陰差陽錯,送到了火族的手裡?你看準炎帝陛下慈愛仁厚,必定會救她性命,定下了這『苦肉計』,我們又豈能不順水推舟,將錯就錯,送你個『美人計』?」
昌意一直失魂落魄地站在幾丈外,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瑤雩,聽到這句話,臉色頓時變白了,猛地轉頭朝嫘母與烈炎望去。
烈炎搖了搖頭,說:「昌意對瑤雩一見傾心,為了救她,使盡了各種辦法,我主張他們成親,並不是想設什麼圈套,只是想化干戈為玉帛,將上一代的仇恨消弭無形。只可惜……只可惜水聖女你被權欲與仇恨遮住了心智,要逼迫她趁機殺死昌意……」
姥姥仰頭大笑:「烈小賊,你倒真會惺惺作態地裝好人。當年如此,現在還是如此。你如果真的體恤瑤雩,剛才又為什麼下此重手,恨不能一刀將她劈死?你早布好了天羅地網,等著我們朝裡鑽,卻不告訴瑤雩,也不告訴昌意,這就是你所謂的『化干戈為玉帛』?」
烈炎神色慘然,想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
少昊哈哈一笑,道:「這事是寡人和嫘母安排的,與炎帝陛下沒什麼干係。瑤雩是個好姑娘,所以我們才將你安排好的毒酒,全都換過了。沒想到偏偏冒出來一個螣兒公主,瑤雩一定以為她是你安排的人,生怕毒死昌意,所以才搶過來喝了。至於剛才這一掌,她是為了救你,才拚死相挨。你有這樣一心為你的外孫女,難道也不感到半點兒心疼,慚愧麼?」
姥姥眼中怒火跳躍,咯咯笑道:「科丫頭,既然你早已知道了我的所有計劃,為何偏偏要拖到這一刻?依我看,你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公孫昌意,好讓你自己兒子成為拓拔小子唯一的繼承人,是不是?」
嫘母臉上閃過一絲幾絲難以察覺的悲傷,淡淡道:「到了這境地,你還是要耍這挑撥離間的惡毒心計。我裝作中蠱,為昌意主持婚禮,除了將計就計,引你入局之外,只是想見他一眼。可惜,他始終沒有來。」
這時狂風更猛烈了,殿內燈火被刮滅了大半。烏雲已沖湧到了天池上方,從簷外疾速地飛流而過。
一道接一道的閃電如銀蛇亂舞,「轟」的一聲,遠處的一個亭閣被雷電擊中,熊熊著起火來,黑煙躥湧。
瑤雩睫毛顫動,迷迷糊糊地叫道:「昌意,昌意!」
昌意淚水滾落,叫道:「我在這裡。」想要上前,卻被我迎面一掌,迫得後退幾步。後面的金族衛士紛紛上前,將他拉住。
瑤雩睜開眼,看見是我,嘴角牽起一絲笑容,低聲道:「哥哥,是你!你也來參加我的婚禮麼?」我心痛如絞,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句話,熱淚劃過臉頰,彷彿烈火燒灼。
姥姥蹲到我身邊,輕輕撫摩著她的臉,淚水盈眶,微笑道:「好孩子,姥姥在這裡。你放心,姥姥一定會殺了這些人,為你報仇。」
瑤雩搖了搖頭,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量,緊緊抓住姥姥的手,顫聲說:「姥姥,你別……別殺昌意。」
姥姥嘴角微笑,卻一句話也不應答。
自從在北海聽到她的噩耗的那一刻起,我就期盼著姥姥沒有死,但那一夜重逢,更多的竟是驚異、迷惘和恐懼。在那明火搖曳的燈光裡,她的臉陰晴不定,那麼陌生,就像是一個我從來也不認識的人。
我想起烈炎所說的話,想起那些賓客的種種議論,胸膛裡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憋悶得無法呼吸,忍不住用手指在地上一字字地劃寫,問她殺死我父親的,究竟是公孫軒轅,還是舅舅。
