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霓光閃耀,映照在眾人面容上,時而奼紫嫣紅,時而鬚眉皆碧,陰晴變幻,撲朔迷離。
蛇姥每讀一個字,青帝便隨之在地上刻寫,不過半柱香的工夫,已解譯了三分之一。
拓跋野躺在地上,越聽越是心驚。第一段文字說的乃是如何運轉體內真氣,感應神器靈力,短短數百字,看似簡單明瞭,實則卻是難以想像的艱深繁複,每一句話都有多重含義,前後連貫起來,更加似是而非,曖昧難明。就像是走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宮,千折百轉,卻始終不知出路。
雨師薇勉力想了片刻,只覺得頭昏腦脹,氣血翻湧,身子一晃,「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跌坐在地。
拓跋野大凜,沉聲道:「妹子,真訣太過精深,對你有害無益,快快塞住雙耳,以免走火入魔。」
雨師薇臉色慘白,胸喉中像被大石堵住,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點了點頭,撕下幾條布帛,緊緊地塞住耳朵。晨瀟亦難受已極,當下也堵住雙耳,不敢再聽。
拓跋野凝神聚念,想要將那些經訣從腦海中摒棄而出,但想到這是盤古所創的天地第一神訣,又忍不住心猿意馬,側耳聆聽。
蛇姥一字字地讀道:「……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一沙一世界,一人一宇宙,無窮無極者,又豈在天地之外?」
拓跋野腦中轟然大震,猶如被雷電所劈,反覆默念著那句「一沙一世界,一人一宇宙」,暗想:「科大俠將意念比作日月,經脈比作江河,丹田比作大海……比喻的大小雖不相同,但其意思卻有相通。人體之內,何嘗不是一個小宇宙?心如日月,丹田如九洲,穴道經脈如星辰萬象,星移斗轉,就如同真氣運行一般……」
又聽蛇姥念道:「……花開一瞬,玉老千年。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突然想起那首《剎那芳華曲》來,「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就像那日在皮母地丘所見,草木枯榮於剎那,短短一霎已如谷外一年。而這北海極地,一天卻如世上一年。時光長短,處處而異,又何以標尺衡量?但倘若……倘若自己能找到這「標尺」,豈不是可以瞬息萬變,縱橫時空麼?
心中怦怦狂跳,又想:「一粒沙中便有一個世界,天地之間,又有多少宇宙?每一個宇宙自有各自的時間,所以『花開一瞬,玉老千年』……」隱隱之中似乎看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美妙世界,但一時間卻又不得其門而入。
他聚精會神,聽得如癡如醉,身上那燒灼撕裂的劇痛漸漸感覺不到了。數丈之外,青帝一邊刻寫經訣,一邊凝神思索,時而驚訝狂喜,哈哈大笑,時而駭異迷惘,皺眉苦苦沉吟。
蛇姥又道:「盤古之氣浩然天地,是謂之道;盤古之神充盈太虛,是謂之神。夫宇宙有道,五界唯神。神與道合,則無極不可往也,無窮不可盡矣,夫肉身者,乃神識枷囚耳,神欲與道合,必先自斷經脈,自破泥丸……」
拓跋野聽到最後一句,「啊」的一聲,又驚又奇,泥丸宮乃神識所聚之地,自斷經脈,自破泥丸,那不是等於自殺麼?目光轉處,見蛇姥神色古怪,朝自己眨了眨,心下登時恍然。這句話必是她杜撰出來,算計青帝的!
靈威仰此時已沉迷其中,竟殊不懷疑,皺眉喃喃道:「夫肉身者,乃神識枷囚耳,神欲與道合,必先自斷經脈,自破泥丸……」側著頭,反反覆覆育讀了許多遍,臉上迷惘、驚愕、狂喜、恐懼……交相摻雜,如癡如醉。
驀地一拍大腿,喝道:「不錯!軀殼乃魂靈之枷囚,沒有這臭皮囊困囿,早就成神登仙了!古人說的『屍解』,就是這個緣由!」
跳起身來,一邊繞著兩儀鍾徘徊,一邊自言自語道:「神與道合!神與道合!」叫了數十遍後,臉上青光大盛,突然振臂縱聲長嘯,眾人腦中嗡然一響,如被狂雷轟頂,幾欲暈厥。
「彭!彭!彭!彭!」靈威仰遍體碧光暴舞,經脈如綠線交錯閃耀,不斷炸裂開來,宛如朵朵翠菊在體內次第怒放。洶洶碧光滾滾上衝,狂潮似的湧上頭頂,「轟」的一聲悶響,破頂衝上丈許來高!
