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焚燒,隆隆劇震。
她徐徐睜開雙眼,周圍紅彤彤一片,像洪爐,又像火山,沸騰的氣浪炙烤得她腦中一片空白。她是誰?這又是在哪裡?她皺著眉,凝神四掃,過了片刻,才徐徐記起先前發生的一切,失聲道:「蚩尤!」
方一動彈,「啊」地蹙眉呻吟,汗珠滾滾而下。百骸欲散,劇疼如絞,體內彷彿有無數火焰跳竄噴湧,就連一張口,也似有青焰噴吐而出。這是在大金鵬鳥的肚中!心中一緊,隨即又是一鬆。既然仍能感覺到痛楚,便意味著她還沒死。是了,就連當日的赤炎火山也燒她不死,大鵬鳥的胃火又算得什麼?
烈煙石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冷笑,心中突然又是一陣尖銳無已的劇痛。猛地深吸一口氣,凝神內視,奇經八脈大多灼毀,任督二脈便已震斷,想必先前為了掙斷兩儀八極鏈,將漫天雷火導入體內所致。再看掌心那赤艷如珊瑚的紅紋縱橫交錯,沿著雪白的手腕迤邐蔓延,已經遍佈全身,瞧來格外觸目驚心。
她皺起眉頭,一陣厭煩,心中突然又是一陣收縮似的陣痛,凝神查探,陡然一凜,心房之中赫然又多出了一個小巧的瑪瑙玉鎖,正隨著心室的跳動不斷膨脹、收縮……
「孩子,為了你,為了火族的神聖尊嚴,為了火族一百零六城的百姓,我要將你的心永遠鎖上……」
「有一天這個心鎖會自然消失。你的心將如磐石,不會再有絲毫疼痛,因為那時你已將他完全忘記。」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剎那間疼的無法呼吸。但比疼痛更加猛烈的,卻是森冷刻骨的悲喜和恐懼。
她依稀記得師傅說過的這句話,也依稀猜出了前因後果。在赤炎山的滾滾岩漿裡,心鎖已被焚化為虛無,但為何今日竟又會重新成型?是不是意味著……意味著那些陳埋的記憶正漸漸的分播破土呢?
自從那日在鳳尾城樓,第一次閃過似曾相識的諸多畫面,她的心底便說不出地惶惑矛盾,即渴望記起以往的一切,又害怕那將是再無法掙脫的沉淪。與蚩尤相處的每一日,這種自我掙扎的恐懼像是烈火一樣地煎熬著她,好不容易逐漸平復寧靜的心湖,卻又隨著那貫頂迸爆的天雷,激盪成了沸騰的熔岩。
「轟!」四周突然巨震如傾,天旋地轉,她重重地猛撞在腔壁上,疼的幾欲暈厥。咬緊牙關,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紫紅的火球,呼呼旋轉,絢光流轉,漸漸映照出外面的圖景。
漫天烈火,狂風捲舞,星子凌亂地旋轉閃爍著,無數的人影在狂飆似的火浪裡跌宕慘呼。
那只巨鵬已膨脹如山嶽,雙翼平展,如橫天霞雲。在它的頸上,蚩尤緊握著一根青黑色的獠牙,在狂風中飄搖甩舞,那八個樹妖環繞在他身側,手掌相抵,氣浪連綿。但隨著鵬鳥的急速增大與發狂掙扎,蚩尤的護體氣罩漸漸壓縮,雙手虎口鮮血迸流,正從那獠牙上一寸寸地朝外滑去。
烈煙石心中陡然箍緊,一旦他鬆手沖脫,必將被那凶鳥的巨翼橫掃為齏粉!
她記得師傅說過,太古之時,南海火山迸爆,成千上萬隻的鳳凰被燒溶在噴薄的岩漿裡,魂魄融合重生,衍變成了這曠古絕今的南荒鵬鳥。因為它的肆虐,大荒生靈塗炭,十二族百姓十亡其三,若非女媧傾盡全力將其封印,南荒萬里河山早已成了無垠焦土。
如今女媧已死,就連神農也變成了一尊石人,普天之下又有誰能降伏這大金鵬鳥?難道自己注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噴出的烈火將天地焚燬,看著它舞動巨翼將他拍碎?
