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怒舞,氣浪迸飛。拓拔野接連數十記「裂天訣」,震得手臂酥麻,幾乎連天元逆刃都拿握不穩,那烏黑的墓石卻只添了幾道白痕,紋絲不動。
心中又怒又駭,不知這黑石究竟是什麼太古奇物,竟連天下至利的神兵都不能奈之何!
那歧獸尖叫連聲,振翅低頭,往甬道左側接連猛撞,塵土飛揚,「彭」地落下一大塊石片來,露出的石壁青幽幽的光亮可鑒。
流沙仙子心中一沉,俏臉煞白,咬牙道:「別砍啦!這是『陰陽冥火壺』,就算是你有盤古斧,也未必鑿得開來。」
「陰陽冥火壺?」拓拔野一凜,忽然想起從前在湯谷之時,曾聽金族流囚提及此物。
傳說上古某年天崩地裂,凶魔橫行,女媧以金族五色神石補住天裂,剩餘的五色石不足以填補地縫,就索性將殘石混合三十六種奇鐵,鑄造成「陰陽冥火壺」,封收了所有凶魔妖獸,鎮在地縫之底。
斗轉星移,當年的地縫變成了大荒第一奇山皮母地丘,而陰陽冥火壺則化作了地丘的某一座山峰。
想不到陰差陽錯,自己二人竟被火仇仙子誘入了這太古神壺!
想起適才見著這陰陽冥火壺所化的山峰時,所產生的強烈的似曾相識之感,拓拔野心中驀地一動:難道古元坎當年也曾來過此處?舊地重遊,故而喚醒了自己的前生神識麼?
流沙仙子怒道:「這奸賊處心積慮,將這火壺山改造成指南山形貌,就連這壺嘴峰也被他喬化得惟妙惟肖……」
臉色忽地一變,頓足道:「是了!其實我早該想到啦,皮母地丘形貌多變,日新月異,過了十六年,那指南山又怎會和從前一模一樣?」越想越是懊惱,恨恨不已。
忽然又聽見公孫嬰侯的聲音嗡嗡笑道:「伏羲事後算八卦——空說大話!拓拔小子,這『陰陽冥火壺』陰陽和合,水火相濟,實是地丘風水最佳之處。公孫某高堂的合歡墓便建於此處,你們今日能死在這裡,也算是造化了!」
拓拔野心中又是一動:「這奸賊既將父母合葬此處,必有因由。若能洞悉其中玄機,或許就有法子出去了!」
驚怒躁亂之意稍平,一邊凝神四掃,一邊哈哈笑道:「原來你是將我和流沙仙子當作你爹娘了麼?乖兒子一片孝心,很好很好。」
流沙仙子蘋果臉上莫名地一紅,「呸」了一聲,冷笑道:「我要是有這麼一個不成器的孽子,早就一頭撞死了,還有臉面躲在這地縫裡苟活於世?」
公孫嬰侯森然笑道:「死到臨頭,還敢嘴硬。神農老賊與我仇深似海,你這小賤人又害死了我兄弟,原想讓你和老賊一齊死在我父母棺前,讓他們九泉之下也好瞑目,可惜那老賊短命,先走一步,那就只有師債徒償了!」
話音未落,炎風怒卷,眼前一紅,整個甬道突然鼓起赤艷火光!