他身子一晃,雙眼圓睜,愣愣地看著眾人,遍體碧光陡然暗淡,就此仆倒在地,一動不動。
洞中鴉雀無聲,眾人屏息凝神,又驚又疑,像是做了一場大夢,難道這桀驁囂狂的一代青帝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麼?
過了半晌,見他依舊動也不動,雨師薇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伸手在他口鼻間探測,果然一點氣息、心跳也沒有了,忍不住展顏笑道:「死啦!真的死啦!」
拓跋野鬆了口大氣,聽著蛇姥咯咯大笑,白龍鹿縱聲歡嘶,心中卻莫名地感到一陣惆悵。
當年受神帝遺托,懷揣神木令前往玉屏山向青帝求援,雖然被拒門外,卻對這狂傲木君產生敬畏之意。後來雖受段狂人、蚩尤影響,動輒稱其老匹夫,但因為神農、羽卓丞的緣故,心底深處,仍對他有著難以名狀的親近之意。與他的幾次交手,更覺得他靜如淵停嶽峙,動若狂飆洪流,驚歎不已。縱然難成朋友,卻也是平生勁敵,如此結局,實是大出意料之外。
蛇姥不勝喜悅,道:「小丫頭,快過來將我經脈解開。」
青帝封脈的獨門手法頗為古怪,雨師薇又重傷初癒,真氣虛弱,推拍了半晌,蛇姥仍是渾身僵痺,動彈不得。
正自焦躁,青帝竟突然睜開雙眼,從地上一躍而起,哈哈狂笑道:「神與道合,無極不可往也!」
眾人大吃一驚,見他雙目儘是眼白,面色青碧如鬼,雨師薇更是嚇得寒毛直乍,連連往後退去。
蛇姥喝道:「靈老賊,你到底是人是鬼?」
青帝置若罔關,只是縱聲大笑,一遍一遍地叫道:「神與道合,無極不往也!」眼白翻動,口不不斷地沿著嘴角淌落,瞧起來又是癲狂又是可怖。右手一掌擊出,「轟」的一聲,竟將腔劈出一個十餘丈的深坑,血肉橫飛。
拓跋野等人面面相覷,難道他意已瘋了?但想到他自斷經脈,又以真氣衝破泥丸宮,非但不死,真氣反倒更為強猛,也不禁駭然。
蛇姥又高聲喝道:「姓靈的,你還沒屍解脫身,又怎能『神與道合』?要想練成回光神訣,快往你頭頂泥丸宮上猛擊一掌!」
青帝喃喃道:「回光神訣?泥丸宮?」眼白一轉,彷彿在瞪視著拓跋野,咧開嘴,哈哈怪笑道:「不錯!打通泥丸宮,神與道合!」大踏步地朝他走來。
眾人驚呼迭起,蛇姥連聲喝道:「姓靈的,你的泥丸宮在你自己頭頂,看別人在做什麼?」
青帝卻置若罔聞,一把將拓跋野提起,右手青光彭舞,便要朝著他的天靈蓋打下。拓跋野大駭,被他這麼一掌擊中,就算是玄冰鐵只怕也要粉碎斷裂!靈機一動,高聲道:「夫肉身者,乃神識枷囚耳,神欲與道合,必先聚氣丹田,無念無想,而後神遊太虛,無極不往……」
青帝一震,歪著頭,怔怔地抬著手,喃喃地念叨了片刻,皺眉道:「不對!不對!神欲與道合,必先自斷經脈,自破泥丸!」
蛇姥已明拓跋野之意,高聲道:「不對!我說的是『夫肉身者,乃神識枷囚耳,神欲與道合,必先絕食寡慾,靜思冥想,身如槁木,心似金石』……」
青帝衝破泥丸宮後,神志已近癲狂,被他們這般一攪和,腦中更是混亂不堪,喃喃道:「神欲與道合……神欲與道合……」凝神苦苦回想,不知哪個才對,頭痛如裂,整張臉都扭曲起來,猛地將拓跋野拋到地上,雙手捧頭,嘶聲大叫。
白龍鹿奮力掙扎起身,飛也似的衝了過來,拖著拓跋野朝外奔去。
眼見青帝抱頭狂吼,面目猙獰凶暴,勢如瘋魔,眾人心下都是大寒,蛇姥一邊高聲胡編經訣,一邊強聚真氣,衝撞被封閉的經脈。
當是時,「轟」的一聲巨響,整個腔洞忽然猛烈搖晃起來,接著陡然朝下一沉,眾人東倒西歪,驚呼連聲。
「轟隆隆!」從甬道外傳來驚雷疊爆似的轟響,又聽見鯤魚發出的嗚鳴之聲,夾雜著兩儀鐘的嗡嗡長鳴,震耳欲聾,難受已極。
青帝更為狂亂焦躁,雙掌轟然四掃,氣浪炸爆,擦著眾人怒卷而過,猛撞在四周腔壁上,血肉四舞。
兩儀仲被他氣浪撞中,「噹」地墜落在地,朝拓跋野飛滾而來,白龍鹿怒吼一聲,飛撲移擋,低頭將銅鐘死死抵住。
混亂中,只聽「咯啦啦」一陣脆響,那血肉模糊的鯤魚腔壁竟突然如冰雪凝結,青光閃耀,轉瞬間便已化作一面面淡綠色的堅巖巨石,青帝氣浪猛撞其上,火光四射,石屑紛飛,竟比銅鐵還要堅硬!
