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眾人盡皆怔住。
拓拔野生平所經歷的奇聞異事不知有多少,即便當日在山腹中聽縛南仙自稱他娘親,也未如此刻這般震駭,目瞪口呆地望著青帝,腦中空茫一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這三個月以來,他與縛南仙朝夕相處,一齊裂石破土,挖掘逃生之道,每逢追問自己的身世,她總是臉色微變,冷冰冰地說其父乃當世英雄,卻也是她的死仇夙恨。至於他究底是誰,自己又為何從天帝山流落大荒,為幼時的「父母」所收養,她就守口如瓶,始終不肯透露半點風聲了。
拓拔野左思右想,只道這「死仇夙恨」必是神農,正悲喜交摻,感懷於自己與他之間的奇妙緣分,想不到情勢陡轉,此人竟成了一直以來被他與蚩尤罵為「老匹夫」的靈感仰!
咫尺之外,青帝亦呆若泥塑,半晌才道:「他?難道……難道那時……你……我……」又是驚愕又是迷茫,眉頭忽地一皺,搖頭嘿然道:「不對,他父母全亡,無族無別,又怎會是寡人之子!」
縛南仙臉上一陣暈紅,驀地將拓拔野後背衣服撕開,指著他肩胛上那塊形如七星的淡紫痕印,冷冷道:「葉分七星,花開並蒂,九州四海,除了你,誰還有這七星日月鎖?」
靈感仰陡然大震,一把抓住拓拔野的肩頭,指間顫抖,輕輕地撫摩著那紫痕,喃喃道:「我兒子?他……他真是我兒子?真是我兒子?」孑然一生,獨來獨往,行將暮年,卻憑空多了一個兒子,真如做了一場大夢一般,反反覆覆地念了數十遍,悲喜交集,突然一躍而起,昂頭縱聲大笑道:「兒子!我有一個兒子!我有一個兒子!」
纖纖訝然道:「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洞中這些時日,縛南仙待她甚厚,動輒呼之「好媳婦兒」、「乖女兒」,狎暱寵愛,遠勝端莊威嚴的西王母。纖纖素來愛恨兩極,日漸親熱,心底裡雖對她自稱之身份仍存疑慮,卻希望她當真是拓拔野生母,故而也張口閉口呼其為娘;但礙於臉面,對拓拔野依舊白眼相對,不理不睬。此刻眼見青帝亦改口承認,心下大奇,忍不住細問其詳。
廣成子等人更是駭怒交迸,他們當世最忌憚的,便是青帝與拓拔野,偏偏這二人搖身一變,居然成了骨肉至親!若不趁著靈感仰身受重傷,及早將他們一併除去,後果不堪設想。當下不等縛南仙回答,縱聲呼嘯,爭相圍攻而來。
惟有烏絲蘭瑪怔怔遙望著拓拔野的肩頭紫痕,蹙眉沉吟,突然「啊」地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麼,目光閃爍,既而眉頭又徐徐舒展開來,嘴角泛起一絲詭秘的笑意,舉起月母神鏡,默念法訣。
驚濤掀湧,魔樂並奏,情鏡的絢光縱橫照耀,映射出種種幻景。