拓拔野急旋辟火珠,一掌拍出,氣浪迸炸,燈火搖曳,甬道四壁的土石瞬間寸寸龜裂,「格啦啦」地掉了滿地,露出光滑鐵青的壺嘴內壁,隱隱可見眾多刻痕,縱橫交錯,密密麻麻。
公孫嬰侯大笑道:「小子,莫怪我沒提醒你。壺內以半個時辰為一周天,冷熱交替,冰火相濟。再過片刻,地火透過壺底,形成『青冥紫火』,且看你的辟火珠能支撐多久!」
拓拔野心中大凜,《五行譜》中記載了所謂的「青冥紫火」,相傳由九冥地府而生,熾烈更勝熔岩,無堅不摧,就算是玄冰鐵,也要被燒為鐵漿。一直以為在南荒某地,想不到竟便在這皮母地丘之中。
流沙仙子冷笑一聲,傳音道:「那奸賊的聲音從壺洞中傳來,壺底又能透入火焰,必定有氣孔暗洞,與外部相通。」拽著他袖子,朝內走去。
紅光撲面,酷熱難耐。觸目所及,四周火焰飛舞,霧氣蒸騰,朦朦朧朧地瞧不真切。
凝神掃探了片刻,才看清前方是一個高達百丈,直徑近八十丈的巨大洞窟,洞壁尖石嶙峋,五色斑斕,頂壁上有一圈裂痕,想必就是這「陰陽冥火壺」的頂蓋了。
往下望去,洞底距離壺嘴甬道約有十丈深,紅彤彤燒得滾燙,果然有數十個圓孔,星羅棋布,赤焰飛騰。只是每一個圓孔都不過寸許大小,他們就算把腦袋削成竹尖,也鑽不出去。
正中有一個八角高台,從南而西,分別刻了「離」、「坤」、「兌」、「乾」、「坎」、「艮」、「震」、「巽」八種圖案,正是《五行譜》中所列的伏羲八卦圖。
相傳太古之時,伏羲在圖河中斬殺凶獸赤翼龍馬,從它腹中取出一幅秘圖。伏羲大有所悟,從此仰觀天象,俯察地法,參透天地萬物的玄機,練就通神徹鬼的法術。
然而伏羲八卦圖究竟有何玄妙,《五行譜》中亦語焉不詳。
拓拔野在這神壺中瞧見此圖,心中頓時一陣彭彭狂跳,隱隱之中覺得似有所悟,卻以難以言明。
凝神再看,那八角高台上赫然有一個巨大的太極圖案,中央橫放著一個石棺,在四周狂舞火舌的舔舐下,閃耀著青紫色的光芒。
流沙仙子髮辮飛舞,赤練蛇在她耳邊「咻咻」輕響,彷彿在低語著什麼。她臉上暈紅如霞,嫣然笑道:「小情郎,既然此處是他爹娘的合歡墓,我們有怎能不去拜祭一番?」
拉著他騎上那歧獸,展翅朝八卦高台飛去。
烈火噴湧,兩人騎獸衝落。只見那具石棺碧翠如玉,幻光流離,隱隱可見兩個人影躺在其中,念力探掃,當是屍骸無疑。
流沙仙子妙目微瞇,笑吟吟地伸出手,道:「小情郎,借你天元逆刃一用。」
拓拔野聽她語氣,已明其意,還不等說話,她已奪過天元逆刃,朝著那石棺棺蓋的縫隙劈去。
「彭!」氣浪四溢,棺蓋登時往上一震。
只聽公孫嬰侯的聲音怒笑道:「小賤人,這種掘人棺墳的事情,你也作得出來!也不怕天打雷劈,遭報應麼?」
壺底火光轟然沖湧,在八卦台四周躥起數十丈高的烈焰,猙獰狂舞,熱浪迫得兩人眼都睜不開來。
流沙仙子心下大快,格格笑道:「你既敢將人囚在父母墓室裡,還怕人撬你祖墳嗎?波母當年對我的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今日正好來答謝一番!」銀光電斬,接連劈入棺蓋縫隙。
公孫嬰侯越是怒罵,她便越是快慰,大笑不絕,只聽轟然連震,棺蓋一寸寸地向上移去,拓拔野隱隱覺得似有不妥,心念一動,叫道:「慢著!」
正欲伸手攔住流沙仙子,只聽「轟」地一聲,棺蓋沖天飛起,絢光炸射,「嗡嗡」之聲陡然大作,無數彩蟲驚濤狂潮似的噴湧而出,撲面衝來!
