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男子昂然騎在一條赤紅色的琴蟲上,斜眉入鬢,英秀挺拔,脖子上纏著一條雪白的紫目螣蛇,正自「絲絲」吐芯子。他腰間懸著一柄黑木長刀,神色從容平淡,在數千名剽悍粗獷的肅慎族人中,顯得卓爾不群。
聽見雨師妾的聲音,他微微一震,轉過頭來,眼睛登時一亮,又奇又喜,微笑道:「雨師姑姑,怎麼是你?」
雨師妾雙頰暈紅,光彩照人,笑道:「乖侄兒,不句山一別,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你又長大啦。」將蒼龍角放了下來,警戒之意盡消。
流沙仙子大奇,龍女的侄子只有十四郎一個,而這男子的年紀當有四十上下,比她年長不少,又怎會稱她姑姑?又想,龍女從前面首眾多,莫非這男子也是她的舊交?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黑衣男子瞧見流沙仙子,微微一笑,行禮道:「在下肅慎國晨瀟。這位仙子想必就是流沙仙子了?」那條螣蛇紫目圓睜,朝著她「絲絲」吐芯子,倒像是在示威一般。
流沙仙子咯咯一笑,揚眉道:「乖侄兒真聰明。」耳垂上的赤練蛇不甘示弱,雙雙蜷身昂首,齜牙吐芯子,甚是不屑。
雨師妾故人重逢,心中驚訝喜悅莫以言表,未察覺到她語中的譏誚之意,笑道:「這些年我四下打聽你的下落,想不到你竟在肅慎國裡落了腳。也不怕這些蠻子知道你是黑帝的義子,將你當成箭靶麼?」
晨瀟眼中落寞之色,微笑道:「黑帝寬和仁厚,天下盡知,他們知道了又有何妨?」頓了頓,淡淡道:「何況我原本就是蛇裔,又是叛臣之後,著落於此,也算是正本清源了。」
原來這男子竟了昔年黑帝閉關之前,在玄水河邊揀到的一個孤兒。他被放置在竹盆之中,順流漂泊,脖子上掛著一個青銅牌,刻著「往事俱沉,暮雨瀟瀟」八字。黑帝憐之,收為義子,取名為晨瀟。
黑帝閉關之後,將他托付與水伯天吳照料,因此與龍女相識。其時龍女不過五歲,小他足足六歲,卻口口聲聲自稱姑姑,他生性淡泊隨和,也隨口應承,從此朝陽谷便多了一對情同兄妹的「姑侄」。
直到二十年前,朝陽谷大宴賓客,雙頭老祖無意中瞧見他頸上青銅牌的字跡,談出他是無啟國主的獨子。當年無啟國主朱沉如興兵叛亂,被雙頭老祖大敗於玄水,將不足一歲的兒子放入竹盆,漂流玄水,聽天由命,不想卻被仇敵黑帝所拾。
晨瀟身世既明,被迫離開朝陽谷,浪跡天涯。
雨師妾曾在不句山見過他一次,此後杳無音訊,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二十年來常常牽掛,以為他已不在人世,暗自悵惘難過,不想他竟到了不鹹山,成了肅慎國的首領;而她,也已成了本族叛徒。命運無常,又有誰能預料?