「蚩尤!蚩尤!」她的心彷彿在隨著這個名字猛烈地跳動著,而每一次跳動,都帶著難以遏止的桎梏劇痛,淚水不知不覺地滑過臉頰,熾熱如燒。
「嗚——哇——」大鵬尖嘯,震耳欲聾。頭頂忽然捲入一陣炙熱狂風,刮的她長髮亂舞,抬頭望去,上方張合的腔洞紅光刺目,她心中陡然一跳,想起了和蚩尤合力擊殺九黎神獸的情景,想起他曾說過,靈珠乃凶獸原神所寄,只要將其吞入,再凶狂的妖獸也只能淪為你腹中之物!
霎時間,她精神陡振,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貼著大鵬蠕動黏滑的胃壁,朝上游急衝。強忍巨痛,頂著獵獵焚卷的狂風火浪,穿過七折八彎的腔道甬洞,終於來到了大鵬心室之中。
「彭!彭!彭!彭!」彤紅色的巨大心臟猶如赤山雄嶺,急劇地鼓舞收縮,在左右心房之間,赫然夾著一顆直徑近丈的艷紅圓球。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按恐懼,抄足踏風,瞬間直衝而上,驀地張口咬破那顆巨大的獸珠,猛力吮吸。
「轟!」頭頂如焦雷狂爆,身子一晃,險些仰面跌下,霎時間眼前赤紅一片,只覺喉中烈焰飆捲,彷彿岩漿滾滾飛瀑似的奔瀉入她的體內,將她五臟六腑、七魂八魄全都燒成灰燼!
她週身巨震,痛不可抑,雙手卻下意識地死死抓住獸珠。漸漸地意識迸散,整個人彷彿被烈火炸成了絲縷輕煙,徐徐飄飛起來了,懸浮在一片桃紅色的虛空裡。
悠悠蕩蕩,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是「轟隆隆」一陣巨響,心中巨痛如絞,彷彿從半空重重撞落,被捲入層層疊疊的驚濤駭浪中,赤紅色的狂濤怒吼澎湃,兜頭撲面,夾雜著萬千嘈雜聲浪。
突然,那排沖席捲的巨浪變做了大霧狂風、萬獸奔騰,她看見蚩尤仰天狂吼,揮舞苗刀橫掃千軍。狂風怒卷,她沖天飄蕩,霧靄茫茫,他突然伸出手,鐵箍似的將她緊緊紮住,一陣酥麻異樣的感覺霎時間在自己指尖爆炸,烈火似的燒遍全身……
幻象如狂潮撲捲,她的咽喉象被什麼堵住了,四肢酸軟,無法呼吸,臉頰、耳根滾燙如火,腦中一片空茫。
然後她看見帝女桑的烈火在狂風裡沖天搖曳;看見他抱著自己,焦急地大聲呼喊自己的名字;看見冷淵裡翻騰的苦淚魚;看見瑤碧山;看見赤炎城那紫紅的夜空;看見暗室裡閃耀的刀光;和他為那個女孩流的淚水;看見那一刻她心碎了,而他卻不曾覺察;看見自己抱著赤銅盤向滾滾岩漿衝落;看見錯身那一瞬間,他不顧一切地朝自己伸出的手掌,因為那一瞬間,她死而無憾……
終於,她看見了所有一切,當那滾沸的靈珠烈火象決堤的春洪衝垮了她的心鎖;當她被那急速飛旋、深不可測的赤紅漩渦所吞噬;當她渾身烈火熊熊,巨痛如爆;當她弓起身,鬆開手,重重地撞落在大鵬的心房。
她看見了遙遠的赤炎王宮的下午,那個坐在竹影裡的女子徐徐抬起頭,凝視著她的眼睛,對她說:「孩子,你會為他而死。」
她閉上眼,淚珠倏然滑落,懸掛於嘴角那絲泛起的淡淡微笑。
那一剎那,她聽見心底深處,傳來一聲清脆的裂響,然後是無邊無際的、像極夜一樣永恆的黑暗。