她眉梢一挑,凝視著我,柔聲道:「孩子,你是相信姥姥,還是相信這些害死你妹妹的奸賊?」
我喉嚨裡火燒火燎,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麼回答。
瑤雩知道她再也不肯饒恕昌意,眼中又是傷心,又是失望,抓著她的手慢慢鬆開。朝著我微微一笑,歎息道:「哥哥,這兩個月是我過得最為快話的日子。早知如此,到這裡的第一天,我就……我就該去喝那忘川之水……」
眼波流轉,凝視著不遠處的昌意,臉頰忽然變得暈紅如醉,神色從未有過的溫柔,光彩照人,微笑著低聲道:「昌意!昌意!」
閃電飛舞,大殿內一片藍紫,她的笑容凝結在嘴角,再也不動了。我的心口像被重錘猛擊,視線瞬間模糊。
雷聲轟鳴,蓋過了一切喧嘩。昌意臉色慘白,似乎在大聲叫喊她的名宇,朝這裡撲沖而來。
姥姥咯咯大笑,冰蟬耀光綾流雲飛舞,迫退昌意,轉身朝嫘母和青陽接連不斷地攻去。
四周人影閃爍,祝融、蓐收、英招等人都蜂擁而上,將她圍在中央。烈炎呼喝只要將她擒住,不必傷她性命。
那一剎那,從前姥姥告訴我的每一句話,全都像殿外的流雲一樣湧過腦海。
我的心裡突然像這被閃電映照的大殿一樣雪亮。那些曾想到而不敢深究的疑問、那些自相矛盾的故事、那些因果、那些深仇大恨……突然都顯得這麼荒唐,近乎無稽。
我知道她騙了我。
從我和妹妹剛懂事起,我們就生活在她所編織的謊言的世界裡,按照她的意志,去做每一件事,去成為她所希望成為的人。
那天夜裡,在那南海以南、最接近星辰的窮山頂端,我的夢醒了,所有的一切都彷彿被怒嘯的狂風捲得灰飛煙滅。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可笑,如此悲涼。閃電縱橫,雷聲轟鳴,黃豆大的雨點夾帶著冰雹,像萬道白簡,繽紛亂舞地穿入殿裡,打在我的身上,打在瑤雩蒼白的臉頰,彷彿她流淌著的淚水。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在地上,不遠處就是白髮蒼蒼、昏迷不醒的羅沄。有一瞬間,我臉熱如燒,突然對姥姥如此怨怒,如此仇恨。
如果不是她,妹妹不會死,我也不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如果不是她,或許此時,我正參加瑤雩與昌意的婚禮,或許剛剛認識了羅沄,或許有許多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的「或許」。
但這怨恨是一閃而過。
當我看見她獨自在眾人重圍裡左衝右突,當我看見她身上飛濺出的鮮血,當我看見閃電下她嘴角的笑容和眼角的淚光……熱淚突然決堤似的湧出我的眼眶。
我想起她將我抱在臂彎,親吻我的臉額時的盈盈笑臉;想起她帶著我和妹妹,孤獨地走在荒草搖曳的山頭;想起她對我說,你的父親和舅舅都是頂天立她的大英雄,有一天,你會將這個世界踩在腳下……
你或許會怨怒自己的家人,但你又怎能因此滋生出哪怕半點兒的仇恨?
對我來說,她不僅是我的姥姥,更是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從小至今的所有一切。
殿外驚雷滾滾,狂風掀捲著大浪,和著暴雨,一起撲來。桌案傾倒,杯盤狼籍。
那一刻,整個天地彷彿都翻覆了。
紛亂的人群中,我沒有看見相柳,心想,她終於還是棄我而去了。在這個時時狂風暴雨、冷漠無情的世界,只有姥姥和瑤雩,才始終是最愛我的人。
而現在,我只剩下姥姥這最後一個親人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別人再傷她分毫!