肅慎蠻人見晨瀟與龍女頗為熟稔,驚喜交集,又紛紛拍打胸膛,眾琴蟲拍翅尖鳴呼應,幾群鳥啼聲一片,震耳欲聾。
晨瀟微笑道:「姑姑是否聽說了石讖之事?近日來,北海蛇裔各國都在流傳著蛇鳥彙集平丘,女媧、伏羲轉世。他們將你認作是駕鳥而來的女媧轉世了。」
雨師妾與流沙仙子對視一眼,抿嘴微笑,心想:「歐絲之野機關算盡,卻在最後時刻功虧一簣。倘若她遇見的是這些蠻族,而不是我們,此刻已經如願成為『女媧轉世』了。」
鳥群尖啼翻騰,黑壓壓地從肅慎族四周席捲而過,眾蠻人歡呼吶喊,果真將雨師妾當成了從天而降的女媧轉世,紛紛駕馭琴蟲掉轉方向、跟隨著她們朝東飛去。
雨師妾與晨瀟一邊敘舊,一邊談及近日之事,才知伏羲石讖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水族境內的蛇裔各國都極為振奮,只盼著女媧、伏羲兩位大神盡早復活,重振蛇族雄風。
連日來,不僅水族蛇裔國民翹首以待讖語中的「萬蛇千鳥」,就連木、火、土等族的蛇裔亦千里跋涉,紛紛趕往北海,想要跟隨這些蛇、鳥,前往平丘朝聖,等待兩位大神轉世重生。
雨師妾心中怦怦大跳,暗想:「眼下燭老妖重傷不起,水族人心惶惶,局勢動盪,正是全面反擊的絕佳時機。北海蛇裔與水族素來仇隙極深,若能讓所有蛇裔都將我認作女媧轉世,就能鼓動他們裡應外合,為小野平添強援……」
正自思忖間,前方狂風大作,天色陡然轉暗,忽然亮起一道閃電,如藍龍怒舞,天地驟亮,「轟隆隆!」驚雷連奏,震耳欲聾。
群鳥驚啼,轟然衝散,眾人心中大凜。居住北海多年,絕少見著雷霆閃電,饒是肅慎蠻人剽悍勇猛,被狂雷劈震,亦不由駭得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閃電接連亮起,轟雷迴盪,狂風怒吼著撲面鼓舞,刮得眾人透不過氣來。前方冰山與天空交接處,紫黑色的雲層滾滾翻騰,彷彿萬獸奔騰,巨浪滔天,迅速向上空奔湧蔓延。
「北極雷風暴!」雨師妾倒抽了一口涼氣,在閃電映照下,眾人臉容全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藍紫色,駭異驚恐,瞧來極為詭異。
北極的雷風暴極為罕見,但一旦出現,摧枯拉朽,開山裂石,威力凶怖難當,縱是神級高手也難逃離。當年水族的冥河真神便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風暴中,先被雷霆劈斷奇經八脈,又被迸裂的冰山活活砸死,埋葬於冰川底下。
狂風怒號,將群鳥驚啼聲盡數壓過,眾人連彼此的說話聲都聽不見了,風勢越來越猛,呼吸不得,衣裳鼓舞欲裂,連眼睛都無法睜開,心底大寒。
此時若再向北飛行,與雷風暴迎面撞擊,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但若掉頭飛逃,速度再快,也比不過瞬息千里的可怖風暴,依舊是死路一條。
頃刻間,整個天空便佈滿了厚厚的紫雲,低低地壓在眾人的上方,洶洶滾捲,彷彿沸騰的波濤,隨時都將坍塌奔瀉一般。
東邊天際的已經隆隆崩裂,狂風捲著暴雪、冰塊,形成了十餘個巨大的羊角颶風,滾滾飛旋,朝著他們疾速逼近。
天地間白濛濛一片,漸漸便什麼也看不清了,無數的冰屑、雪沬如暴雨密箭般地凌空怒射而來,擦著眾人的皮膚飛過,痛如刀割。
雷聲狂奏,一道藍色的閃電從雲層中劈落,「轟」的一聲炸響,冰原竟被硬生生地劈開一道寬約三丈,長達數里的巨大裂縫!