※※※
時近黃昏,陽光斜照。
單狐山碧丘連綿,宛如螺鬢密佈。狂風刮卷,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血腥之氣,到處都是殺伐聲,夾雜著箭矢破風的銳響,與山石滑落的隆隆回震。
纖纖騎乘在雪羽鶴上,銀盔白甲,如鍍金光,手持千里鏡,瞇著妙目徐徐掃望前方的遼闊戰場,俏麗的臉容冷冰冰的瞧不出半點神情。
咫尺之外,辛九姑騎乘龍鷲,凝視著她,心中悲喜交織。這十與日以來,跟隨著她領軍北伐,所向披糜,才知道她任性柔弱的外表下竟還藏著一顆如此堅強而勇敢的心。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這個孩子再也不是當年在古浪嶼上與白龍鹿嬉笑打鬧,成日癡纏著拓跋野的那個單純快樂的少女了;也終於明白,為什麼西王母那日竟會力排眾議,讓她領兵掛帥,行此重任。
陸吾、英招、江凝等金族大將騎獸盤旋在惻,神色凝肅,寂然無聲,經過這幾日三場大戰,對她的疑慮與擔憂早已被凜然敬畏所替代。
原以為一個年方十六的少女,別說讓她率軍征戰,就是見了千軍萬馬慘烈廝殺的景象,都必嚇的戰戰兢兢、六神無主;豈料她竟頗有西王母之風,臨敵鎮定自如,對於眾將所獻的計策亦能從容抉擇。而最讓眾將驚訝的,是昨日風鳥峽一戰,水族全軍潰敗,金族諸將無不進言追擊,務求畢全功於一役;惟獨她看了地圖之後,斷言峽谷兩端狹窄,水妖必在谷內伏有重兵,不可冒進。
古思遠率兵查探後,發覺水妖果然在隱秘處布下數十尊火族的紫火神炮,並在峽谷中澆浸了「天雷神水」,一旦金族大軍追入谷內,亂炮齊發,火海熊熊,勢必危矣。
眾將聞訊驚服,纖纖卻殊無歡喜得意之色,立即採納英招之計,佯裝率軍追擊,暗中卻命古思遠與陸吾率領數千飛騎軍,神不知鬼不覺地繞至水妖後方,趁敵軍專心埋伏之際,突襲其旗軍。
水妖卒不及防,果然大潰。陸吾奪其將旗陣斬其帥,正殺的天翻地覆,金族大軍又在她指揮下,繞過峽谷,長途奔襲。前後夾攻,屍橫遍野,單狐山兩萬八千名水族守軍傷亡近半,殘兵潰逃百餘里,將半山要塞拱手讓出。
經此一役,金族眾將再也不敢將她小覤,均覺她不愧是龍牙侯之女,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智慧膽識,幾次決斷看似簡單,卻都是關係全局厲害之所在;對西王母的大膽用人更覺敬佩,士氣大漲。
今日清晨,水族從附近十六城池中調來四萬援軍,由焦名山的孟槐率領集結於單狐山北面山嶺,阻止金族大軍繼續挺進。
英招諸將主張整頓三軍,等水妖懈怠之時,再發動夜襲,纖纖卻採納江凝之計認為水妖新敗,士氣低糜,四萬援兵又是臨時拼湊而成,應當一鼓作氣,趁其尚未站穩腳跟,大舉進攻。
果然,水妖軍隊的人數雖然比金族為多,但軍心渙散,鬥志消沉,在金族正面衝殺之下,戰了不到半日,便已層層潰敗,七零八落。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金族獵獵招展的旗幟,騎兵奔馳,刀槍耀眼,鼓號、戰歌震天價響,令人聞之熱血如沸。