尾聲 欲與天公試比高
殿外竄起幾十道閃電,天地俱亮,我背起瑤雩,啞聲大吼,俯身衝入人群,氣刀捲舞,將周圍眾人盡皆掃開。喉嚨中迸爆而出。陰陽二氣滾滾怒爆,衝出我的手譬,瞬間化作了幾十丈長的藍紫氣芒,所向披靡。
那些人驚呼著紛紛後退。
姥姥大笑道:「好孩子,聽姥姥的話,殺了嫘母和公孫青陽,你就是崑崙山的主人!」她碧綠的眼睛裡閃耀著喜悅、驕傲、憤怒、傷心、苦楚、仇恨……諸多神情,在閃電與刀芒的映照下,灼灼如火。
我旋身掃舞,氣刀大開大合,每一刀雖然都極為簡單,卻天人交感,借勢而生,猶如狂飆雷霆,兩根大柱轟然斷裂,大殿頓時坍塌了一半。那些人忙不迭的四散退開來,有些人更被迫得跌入水中。
殿外號角長吹,越來越多的人從四面八方圍衝進來,都想將我和姥姥擒住,建立大功。
混亂中,昌意迎面衝來,想將瑤雩從我背上搶走,被我氣刀掃中,噴出一口鮮血,踉蹌後退。那些人頓時像炸開鍋般,洶洶怒沸,叫道:「抓住這小子,別讓他和玄女跑了!」
少昊和烈炎連聲呼喝,一個要我棄暗投明,俯首投降,一個則讓眾人手下留情,不可傷我們性命。但無論是哪一種話,聽在耳中都像是莫大的侮辱,激起我更加熾烈的怒火。
電閃雷鳴,虎面大浪如傾,我背著瑤雩,氣刀光芒怒放,在殘垣斷壁之間殺伐衝突。到處都是刀光,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轟然炸舞的氣浪。頃刻間,便有百餘人被我劈中撞飛,慘叫徹耳。
幾十個大漢拎著一張巨大的黑蠶金絲從我背後撲來,想趁我不備,向我兜頭罩下,被我氣刀怒掃,「轟」的一聲,連同整個大殿的層頂,全都震出幾十丈高。
大雨如潑,滾滾黑雲沉甸甸的壓在頭頂,閃電亂舞,轟隆聲震耳欲聾。我全身都已經濕透了,分不清是雨水、浪濤、鮮血,還是眼淚。
少昊喝道:「好小子,不愧是蚩尤的兒子!既然你不肯投降,就接寡人一刀!」白袍飛舞,貼著湖面朝我衝來。轟鳴連聲,九塊巨石沖天飛起,順著他袖子飛捲的方向急速飛旋,合成一柄巨大的石劍,朝我當頭劈下。
狂風呼嘯,我呼吸一窒,像被大山當頭傾軋,腳下的大殿倏然塌裂,連著我一齊朝下沉去。
想不到這縱情於聲色的胖子,竟然也已修成了白招拒的「大九流光劍」!
湖上大浪滔天,那洶湧起伏的波濤,彷彿與四周的風雲雷電一起湧入我的丹田,剎那間激爆成猛不可當的陰陽二氣,化作無形氣刀,迸勢怒斬。
轟隆狂震,少昊微微一晃,九塊巨石沖天飛起。我胸口劇痛如裂,「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貼著地面衝入湖潮中。
四周轟然大嘩,少昊擦去口角的一絲鮮血,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如果能打得敗寡人,寡人就放你和玄女下山!」
我臨風站定。不遠處,蓮花搖曳,碧怕起伏,北斗七殿幻火寥落,整個天池都籠罩在無邊的黑暗中,只有閃電大作時,才看得見四周那漫漫如星的萬點刀光。
那一夜,包圍在窮山頂峰的一共有兩萬多人,其中還不包括盤旋空中的那三千最精銳的金族飛騎。
嫘母早已布下天羅地網,算好了每一步。我知道我再也衝不出去了。但我寧可與姥姥一同戰死。也絕不能向他們跪地乞降!
