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漫天儘是奼紫嫣紅的晚霞。
四面海瀑轟鳴,遙遙奔瀉,被狂風呼捲,腥鹹潮濕的水汽濛濛飛揚,在夕暉中閃爍著七彩光環。
從高矗的石堡城樓朝下望去,旌旗獵獵,群鳥盤旋,萬千將士沿著城牆拜伏在地,始終不敢抬頭。
拓拔野心潮洶湧,重返大荒的喜悅已漸漸被強烈的不安與擔憂所替代,又聽少昊說道:「沒過多久,天吳便第一個奏請父王,說蚩尤以蠱術、妖法挾控汁光紀,使得他喪失本心,從一個寬厚愛民的好帝王變成了嗜血的妖魔,水族上下都對蚩尤倍感憤恨,為替黑帝雪冤,他將起兵十萬,南下剿滅妖逆。
「聞聽消息,土族王亥、常先等人也紛紛向太子黃帝上書,要求與水族合兵東進,誅伐蚩尤,為先黃帝報仇,還天下以公道。
「火族中的一些烈碧光晟舊部也趁勢起哄,老調重彈,說當日琉璃聖火杯的破裂、赤炎火山的爆發,乃至火族南北內戰,全是蚩尤與拓拔太子故意所為,桂林八樹的連年大火更讓南荒蠻族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紛紛要求炎帝出兵。
「就連我族長老會中,也有些老糊塗開始胡言亂語,說是蚩尤和太子打開了翻天印,引發寒荒水災,又引領鬼軍攪亂蟠桃會,險些讓金族陷入滅頂之災,請求父王合天下義師,一齊討伐蚩尤。」
拓拔野心中一沉,這些年最為擔心之事還是發生了!即便白帝能彈壓住各族,不以兵戎相見,眾人心中的芥蒂卻是再難消除。
少昊嘿然道:「父王對蚩尤兄弟素來極為賞識,加上纖纖又再三央求,姑姑終於還是駁回了這項提議。但到了一個多月,崑崙山上突然發生了一件怪事,使得局勢急劇惡化,再也沒有半點轉機。」
「那年臘月,雪後初晴。玉山萬仞絕壁上突然多了數百大字,歷陳我姑姑罪行,說她『牝雞司晨,竊據權柄,聖女失貞,褻瀆神靈』,還暗示纖纖便是她與龍牙侯私生之女,所以才會大力擢升太子黃帝云云……」
拓拔野大凜,驚怒交迸。
試想知道纖纖身份之秘的,只有他、蚩尤、龍神、黃炬、烏絲蘭瑪、辛九姑等寥寥數人。
他與水聖女已「死」,黃炬、辛九姑又絕不可能洩密,而以龍神的性子,也絕不可能做出讓科汗淮生氣、傷心的事情來。那麼在西王母看來,寫這壁文之人惟有蚩尤了。
更何況以常人思維度之,秘密既洩,對於身為金刀駙馬的姬遠玄更無半點好處,又有誰會懷疑到他的頭上?