眼見纖纖半晌也不說話,江凝忍不住騎獸上前,行禮道:「公主,水妖已被我軍殺的一敗塗地,繼續殲戰,只怕困獸反噬,我軍會有慘重傷亡。越過北面的山丘,就是兩百餘里的高原平地,只要將他們驅趕到平原之上,圍而不殲,彼等孤立無援,無險可依,惟有束手就擒。」
英招搖頭道:「兵不患敗,而患亂也。此處山嶺縱橫,正是將水妖分割包圍、各各擊破的絕佳戰場,一旦放任他們逃到平原之上,反倒讓他們站穩陣腳,統一指揮,那不是放龍入海,縱虎歸山麼?」
纖纖眉尖微微一挑,正想說話,忽然空中傳來「呀呀」怪叫之聲,三隻青羽赤頭的怪鳥振翅急衝而下,眾將神色凜然,紛紛朝三鳥揖手行禮。
這三隻青鳥正是西王母豢養的靈禽,常為她代傳諭旨,見之如西王母親臨。纖纖這一年多來,居住崑崙螺宮之中,百無聊賴,常與這三隻青鳥玩耍解悶,見它們飛來,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柔聲道:「少鵹,到這裡來。」
那只最小的青鳥飄然落到她掌心,輕輕地啄了啄她的拇指,清脆鳴叫,似是在與她招呼問好,另外兩隻青鳥環繞著她飛舞了片刻,也徐徐落到她肩頭。惟有這一刻,她才稍稍露出從前那俏皮好玩的少女天性。
辛九姑小心翼翼地從那少鵹與另一隻青鳥的尖喙中取出兩顆九孔銅珠,放入一個青銅瓶中,碧光大作,瓶體瑩潤如玉。
這九孔銅珠又叫聚像珠,可將景象攝入珠孔,投入母瓶後,便會重新投影而出,是西王母用來傳送諭令的神器,即便九孔珠為敵人所奪,沒有母瓶,也無法聚像成形。此次既有兩顆銅珠,便意味著兩道密旨。
纖纖接過青銅瓶,低頭凝看,身子微微一顫,雙頰突然紅霞泛湧,即而又漸轉蒼白,皺著眉頭,神色古怪已極。
眾人微凜,卻不敢追問。過了片刻,她才抬起頭,淡淡道:「太子黃帝和龍神的大軍已經越過甘棗城西境,朝單狐山來了,今夜子時之前便能與我們會合。」
眾將大喜,齊聲歡呼。
連日來,姬遠玄的精銳之師擊潰不延胡余的南海軍,越過堂庭山,橫掃南荒西疆,同炎帝軍及拓跋野的蛇族大軍東西夾擊,解開赤軍重圍,而後又與刑天的戰神軍遙遙形成三叉戟的形狀,向南挺進,迫使烈碧光晟收縮戰線,以長右山、堯光山、羽山一線為界,重新形成對峙之勢。
同時,六侯爺率領的龍族艦隊又頻頻騷擾赤帝軍的東南海疆,並於三日前突然登陸天虞山,奔襲數百里,與蛇族大軍南北合圍,大破吳回的火正軍,徹底控制了東北四城,至此被烈碧光晟奪占的北面十餘城已盡數回到了炎帝手中。
雙方割據對峙,勝負難分。而洞庭湖上,土族的王亥、包正儀兩路大軍與燕長歌、八大天王等水族勁旅亦殺的難分難解,膠著不下,若非金族大軍突然揮戈北上,攻佔單狐山,打亂了水族的戰略部署,天吳必定還要調集更多的兵力,全力攻打洞庭一帶。
拓跋野與姬遠玄必定也瞧出了全局勝負的關鍵,因此並不著急與水妖會戰洞庭,反而一起繞過敵軍防線,直接向西北進軍。水族眼下兵力最為薄弱之處,便在於金、水邊境。一旦蛇、土兩路大軍與金族會師,必可勢如破竹,直搗黃龍,到時洞庭湖之圍自然不戰而解。