拓拔野、洛姬雅大凜,下意識地鼓舞氣浪,轟然外沖。
「彭彭」連聲,那萬千彩蟲登時炸散成漫空沙靡,被火焰舔卷,哧哧之聲大作,霓煙四散,瀰漫著刺鼻的怪味。
兩人大覺不妙,屏息翻身飛退,卻聽公孫嬰侯哈哈狂笑道:「小賤人,這是我為你和神農老賊準備的棺材。你自掘墳墓,怪得誰來?」
笑聲轟鳴,流沙仙子「啊」地一聲,俏臉潮紅如醉,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陡然從半空筆直摔落。
拓拔野搶身翻沖,抄手將她抱住,觸手滾燙如火,柔若無骨,正覺驚異,她「嚶嚀」一聲,雙臂軟綿綿地勾住他的脖子,眼似春水,臉如桃花,便向他親來。
拓拔野大驚,想要推開,卻覺得腦中轟然一響,丹田內熱浪炸湧,週身如焚,霎時間什麼也看不清,聽不見了。
迷迷糊糊中,她那柔媚沙啞的呻吟,像春風似的拂動耳梢,刮過臉頰,又如利電似的穿過雙唇,劈入心底……
他週身陡然弓起,天旋地轉,五臟如燒,喉中直欲噴出火來,張開口,想要大口地呼吸,卻被那溫軟潮濕的唇瓣緊緊封住了,柔軟丁香輕輕地舔過他的上顎,裹捲著他的舌尖,如此溫柔、貪婪而又狂暴,每一次吮吸,都帶給他酥麻欲死的戰慄……
各族群雄轟然低呼,怔怔地仰望著蜃景中那緊緊擁吻的兩人,瞠目結舌,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楚芙麗葉耳根燒燙,別過臉去,只聽公孫嬰侯縱聲狂笑道:「都說拓拔太子情深意重,為了我雨師愛妃甘捨金族駙馬,甚至不惜與天下為敵,今日看來,原也不過是個好色無厭的虛偽小人!以為在這墓室之中,孤男寡女,遮人眼目,便放著膽子作出這等苟且醜事麼?各位千里迢迢趕到這裡,冒死相助,敢情就是為了這等浮滑浪子?」
陸吾高聲道:「大家不必聽他妖言蠱惑,拓拔太子義薄雲天,情深似海,決計作不出這等行徑。若不是這妖人使了什麼障眼邪法,便是下了春蠱淫毒,累他一時迷失本性。」
被他這般一喝,眾人如夢初醒,當下紛紛哄然附和,大罵不絕。
但眼見姬遠玄手中的「鬼影珠」所照影像與蜃景渾然一致,群雄心中難免有些忐忑懷疑:別人倒也罷了,流沙仙子蠱毒之術出神入化,大荒中又有誰能害她中蠱?
況且以洛姬雅與拓拔野的交情來看,頗為曖昧莫測,此刻兩人困於墓室,同生共死,一時情難自禁,倒也大有可能。是以叱罵之時,不免有些理不直,氣不壯。
楚芙麗葉瞧在眼裡,眉尖輕蹙,朝姬遠玄、烈炎盈盈行了一禮,低聲道:「炎帝陛下、黃帝陛下,陸虎神說得極是,公孫妖人必定是使了什麼淫邪法術,想在天下人眼前,整得拓拔太子身敗名裂,威望盡失。現在再不發兵相救,只怕就來不及啦。」
烈炎、祝融等人相視頷首,拔祀漢、天箭眾將更是徑直挺身請纓,躍躍欲戰。
姬遠玄沉吟片刻,劍眉一揚,似是下定了決心,高聲道:「土族三軍將士聽令!公孫嬰侯犯我友邦,肆虐瘟疫,塗炭生靈,罪大惡極,早已將三日前的盟約毀壞殆盡。今日誓必誅殺此獠,救出龍神太子!」
群雄轟然呼應,號角、戰鼓激昂高奏,大軍如潮水似的向皮母地丘湧去。
大戰終於開始。
恍惚中,聽見公孫嬰侯的狂笑聲如雷迴盪,拓拔野心中驀地一震,神智登醒,驚駭羞慚,反手將流沙仙子推開,真氣綿綿輸入她的體內,沉聲道:「仙子!仙子!我們中了這奸賊的淫蠱了!」
連喝了幾聲,流沙仙子微微一顫,渙亂迷離的眼神才漸轉清明,想起方才發生之事,「啊」地一聲,臉蛋紅得如同熟透的蘋果,羞怒惱恨,顫聲道:「公孫狗賊,你自稱大荒十神,卻使這等下三濫的春蠱,羞也不羞!」
公孫嬰侯的聲音哈哈笑道:「欲從情起,情由心生。情蠱又非春蟲,有什麼羞不羞的?若不是你們彼此心心相印,適才又怎會親得這麼甜,抱得這般緊?拓拔小子,小妖精的舌頭,是不是比你雨師姐姐來得更甜?」
拓拔野怒火填膺,起身喝道:「無恥!若有本事,直接來殺來剮。只敢躲在一旁,偷襲暗算,算得什麼東西!」