姥姥站在我的身邊,衣裳獵獵,大笑道:「科丫頭,你以為這樣就能打敗我麼?我們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
她轉過頭,微笑凝視著我,眼中又是驕傲,又是喜悅,柔聲說:「好孩子,姥姥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失望。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做成你爹和你舅舅的遺願!」說到最後一句時,突然反手一刀,扎入自己的心口。
姥姥!我熱淚滂沱,驚駭痛楚,緊緊地抱住她,想要輸入真氣,將她救活,可她的心脈與經絡卻都已自行震斷了。
她摩挲著我的臉,手指冰涼,臉上卻煥發出一重溫潤的光彩,低聲微笑:「傻孩子,你以為姥姥還想離開這裡麼?姥姥不死,也只能成為你的累贅。」
雷聲隆隆,和著四周的喧嘩與逼仄的狂風,讓我憋得透不過氣來。
她碧綠的雙眼恍惚渙散,像是越過了我,凝望著天上的滾滾烏雲,微笑道:「姥姥從前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全不重要。你只需問自己,人生短短百年,為的是什麼?你是想要像螻蟻一樣,渾渾噩噩地被人踩在腳底、朝不知夕;還是要翻手為雲覆手雨,主宰蒼生萬物?好孩子,我知道有一天……有一天你一定會……登上崑崙的……巔峰,讓這些人……這些人在你腳下……訇匐……」
她的身體越來越冷,聲音斷斷續續,終於什麼也聽不見了。我昏昏沉沉,腦中空茫一片,只有一個念頭反反覆覆地在心裡激盪:姥姥終於還是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知道,當她登上窮山天池時,就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因為早在十年以前,當我母親與舅舅死去的那一刻起,她也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軀殼,和一顆浸滿了仇恨的心。
四周突然沉寂了下來,就連那滾滾雷鳴也暫時頓止,只有狂風依舊呼嘯,掀捲著波濤。
我背著瑤雩,抱著姥姥,站在暴雨橫斜的荷葉上,看著那寂然無聲的人群,想著姥姥所說的話,空空蕩蕩的心裡,彷彿又一點兒、一點兒地燃起了熾烈的火焰。
許多年以後,在那長草搖曳的山頂,一個藍眼睛的少一女告訴我,大多數昆蟲成年的壽命只有短短幾天。
比如蟬在黑暗的地底經歷了漫長的冬天,化蛹、破繭,飛上高樹,只為了最後短暫而歡愉的鳴唱。蝴蝶也是如此,吐司結繭,破蛹化蝶,為的也只是在短暫的生命裡,留下斑斕的瞬間。
她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天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在她雪白的赤腳下,一群螞蟻正慌張地穿過盤虯的樹根,尋找新的避雨洞穴。
她不知道生命有如白駒過隙,再長的歲月也只是彈指一揮間。
對我來末說,哪怕是做撲火的飛蛾,也遠勝於這些終日匆匆忙忙的螻蟻,不知因何而來、為何而往。
那一夜,在窮山頂峰、天池之央,我從沒有那麼貼近過死亡。看著羅沄瞬間白頭,看著瑤雩香消玉殞,看著姥姥化羽,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也會死去。但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發誓要給這個世界留下震天動地的聲響。
從那一夜開始,一切都不在關乎仇恨,關係的只是尊嚴、野心與人生的價值。姥姥告訴我的身世是真是假,那些人是否害死了我的父親,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總有一天,我要踏著這些人的頭顱,登上世界的頂峰!
就在我下這個決定的時候,「轟」的一聲震天巨響,彷彿幾百個驚雷同時驚爆,烏雲裡噴炸出萬千遵刺目的火光,融的天池通紅一片。
透過那個千瘡百孔、分崩飛揚的雲層,我看見環繞天湖的九座山峰瞬間崩塌,雪崩滾滾,彷彿天柱傾倒,銀河迸瀉。
四周驚嘩四起,而我心裡一震,難道姥姥所埋下的「赤炎火晶石」終於還是爆炸了嗎?
還來不及細想,閃電飛舞,雷聲轟鳴,無數的巨石、冰川、稜柱……破空炸舞,整個窮山頂峰似乎都被夷平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炸斷窮山九峰的不是姥姥的赤炎火晶石,而是巫氐與燭龍合練的所謂「五行奪真丹」。
就在我和姥姥被嫘母、少昊團團圍困的時候,相柳趁亂逃出了北斗七殿,將剩下的所有「五行奪真丹」都埋在了九峰之下,一一引爆。