幾在同時,天搖地動,左下方的幾座巨大的冰山、冰蘑菇陡然迸炸開來,沖天怒舞,萬千冰石轟然砸入鳥群之中,登時將數百隻禽鳥撞得血肉模糊,斷羽紛揚。
十幾個肅慎族人避之不及,或被冰石撞得鮮血狂噴,當空栽落;或被冰錐破體穿過,倒貫飛出。
群鳥驚飛,眾人大駭,陡然混亂。但越是驚亂,越是無法閃避抵擋,頃刻間又有數百隻凶禽、幾十名蠻族勇士被風暴奪去了性命,驚呼慘叫聲不絕於耳。
在這狂暴殘酷的大自然面前,這些平素剽悍的猛士、凶厲暴戾的妖禽,竟全都如此不堪一擊,微小如塵芥。
眼見著電閃雷鳴,雪崩山裂,一道道羊角颶風呼嘯著急族而來,眾人心中的驚怖惶恐已達極點,茫然四顧,狂呼亂叫,喉嚨都已變得嘶啞了,卻想不出半點全身之策。
雨師妾秋波掃處,瞥見下方那道閃電劈出的巨大地縫,心中一動,高聲叫道:「大家隨我來!」驀的聚氣吹奏蒼龍角,駕馭著蝠翼龍鳥疾衝而下。
晨瀟登時明白其意,奮力舞動大旗,縱聲高呼蠻語,肅慎族眾戰士齊聲怒吼,列陣尾隨其後。
蒼龍角悲鬱蒼涼,在這茫茫風雪中聽來倍覺淒厲,群鳥尖啼亂舞,紛紛振翼轉向,聽其號令,重重包圍著眾人,瀑布似的俯衝而下。
驚雷滾滾,旋風飛舞,風暴的最前線已經席捲而到了。整個冰原上衝湧起數百丈高的銀白雪浪,澎湃如潮。所到之處,冰山迸炸,雪霧濛濛鼓舞,越捲越大。
霎時間天昏地暗,暴風咆哮,數百隻較為弱小的禽鳥尖聲狂叫,陡然被狂風兜捲而起,朝著上方絞舞飛散,直沒雲海。
最上方的數十名蠻族勇士只聽得風聲尖嘯,腦中嗡嗡作響,雙耳似乎聾了,突然一陣狂風刮來,當胸如被重錘猛擊,氣血翻湧,喉中腥甜,頓時身不由己地沖天飛起,手舞足蹈,瞬間便不知蹤影。
眾人大驚,晨瀟一把緊緊扣住雨師妾的手腕,用蠻語縱聲喝道:「大家低下頭,抓住手腕,兩兩相護,千萬不要鬆手!」
肅慎族人如夢初醒,紛紛低頭,互相扣腕緊握,連成一個巨大的網陣,驅獸朝下疾衝。
狂風撲面,雙眼酸痛,皮膚劇痛如割。一陣滔天雪浪轟然拍來,勢如萬鈞。又有數百隻禽鳥悲鳴撞落,血肉模糊。
眾人天旋地轉,強忍劇痛,不敢有片刻鬆懈,眼前一黑,風浪驟小,終於衝入那地縫之中。
雨師妾叫道:「流沙妹子,北海風蠶絲!」
流沙仙子心領神會,從百草囊中抓出一把冰蠶,強行聚氣,默念法訣,朝外噴灑而出。
「哧哧」連聲,上空白氣縱橫飛舞,沿著地縫疾速蔓延,霎時間便織成一張巨大的絲網,將眾人、群鳥嚴嚴實實地罩在下方。
北海風蠶迎風織繭,速度極快,所吐的蠶絲更是堅韌無比,尋常刀劍根本無法劈斷。此刻被這狂風刮卷,更是瘋狂滋長,牢牢地穿入兩側地壁。
風暴捲著冰塊、雪沫狂潮似的從地縫上衝過,聲勢如雷霆,整個大地彷彿都在劇烈顫動一般。雪層覆蓋在絲網上,越積越厚,霧氣濛濛地在眾人頭頂瀰漫,過了一會兒,光纖變暗,風聲漸小,終於被隔離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眾人心中怦怦狂跳,驚魂未定,若再遲上片刻,他們便被這雷風暴刮捲到天涯海角,不知所往了。
黑暗中,群雄面面相覷,又是後怕又是慶幸,冷汗涔涔而出。一個肅慎勇士突然「哇哇哇」地大叫起來,極是激動,眾蠻人紛紛吶喊呼應,回聲震盪,嘈雜至極。