蛇姥臉色微變,失聲道:「鯤魚重新石化了!」
拓跋野心中一震,又驚又喜。雖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隱隱也猜到了大概。
先前由於自己的攪局,烏絲蘭瑪未能從蛇姥口中套出所有的鯤魚解印訣,因此當他以這殘缺的法訣,誘使眾水妖合力解開封印時,巨鯤只是局部甦醒,威力不免大為減小。
天吳有了八極之身,自然不願這難以駕馭的太古巨獸重現大荒,攪亂水族局勢,以他的機變、修為,要想率領眾水妖齊念法訣,重新將半醒的鯤魚封印,也非難事。
腔洞轟然連震,疾速朝下沉落,眾人瞬間失重,無不踉蹌翻滾。被那隆隆響聲所震,青帝頭痛欲爆,縱聲狂吼,接連兩掌劈出,打在晨瀟旁側,氣浪炸舞,將他掀飛開來,一頭撞在石壁上,登時暈厥。
蛇姥又急又怒,再這般任他發狂,只怕不消片刻,四人都要死在他的手中了!
驀一咬牙,身子一震,「哇」地鮮血狂噴,硬生生將經脈強行撞開,一躍而起,急念封印訣,喝道:「蟒神吞天!」右手銅棍光芒激爆,突然沖舞成一條碧綠巨蟒,狂吼著將青帝當頭吞入!
「轟」光波炸散,碧蟒陡然化為銅棍,嗡嗡連震,掉落在蛇姥腳下。
短短片刻之間,她先以兩傷法術強行衝開經脈,不等真氣通暢,又強行聚念封印青帝,雖然僥倖一擊得手,但八脈震傷,臉色慘白,竟連俯身拾取銅棍的氣力也沒有了。
眾人驚魂甫定,腔洞陡然又朝下急沉,彷彿瞬間無墜入了無底深淵一般,一顆心像是要從嗓了裡蹦出來了,紛紛失聲驚叫。
疾速下衝了片刻,「彭」的一聲巨響,像是巨鯤撞到了什麼海底礁石,四壁狂震,眾人飛彈而起,又重重拋落在地,疼得眼冒金星,百骸欲散。
蛇姥強忍劇痛,抓起銅棍,奔到晨瀟邊上,見他只是昏迷,並無大礙,心下稍寬,轉身將高九橫的屍骸小心翼翼地收入一個銅匣之中,藏入懷裡。心頭一酸,淚水忍不住又流了下來。
稍一定神,立時又將滿地的神器和那兩儀鍾一併收入乾坤袋,放在拓跋野手中,伏身道:「神上,鯤魚一旦徹底石化,體腔內便冰寒徹骨,氣孔也隨之冰凍封閉,再不走就來不及啦。」
她對拓跋野伏羲轉世的身份深信不疑,說話、神情無不畢恭畢敬。見拓跋野點頭答應,立即將他背在身上,又轉身將晨瀟挾在腋下,領著白龍鹿與雨師薇朝外掠去。
她此時不過是七八歲女童的體貌,幼小的身軀背負著偌大的兩個男子,奔掠如飛,瞧來頗為詭異。雨師薇騎乘在白龍鹿上,全速狂奔,仍有些追之不及。
鯤魚的嗚鳴聲在體腔內嗡嗡迴盪,轟隆巨震接連不斷,那鮮紅起伏的肉壁瞬息間便凝固為凹凸不平的石壁,嶙峋突兀。迎面不知從哪裡捲來陣陣狂風,陰冷腥臭,令人煩悶欲哎,寒毛直乍。
四人一鹿沿著那蜿蜒典折的腔洞狂奔了片刻,在震耳的噪聲中,依稀聽見一個聲音似有若無,縹緲不定,似乎在呼喊著誰的名字。
白龍鹿陡然頓住,耳廓轉動,拓跋野一凜,凝神傾聽了片刻,失聲道:「雨師姐姐!」那聲音柔媚悅耳,不是雨師妾又是誰?心中驚喜欲爆,高呼回應。
蛇姥大喜過望,她此生最為尊崇的便是女媧大神,眼見其轉世之身也在這鯤魚腹中,想也不想,立即循聲轉向狂奔。