一旦西王母聲望下墮,她為了維繫白帝對大荒的統治,勢必要進一步扶持駙馬的勢力。
姬遠玄這招一石三鳥,極之陰狠歹毒,不僅要讓西王母身敗名裂,自己坐享其成,更欲置蚩尤於死地。
果然,少昊續道:「我姑姑見了,自是震怒無已,下令嚴查。過了幾日,有密報稱造謠者乃是九黎部族。姑姑很快便批復了天吳等人的奏請,矯借父王諭令,命太子黃帝為天下統帥,集結各族大軍,征伐魔帝蚩尤。
「不到七日,金、土、水共譴二十萬大軍,從西北兩面夾擊九黎。炎帝以真相未明為由,按兵不動;木族那時又正在準備翌年的百花大會,擢選新任青帝,也無暇派兵應對。
「五帝會盟之後,蚩尤兄弟的苗軍與蛇族大軍一直盤駐在東海沿岸的群島之上,與龍族互成犄角之勢,逐步收攏包圍圈,伺機奪回蜃樓城。沒料到金、土兩族竟會突然與天吳聯合,局勢頓轉被動。
「蚩尤兄弟聽從柳浪之計,不等三族大軍開到,全線後撤,退入東海。而後親自率領八千精銳,駕乘潛水船悄悄北進,突然在范林登陸,從背後猛攻天吳,將他們糧草燒的一乾二淨。
「等到水族大軍回撤包抄時,他又已帶著八千步兵連夜奔襲,退回范林,駕乘潛水船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朝陽谷,用數十尊蒼梧火炮轟開城門,大肆燒殺搶掠,除了老弱婦孺之外,城內的三千守軍、數萬壯丁幾乎被殺盡……」
拓拔野「啊」的一聲,心下大為震動,他知道蚩尤此舉乃是為了報蜃樓城的深仇大恨,但屠城燒殺向來是兵家大忌,極失人心。
各族對九黎囚民原本便視如洪水猛獸,此次征討更將蚩尤斥為魔帝,如此落人口實,殊為不智。
若草花在一旁默默聽著,眼圈微紅,神色黯然。無論父親對她如何寡薄苛刻,朝陽谷總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城既已毀,她所有的過去也都隨之消失了,無論那些回憶是甜蜜,還是憂傷。
少昊繼續侃侃而談,說蚩尤屠城之後,又率兵乘船,沿著海岸線迂迴游擊,騷擾不絕,引得天吳大軍顧此失彼,疲於奔命。
短短半個月之間,蚩尤便神出鬼沒,以少擊多,接連攻陷水族六城,屠滅守軍近萬人。苗軍凶悍之名不脛而走,令水族將士一時聞風喪膽。
與此同時,六侯爺率領的龍族水師與苗、蛇、湯谷混編軍配合無間,採取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戰略,避敵鋒芒,等到對方在茫茫大海上疲憊不堪、轉向回航時,突然出現,窮追猛擊。
金、土兩族原本便不擅海戰,天吳水師又被蚩尤的奇兵牽制在北方,孤軍深入,連吃敗戰,被迫重新退回大荒。
六侯爺乘機揮戈北上,與蚩尤前後呼應,夾擊水族沿海各城,攻破之後,每每劫掠一空,不等水族援兵趕至,又已呼嘯而去,只留下火焰沖天的座座空城。
如此你來我往,金、土、水聯軍始終未能與蚩尤、龍族的主力遭逢,更毋論與之決戰了,反被他們牽著鼻子四處奔走,疲憊不堪。水族沿海百姓更不勝其苦,紛紛遷徙逃難,給水族大軍的糧草補給帶來極大困難。
少昊對蚩尤頗為欣賞,明明金族受挫,他卻說得眉飛色舞,甚是痛快。反倒拓拔野心裡沉甸甸地,百味交雜,也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
得民心者得天下。他與蚩尤之所以能一路成長,屢屢挫敗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敵手,便是因為民心所向,聯合了一切盡可能聯合的力量。
蚩猶如今雖然軍力強猛,凱歌迭奏,卻以牙還牙,給水族百姓帶來了眾多苦難。即便他日能大敗天吳,佔領廣袤領土,也贏不回失去的水族人心。其中得失,難以衡量。
反倒是姬遠玄拉著義師旗幟,借刀殺人,佔了莫大的便宜。無論天吳、蚩尤哪一方落敗,都正中他下懷,自然樂得坐山觀虎鬥。
少昊續道:「對峙了兩個多月,雪融花開,又迎來了木族春會。誇父突然現身玉屏山,吵吵嚷嚷著要當青帝。戰了一日,木組各城主,仙真無人是他的對手。靈青帝化羽之後,木族聲勢一墮千里,被水族、土族、龍族夾在當中,想來也憋悶得緊,長老會議論了整整一夜,居然當真便立了那瘋猴子為青帝,將新都定在了古田。」
拓拔野不禁莞爾,誇父行事雖然顛三倒四,頗為胡鬧,但本性天真淳樸,勇力過人,只要文熙俊等人找著應對他的法子,齊心輔佐,對於人心渙散的木族,未見得不是一件好事。
少昊笑道:「瘋猴子不知受了誰人攛掇,剛登帝位,居然就慷慨陳辭,說了一通大道理,說什麼『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為了避免木族百姓無端受戰火牽連,要親率大軍,將我金族、土族盟軍從木族境內驅逐出去。」
拓拔野微笑不語,心下雪亮。
誇父與蚩尤原本交情甚篤,又對金族白太宗懷了莫大偏見,晏紫蘇冰雪聰明,巧舌如簧,想要煽動他還不易如反掌?