雨師妾心情大松,笑道:「他們在說什麼?」
晨瀟微笑道:「他們在說多虧了姑姑,才保全了大家的性命。姑姑是肅慎國的恩人,是天降的蛇族福星,是女媧娘娘轉世重生。還說等回到不鹹山,就請族內所有的巫女退位,推選姑姑當肅慎國唯一的神巫。」
說話間,晨瀟脖梗兒上的螣蛇昂起頭,紫色圓眼瞪著雨師妾,紅舌吞吐,輕輕地舔著她的臉頰,發出輕柔的「絲絲」輕響,彷彿在諂媚討好一般。
雨師妾一怔,麻癢難當,忍不住咯咯地笑將起來。黑暗中聽到她的笑聲,眾蠻族勇士只道她已然答應,無不歡呼沸騰。
她耳垂上的催情蛇對這等侵擾自己地盤的行為大為義憤,雙雙勾蜷彈舞,將螣蛇震退開來。流沙仙子耳垂上的那雙赤練蛇亦同仇敵愾,咻咻作響。
雨師妾粲然一笑,卻忽然想到四年多前分別之際,拓跋野對她說的那句略帶酸意的話來:「這兩條蛇可別再隨便飛來飛去亂咬人啦。倘若遇到別人,可沒我這般老實。」
心中一顫,呼吸若堵,又是甜蜜又是喜悅又是淒涼,癡癡地凝視著上方那迷濛混沌的天空,暗想:「不知此時此刻,他又在哪裡呢?」
※※※
狂風怒嘯,雪花紛飛,拓跋野從「源坎壺」的葫蘆口朝外望去,只間天藍如海,雲浪翻騰,白茫茫的冰雪大陸怎麼也瞧不見邊際。
風輪轆轆,旗幟鼓舞,時而響起蒼鷲斷斷續續地尖啼,這七輪飛車是西荒奇肱國所造,設計精巧,駕馭六隻最善遠飛的蒼鷲,乘風而行,速度遠勝尋常飛禽。車廂通體以栒木所製,裹以冰蠶絲,塗以北海烏蠟,極為堅固保暖,雖在這萬里北極的上空飛行,卻感覺不到徹骨寒意。
水龍琳面無表情地端然而坐,頭戴烏絲冠,身著黑金蠶絲袍,雙耳懸掛著黑玉墜,皓腕、腳踝套著一串串的極冰玄石環,盛裝素顏,更襯著肌膚勝雪,艷光照人。
雨師薇和另外一個女弟子分坐在她左右兩側,心底惴惴不安。拓跋野通過傳音之法威逼她將二人放出,水龍琳將「源坎壺」掛在胸口,即刻前往大殿受命。雨師薇幾次從眼皮底下偷看她脖子上懸掛著的小葫蘆,生怕坐在對面的烏絲蘭瑪和汁玄青察覺其中動靜。
汁玄青卻恍然不覺,怔怔地凝視著窗外那疾速倒退的北極大地,悲喜交集。足足五十年了,她一步也未曾踏上這片故土,除了在偶爾午夜魂縈的夢中。
冰雪蒼茫,彷彿什麼都沒有變,然而什麼都變了。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情竇初開、任性單純的少女,這裡也再回不到那春暖冰融的三月。
遠處,從鮮野山流下的冰川,依舊層層疊疊,彷彿歲月的凝結。只是當時站在冰川邊的男子,已經再也瞧不見了。就連他的笑容,也彷彿隨著冰雪一起融化了,流失在時間的長河裡,朦朦朧朧,記不真切。
一陣寒風鼓舞吹入,白髮飛揚,她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蒼涼與淒楚。人生如夢,彈指一揮間。那些愛過的、恨過的人都已經不在,只有她,依舊站在輪迴的起點。
見她出神遠眺,癡癡不語,烏絲蘭瑪嫣然一笑,道:「汁姐姐,舊地重遊,還認得出來麼?平丘究竟在哪裡,應該不會忘了吧?」