纖纖觸目所及,儘是當年鼓浪嶼上,自己與拓拔野同床共枕、耳鬢廝磨的情景,耳畔腦海,更是不斷迴盪著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好妹妹,好妹妹……」臉燒如火,意奪神搖,一顆心登時僕僕狂跳起來,顫聲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躍下乘黃,夢遊似地朝那幻象踏浪奔去。
「嗚——嗷!」陰陽雙蛇並身交纏,低頭咆哮,猛地朝她當頭撲到,兩張血盆大口彷彿夜穹迸裂,涎落如雨。
拓拔野大驚,失聲道:「妹子小心!」拔身而起,急旋定海珠,周圍狂濤逆卷,環繞著天元逆刃破空呼嘯,宛如一道巨龍騰空飛捲,轟然猛撞在陰陽雙蛇上,水浪噴炸,當空盪開無數輪刺目的漣漪,將他朝外翻身推飛,「彭彭」連聲,雪峰搖動,冰崩不止。
幻象頓時如水波蕩漾,纖纖神智一醒,又羞又怒,啐道:「無恥鼠輩,裝神弄鬼……」話音未落,鬼兵淒嚎如哭,紛紛從冰湖中浮起,鼓樂激奏,朝她團團圍來。
縛南仙喝道:「傻丫頭,還不把眼睛閉上!」騎著乘黃電沖而下,撕下布帛,飛旋捲舞,將她雙目、雙耳緊緊纏縛。忽聽拓拔野、青帝齊聲大呼,上方狂風怒舞,霞光四射,翻天印挾捲著一座巨大的冰峰,呼嘯撞來。
縛南仙清叱聲中,光芒迭閃,九片淡金色的月牙彎刀破空激旋,陡然合成一柄巨大的龍角彎刀,與翻天印接連劈撞。當當連聲,光浪滾滾,龍角長刀突然炸散開來,又還原為九片彎刀。
縛南仙身子一晃,虎口酥麻欲裂,驚訝震怒,想不到過了三百年,天下竟出了這許多深不可測的年輕高手,好勝心起,喝道:「好小子,再和你祖奶奶鬥過!」九片彎刀嗚嗚怒轉,七柄合成北斗星陣,硬生生抵住翻天印,另外兩柄則孤懸在外,神出鬼沒地朝廣成子呼嘯劈舞。
廣成子心中之震撼遠勝於她,不知道從哪裡冒出這麼一個瘋女人,修為竟逾神級!若她果真是拓拔野的母親,今夜可真是局勢急轉,不知鹿死誰手了!不敢有絲毫大意,凌空飛閃,御使神印反攻。
青帝瞇著眼睛,凝視著空中那凌厲變幻的九道刀光,又想起百餘年前的情形,心底更是五味交雜,哈哈大笑道:「葉分七星,花開並蒂。你有日月七星刀,我有七星日月鎖,冥冥天意,天意冥冥!」驀地抄空飛掠,轉身朝烏絲蘭瑪衝去。
巴烏聲起,眾屍兵嗚嚎沖天,刀光縱橫,箭雨飛射,前赴後繼圍堵青帝,被極光氣刀與碧火金光刀飛旋掃蕩,眩光流舞,血肉橫飛,頃刻間便有數百僵鬼墜入冰湖。
烏絲蘭瑪笑吟吟的竟是全無懼意,秋波流轉,凝視著縛南仙,柔聲道:「這位前輩想必就是九翼天龍縛姐姐了?二十年沒見,青絲盡白,難怪一時竟認不出來呢。想不到拓拔太子竟是當年的『天兒』,如此說來,我和他也算是老相識啦,難怪當日初一想見,便覺那般親切。」
縛南仙聽見她的聲音,臉色驟變,驀地轉頭望去,妙目怒火欲噴,顫聲道:「小賤人,原來是你!當日你盜走天兒,害得我母子骨肉分離二十載,今日豈能饒你!」再也顧不得廣成子,九刀金光四竄,將翻天印側向盪開,衣袖鼓舞,從乘黃背上急飛而起,翩然折轉衝去。