但眾將心中又暗自雪亮,知道此番太子黃帝與新晉龍神齊齊趕赴單狐山的另一個原因,便是擔心西陵公主的安危。這兩個當今天下最出風頭的少年俊彥,一個是纖纖未來的夫婿,一個是素來寵愛她的義兄,因聽公主掛帥親征,又豈能不趕來護駕?西王母這一招棋,牽一子而動全局,可謂下的高明已極。
見眾人對視微笑,神色曖昧,纖纖臉上一紅,微有嗔怒之色,冷冷道:「今夜午夜前來此地的,還有水伯天吳。」
眾將臉色齊變,纖纖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又道:「不過,他不是來與我們決戰的,而是親自護送朝陽公主前來和親的。」
眾人大嘩,驚愕無己,才知西王母的第二道密旨竟是讓他們就此停戰,等候天吳護送其女到來,化干戈為玉帛。
陸吾眾將都曾在蟠桃會上見過若草花,對其美貌印象頗深,想不到當日木族的百花大會上,她還是木神句芒的未婚妻,短短半個月之後,竟搖身變成了許配與少昊的太子妃。敢情在天吳眼裡,這親生女兒只是個可以隨時拋捨的棋子。
江凝舉起驚神鑼,正欲鳴金收兵,纖纖忽然道:「慢著!」秋波流轉,凝視著英招,淡淡道:「白馬神上,你的計策很好,傳令三軍,將水妖分割包圍,斷不可讓他們會合,更不能讓他們逃到北嶺之後,現在距離子時還有幾個時辰,我們務必在水伯天吳到來之前,將這四萬水妖盡數殲滅!」
眾將一楞,英招猶疑道:「多謝公主嘉勉。只是……王母既已下令停戰……」
纖纖悄臉一寒,冷冷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是此行統帥,自然有權指令三軍,有誰敢抗命不叢,殺無赦。」聲音森寒,斬釘截鐵,竟沒有半點轉圜餘地。
眾人大凜,紛紛躬身領命。
夕陽斜照在她俏麗的臉上,半邊彤紅似火,半邊幽暗如夜,這一瞬間,其神情竟與西王母這般相似!辛九姑心中一震,突然覺得她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隱隱之中,竟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和恐懼。
號角嗚嗚吹響,纖纖閉上眼,彷彿又瞧見科汗淮那白髮飄舞、青衫獵獵的模樣,心中悲苦憤怒,默默忖道:「爹,天吳這狗賊當日害的我們父女天涯相隔,分別四載;燭老妖如今又害的你身負重傷,險死還生……此仇不報,又怎能平我心頭之恨!」
父親的形象漸漸轉淡,眼前突然又晃過一個朝思幕想的身影,又晃過那溫暖燦爛的笑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陣刀割似的劇痛。古人說,一日未見,如隔三秋。相別一年有餘,那光景,真彷彿已經過了三生三世。
再過……再過幾個時辰,就可以瞧見他了。她的臉上、雙耳突然火辣辣地一陣燒燙,柔腸如絞,心亂如麻,一時間,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睜開眼,怔怔地仰望著那晚霞如火的藍天,淚水幾欲奪眶而出。
拓跋大哥,別來無恙?