汁玄青回過神,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冷笑,柔聲道:「北海以北,東山以東,快到之時,我自然會告訴你……」
話音方落,從南邊遠遠地傳來一陣鳥鳴,後方的六輛飛車登時歡呼聲大作。雨師薇忍不住探頭出窗,又驚又喜,失聲叫道:「來啦!果真來了好多鳥群!」
南邊碧藍的天際白雲飛湧,千萬隻禽鳥呀呀怪叫,貼著雲海疾速飛翔。遙遙望去,竟有很多南荒、西荒才有的奇鳥凶禽。
烏絲蘭瑪秋波閃爍,撫掌笑道:「波母法術果然神通!烏絲蘭瑪甘拜下風。」
汁玄青傲然一笑,淡淡道:「那是自然。神農老賊已經歸天,當今大荒,再也沒有人的馭獸之術能勝過我了。明日凌晨之前,還會有至少十萬隻禽鳥畢集平丘;蛇群來得慢些,明日正午之前也能到達了。」
拓跋野在葫蘆內聽見,不明所以,但隱隱猜到必有玄機。暗想:「無啟姥姥是女媧之後,自然得謹遵祖訓,不敢輕易解印鯤魚。這兩個妖女有恃無恐,篤定早有準備,不知道除了『純陰女祭』之外,還謀劃了什麼詭計?」
抬頭望去,水龍琳長睫低垂,妙目中隱隱閃耀著一層淚光,恐懼、憤恨、矛盾、懊悔……諸多神色變化不定,他心中大為愧疚、憐惜,但眼下局勢緊急,除了和她一起以身冒險,實在想不出其他兩全之策了。
當下溫言傳音道:「姑娘放心。只要到了平丘,按我方纔所說的去做,我自有法子攪亂祭祀,保你周全。」
水龍琳輕咬嘴唇,微微點了點頭。
飛車突然一震,狂風呼嘯,雪沫從窗口蓬蓬捲入。轉頭望去,適才還是晴空萬里,轉瞬間已是彤雲密佈,東南方極遠處突然亮起一道閃電,雷聲隆隆。
雷風暴!眾人臉色陡然大變,汁玄青一怔,瞇起眼,神色古怪之極,頓了片刻,忽然咯咯大笑起來,道:「風雲不測,人生難料,好一個多事之秋!五十年前我離開此地時,也是這般電閃雷鳴,想不到五十年後重歸故里,又是這等天氣……」
她的美目中殺機閃耀,柔聲微笑道:「老天爺呀老天爺,可惜我再不是五十年前任你擺佈的女子了。我命由我不由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就算是你,也決計不能阻擋!」
※※※
也不知過了多久,尖銳的風嘯聲漸漸轉小,雷風暴終於遠去了。雨師妾凝神聆聽了片刻,展顏笑道:「好啦,可以出去了!」
眾人藏在地縫之中,頭頂、四周都是振翅扑打的禽鳥,啼聲嘈嘈,鳥糞簌簌,說不出的腥臭混亂,早煩悶已極,聽得此言,無不如蒙大赦,縱聲歡呼,紛紛揮刀劈斫,奮力將蠶絲斬裂開來。
蠶絲極為堅韌,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豁開幾個口子,上方厚積的冰雪頓時如瀑布似的從豁口處傾瀉而下。眾鳥尖啼振翼,爭先恐後地從裂口沖天飛起,又如輕煙白霧似的飄搖曼舞。
群鳥漫空盤旋飛舞,呀呀怪叫;突然轟然衝起,黑壓壓地朝著東北飛去。
肅慎族人指手畫腳地大叫,想要尾追而去,見雨師妾騎鳥不動,又紛紛頓止不前,掉轉過身看著她,似乎在等待指令一般。
適才在地縫之內,晨瀟已聽她說了前因後果,知道她當務之急,一則是取得無啟姥姥的蛇蛻,製成不死藥,解除體內奇毒;二則是打探拓跋野的下落,盡快與他會合。