烏絲蘭瑪笑道:「縛姐姐這話好沒道理,天上的雨水地下的河,難不成你先瞧見,『天兒』便成了你的孩子了?我也將他視如己出,左掐右捏,疼也疼不夠呢。當日帶走他後,原想帶回北海,奈何我是聖女之身,豈能撫養嬰孩?所以只好丟到斷魂谷裡,便宜那些雪鷲啦。沒想到他這般命大,非但沒死,還搖身一變成為了龍族太子,真是可喜可賀……」
縛南仙雙魘如火,截口怒道:「小賤人住口,納命來……」話音剛落,眼前眩光晃動,月母神鏡當頭照來,陡然化成繽紛幻象,彷彿瞧見白胖可愛的嬰兒被烏絲蘭瑪百般凌辱,被雪鷲爭相撲啄,就連那洶洶魔樂聽在耳中,也成了他的啼哭叫喊……往事歷歷,如潮湧入,混淆一起,真幻難分,心中不由劇痛如攪,淚水奪眶。
意念方一渙散,背後氣浪狂捲,翻天印又已呼嘯撞到,她凜然警醒,倏地翻身飛旋,九刀合一,奮力將神印盪開。但倉促之間,姿勢已老,真氣難以為繼,被翻天印接連猛攻,「匡匡」連聲,虎口鮮血長流。
高手相爭,往往是千合難分高下,稍有不慎,勝負卻瞬間立判。以縛南仙之修為,廣成子原難討得好去,但是被水聖女這般攻心分神,陷入天魔仙音陣,先機盡失,想要扭轉局勢,已是難如登天。
隆隆劇震,兩座冰峰橫空衝來,壓在翻天印上方,驀地朝縛南仙當頭壓下。天旋地轉,幻象紛呈,烏絲蘭瑪那溫柔惡毒的聲音和嬰兒的無助啼哭洶洶交織,連著那山嶽、神印、滔天巨浪,彷彿絢麗紛亂的狂流漩渦,將她瞬間卷溺,無法思考,不能呼吸,週身一沉,腥甜亂湧,登時踉蹌朝下衝落。
拓拔野大凜,待要搶身相救,人影一閃,嘯聲如雷,說時遲那時快,青帝已斜向衝到,極光氣刀如霓霞亂舞,鬥牛光焰,筆直激撞在翻天印上……
「轟!」熾光怒爆,震耳欲聾,數十圈彩暈光波漪然擴散,那兩座冰峰應聲沖天飛炸,冰雨濛濛。
神印陡然逆轉,氣浪後撞,廣成子鮮血狂噴,連翻了十餘個觔斗,一頭載入冰湖之中。
青帝昂然立空,哈哈狂笑,拓拔野又驚又喜,想不到以他重傷之身軀,竟仍能將廣成子一刀重創!
然而念頭未已,靈感仰身子微微一晃,突然朝後疾墜,泥丸宮上碧光陡鼓,破體而出,直如春水迤儷,綠煙繚繞。
拓拔野心中一沉,喜悅蕩然無存。常人肉身隕滅,魂魄即告離體,或返回仙界,或納入混沌,或灰飛湮滅。青帝雖有種神大法,可恣意附體於旁人玄竅,但其魂魄亦非恆久不消。
今夜他毀滅「紫玄文命」寄體後,所附身的殭屍不過資質平凡之軀,單憑其一己之力,與廣成子、水聖女、陰陽雙蟒、數萬鬼軍……連番苦戰,又先後遭淳於昱蠱毒暗算、翻天印幾次重擊,實已幾近油盡燈枯,若無「種神訣」勉力護住元魄,早已形神俱滅。
此刻奮起餘勇,與翻天印悍然對撞,更是兩敗俱傷的亡命打法,雖大敗廣成子,自己魂魄亦被震離寄體,倘若不能盡快調養生息,附身他人,則必死無疑!