丹田內真氣方甫鼓舞,立時又覺得情火中燒,難以遏止,眼角瞥見流沙仙子那甜美的臉蛋,一顆心登時彭彭狂跳,直欲從喉中跳將出來,急忙轉過頭去。
公孫嬰侯森然大笑道:「直接殺了你們?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我要讓你們受盡折磨屈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話音方落,壺底隆隆連聲,拓拔野眼前一紅,火浪沖湧,整個八卦高台已被青紫色的火焰吞噬了,下意識地探手將洛姬雅拉入懷中,御氣抵擋。
雖有辟火珠護體,但那炙熱的氣浪排山倒海,兜頭迫面,衣服、頭髮、皮膚……都似乎瞬間焦枯了,口乾舌燥,體內的情火欲焰隨之陡然高竄,越燒越烈,意識又漸漸變得迷糊起來。
瞧見懷中那活色生香的童顏美人,拓拔野心旌搖蕩,幾次忍不住想要低下頭去,輕憐蜜愛,但兩人四唇方甫交接,又立即觸電似的驚醒,雙雙推脫開去,面紅耳赤,不敢對視。
心中驚怒、羞赧、悲恨、懊惱……如烈火焚燒,幾欲迸爆,凝神苦苦支撐,怒罵不已。
越是如此,公孫嬰侯的笑聲便越是囂狂恣肆。
那歧獸尖聲怪叫,撲扇著巨翅,朝那聲音傳來處猛撲飛沖,有如水中撈月,反覆了數十次後,疲憊不堪,又險些被那青冥紫火燒著,只好悻悻地衝落到兩人身邊,拍打火焰,發出「那七那七」的悲怒怪叫。
拓拔野凝神內視,心中驚怒莫名。直到此刻,才發現在自己的心、肝、血液……之中,不知何時竟鑽入了萬千小如靡塵的奇特烏蠶,越是想要御氣將它們逼出,那些怪蟲反倒越是緊緊相接,繁衍更速,令他血脈賁張,情迷意亂。
咫尺之距,流沙仙子盤腿凝坐,俏臉紅透,香汗淋漓,雙眼緊閉,苦苦默念著驅蠱法訣,心中之驚駭更遠勝於他。
饒是她遍歷大荒奇山,識盡天下毒蠱,一時間竟不能辨別體內這些蠱蟲為何物,更莫能奈之何!
只聽公孫嬰侯悠然笑道:「天雷勾地火,海誓復山盟,陰陽水火濟,乾坤交媾生。小賤人,你跟隨神農老賊那麼久,連這『山海神蟲』也不識得麼?人生苦短,與其垂死掙扎,倒不如盡情享受……」
聽到「山海神蟲」四字,流沙仙子的俏臉登時變得煞白,驀地睜開眼睛,咬牙顫聲道:「原來如此!難怪你要將我們誆入這陰陽冥火壺!你這狗……狗賊……」櫻唇顫動,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瞟了拓拔野一眼,臉頰突然又酡紅如醉,雙眼水汪汪地如春水橫流,閉上眼,兩行淚水倏地滑落。
拓拔野念頭飛閃,心中陡然一沉,記起在神農《大荒經》中記述:西海有一種海蠶,生長在極寒的海底,吐出的絲可以捕殺巨鯨。男女同食此海蠶,不但可以益壽延年,還能讓彼此傾心,至死不渝。所以這種海蠶名曰「海誓」。
此外,在南海仙山「火燒島」上,還有一種怪蟲,形如極小的嬰兒,生長在火山熔岩之中。男女食之,必定白頭偕老,子孫滿堂,所以又叫「山盟」。
九百年前,火族妖女赤煙羅因愛慕木族長老楚連城,屢遭其拒,妒怒之下,將「海誓」、「山盟」這兩種神蟲合養為一種奇蠱,投入楚連城體內,終於成功好合,春風共渡。
不想這情蠱過於妖詭霸烈,兩人一經開始,便無法自控,整整交合了七日七夜,最終被體內噴吐出蠶絲雙雙緊縛,窒息而死。
這種「山海神蟲」只有在極寒而又極熱的特定環境中,才能破卵孵化,織繭成蛾。其卵一旦進入人體,立即迅速孵化繁衍,生成萬千幼蟲,激使男女交媾和合,至死方休。因此又被稱為「殉情蟲」。
天下情蠱效力之猛,無出其右,而中蠱後果之慘烈,更無可相提並論者。
赤煙羅死後,此蠱秘方即告失傳。而大荒之中,更罕有同具極冷、極熱兩種氣象之地,是以剩餘的那些蠱蟲亦無一存活。
誰想九百年後,竟被公孫嬰侯成功配出此蠱,而在這皮母地丘之內,又恰好有冷熱兩極、水火共濟的陰陽冥火壺!