當下用蠻語大聲道:「女媧轉世要去『大人海市』辦點要事,我帶幾個兄弟隨行護駕,你們先隨鳥群去平丘等候,告訴其他的蛇裔弟兄,女媧大神已經轉世,不可被其他妖人所騙。告訴大家要團結起來,聽從女媧大神的號令,一齊打敗燭老妖……」
他與龍女自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對她的心思再也瞭解不過,這番話便如同是由她親口說出一般,聽得她嘴角微笑,喜悅不已。
這五千名蠻人勇士此次離開不鹹山,就是想追隨傳說中即將轉世的女媧,推翻水族暴政,恢復蛇族容光,聽到這番話,無不精神大振。他每說一句,肅慎族人便捶胸呼應,短短一番話,竟被打斷了數次。
當下晨瀟挑選了五十名最為驍勇彪悍的肅慎戰士,和自己一道留下陪同二女,餘下的數千名勇士則駕乘琴蟲,尾隨著鳥群趕往平丘。
「大人海市」在北海東北部的島嶼之上,距離此處尚有七百餘里。而明日恰好便是十五,一旦誤期,就當真只能趕往平丘,與虎謀皮,向那傳說中最為暴戾自大的老蛇婆討索蛇皮了。
雨師妾等人不敢耽擱,立即馭獸乘風,朝東南方疾飛而去。
雷風暴過後,北極大陸一片狼藉,從萬丈高空向下俯瞰,茫茫大地竟被雷電劈出了縱橫交錯的數十道裂縫,每一道裂縫都綿延數里,觸目驚心。連綿的冰山不翼而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蜿蜒的堆積冰牆,在陽光下折射出無數亮光。
北邊莽蒼的雪山壑谷之中,巨大的冰川斷裂了,發出隆隆的震響。厚厚的冰層與積雪在狂風鼓舞下,彷彿瀚海沙丘,層層推動,呈現出萬千波浪似的銀紋暗影,在遼闊無邊的湛藍天穹的映襯下,顯得明麗而又壯觀。
一路東飛,狂風中漸漸地有了潮濕溫暖之意,刮在臉上也不如先前那麼乾裂刺痛了,北海在望。
又飛了小半時辰,下方大地冰層的裂縫越來越多,水光閃爍,偶爾能瞧見跳躍的北極狐、慵懶漫步的白熊,就連空中盤旋的雪鷲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飛得越來越近了,遠遠地瞧見了弧形的海岸線,藍靛色的海面和碧空連成一片,銀光閃耀,巨大的浮冰、冰山星羅棋布,跌宕沉浮。
幾隻巨大的鯨魚在冰層的縫隙間拱出巨脊,悠然地噴出一道道銀白的水柱,又緩緩地向下沉去。
眾人都對北海熟悉已極,駕獸俯衝而下,沿著海岸繼續朝東疾飛。唯有流沙仙子第一次來到這萬里冰洋,被寒風迎面吹拂,塵心盡滌,督脈火燒火燎的劇痛也像是消減了許多,又是歡喜,又是悵然:「原來這世上竟有這麼壯觀美麗的所在,這些年當真是白活啦。」
如此又飛了一個多時辰,忽然聽見一陣陣美妙悅耳的歌聲,宛如天籟,循聲望去,只見無數白鯨破浪騰空,在藍天下劃過一道道優美的弧線,衝入海中,此起彼伏。
流沙仙子陡然大震,呼吸若堵,當年曾聽神帝說過,北海有一種白鯨是溺死的美女所化,歌聲淒美絕倫,常常令漁者聞之心迷神醉,迷航忘返;一直以為是他逗弄自己,胡編出來的典故,想不到今日竟果真得見!