白龍鹿歡嘶急追,險些將雨師薇顛了下來。
那呼喊聲越來越近,叫的全是拓跋野的名字,果然是龍女的聲音。眾人大喜,一齊高聲吶喊起來。
當是時,蛇姥右手中的銅棍忽然嗡嗡狂震,虎口酥麻欲裂,她心中一凜,正待聚氣緊握,「砰」的一聲悶響,青光爆射,整個銅棍竟陡然炸裂開來!
「哧哧」連聲,幾截斷銅閃電似的沒入她的身體,鮮血激射,又聽一聲雷霆似的大叫:「神與道合,無極不可往也!」眼前一花,氣浪轟爆,當胸被一記「碧火金光刀」擊中,登時鮮血狂噴,直飛出數十丈外,猛撞在甬道石壁上,重重飛彈在地。
拓跋野、晨瀟亦雙雙拋飛滾落,劇痛攻心。抬頭望去,只見青帝昂身而立,卷髮蓬亂,眼白翻動,神色凶暴狂亂,高舉著雙手,不住地哈哈大笑道:「神與道合,無極不可往也!」
拓跋野又驚又駭,但凡再凶暴的妖獸被封印入神器之後,也無法破印逃脫,這老匹夫明明已被封鎮在「碧蟒杵」中,竟能反將銅棍震碎,破繭而出!其真氣、念力之恐怖,只能以「太神級」來界定了,莫說赤帝、白帝,即使是燭龍老妖,亦難以與他匹敵!
其實以青帝當年的修為,大荒便已罕有敵手,被困在地底四年,雖然肉身殞滅,卻創出驚世駭俗的「碧火金光刀」,雖非五德之身,卻具五行之妙。唯一的弱點,便在於他始終是元神寄體,難以將自身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唯其如此,他才千方百計地想要找到重生之藥,脫胎換骨。
蛇姥方才趁他對「回光訣」癡迷不覺時,騙誘他自斷經脈、衝破泥丸宮,若換了別人,早已一命嗚呼,形神俱滅。偏偏他在幽冥鬼國時,便練成了獨門的元神寄體大法,能將神識藏在丹田之中,泥丸宮衝破之後,反而貫通了甘華老祖肉身與他神識之間的隔閡,水乳交融。雖然變得瘋瘋癲癲,但念力倍增,更勝從前。
更為奇妙的是,常人震斷奇經八脈,便形如廢人,但他原本就是元神寄體,自斷經脈之後,體內真氣反倒像沒了河道限制的洪水,滔滔氾濫,隨心所欲,與拓跋野領悟「潮汐流」、隨意改變經絡的情形,頗有幾分相似。
蛇姥八脈原已震傷,生生挨了他這麼一記掌刀,更是經脈俱碎,奄奄一息,眼神渙散地望著晨瀟,張開嘴,想要說話,卻又「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臉色煞白。
晨瀟顫聲叫道:「娘!」奮力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奔到蛇姥身邊,將她扶起。想到今日方甫遇見母親,卻要即成永訣,心中悲苦憤怒,熱淚滾滾湧落,驀地拔出黑木長刀,轉身喝道:「靈老賊,拿命來!」便欲與他拚命。
蛇姥一把將人拉住,搖頭苦笑道:「傻瓜,你不是他的對手,娘可不要你枉自送了性命。」瞥見旁側有一個窄洞,喘息道:「我們先藏到洞裡,靈老賊現在瘋瘋癲癲,未必……未必瞧得見我們。」
當下眾人再不遲疑,次第貓腰鑽入那洞穴中。腔洞外窄內寬,形如葫蘆,四人一鹿藏在其中,倒也並不擁擠。