※※※
「噹!」「噹!」「噹!」「噹!」
夜穹之下,雪山之巔,光浪炸舞,一朵朵怒放如煙花彩菊,科汗淮青衣鼓舞,接連低伏高竄,朝後飛退,右肩又倏地噴起一道血箭。
龍族群雄驚呼不絕,西王母的心更懸吊在嗓子眼,呼吸窒堵,臉色雪白。連續三百餘合,他竟似被水伯殺得毫無半點還手之力,肩上、腿上業已受了七八處傷,險象環生。
蚩尤手握苗刀,青筋暴起,悲怒填膺,他知道科汗淮這般一味迴旋擋避,為的便是讓自己看清水伯的刀勢變化,以及其進攻時所呈露的些微破綻。然而比劍鬥法,最忌示弱佯敗,一旦被對方搶佔先機,假戲成真,想要再反攻制勝,那就難得很了。
天吳哈哈大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龍牙侯又何必苦苦強撐?」古兕瑰光斬縱橫開合,絢光流舞,不給他片刻喘息之機。氣刀激撞,斷浪刀碧光吞吐,氣浪搖曳,真氣已明顯不繼。照此推算,百合之內,科汗淮若不設法反擊脫困,必被水伯重創。
不知何時,月光暗淡,雪峰頂上已彤雲密佈。雖是仲夏,在這雪山頂顛,狂風刮來,仍是一陣陣森寒刺骨。
人群中,唯有晏紫蘇妙目不盯著交戰雙方,而冷冷凝視著站在姬遠玄旁側的纖纖,心中狐疑更甚。那小妮子與其父從小相依為命,至愛至親,眼見父親勢危,以她的性子,早已該大聲喝止才是,又怎會袖手旁觀,只作出滿臉擔憂之狀?
纖纖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眼角睫毛顫動,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忽聽刑天冷冷道:「既是五族會盟,比劍爭帝,龍牙侯又為何不傾盡全力?難不成和水妖沆瀣一氣,故意輸給水伯,助他登頂麼?」
群雄嘩然,龍族雖與火族交好,但聞聽此言,亦不由大怒,紛紛競相駁斥,叫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知道個蝦米!」「龍牙侯忠義仁厚,不願忘本,所以才故意讓天吳老妖三百招,只要一發威,立刻殺得老賊落花流水!」
刑天罔顧火族眾將眼色,冷冷道:「生死勝敗,盡皆天命。大丈夫但求轟轟烈烈,無愧於心,豈能苟且委曲,落人笑柄?龍牙侯若不想與水伯比鬥,那便退下去,讓刑某代戰!」
科汗淮微微一笑,知道刑天生性驕傲勇烈,即便是戰場激鬥,也光明正大,從不使詐。當年敗給自己後,視他為平生最大勁敵,此刻見他擺明了以身為餌,作蚩尤之鑒,是以怒從心起,故意出言相激。
當下真氣爆湧,將古兕瑰光斬激盪開來,驀地沖天高掠,意如日月,氣似潮汐,「嗤嗤」連聲,右臂大袖鼓舞迸裂,碧光刺目,如凌厲青電,直破蒼穹。
「轟隆隆!」雲層中亮起一道藍紫色的閃電,轟雷大作。
眾人心中一震,金族群雄更是敬佩不已。原以為當今天下,惟有白帝、石夷等寥寥幾人能以金屬真氣感應天地,霹靂雷鳴,孰料科汗淮的氣刀竟亦有如此驚人威力。