是以流沙仙子雖然通曉千蠱,辟易萬毒,此時此地遭遇這「山海神蟲」,終究也不能倖免。
公孫嬰侯得意已極,哈哈大笑道:「小賤人,我在這合歡石棺中養了數萬隻『海誓山盟』,原是想留給你和神農老賊慢慢享用的,誰想這老賊命薄福淺,只好便宜拓拔小子了。今夜我與雨師愛妃陰陽交泰,你們也陪著一起洞房花燭,普天同慶,四海共睹,不亦快哉!」
聽到「四海共睹」,拓拔野突然想起先前在皮母地丘之外時,所見空中蜃景,心中大震,登時明白這廝的險惡用心了!心中悲怒惱恨,想要縱聲大罵,喉嚨中卻像被烈火焚燒,難受已極。
此時青冥紫火越來越猛烈,四周奼紫嫣紅,什麼也瞧不見了,惟有那碧綠的石棺閃耀著柔和的光暈。拓拔野心中一動,傳音道:「仙子,我們到石棺中去!」
流沙仙子雙頰登時一陣燒燙,羞惱慌亂,見他目光坦然,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隱隱之中,暗罵自己胡思亂想,但隱隱之中,又有些莫名的失望。
那公孫狗賊越是想要看著他們出乖露醜,越是不能讓他順心如意。這具石棺既能在陰陽冥火壺中安然存放,必有神效。
藏在這石棺中,不但可以讓那狗賊瞧不見他們,更可以辟擋青冥紫火,減緩體內「山海神蟲」發作的效力。
當下點頭應諾,封印了那歧獸,與拓拔野一齊躍入石棺,只聽公孫嬰侯「咦」了一聲,頗感意外,怒笑道:「妙極妙極!兩位這就等不及同棺共穴,顛鸞倒鳳了麼?」
兩人毫不理會,平肩躺好,將棺蓋平移封上。
石棺兩側留了許多氣孔,炎風熱火仍可洶洶湧入,但比之外面的滔滔火海,畢竟好得多了。
但一進棺內,拓拔野立時有些後悔。兩人肌膚相貼,鼻息互聞,並躺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人,生生死死,都沒任何人再能打攪了……一念此及,丹田內更是情火如焚,燒得他幾欲發狂。
眼角掃處,流沙仙子緊閉著雙眼,睫毛輕顫。週身都已被汗水浸透,羅裳緊貼著肌膚,曲線畢露,玲瓏浮凸,胸脯更隨著呼吸急劇起伏。
拓拔野心中一陣狂跳,立即屏除綺念,轉頭不敢看她,凝神默念「辟火真訣」。
卻不知流沙仙子更是心如亂麻,意念紛搖。赤練蛇曲成一團,鑽入她的耳中,嘶嘶作響,彷彿在慫恿勸誘一般。
好幾次悄悄地從睫毛縫隙間,凝視他的俊秀側臉,那團烈焰在她小腹之間熊熊焚燒,野火似的蔓延全身,帶給她從未有過的痛楚慾念……
臉頰、耳根、週身的每一處,都熱辣辣地燒燙著,有一剎那,多麼想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裡,讓他箍緊自己,粉碎自己,一起在這熊熊烈焰裡熔化,管它生,管它死,管它山盟海誓……
忽然又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欲從情起,情由心生,在她的心底,是不是真的對這小子有著難以言喻的感情呢?又或者,僅僅是因為愛屋及烏,他與那人有著生死相連的緣分?