外面轟隆巨震,青帝哈哈狂笑,不住地顛來倒去,念叨著那幾句經訣。甬道狹窄,他站著不走,眾人便無法通過,聽著雨師妾的聲音越來越近,拓跋野心急如焚,偏偏卻無計可施。
蛇姥閉目調息了一會兒,臉上泛起奇異的桃紅色,晨瀟只道她已是迴光返照,心裡更加難過,淚如雨下。他生性淡泊堅忍,四十餘年來流過的淚加在一起,還不如此時來得多。
蛇姥睜開眼睛,微微一笑,柔聲說:「傻孩子,娘是不死之身,單憑這老匹夫,又能奈我何?只是娘已經活了一百六十多年啦,什麼都經歷得夠了。年輕的時候,只想著長生不老,卻不知道一個人若是孤孤單單,即使真與天地同壽,也不過是頑石枯草……」
晨瀟聽她說到「不死之身」,心中方自一喜,但聽她言語之中殊無戀生之意,登時又是一凜,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生握她放開一般,道:「娘,你有我相陪,又怎會孤單?等你好了,我們就一起回無啟國,重振蛇族……」
蛇姥搖了搖頭,小臉上閃過悲喜難明的神色,從懷中取出那盛了高九橫骨骸的銅匣,眼圈一紅,低聲道:「你爹活著的時候,只想做閒雲野鶴,快快活活地和我過一輩子,可我為了蛇族大業,始終沒有答應他。現在伏羲、女媧都已轉世,蛇族復興在望,娘的心願也算了結啦。而你爹卻孤孤單單地漂游在冥界之中,我若長生不死,豈不是永不能再與他見面廝守麼?」
「娘!」晨瀟知道她死意已決,一顆心漸漸地沉了下去,想要勸解,淚眼迷濛,咽喉若堵,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脖子上的螣蛇盤蜷悲嘶,紫目中亮晶晶的滿是淚光,竟似比他還要悲傷。
蛇姥嫣然一笑,撫摩著他的頭髮,眼中儘是溫柔愛憐之色,聽見洞外雨師妾的聲音越來越近,心神一凜,擦乾他的眼淚,道:「好了,女媧轉世之身就快過來啦,若讓那老匹夫傷了她分毫,娘就百死莫贖了!」
當下轉這身,朝著拓跋野伏倒在地,道:「神上,朱卷螣兒蒙女媧大神眷顧,賜以不死藥與太古神訣,原當肝腦塗地,以報隆恩。奈何資質所限,百餘年來綿盡心力而無所成,有負神上所托,愧疚處責,無以復加。所幸今日竟能躬逢兩位神上轉世重生,迎些蛇族盛世,此生也算無憾無恨了。螣兒蠢鈍,不能為神上剷滅靈威仰,唯有懇請神上收納螣兒蛇丹……」
頓了頓,神色從容平淡,續道:「蛇丹是螣兒百餘年來所凝結的真元氣丹,原本便是女媧大神所賜,今日若能還與神上,實是螣兒之幸!神上肉身經脈俱斷,百毒糾結,化些蛇丹,可讓神上的肉身脫胎換骨,蛻皮重生……」
晨瀟的臉色煞白,失聲道:「娘!」
拓跋野陡然大震,想不到她竟是要犧牲自己,來救自己一命!又是驚訝又是尷尬,正想坦承自己這「伏羲轉世」只是應景假貨,不敢無功受祿,斷了她的念頭,洞外忽然傳來雨師妾的聲音:「小野!小野!」
心中一沉,失聲道:「雨師姐姐,小心!」話音未落,只聽轟然震響,青帝哈哈大笑,叫道:「神與道合,無極不可往也!」朝外望去,一個妖嬈嬌媚的紅髮美人被靈威仰扼住咽喉,高高地舉在半空,雙足不住地踢彈,果真是雨師妾!