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想起故人音容、當時情狀,心中酸楚甜蜜,恍然如夢,眼眶一熱,淚水竟忍不住奪眶而出,趁著眾人還未察覺,急忙伸手拭去。
雨師妾回頭嫣然笑道:「流沙妹子,你以前沒有來過北海吧?過了這白鯨灣,就是大人國的地界了。」
話音方落,前方海邊的雪地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冰屋,錯落分佈,儼然是一個頗有規模的村落。
流沙仙子凝神細看,大為驚奇,這些巨大的冰屋赫然以巨龍鯨的魚骨為懸架,再砌上巨大冰磚製成,乍一看去,倒像是許多巨鯨擱淺在岸邊,蔚為壯觀。
海灣邊站了許多巨人,個個身高丈餘,黃發白膚,穿著雪白的熊皮,正握著長矛、魚叉站在海中捕魚,聽見聲音,紛紛抬起頭來,朝著眾人縱聲大吼,一齊轉身狂奔,會晤矛叉,朝著眾人奮力拋射而來。
雨師妾一行俯衝得頗低,相距不遠,這些巨人瞄得極準,臂力又驚人,「嗚嗚」破空,轉瞬間矛叉便射到眾人面前。
肅慎族人猝不及防,當先兩人登時被長矛貫穿胸腹,慘叫著從半空摔跌。餘者驚怒交加,奮力揮舞長弓、彎刀低檔,震得虎口酥麻欲裂,險些騎坐不住。
眾巨人哇哇大叫,登時又有數百名巨人從鯨屋中奔出,紛紛怒吼吶喊,抓起矛叉、銅棍,一邊狂奔,一邊奮力投擲。
肅慎族人大怒,駕馭琴蟲沖天飛起,彎弓搭箭,勢如密雨連珠,青石箭破風如電,火焰怒舞,霎時間便沒入四十餘個巨人的胸膛,燒得他們嘶聲慘叫,仆倒在地。
眾巨人狂怒更甚,奮力拋矛投擲,矛叉擲盡了,便搬起冰磚、巨石,朝他們猛力拋來,但此時雨師妾一行已經沖飛甚高,他們臂力再強,反倒被接連不斷的火箭連連射中,慘叫仰跌。
肅慎族人殺得興起,索性彎弓向鯨屋射去,火焰沖天,白煙滾滾,幾座冰屋頓時消融塌陷,露出白森森的巨鯨骨架。
雨師妾對大人國素無惡感,知道這些巨人雖然性情暴躁,但生性淳樸善良,此番不問青紅皂白地突襲,必有緣由,當下喝令肅慎族人住手。
這些蠻人雖然怒火填膺,但「女媧」有令,誰也不敢不從,低聲罵了幾句,收起弓箭,隨著雨師妾繼續朝東南飛去。遠遠地回頭俯瞰,還能瞧見數百名巨人怒吼著一路追奔,不斷地揀起冰石,奮力投擲。
晨瀟亦大感奇怪,皺眉道:「巨人國民風淳樸,若不是遇到挑釁,絕不會輕易與人爭鬥,更別說這般狂怒了。難道這幾日間,此處又發生了什麼事端麼?」
話音未落,只聽一個肅慎族人失聲大叫,又驚又喜,指著海灣不斷地吶喊。
眾人轉頭望去,都猛吃一驚。只見碧浪分湧,一條巨大的金環角蟒蜿蜒飛游,極快地從海面上穿過,鑽入了浮冰底部,肚腹脹得巨大,隱隱可見是個巨人形狀。
流沙仙子「啊」的一聲,登時猜著大概,道:「定是因為有些村民被大蟒吃了,所以這些巨人瞧見琴蟲,才這般憤怒。」
晨瀟搖頭道:「北海中常有海蟒出沒,這些巨人漁獵慣了,不應該為這些事情惱怒……」話音未落,脖子上的螣蛇突然高高立起,「絲絲」吐芯子。
幾在同時,雨師妾雙耳的催情蛇、流沙仙子的赤練蛇也齊齊彈射而起,狂躁激動地朝著海面吐芯子怪鳴。
「轟!」大浪噴湧,湛藍色的海面突然炸裂開來,衝起數十條巨大的碧綠長蛇,凌空拋彈,張開血盆大口,獠牙森森,朝著眾人驟然咬來!