突聽一人驚呼道:「那是什麼?」眾人轉頭望去,但見數里外的雪山天池中,一道白龍似地巨大水柱螺旋飛轉,滾滾沖天,沿著那雲層中閃電的軌跡,朝著這裡急速搖曳捲來。
「龍吸水!」蚩尤驀地想起拓拔野的《五行譜》中曾記載一種上古水族神功,能以真氣逆轉而成羊角風,破雲摩電,將附近江河湖海之水倒吸上天,形成強猛無匹的「龍水刀」,因其景象彷彿巨龍在空中吸水,故而又有此名。
想不到科汗淮數十年與世無爭,寄身湖海,竟悄然練成了這等絕學!又驚又喜,適才的擔憂憤懣之意登即消散大半。
水族群雄臉色齊變,其餘各族從未見過這等奇景,更是無不駭然,翹首仰望。
天吳雙眸精光閃爍,驚愕駭異之色稍縱即逝,哈哈大笑道:「好一個龍牙侯,好一個斷浪刀!天吳還真是小看你啦!」雙手合握,虛空劈舞,古兕瑰光斬陡然沖爆起二十餘丈長的炫目霞光,朝著科汗淮連環怒掃。
當是時,雷聲隆隆,群山震盪。上空彤雲滾滾翻騰,突然朝下分湧,「嘩!」一道巨瀑狂噴而下,如銀河倒傾,又似白龍夭矯,被那破空飛旋的斷浪氣旋捲入,頃刻間便化作一道直徑近七丈、高達百丈的擎天水柱,螺旋怒舞,接連猛撞在古兕瑰光斬上。
水浪狂噴,離合聚散,那巨大水刀縱被天吳劈「斷」,卻又倏然復合,呼嘯著拖曳飛轉,接連反攻。霎時間,山頂水珠濛濛,被狂風席捲,時而如暴雨傾注,時而又如雪花飄舞。
群雄紛紛後退,屏息凝神,駭然觀望。
電閃雷鳴,遠處天池水柱透過雲層,洶洶不絕地沖湧而下,環繞著斷浪氣旋斬形成越來越強猛的「龍水刀」,每一次捲舞橫掃,都彷彿狂龍咆哮。其勢剛猛凶暴,卻又變化萬千,崖邊的幾座冰峰被其撞中,登時摧枯拉朽,轟炸崩塌。
大地顫動,震耳欲聾,相隔數百丈,卻仍能感到那驚天動地的雷霆威力,看不清科汗淮與天吳的身影,但觀測那水刀捲舞的走向,以及古兕瑰光斬微弱的絢光,也能猜到戰況業已驟然變化。
蚩尤大喜。龍族眾將歡呼如沸,士氣高昂。
西王母緊蹙的眉頭亦漸漸舒展開來,海水般清澈透藍的眼波,閃爍著不易察覺的喜悅與溫柔。
身畔,白帝微微歎了口氣,悠然道:「難怪神帝將龍牙侯與青帝、赤帝並列為天下三大武學天才。倘若他像金神一般心無旁騖,浸淫武學,當今天下,又有誰是他的敵手?」
陸吾、英招等人無不凜然,想起天吳獨闖單狐城,孤身連鬥金神等四大頂尖高手,凶威蓋世,如今卻被科汗淮周旋戲弄,更是心有慼慼,暗想:「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於而立之年自創『潮汐流』,隨意改變經脈,意氣雙修?又有誰能在短短十餘年感應天地之道,以氣動雷,駕御『龍水刀』?所幸龍牙侯象陛下一般淡泊無求,如若稍有野心,以其領袖群倫的無雙智計,那可真要比燭龍、烈碧光晟難對付得多了。」
雷聲不斷,水龍狂舞,轉眼間,兩人又已激鬥了百餘合。
天吳越鬥越是驚怒,雖然早知科汗淮遇強則強,修為深不可測,卻想不到以自己八極之軀,汲取了燭龍等人眾多真元,仍難以壓制其勢。當年蜃樓城一戰,功敗垂成,讓他逆轉頹勢,殺得自己招架不得,從容突圍而去,難道今日當著天下群雄之面,又要重演此幕麼?