眾人大駭,白龍鹿怒吼一聲,閃電似的疾衝而出,雨師薇叫道:「姐姐!」也跟著躍出出去。
蛇姥伏身叩首,道:「神上,再不下決斷就來不及啦。螣兒得罪了!」突然閃電似的封住晨瀟、拓跋野的經脈,櫻唇輕啟,異香撲鼻,一團青碧色的氣霧幽幽升騰而出,在半空繚繞聚合,漸漸化成一團翠綠的氣丹。
拓跋野耳中聽著雨師薇的驚呼嬌叱,眼前看著那旋轉飛舞的蛇丹,心焦如焚,卻偏生動彈不得。
只聽「彭彭」連身,白龍鹿怪吼尖嘶,氣急敗壞,顯是衝撲了幾次,都被打得飛跌開來。
靈威仰仰頭哈哈怪笑道:「神欲與道合,必先自斷經脈,自破泥丸!」
雨師薇驚叫道:「靈老賊,快放開她!要打便打你自己的腦袋!」
拓跋野大凜,眼角餘光望去,隱約瞧見青帝右手罩在雨師妾的頭頂,作勢欲擊,白龍鹿不斷地從旁側奔襲飛撲,但剛一靠近,便被他的護體氣罩震飛跌退。心中又驚又怒,恨不得立即衝出洞去,將龍女從靈威仰手中奪搶下來。
只聽蛇姥淡淡道:「神上,意守丹田,摒除雜念!」話音未落,涼風撲面,幽香貫腦,一股寒颼颼的氣丹從他口中轟然灌入,直沉丹田。
「轟!」丹田內倏地沖湧起無數清涼氣浪,層層疊疊,排山倒海地衝向每一條經脈、每一處穴道。
他陡然一個激靈,雜念俱消,什麼也感覺不到了,飄飄然、輕悠悠,彷彿乘風破舞,直上碧虛,浮游在蒼涼無邊的月色下,神識清明,像是醒著,又像是睡著了,眼前閃過萬千繽紛圖景,耳畔聽到無數縹緲聲音,想要細辨,卻又回歸一片空茫寂寥。
恍恍惚惚像是過了千萬年,又像是只過了短短一瞬,驀地,腳下一空,天旋地轉,像是從萬丈高空急墜而下。
他心中一凜,猛然張開眼睛,四周那轟隆震響、驚呼嘶吼……霎時間都如潮水似的湧入雙耳。突然感覺神采奕奕,視野清明透徹,體內的經脈竟全部完好如初,丹田內真氣充沛,如海潮起伏,只是手腳上隱隱看見一些淡青色的蛇鱗,其他部位的肌膚也有些蛻皮的痕跡。
蛇丹靈力,竟一至於斯!
他又驚又奇,轉頭望去,咫尺之距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蛇尾女子,皺紋滿臉,閉目微笑,就像是一朵盛開的秋菊,安詳恬靜。
晨瀟躺臥在她身邊,淚流滿面,動也不動,連哭聲也發不出來。那條螣蛇盤蜷在他的脖子上,簌簌顫抖,像是和他一同哭泣一般。
「蛇姥!」拓跋野忽然明白這白髮蛇女是誰了。念力及處,她早已氣息全無。蛇丹既失,真元送渡,剎那之間她便如鮮花枯萎,從一個俏麗女童化作了鶴髮老嫗。
拓跋野心裡感激、難過,又有些說不出的悵惘茫然,想不到這修煉不死之藥、殺人如麻的大荒妖女,最終竟為了救人而瞬息老死。
轉念又想,她活著之時,為了振興蛇族無所不用其極,做了許多傷天害理之事,又被封鎮在平丘受了一百多年的苦楚,雖然長生不死,卻鬱鬱不得志;而臨死之前,終於見著了久別的家人,看到了蛇族復興的希望,又帶著為伏羲、女媧獻身的喜悅離開人世……這一天所經歷的快樂,竟比她一生還要多。
忽聽洞外傳來雨師薇的驚叫聲,拓跋野陡然醒過神來,失聲道:「雨師姐姐!」解開晨瀟經脈,轉身疾衝而出。
他從吞下蛇丹,到蛻皮換骨重生,不過是片刻之事。見他神采奕奕地飛奔而出,殊無半點受傷跡象,雨師妾又驚又喜,被青帝扼住咽喉,說不出話,淚眼瑩瑩,笑靨卻如花綻放。
雨師薇、白龍鹿更是目瞪口呆,大感意外。
拓跋野念力掃探,思緒飛轉。霎時間腦海裡閃過了萬千個解救雨師妾的法子,卻無一有萬全把握。
靈威仰此時修為已臻「太神級」,真氣驚天動地,不可與之力敵;而且又瘋魔癲狂,腦子裡翻來覆去只有那兩句「神與道合,無極不可往也」、「神欲與道合,必先自斷經脈,自破泥丸」,難以同他明理。