那天夜裡,天崩地裂,週遭亂作一團,我再沒有遇見她。
我一直以為她早已棄我而走了,直到六十年以後,才知道當我藉著山崩雷火,施展無形刀殺出重圍的時候,她被流石撞成重傷,摔下了雪嶺,一直休養了整整三個月。
此後的六十年中,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只有她一直不捨不棄,四處尋找著我。她找遍了大荒四海,找遍了三山五嶽,找遍了每一個她所能到達的地方。
除了不周山。
我背著瑤雩與姥姥,趁亂衝出重圍時,恰巧看見斜躺在殘垣斷壁、奄奄一息的羅沄。原本守護在她身邊的昌意與烈炎,都被突如其來的山崩流火撞得不知道去了哪裡。
於是我用冰蠶耀光綾將她和瑤萼、姥姥一起綁在身上,順著那滾滾雪崩、滔滔飛瀑,一齊衝下了萬丈懸崖。又穿過瑰霞峰,穿過雲葦湖,穿過忘川谷,到了茫茫南海之上。
回頭望去,連綿崔巍的窮山籠罩著一片白濛濛的雪霧,上方是黑茫茫的滾滾烏雲,夾雜著銀亮飛舞的閃電,以及岩漿般破空噴薄的萬千火線。
那一刻我忽然升起強烈的後悔,後悔沒有在今夜之前,去窮山以南,看一看南海與世界的居頭。
羅沄醒來的時候,我正騎著虎斑鯊乘風破浪,游弋在冰天雪地的北海。寒風呼嘯,浮冰跌宕,不遠處的白熊站在冰墩上愣愣地瞪著我們,緩緩地走開。一切都那麼澄澈寧靜,彷彿我們從未離開。
她的頭髮已經全部變白,滑膩如凝脂的肌膚也化若雞皮,只有那雙紫色的眼睛,依舊那麼美麗:我知道她再也變不回從前的容貌,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心裡卻仍然劇痛入絞,情火如燒。
她低著頭,看著冰洋中自己的倒影,咯咯笑了起來,淚水還來不及滑落就在她的臉額上凝結為冰。
她躺在魚背上,仰望著北海的萬里藍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微笑著說,想不到這個世界最為瞭解她的竟然是我。
她說在窮山上時,覺得身心俱疲,了無生趣,只想回到北海,回到這荒寒無人的「天之涯、海之角」。她說這裡就是她的故鄉,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經過蒼龍灣的時候,我將姥姥與瑤雩沉入了冰冷的海中。那裡的海底沉埋著萬千彩雲軍的英魂,她們一定不會感到寂寞。
那時剛入九月,太陽已斜掛在了西邊的天海交接線上,晚霞如火,在風中疾速流動,彷彿在與雪鷺齊馳並舞。
我躺在鯊魚上,看著晚霞染紅了海面,就像那傍晚無邊的鮮血,心裡那麼蒼瓊、疲憊,而又放鬆。
不知什麼時候,我也躺在魚背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才發現羅沄伏在我的身上,左手裡抓著她自己的心,右手捏著一支沒有融化的血針,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容。
就在我夢見不周山上搖曳的女媧花時,她剜出了自己的心,將心血疑成冰針刺入我的任督七穴。
她死的時候,一如生時那般美麗,張揚而率性。
我的情毒已經消除了,但為什麼那一刻心中卻依然如此疼痛?
或許是北海的狂風太過寒冷,可以凍結一切,我流不出眼淚,笑不出聲。我對自己說,既然一切都在這裡結束,那麼一切就都在這裡開始。我要回到不周山,取回封鎮康回的神鏡,將「無形刀」修煉得爐火純青,然後再回到大荒,去攪他個天翻地覆!
於是我騎著鯊魚到了天之涯,將她埋葬在那曾一起躲藏過的洞穴裡,又從那兒回到了不周山。
我將陰陽師龍獸打得落花流水,然後又借助冷暖之水的漩渦,劈裂了不周山的山壁,朝下足足挖了一百多丈,卻始終沒有找到那面太極銅鏡,直到我摸到了袖中的幾枚「五行本真丹」。
我將那些丹丸丟入不用山的縫隙,用真氣強行攪爆,在那震耳轟鳴聲中,巖洞飛炸,山石崩塌,我終於看到了嵌在石縫中的那面青銅神鏡。
但就在我抓住鏡沿的那一瞬間,上方的崖壁轟然倒下,連帶著滾滾冰雪,將我和鏡子一齊壓在了不周山下。
那巨大的壓力,帶著徹骨的冰寒,將我經脈緊緊封住,絲毫也不能動彈。我彷彿變成了一個冰人,氣血僵凝,就連睫毛上也覆蓋著厚厚的冰霜,漸漸地,呼吸越來越虛弱,連半顆塵埃也無法吹起。
透過那扶長的洞隙,我看見淡紅的夕陽正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湛藍的海面吞沒。天空中星辰點點,依稀可見。時而隨著狂風,舞動起炫目的極光。
再過不久,這裡又將是漫長而寒冷的極夜。
但我知道,再長的夜都有破曉的時候,終有一天,朝日將從東邊升起,冰雪消融,我將帶著這面鏡子衝出不周山。
那一天,就將是世界末日。
(《山·海》之《不周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