方一分神,氣浪澎湃,水龍迎頭怒舞,「轟!」古兕瑰光斬震飛開來,水浪如狂飆劈入,護體氣罩登時迸裂。「吃」地一聲輕響,面門一疼,寒風撲鼻,黑木面具竟瞬間劈裂,迎風炸散開來。
眾人齊聲驚呼。月光疏淡,慘白地照著他的臉龐,額頭上一道淡淡的血痕,沿著鼻樑,直抵人中。臉頰血肉模糊,紫紅金碧,到處都是化膿惡瘡,前額、顴骨、雙耳,分別長著七個小頭,眼珠轉動,盡帶獰笑,瞧來說不出地醜惡凶怖。
科汗淮微微一怔,似是也沒料到這一刀劈入,竟能將他的面具震裂,搖了搖頭,淡淡道:「當年玉面郎君,稱羨北海,又何苦為了虛名權柄,如此作踐自己?」
天吳惱羞悲怒,殺機大作,狂笑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科汗淮,你道天下人都像你,為了區區一個女人,拋家棄族,連命也不要了麼?」募地翻身飛轉,週身絢光怒爆。
眾人呼吸一窒,彷彿被狂潮推送,身不由己地踉蹌後退。陸吾脫口喝道:「龍牙侯小心,他要變作八極虎身了!」
話音未落,天吳凌空咆哮,赫然已化作一隻八頭巨虎似的龐然怪物。遍體白紋,惟有背脊上有一片青黃絨毛,八個人形頭顱疤痕遍佈,不住地轉動獰笑,碧眼幽然如鬼火,凶光閃耀。
蚩尤大凜,他雖從拓拔野、陸吾等人口中聽說了天吳八頭獸身的模樣,親眼目睹,仍覺得說不出的厭懼震撼。五族眾女更是驚呼尖叫,紛紛朝後奔退。
天吳昂首睥睨,喉中不斷發出隆隆怪吼,似哭似笑,凶怖狂暴,忽然狂飆似地猛撲而下,八條五彩斑斕的虎尾卷引颶風,揮舞橫掃,霎時間衝過滾滾水龍,四隻碩大尖利的虎爪朝著科汗淮當頭拍下。
※※※
魔樂洶洶,眾鬼兵呼號圍沖,那陰陽雙蛇亦拋開拓拔野,咆哮飛騰,雙雙朝青帝元神撲去。
拓拔野翻身騎上乘黃,勢如急電,喝道:「滾你奶奶的紫菜魚皮!」腹內定海神珠逆旋急轉,五行相生相剋,環繞著天元逆刃,掀捲起一道五彩眩目的滾滾光浪,轟然劈入雙蟒之間。
他的「極光電火刀」與青帝的極光氣刀都源於北海,異曲同工,卻又融合了「五行譜」、「回光訣」、「潮汐流」三大神功,加上五德之身、天元逆刃、定海神珠……威力可謂驚天動地。真氣之強猛雖略遜青帝,但凌厲變化,猶有過之。
這一刀劈出,氣浪迸炸,鱗甲紛飛。陰陽雙蛇怪吼拋彈,竟被齊齊震退開來。拓拔野右臂亦酥麻陣陣,縱聲長嘯,刀光狂捲,數十名屍兵方甫接近,立時被掃得炸裂飛揚,粉身碎骨。
乘黃怪嘶,直衝而下。
陰陽雙蛇暴怒狂吼,穿舞交纏,巨尾挾卷狂飆,左右猛擊。拓拔野抱緊纖纖,刀浪怒轉,劃過道道絢麗光弧,施展「天元訣」,將蛇尾連續震開;乘隙凌空拋出煉妖壺,渦旋逆轉,登時將縛南仙與青帝元神閃電似的收入其中。
「匡當!」蛇尾橫掃在煉妖壺上,彩光晃蕩,神壺沖天飛起。
拓拔野騎著乘黃破空尾追,天元逆刃裹卷極光電火刀,光弧飛轉,凌厲剛烈,有如雷霆咆哮,大河卷瀉。
氣浪交織,方圓數十丈內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絢麗光球,螺旋飛舞,受其所激,冰湖狂濤怒湧,喧騰如沸,眾屍兵不斷地被迸炸掀飛,怪叫淒厲,饒是那陰陽雙蛇凶悍絕倫,一時也莫能奈何,惟有咆哮騰舞,游離在外。