加之自從那年百花大會,木族群雄在蚩尤的率領下浴血大戰鬼國屍兵,對這「羽青帝轉世」的感情已發生了微妙變化。最重要的是木族上下都想著重振旗鼓,恢復大國氣象,哪容他族鐵騎在自己的土地上肆意交戰?
少昊道:「誇父既下逐客令,太子黃帝也沒法子可想,只好率領聯軍朝北進入水族疆界。蚩尤兄弟似是早就預料到啦,親率三萬苗軍埋伏在勃齊山下,突然衝殺而出,頓時將十萬盟軍殺得七零八落,潰逃了數百里。
「當時我金族帶兵的,乃是陸吾陸虎神和英招將軍。蚩尤兄弟瞧見金族大旗,立即傳令三軍,網開一面,只管追殺土族大軍。嘿嘿,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若非如此,那一場大戰,四萬白金驍騎,只怕只有半數能活下命來。」
英招馬臉微微一紅,歎道:「太子說得不錯。苗帝大軍極是驍勇,個個銅頭鐵臂,力大無窮,彼此配合得又極純熟,往往只要兩個人合為一組,便可以衝垮我二三十人。數萬人衝殺而來,真如天崩地裂一般,勢不可擋。我也算是身經百戰,卻從未見過……見過這等剽悍之師。」
少昊嘿然道:「王亥、常先也都是極能打仗的大將,被蚩尤兄弟這通衝殺,只能狼狽潰逃。若不是風後及時刮起一陣颶風,沙石蒙得苗軍睜不開眼來,六萬土族大軍也不知能生還多少!
「這一場大戰,盟軍傷亡了近四萬人,苗軍才折了兩千餘眾。消息傳開,天下震動,都說九黎將士是銅鐵所鑄就的妖怪,尖牙長角,吞沙吃石,根本無法戰勝。盟軍士氣大餒,只好退回土族境內,整頓待命。
「父王聞訊,連下幾道神帝令,讓雙方罷兵言和。
「蚩尤兄弟回了一封信,說朝陽水伯傾滅蜃樓城,血債纍纍;太子黃帝構陷拓拔太子,野心勃勃。只要將這兩人的頭顱砍下,送到湯谷,他立即罷兵,自縛到崑崙請罪,要殺要剮,悉從尊便。」
拓拔野眼眶一熱,淚水險些湧出,心想:「魷魚啊魷魚,你怎地如此之傻?當日你我在東海與海獸搏鬥,也知道分而擊之,不能操之過急。你一次便樹了兩個大敵,就算是白帝有心助你,又何從使力?」
少昊道:「父王連發了幾封密信,也勸不動蚩尤兄弟,無可奈何。姑姑大怒,認為蚩尤兄弟公然忤逆神帝,即便不是鬼國凶首,也是犯上亂臣,若不施以顏色,將來其他各族就全都有樣學樣了。於是發佈神帝令,痛斥蚩尤欺凌友邦,分裂天下,號令各族義師共擊之。
「太子黃帝依舊擔任天下統帥,將土族大軍增發至十萬,合陸虎神所帶的白金軍,共十八萬人,天吳也盡遣精銳,派出二十萬大軍,包括八大天王、燕長歌等各大軍團。
「四海蠻族紛紛響應,湊成二十五萬大軍,就連炎帝也被迫派遣刑天,率領三萬騎兵前往參戰,共計六十六萬人,號稱百萬,浩浩蕩盪開往東海。」
拓拔野大凜,如此規模的大軍,聞所未聞。九黎苗軍不過五、六萬人,加上龍、蛇兩族全部兵力,也不過三十餘萬,當真打起仗來,寡眾懸殊,幾無勝算。
少昊笑道:「各族之中,惟有誇父公然抗拒神帝令,說我金族白帝向來狡猾賴皮,當日天帝山五帝會盟,獨獨他這個青帝未曾參加,所以才讓我父王鑽了空子,作不得數,要求父王和他重新比過,只有勝得了他,他才聽其號令。
「嘿嘿,我姑姑哪能容他這般胡來?於是下令各族先圍攻古田,迫使木族長老會罷免這位瘋子青帝。