龍女若是讓其他人挾持,自己或許還能找出他的弱點,巧舌如簧,蠱惑其心,而後乘隙全力猛襲;偏偏她命懸這幾近無敵的瘋子之手,只要稍一閃失,他來個「神與道合」,立即香消玉殞,回天無力。
目光轉處,瞥見青帝投映在石壁上的影子,靈機一動,大步上前,傳音道:「妹子,委屈你了!」照著靈威仰的姿勢,左手抓住雨師薇的脖梗兒,高高地舉了起來,右手斜罩在她頭頂,一動不動。
眾人大愕,不知他所欲何為。青帝見他姿勢怪異,神情古怪地看著自己,大感滑稽,仰頭哈哈大笑。
拓跋野也跟著仰頭大笑。
青帝眉頭一皺,喝道:「你笑什麼?」
拓跋野也跟著皺起眉頭,喝道:「你笑什麼?」
雨師妾心中一動,已然猜到拓跋野的計劃,抿嘴微笑。
雨師薇卻是睜大了妙目,雲裡霧裡,忽聽拓跋野傳音道:「妹子,學著你姐姐的神情,她做什麼,你便跟著做什麼。」雖仍不明所以,卻還是照其吩咐,嫣然微笑。
青帝看了看雨師妾,又看了看雨師薇,像是剛剛發覺一般,奇道:「咦,你手裡的那女人是誰?怎麼和我手裡的長得這般相似?」
拓跋野不回答,又鸚鵡學舌似的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就連轉頭張望二女的姿態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青帝神志癲狂淆亂,卻並非傻子,見他說話、動作與自己一模一樣,就連手中高舉的女子也和自己手中的別無二致,又是驚奇又是惱怒,喝道:「臭小子,你是誰?為什麼要學我?」
拓跋野也喝道:「臭小子,你是誰?為什麼要學我?」
青帝怒道:「我是靈……」忽然一愕,週身陡然僵住,怎麼也記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自己的容貌,皺著眉頭苦苦思忖,喃喃道:「咦?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拓跋野等的便是此刻,哈哈大笑道:「我是青帝靈感仰,你是我的影子靈威仰!」
青帝自言自語道:「靈感仰?靈威仰?」隱隱之中覺得這兩個名字好生熟悉,卻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哪一個,越是努力回想,越是頭痛欲裂,心中狂躁煩亂,叫道:「靈威仰?靈威仰?是了,我是靈威仰,我是你的影子靈威仰!」
拓跋野大聲道:「你是我的影子,我做什麼,你便要跟著做什麼!」說著將右手垂下,朝前踏了一大步。
青帝原本已瘋瘋癲癲,記不起從前之事,被他這般胡攪蠻纏,腦中更是淆亂一片,不由自主地跟著朝前踏了一大步,將右手垂下,喃喃道:「不錯,我是你的影子,你做什麼,我便跟著做什麼。」
雨師薇、晨瀟又驚又奇,只道拓跋野施了什麼攝魂法術,三言兩語,便讓這凶暴瘋魔變得服服貼貼。
拓跋野一邊將雨師薇緩緩放下,一邊高聲道:「這女人乃是我摯愛的妻子雨師妾,我要將她輕輕地鬆開,絕不能讓她受半點兒傷害。」
青帝腦中空茫,下意識地跟著大聲複述,將雨師妾徐徐放了下來。
他手掌方一鬆開,白龍鹿立即歡嘶著衝了上來,馱著雨師妾飛也似的奔回到拓跋野身後。雨師薇大喜,搶身上前抱住她,又跳又笑。
拓跋野如釋重負,臉上卻不動聲色,舉起右手高聲道:「神欲與道合,必先自斷經脈,自破泥丸!我要衝破泥丸宮,練成回光神訣!」轟然一掌朝自己頭頂擊下,看似雷霆萬鈞,實則不含一絲真氣。
青帝對這話再也熟悉不過,心有慼慼,想也不想,大喝道:「神欲與道合,必先自斷經脈,自破泥丸!我要衝破泥丸宮,練成回光神訣!」右掌青光爆閃,猛然擊在自己天靈蓋上,身子一晃,「彭」地摔倒在地,就此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