一念及此,眼前又閃過神農那清俊溫暖的笑臉,劇跳的心陡然抽緊了,疼痛、悲傷、酸苦、憤怒……如針扎刀絞,登時讓她迷亂的神智為之一醒。
驀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淚水洶湧地流入她的嘴裡,鹹澀冰冷,那滋味就如同二十一年前,那顆深秋晨暉裡的九彩桔……
霎時間,熾烈的地火,如焚的情慾全都淡了下去。
她心念一動,深吸了一口氣,格格笑道:「小情郎,你不是總想問我與那人之間的事情麼?今日我便告訴你吧。」
拓拔野迷糊中聽見,微微一怔,才醒悟她說的「那人」便是神農,驀地明白其意:「是了!這『海誓山盟』既是情蠱,倘若我們只想著彼此心中的至愛,或許便能固本清源,遏止情慾了。」精神一振,點頭答應。
流沙仙子道:「你可知道那公孫狗賊是我什麼人嗎?」不等他回答,便又冷笑一聲,自行接道:「他就是我的親堂哥!」
拓拔野「啊」地一聲,大感意外。
土族公孫世家極為顯赫,千年來共出了三位黃帝。當朝長老會中最有權勢的三位亦系出此門,此外,另有六名將軍、十位城主都是公孫子弟。
想不到這令各族聞之色變的大荒第二妖女,竟也是公孫後裔。
流沙仙子張口欲言,眼圈微微一紅,咬牙道:「說起來,我和這狗賊的身世倒有諸多相似之處。他的父親是二十年前的土族大長老公孫長泰,而我爹便是公孫長泰的弟弟公孫長安。他的母親是水族黑帝的妹妹波母,而我娘親卻是水族長老洛無疾的女兒。所不同之處,在於他父母尚算是兩情相悅,而我娘,卻是公孫長安搶掠來的俘虜……」
二十年來,她從未與任何人傾吐過自己的身世,此刻提及,心潮激湧,一時竟有些哽塞,又頓了片刻,才冷冷道:「那時水土兩族戰火頻仍,公孫長安是大將軍,更是個殘暴奸狡的無恥狂人,為了邀領戰功,不斷地在邊域製造衝突,然後以復仇為由,大肆屠城劫掠,人畜不留。」
「大荒559年,他攻破蘭澤城,殺死了我外公,搶走了我娘親。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欠我洛家上上下下四十七條人命……」
「我娘名義上是他的妃妾,實則連奴婢也不如。每日除了受他的凌虐,還要受他十六個妻妾的奴役打罵,甚至就連他家中的婢女、僕從,也敢恣意侮辱。有一日,他的一個姓衛的僕從,趁他不在,將我娘……將我娘強暴了。娘親悲痛傷心,忍不住向公孫長安哭訴,誰想那老賊不但沒有任何同情、安慰,反倒大罵我娘是人盡可夫的水族娼婦,掌摑鞭撻,險些將我娘活活打死。」
聽她語氣森寒,述說時牙關格格輕撞,悲恨難忍,拓拔野又是驚詫又是難過,想不到她的身世竟是如此淒苦,忍不住輕輕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流沙仙子微微一顫,臉上紅暈如醉,想要抽出,卻終於還是由他握住,眼中淚光閃耀,咬牙道:「我娘羞憤悲苦,幾次想要尋死自盡,但看我幼弱可憐,終於還是捨不得拋下我,只有忍辱負重地繼續活著。白天,像豬狗一樣地受那些賤人的奴役,晚上,還要去飽受公孫老賊的凌辱……」
「整個公孫府裡,所有的人都瞧我們母女不起,就連餵養獸騎的僕從,也敢對著我娘辱罵呵斥,罵我是水族的賤種,長大了也是犬豚不如……」
「那時我雖然不過六歲,卻已經看透了人心險惡,世態炎涼。每天夜裡,當我娘抱著我悄悄哭泣的時候,我心裡就暗暗發誓,終有一日,我要讓所有害我娘哭的狗賊,流乾所有的血淚。」
拓拔野一凜,想不到她如此年幼之時,竟已是滿心的痛苦與仇恨,也難怪後來會殺人如麻,冷酷無情了。聽著她述說往事,心中激盪,一時間,身上的情蠱、欲焰竟淡薄了許多。
流沙仙子又道:「公孫老賊所有的姬妾中,火族的烈蘭花最為歹毒陰狠,她仗著其父是火族長老,與土族關係極好,便在公孫府中胡作非為。她嫉妒我娘的美貌,惱恨公孫老賊常常讓我娘侍寢,就想方設法地凌虐娘親,每日都要藉故毒打,辱罵責罰。當日那姓衛的僕從,就是得了她的暗中幫助,才玷辱了我娘……」