※※※
落日西沉,黛藍色的天空中,黑紅色的火燒雲奔騰如浪,從眾人的頭頂急速湧過。
重山交疊,花樹如錦,山谷中滿是濃郁的草木清香。拓跋野、姬遠玄率領大軍急馳在蜿蜒的官道上,晚風吹來,胸膺如洗,群雄精神抖擻,談笑風聲。
惟獨拓跋野一言不發,騎乘著白龍陸默默前行。一整個下午,他的左耳都在熱辣辣地燒燙著,是不是因為她正在惦記這自己呢?突然想起從前在古浪嶼上,每次他的左耳無緣無故地變紅時,纖纖總要挽著他的臂膀,對著他耳朵吐氣如蘭,笑吟吟地說:「拓跋大哥,猜猜是誰想你了?」
此情此景,宛如隔世。蟠桃會之後,他常常會忽然想起以往與纖纖在一起時的零星片段,那些青澀酸甜的少女心事,那些親暱無間的快樂往昔,那些從前總也未曾留意的柔情蜜意,每每如春水似的將他卷溺,讓他跌宕在溫柔、甜蜜、喜悅、懊悔、愧疚、悲傷……交相洶湧的心潮裡。
有時他甚至會突然一陣恍惚,在他心底,真的是一直將纖纖當作妹子嗎?那些隱隱約約卻又曖昧不明的情感,他真的就從未察覺?如果他這一生不曾遇見過龍女,不曾邂逅過姑射仙子,他會不會喜歡上這個總讓他牽腸掛肚、任性刁蠻卻又對他一往情深的少女呢?
「拓跋野,今日之辱,纖纖永誌不忘。終有一日,我要讓你後悔愧疚,生不如死!」心中一顫,彷彿又看見了她那傷心欲絕的怨毒目光,心緒登時變的更加淆亂起來。幾個時辰之後自己又該將如何面對與她的重逢?
「三弟,你在擔心公主麼?」姬遠玄騎著麒麟返折到他身旁,並肩急馳,笑道:「剛才得到前方偵報,她又率軍將孟槐的四萬援兵殺的潰不成軍,七日之內三場大捷,就算是白帝、王母親臨,只怕也不過是如此驕績了!有婦如此,姬某夫復何求!」縱聲大笑,喜悅已極。
拓跋業野微微一笑,頗感喜慰,卻不如先前那般驚訝了。當日聽說纖纖掛帥北伐,心中擔憂無已,恨不能插翅飛去,想不到一路之上,聞聽的竟都是金族奏凱。
心想:「龍生龍,鳳生鳳,她的父親是用兵如神的龍牙侯,母親是指揮若定的西王母,有如此天賦,當不足奇。普天之下只怕惟有我還將她當作是從前那好玩胡鬧的妹子。」轉念又想,即便她在孩童之時,也冰雪聰明,伶俐多智,只是當時將狡計用在了如何搗亂之上罷了。
當是時,「嗖」地一聲,暮色中突然劃過一道赤紅的火焰,流星似的衝入北側的山嶺,頓時衝起熊熊火光。
「有埋伏!」眾人大喝,紛紛彎弓拔刀,勒馬回韁。
空中「咻咻」之聲大作,無數火箭縱橫破空,絢麗如霞。拓跋野凝神眺望,只見數十名鷹騎從南邊山崖後橫空衝出,在漫天箭雨中高沖低伏,十幾人抵擋不及,頓時被火箭貫穿,慘叫著渾身著火,平空墜落。
既而殺聲大作,山嶺上又黑壓壓地衝起千餘飛騎,朝他們追來,黑色旌旗獵獵鼓卷,繡著一隻猙獰的白毛花豹,赫然竟是水族大將孟極的飛豹軍。
姬遠玄喝道:「龍騎軍迎戰!」涉馱縱聲呼嘯,率領翼龍騎兵沖天飛起,箭矢如雨,急捲如風。飛豹軍措手不及,頓時被射殺了百餘人,淒嚎墜空,陣形大亂。
眼見山谷中旌旗漫漫,槍戈如林,儘是土族、蛇族的大軍,水妖大凜,不敢戀戰,紛紛呼嘯著轉向飛掠,頃刻間便翻過山嶺,逃得一乾二淨。龍騎軍也不追趕,夾護著那數十名鷹騎,盤旋返沖。
眼見那數十人身著黑衣,裝束儼然是水族中人,眾將無不起疑,紛紛喝問。
為首那名男子年過四旬,雖然渾身鮮血,形容落拓,卻掩蓋不住英挺剽悍之色,瞥見周圍旗幟,神容微動,不卑不亢地朝拓跋野、姬遠玄揖手道:「敢問兩位可否是神帝使者與太子黃帝?」