「西海青龍蛇!」流沙仙子大凜,這些凶暴怪蛇向來只在西海出沒,怎會突然到了數萬里外的北海之中?不容多想,抓起玉兕號嗚嗚吹奏。
幾在同時,雨師妾的蒼龍角又激越破空。
眾青龍蛇聽見號角,嘶聲怪吼,當空猛烈扭擺,像是在苦苦掙扎,想要擺脫角聲控制,長尾飛甩,怒劈在海面上,登時激起滔天大浪。
晨瀟喝道:「放箭!」肅慎族眾勇士齊聲吶喊,箭如暴雨,挾帶著熊熊火焰,密集地穿入青龍蛇身,眾蛇吃痛狂吼,火龍似的衝落海中,青煙「哧哧」直冒。
驚魂未定,白螣蛇、赤練蛇、催情蛇又紛紛朝著北邊嘶鳴起來,眾人轉頭望去,海面上漸漸浮起無數淺褐色的枯枝,流沙仙子一凜,叫道:「小侄兒,快叫他們閉上眼睛!」
晨瀟話音剛落,只聽「颼颼」激響,那萬千「枯枝」破空激射,毒霧狂噴,霎時間漫天都變成了妖異的青紫色。
幾個蠻人來不及閉眼,眼前一花,只覺一陣鑽心椎骨的劇痛,既而酸辣麻癢,整個身體似乎都跟著燃燒起來了,嘶聲慘叫,不顧一切地胡亂抓撓,竟硬生生將自己的眼珠摳了出來,鮮血激噴,悲呼著摔入海中。
蒼龍角、玉兕號齊齊高奏,淒厲入雲,那漫天「枯枝」發出奇怪的嘶叫聲,突然相互撲纏、扯咬,扯成幾個褐色的球團,攢攢蠕動,接二連三地掉入海中,再也沒有聲息了。
這些奇異的「枯枝」正是南荒「桂林八樹」獨有的「紫霧樹蛇」,常年生長在桂林八樹綿延而成的水中森林裡,噴出的毒霧遇到眼淚、血液,立即激化為無藥可解的奇毒,可在瞬息之間將人獸熔化為一團血肉。
饒是流沙仙子辟易百毒,也不敢有絲毫大意,緊閉雙眼,和眾人一齊飛上數百丈高,方才徐徐睜開眼睛。
雨師妾凝神俯瞰,只見茫茫北海暗濤湧動,那浮冰之下、冰山之間,不斷有鱗光閃耀,水波蜿蜒蕩漾,也不知道藏了多少毒蛇!
她驚疑詫異之餘,終於明白那些巨人何以如此狂怒了。
正如那伏羲石讖所說,「萬鳥千蛇平丘合」,連日以來,北海上必定也出現了數以萬計、來自大荒各地的毒蛇巨蟒,將這原本平靜的海面攪成了驚濤駭浪。是以這些淳樸善良的巨人,才會在看見琴蟲之後怒不可遏。
但這些原本只能在各自屬地生存的毒蛇,為何會不約而同地跋涉萬里,聚集北海?又為何能在這苦寒荒涼的北荒生存下來?難道就和先前遇見的萬千凶禽一樣,當真是應驗讖語,昭告著某種不可預測的天機麼?
那麼,「九碑現,鯤魚活,伏羲女媧轉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復分八極」又意味著什麼呢?她凝視著驚濤暗湧的海面,心中怦怦狂跳,彷彿猜到了什麼,卻又說不分明,只感到一陣莫可名狀的寒意。
不知何時,海上起風了,暗黑色的雲層從天海處洶洶湧起,籠罩在遠處的「大人海市」上空,彷彿一個巨大的猙獰妖獸,張牙舞爪,擇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