「我對這賤人恨之入骨,每日瞧見她打罵娘親,心底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過了兩年,終於找到了機會。有一天,我從府中巫醫那裡偷來『斷腸草』,悄悄研成粉末,投在烈賤人喝的藥茶裡……」
拓拔野「啊」地一聲,大感驚愕。但想起大荒傳言,這妖女十歲之時便毒殺了全家老小,這也不足為奇了。
流沙仙子臉上暈紅,挑眉冷笑道:「那賤人喝了之後,當即便疼得死去活來,公孫老賊驚怒交集,急忙找來了土族最有名的巫醫,居然將她的狗命救了回來。烈賤人的父親聞訊,大為光火,親自趕到土族,要老賊三日之內找出兇手。老賊查來查去,終於發覺是我拿走了斷腸草,狂怒之下,便要親手將我殺死。」
「我娘苦苦哀求,也不能挽回公孫老賊的心意。在他心裡,我根本不是他的女兒,只不過是一個討人嫌憎的野種。娘親恐懼絕望之下,竟不顧一切地招認,說『斷腸草』是她逼我去偷來的,也是她研碎了投毒,報復賤人。」
「老賊信以為真,就將她整整毒打了三天三夜,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然後又捆綁送往火族,聽任姓烈的長老發落。」
「娘親被押走的時候,我哭著追了十里,腳磨破了,血流了一地,最後被公孫老賊提著衣領抓了回來。娘從囚車裡含著淚看我,一言不發,臉上卻始終是溫柔的笑容……」
「看著她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山的那一邊,我在公孫老賊的肩膀上號啕大哭,求他救回我娘。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求人,可是他只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惡狠狠地告訴我,是我害死了我娘。」
「三天後,傳來了消息,我娘被那姓烈的長老折磨死了,頭顱懸掛在城門,屍體則丟進了荒山,被野狗豺狼吃得精光……」
說到這裡,她聲音輕顫,突然噎住了,淚水倏然滑落,洇濕了耳垂。
拓拔野心中難過,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想要勸慰,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忽然想起幼年時,父母相繼病死,自己形只影單,對著屍體害怕痛哭的場景。
那種傷心、恐懼、茫然、孤單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記起,而此刻,突然又潮水似的湧入心頭,讓他難以呼吸。
流沙仙子身子微微發抖,過了半晌,才繼續說道:「那老賊說得不錯,是我害死了我娘。這二十多年,每天夜裡,我常常會夢見我娘最後的笑容,每次醒來,心裡都痛如刀絞,說不出的後悔悲痛。但越是如此,我對這些狗賊的仇恨便越發深切,我發誓,總有一日,要讓他們用百倍、千倍的痛苦來償還。」
「娘親死了,我在公孫府中更加孤單卑賤。那三天,我哭干了所有的淚水,第四天清晨醒來的時候,臉上只剩下了最甜美的笑容。」
「說也奇怪,看著我任他們打罵,始終笑吟吟地一言不發,那些狗賊反而開始害怕了,就連公孫老賊也漸漸不敢再對我如何,那姓烈的賤人更一反常態,主動地開始巴結我,甚至時不時地小恩小惠,賞賜我衣食玩物。」
她雙頰火紅,眼波汪汪,說不出的甜美嬌媚,但嘴角卻噙著一絲陰冷徹骨的笑意,淡淡道:「時光一晃便過去了兩年,我十歲了,長得也越來越像我娘了。兩年中,我絕口不提娘親,每日笑嘻嘻地就像傻了一般,但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著時機,將這些狗賊殺絕斬盡。」