拓跋野微微一怔。白從當年蜃樓城破之後,再無人呼他為「神帝使者」。這幾年縱橫四海,由最初的湯谷城主變成龍神太子,又從太子晉陞龍神,現在甚至搖身變作了蛇族帝尊,突然聽到這個稱謂,倒有些滄海桑田之感。當下抱拳回禮,道:「在下拓跋野。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凝視他片刻,喜色浮動。眼角突熱又滑下兩行熱淚,俯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禮,道:「在下季川源,當年寄居蜃樓城,曾經與帝使有過一面之緣。帝使之恩,永誌不忘。」
「季川源?」拓跋野覺得這名字似曾相識,默念了幾遍,想起在北海平丘之處,水聖女與青帝所說的話來,脫口道:「你是碧藻城主季晟山之子?」
「正是!」季川源一愣,想不到他竟會知道自己家承,熱淚上湧,道:「當年帝使初臨蜃樓城,在海灘上歡慶之時,在下曾蒙帝使厚愛,嘗過帝使親手烤炙的焦骨魚。想不到……想不到隔了這麼久,帝使竟還記得小人……」激動之下,聲音竟有些哽咽起來。
被他這麼一說,拓跋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重見故人,心中亦歡喜不已,當下躍下白龍鹿,將他扶起,笑道:「既是老朋友,又何需這般客氣?當日城破之後,許多故交都已無緣再見,想不到今日你我竟會在這裡重逢。」
季川源悲喜交加,搖頭道:「天意冥冥,季某今日到此,原是想向金族守將報信的,九死一生,想不到竟會被帝使與太子黃帝所救……」頓了頓,凝視著他,一字字道:「龍牙侯是我碧藻城的大恩人,此事關係西陵公主之生死,季某的消息若還及時,即便粉身碎骨,亦不足惜!」
※※※
夜色初降,山谷茫茫,廝殺聲已漸漸轉小,從高空俯瞰,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光,隱隱約約可以瞧見遍野橫陳的屍體,以及潮水般分合捲湧的金族獸騎。
陸吾等將陸續騎獸飛來,紛紛報捷,四萬水妖被分割成了九塊,傷亡過半,除了極少數精銳仍在負隅頑抗,剩下的多半都已投降。又過了片刻,英招提著一個人頭,渾身血跡地騎馬飛來,遙遙揖禮道:「報公主,水妖已盡數殲滅,孟槐首級在此!」
眾將歡呼,下方的金族大軍亦爆出如潮吶喊,遍山迴盪。
這一戰,歷時三個半時辰,四萬水妖陣亡一萬四千,傷九千,投降一萬六千人,逃逸僅八百餘人,幾乎全軍覆沒;而金族三萬鐵騎傷亡不過八千人,可謂大獲全勝。
纖纖微微一笑,妙目中止不住有些得意,當下鳴金收兵,押解著萬餘俘虜,浩浩蕩蕩向單狐城撤回。
剛到城下,便聽遠處傳來嗚嗚號角,「轟轟」連聲,東北夜空中絢光流舞,禮炮轟鳴。有偵騎連續奏報,水伯天吳率領三百飛騎,護送朝陽公主前來和親。
眾將面面相覷,均想西陵公主掐時之準,如有神助,天吳若早來一步,四萬水妖只怕難以全殲,對她的佩服之意不由又加了兩分。
陸吾道:「水伯此行既來和親,想必不敢胡來。不過為防萬一,公主還是隨石神上到內府一避,與他交接朝陽公主之事,便暫交由末將處理。等明日陛下親臨,再於城內主辦迎親之禮。」