烏絲蘭瑪嫣然笑道:「好一個曠古絕今的『天元極光刀』!難怪當日窮山之下,陽極真神竟會被你碎屍萬段。只可惜拓拔太子縱有通天之能,也無回天之力,殺得了仇人,卻救不回至愛。」
說到最後一句,左手忽如蘭花徐放,掌心赫然有一綹如火的秀髮,柔聲道:「龍女生於北海,死於北海,也算是魂歸故里,永得安息了。」
拓拔野腦中「嗡」地一響,如雷貫頂,呼吸瞬間窒堵。幾在同時,絢光刺目,情鏡又朝他當頭照到,魔樂喧闐,幻象亂舞,週遭四處,都是雨師妾似悲似喜的溫柔眼波;耳畔心間,儘是她沙啞柔媚的聲聲呼喚……
「嗚——嗷!」當是時,雙蟒咆哮甩尾,從兩側轟隆夾擊,極光氣浪登時迸裂,拓拔野眼前昏黑,和纖纖、乘黃一齊朝後翻飛,肝腸寸絞,疼得什麼也感覺不到了,腦中卻反反覆覆地迴盪著一個聲音:「她死了!雨師姐姐她……死了!」
忽聽煉妖壺內傳來青帝的一聲大喝:「小子,意守丹田,摒絕幻象,不要受這妖女蠱惑!」神智陡然一震,幡然醒悟:「是了!雨師姐姐中了『彈指紅顏老』,若真毒發身亡,頭髮又豈會如此火紅?」
一念及此,眼前萬象登消,只聽怪吼淒厲,那黑白兩條巨蛇團團盤旋,已將他二人與煉妖壺纏困其中,穿梭收緊,光波氣浪四面澎湃狂湧,呼吸一窒,週身如被無形氣繩所縛,勒得五臟六腑都擠到一處,幾欲爆裂。
纖纖更是被壓得俏臉漲紅,舌尖微吐,眼見便要不省人事,拓拔野大凜,凝神聚氣,急旋定海珠,驀地一聲大喝,五行真氣繞體逆旋噴湧,硬生生將雙蟒氣浪朝外震退幾分,借此空隙,夾騎乘黃破沖而起,直沒煉妖壺中。
方一衝入壺口,立即朝後拋出兩儀鐘,急念法訣,叱道:「大!」神鍾碧光鼓舞,瞬間變大十倍,逆向飛轉,堪堪將煉妖壺口緊緊封住。
「噹!噹!」連聲,雙蟒巨尾猛撞在鍾壁上,嗡嗡狂震。壓力驟消,纖纖「啊」地一聲,臉紅如霞,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驚魂稍定。
拓拔野卻不敢有片刻怠慢,一邊火目凝神,隔物眺望壺外情景,一邊聚氣雙掌,利用定海珠神力,御使著煉妖壺飛旋轉動,在雙蛇與驚濤駭浪之間回轉閃避。兩大神器結合一起,隔絕陰陽,固若金湯。即便偶被撞中,除了天旋地轉、眼冒金星之外,倒也無甚大礙。
低頭望去,壺中懸浮著數以千計的氣泡,赤紅、橙黃、翠綠、銀白、烏黑……五色繽紛,彩光流離。每個氣泡中都抱膝蜷縮了一個胚胎似的怪物,想來是尚未煉化的五族的妖靈。氣泡飛旋飄搖,錯落相撞,交相輝映,閃耀出千萬道絢麗詭異的光芒。
縛南仙盤腿懸浮於神壺中央,正自閉目調息。青帝元神如一團幽幽碧火,跳躍不定,時而聚合成人頭形狀,時而又震散如青煙,繚繞飛揚,偶一撞中妖靈,立即將其震盪飛散。
拓拔野心中一酸,知道靈感仰魂魄此番受損極重,一旦離開這煉妖壺,只怕立時便要灰飛湮滅。雖仍難接受他是自己生父,但想到木族有史以來威名最著的兩大青帝,縱橫天下,四海畏服,最終卻都如孤魂野鬼,難得善終,不由一陣錐心徹骨地悲涼難過。
青帝卻似毫無恐懼、駭惱之意,嘿然道:「禍福相倚,天命難測。相隔五載,寡人居然又回到了這煉妖壺中。誰能想到當年困我之器,今日竟成了護我之物?就連和我幾番交手的對頭小子,也成了寡人之子!」說到最後一句,放聲大笑,碧魄如燭火飄搖。