「有一天,我在花園裡遇見那姓衛的僕從,他那時已經升為將軍啦,瞧見我,他頗為緊張,陪著笑臉想要討好我,說了許多虛偽噁心的好話。見我始終笑吟吟地不回答,他的臉色越來越是難看,慌亂無措,找個借口匆匆溜掉了。」
「我以為他心虛害怕,不敢再來見我,不想這狗賊懼怕我報仇,竟先下手為強,跑去勾結烈賤人,說我心計深遠,必須斬草除根。」
「那天夜裡,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封住了經脈,睜開眼一看,那姓衛的狗賊和烈賤人赫然站在眼前,手裡提著明晃晃的刀子,想要刺下,手腕卻在不住地發抖……」
「我心底全明白啦,悲憤恨怒,臉上卻仍是笑吟吟的,只是柔聲說了一句:『兩位放心,就算我到了地府裡,也絕不會放過你們的。』那兩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烈賤人喝道:『衛犰!把她眼睛刺瞎了,先姦後殺,丟到荒郊去餵狗!』衛犰也像是豁出去了,撕開了我的衣裳,便想上來玷辱我……」
「這個畜生!」拓拔野大怒,想不到天下竟有這等卑劣小人,連十歲的女童也不放過,普天之下,也只有那變態殘暴的西海老祖才可比擬了。
流沙仙子柔荑被他握得甚緊,心中一跳,知他關切自己,臉上、身上登時又是一陣熱辣辣地燒燙,格格一笑,握緊他的手,柔聲道:「小情郎你放心,姐姐福大命大,從來只有我克人,哪有人克我?就憑那姓衛的狗賊,又怎能奈何得了我?」
她聲音沙甜柔媚,吹在耳邊,麻癢難耐,手掌更是柔若無骨,溫軟滑膩,拓拔野心旌劇蕩,體內情火登時又轟然席捲,心中一凜,急忙凝神聚念,道:「後來呢?」
流沙仙子道:「就在那時,窗外突然閃起沖天火光,人聲嘈亂,叫道:『走水了,走水了!』衛犰一怔,正想開窗看個究竟,一個人影卻從窗口躍了進來,只一掌,便將他打得鮮血狂噴,飛撞牆角,半天爬不起來……」
拓拔野大喜,微笑道:「來的那人是神農陛下麼?」
流沙仙子臉上閃過古怪的神色,搖了搖頭,又是淒楚又是恨怒,冷笑道:「倘若當時來的是他,我也不會受那麼多的苦楚罪孽了。」
頓了頓,道:「月光、火光穿過窗子,斜斜地照在那人身上,高冠黑衣,臉色蒼白如雪,俊美得就像精緻絕倫的玉器,嘴角眉梢帶著輕狂倨傲的神色,但笑起來的時候,卻是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拓拔野微微一震,失聲道:「公孫嬰侯?」
流沙仙子妙目微瞇,怒火閃爍,冷笑道:「不錯,就是這狗賊。只是那夜初見他時,半點也沒想到他所懷的叵測居心,只道他是上蒼派來解救我的天神。那一刻,瞧見他對我著微笑,我幾乎連呼吸也停頓啦,竟然悲從心來,莫名地哭了起來,彷彿積累了十年的委屈、苦恨都在這一刻宣洩爆發……」
臉上酡紅,似是頗為羞惱,瞟了拓拔野一眼,似笑非笑道:「小情郎,你可別笑話我。這狗賊從前年少輕狂,風流倜儻,也不知迷倒了多少大荒女子,就連你的雨師姐姐、土族的武羅仙子,還有那奸狡無信的淳於昱,全都不能倖免。比起你這拓拔磁石,風頭絲毫不減。那時我不過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十歲女童,又哪能看得出他的真面目?」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中卻是說不出的黯然酸苦。想到眼下雨師妾尚陷他手,生死相隔,前途難料,更是劇痛如絞,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