「豈料木族上下受了幾年窩囊氣,早已十分不耐,當地民風又極為剽悍,被姑姑這般威逼,不但不投降,反而和蚩尤兄弟聯起手來。
「水族的一萬龍騎軍剛抵達古田,苗軍突然從山野中殺出,和誇父的萬餘步兵南北夾擊,不到半日,便將他們消滅得一乾二淨。
「此後六天內,又依樣畫葫蘆,接連突襲、殲滅了土族、水族近三萬前鋒軍。待到各族大軍全都抵達時,木族軍民早已撤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座空城。
「木族對境內山川地貌極為熟悉,行軍、埋伏無不大佔便宜,每每神出鬼沒,打完便跑,再加上苗軍凶悍團結,以一敵十,起初一個月內,盟軍無一勝績。
「眼見苗軍對陸虎神和刑天的軍隊,始終留了幾分情面,未曾與之大戰,太子黃帝突然想出一計,讓麾下最剽勇的驍騎全都換上火族的衣甲、旗幟,故意在丘陵間徐徐前進。
「苗、木聯軍半路殺出,只道是火族將士,果然停止進攻。趁著他們躊躇之際,土族大軍驟然猛攻,殺得他們措手不及。附近的水族、蠻族軍隊見著信號,爭相趕來,將苗、木聯軍團團圍住。」
拓拔野心中寒意更甚,姬遠玄此計極是狠辣,不但攻其不備,盡搶先機;更是挑撥離間,迫使苗軍將來遇見火族、金族軍隊時,不會再手下留情。
少昊道:「這一戰足足殺了半日,極為激烈。到了黃昏,屍橫遍野,還是讓苗、木聯軍衝出重圍,向東逃走。太子黃帝也不追趕,指揮盟軍連夜朝北行軍,到處散播蚩尤、誇父已死的消息,黎明時將日華城重重包圍,勸降守軍。
「日華城是木族重鎮,物產極是豐富,城中權貴、將士又大多是句芒嫡系,木神死後,這些人極不得志,對蚩尤兄弟更是恨之入骨。聽說誇父已死,更無鬥志,當下打開城門,投降盟軍。
「太子皇帝兵不血刃,奪下日華城後,立即封鎖消息,率領精銳埋伏城內,讓日華城主傳信木族長老會,請求援軍。
「不過半日,誇父果然與蚩尤兄弟一齊率軍趕來,城外地盟軍戰不片刻,便假意敗退。
「苗、木聯軍方一進入城中,埋伏守侯的土族軍隊、日華城守軍立即箭石齊發,和城外捲土重來的盟軍前後夾攻。苗、木聯軍昨日剛經歷一場死戰,又長途跋涉,毫無戒備,頓時被殺得大潰。」
少昊歎了口氣,搖頭道:「不過蚩尤兄弟實在是太過勇悍,身陷重圍,以一敵百,和天吳激戰之餘,竟接連殺了土族、水族七名真仙級的高手,每一刀劈出,都有人頭斷裂飛舞,無人敢直攫其鋒。
「苗軍士氣大振,個個如瘋虎猛獸,殺紅了雙眼,以寡擊多,越戰越勇,漸漸竟將局勢扭轉過來。
「那時趕來助戰的盟軍將近二十萬人,層層疊疊地包圍著日華城,漫山遍野都是刀戈旗幟。
「苗、木聯軍不過三萬多人,在蚩尤兄弟和誇父地率領下,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九黎戰士的怒吼聲合在一起,更是震盪如雷鳴。
「南荒蠻族軍隊原本便十分懼怕苗軍,被他們這般瘋狂衝殺,嚇得膽都破了,首先朝南潰敗。
「接著,八大天王的猛犸軍團又被九黎象族盡數殲滅,水族騎兵鬥志大餒,朝後慌亂撤退,天吳連砍了五名旗將的首級,才鎮住潰勢。金族、土族軍隊也難以抵擋,被迫後撤,避其鋒芒。
「到了半夜,月上中天,這場血戰才漸漸消止。城裡城外,屍體堆積如小山,平陽河中全是鮮血,浮滿了蒼白的屍體,滾滾奔流。傷者淒慘的慘叫、嚎哭聲,一直傳到十里之外。