他一生孤高桀驁,我行我素,對於所謂「命運」、「天意」素來嗤之以鼻,凡世人說不可為者,偏要逆天而為之。空桑化羽之後,生無可戀,更加憤世嫉俗。這一夜之間,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性命垂危,卻平得一子,心中百感交疊,狂妄乖戾的性子不知不覺間也大為轉變。
縛南仙「呸」了一聲,睜開眼睛,咬牙切齒道:「賊老天有什麼好?害得我母子失散二十年,一出來偏又遇到這小賤人!天兒,打開壺口,我要出去將她千刀萬剮!」她被翻天印撞斷奇經八脈,傷勢極重,怒氣上衝,臉色登時漲得通紅,胸脯劇烈起伏。
纖纖道:「娘,你是如何認得那老賤人的?她又是怎麼搶走拓拔……太子的?」她對水聖女素無好感,得知她曾將父親封印為窫窳,更是厭恨入骨,聽聞縛南仙動輒斥之為「賤人」,大感同仇敵愾。
縛南仙秀眉一揚,想要說什麼,瞥見旁側的青帝魂魄,忽然又是一陣羞怒悲楚,搖了搖頭,冷冷道:「說來話長。等出了這裡,殺了那賤人消恨,再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拓拔野見她神色有異,想起烏絲蘭瑪適才話語,心中疑竇暗起,略一躊躇,忍不住問道:「娘,水聖女剛才那句『難不成你先瞧見,他便成了你的孩子了』究竟什麼意思?難道……」
縛南仙大怒,厲聲道:「臭小子,她胡說八道,挑撥離間,你便當真了?你娘的話倒沒見你這般仔細!」從懷中抓出半枝銅鎖,擲到拓拔野手中,道:「這是你爹的『七星日月鎖』,天下就此一枚,你自己比對比對,瞧瞧我有沒有騙你!」
拓拔野凝神端看,那銅鎖綠繡斑斑,形如並蒂奇花,左面的花朵圓如紅日,右面的花蕾彎如銀月,七片銅葉則排列如北斗,頗為古樸精美,只是下方的鎖扣已被利器削斷,不復可用。
靈感仰淡淡道:「她說得不錯,這是太古東方青帝所傳之物,又叫『花信鎖』。那年春天,冰雪初融,我到天帝山找神農比劍。沒尋到他,便在冰川上自斟自飲,大醉了一場。醒來時正值半夜,雪山上下大霧瀰漫,五步之外,什麼也瞧不真切,隱約聽見不遠處的冰山傳來陣陣動響,我只道是神農藏在那裡,不肯與我鬥劍,焦躁惱怒,循聲逕自闖入那冰洞之中……」
纖纖想起當日和拓拔野躲避翻天印,藏身冰洞的情景,脫口道:「是了,那定是娘被囚困之地。」
靈感仰道:「不錯。只是天帝山素來是神帝禁苑,除了我之外,也只有那流沙妖女敢肆意出入,又有誰能想到神農竟會將九天翼龍封囚在雪山冰洞之中?洞內陰冷黑暗,走了幾步,依稀瞧見前方數丈外,放了兩個青銅酒壺,洞內傳來一陣笑聲,說:『你總算來啦!這次我不和你比劍,只和你比膽。這裡有兩壺花釀,其中一壺我下了劇毒,由你先挑,誰喝了之後不死,誰便贏了,如何?』
「當時我宿醉初醒,頭疼欲裂,一心要與他鬥個高下,那聲音明明清脆悅耳,宛如女音,卻稀里糊塗地毫無察覺,二話不說,凌空抓起一個酒壺,仰頭直灌。剛喝了幾口,便覺喉嚨熱辣如燒,五臟六腑也像被火焰燒著一般,頭頂更如焦雷並奏,昏昏沉沉……」
纖纖微微一笑,心道:「是了,娘定是在兩壺酒中都下了劇毒。她等的是神農,你找的也是神農,卻偏偏自行撞上門來,說來說去,都是那神農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