其時大荒兩族和親,須由女方族長親自護送至男方境內,而後由男方族長主辦極為隆重的迎親大禮,歡宴三日之後,男方才能將新娘迎回新郎居所。
眼下天吳雖然只帶了三百飛騎前來,但他練成八極大法之事天下盡知,全族眾將都不敢大意。好在西王母為保纖纖周全,早已請石夷隨行擴駕,有武癡金神在此,再加上陸吾、英招等絕頂高手,也不怕天吳耍詐。
纖纖雖對天吳恨極,但一則母親和親,違抗不得;二則也深知此獠神功蓋世,奈何不得,只得暫且強忍恨怒,伺機行事。當時「哼」了一聲,與辛九姑、石夷等人一齊往城中飛去。
眾將則聽從陸吾號令,或押解俘虜,或整頓軍士,或籌備迎賓之禮,分頭行事去了。
單狐城三面環山,依嶺而建,城牆高厚雄偉,是大荒中最易守難攻的要塞之一。定西樓建在主峰半山,背倚絕嶺,內連山腹,渾然合一。站在內府窗口,憑欄遠眺,金族群山盡收眼底,視野開闊。
纖纖換過衣服,正與辛九姑同用晚膳,聽到遠處禮炮轟鳴,人聲喧沸,知道水族的和親團已經到來了,眉尖一皺,推案起身,走到窗口俯眺,只見城裡、城外燈火輝煌,城外已臨時搭建起了數十個帳篷,篝火熊熊,獸嘶不絕。
端起千里鏡凝神細看,遙遙可見陸吾眾將騎獸緩行,到了大帳前一翻身躍下,一個木面人昂然站在帳前,赫然正是天吳。她心中怒火竄起,想起他的種種惡行,想起雨師妾,胸膺憋悶,冷笑一聲,擲下千里鏡,便欲到外面的空庭透透氣。
剛一轉身,便聽一個金鐘似的聲音嗡嗡道:「此處安全,公主留步。」石夷小山似的擋在門口,白衣獵獵,方方正正的臉容如刀削斧鑿,渾無一絲表情。
金神木訥緘默,喜怒不形於色,一生浸淫武學,不聞山外之事,此次受西王母所托,才破天荒地出了崑崙山,一路上守護纖纖左右,石頭人似的一言不發,到了此刻,纖纖才第一次聽到他說話。
見他神情莊嚴肅穆,纖纖大覺莞爾,「撲哧」一笑,道:「金神哭笑,石頭開花,果不其然。但大家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新婚燕爾,還這般愁眉苦臉,難不成是長留仙子欺負你,又拿那什麼尺子打了你麼?」
辛九姑嚇了一跳,道:「公主。」
當日蟠桃會後,白帝看出石夷與長留仙子之間愛恨糾纏的曖昧情感,於是做主為這對六十年的歡喜冤家成婚,不想長留仙子竟羞惱成怒,不但矢口否認,還大吵大鬧,要與「老混蛋」決戰,拚個你死我活。
眾人瞧得好笑,卻還得假意相勸,連哄帶騙,都說兩人數十年不分勝負,實乃天生一對,如違天意,必遭天譴云云,如此折騰了七個多月,又由石夷親自提親,長留仙子扭捏推辭了幾回,才瞧在蒼天份上,勉為其難的予以答應。
成親之後,石夷對她言聽計從,婦唱夫隨,一起切磋武學,形影不離,竟成了天下罕有的恩愛夫妻,眾人看到眼裡,樂在心頭,但兩人一個木訥嚴肅,一個偏狹多疑,便是白帝、王母,也不敢以此打趣。
被纖纖這般取笑,石夷古銅色的臉頓時漲紅若紫,半晌才搖了搖頭,訥訥道:「我……我的『素光神尺』打不到她的『逝水流年』,公主何以知曉?」
纖纖一怔,格格開懷大笑,但想到他們作了六十年的情仇冤家,終能兩情相悅,恩愛無間,而自己所愛之人卻與她形如陌路,永不能依托終身,不由悲從心來,突然扶著椅背,嬌軀顫抖,珠淚漣漣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