「略作清點,盟軍折了將近八萬人,而苗、木聯軍也傷亡過半,日華城中受到牽累的百姓更是不計其數。戰況之慘烈,百年未見。
「翌日凌晨,蚩尤兄弟聲東擊西,九戰九捷,領軍朝南突圍,一路上遭到盟軍接連不斷地圍追堵截,雖然都被他們一一擊潰,卻不免元氣大傷。所幸雷神軍與蛇族大軍及時接應,才得以安全抵達雷澤。
「此後一年,戰事大多集中在木族疆域,以及蜃樓城附近的沿海城邦,雙方對峙互攻,傷亡都很慘烈。
「木族百姓紛紛逃難到火族境內,許多村莊城鎮都被付之一炬,就連山野密林也被盟軍燒成焦土,以防苗、木軍藏匿其中。」
此時群鳥悲蹄,殘陽已被海面吞沒,暗紫黝黑的晚霞如魔怪似的盤踞天際。灰藍色的空中,星辰淡淡閃爍。狂風鼓卷,寒意料峭。
英招等人圍坐在城樓上,聽著少昊回述這幾年之事,神色黯然,一言不發。
拓拔野心下更是淒惻悲怒,難受已極。大荒連年戰亂,蒼生塗炭,無論最終哪一方取勝,百姓終究倍受其苦。
神帝當日臨終之際,將神木令托付自己,便是想阻止今日之局面。若不能盡快撥亂反正,戳穿帝鴻面目,戰火勢必席捲整個大荒。
少昊道:「到了第二年春天,父王又發了一道諭令,讓雙方罷戰談和。木族經此一年大戰,百姓流離失所,千里荒無人煙,到處都是破敗景象,長老會求和的聲音越來越響,文長老只好百般哄勸誇父,同意議和。
「蚩尤兄弟率領苗軍、蛇軍退回東海,我金族、火族、蠻族的軍隊也紛紛撤退,只有土族、水族依舊佔領了木族不少疆地,不肯撤出。
「太子黃帝告示天下,說誇父沐猴而冠,竊據青帝之位,勾結魔帝,侵伐友邦,誤國害民,罪大惡極,木族長老會一日不將他驅逐出境,另擇賢明,土族大軍便一日不離開木族疆域。
「木族長老會爭論不休,分作兩派,反對誇父的長老、城主,紛紛離開古田,回到青籐城,擁立青籐城主當康為青帝。到了四月初,當康便集結十萬大軍,與天吳、太子黃帝聯盟,一齊征討誇父。
「這一年間,大荒到處都燃起了戰火。北邊,龍族水師接連侵擾水族海域,依附天吳的蠻國被滅了六個,六侯爺的艦隊甚至一度游弋到了北海,鳴炮示威。東邊,誇父的古田軍藏身山野,游擊作戰,和青籐軍、黃土軍打得難分難解。南邊、北邊,鬼國的妖孽又開始猖狂起來,到處散播蠱毒、瘟疫,煽動蠻族作亂。
「蚩尤兄弟則率領苗軍縱橫千里,時而與誇父配合夾攻,時而突襲水族城邦,六個月內攻克了二十餘座城池,都採取焚城劫掠的策略,迫使水族百姓大批逃難,在木族與水族疆域之間,留下了方圓數千里的荒涼地帶,使得水族的糧草補給大轉困難。
「九黎苗軍作戰極為兇猛,經過連年征戰,更是磨礪得團結一心,軍紀森嚴。又頗能吃苦耐勞,無論多麼險惡地地貌環境都能生存,連沙石都可用來果腹。在蚩尤兄弟率領下,幾乎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這一年多來,更被傳得神乎其神。
「最為著名的一次,是在姑射山以南數百里的山野裡,苗軍陷入水族、土族、青籐軍三重包圍,而對二十倍於己的敵軍,竟毫不退縮,捨身忘死,踏著對方的屍體,吹響骨號,狂飆猛進。最後硬生生將盟軍擊潰,追殺出百里之遙。那裡原本光禿禿的一片,寸草不生,只因此戰之後,沙石被碧血侵染,變成了青綠色,所以被叫作『碧山』。」
聽到「姑射山」三字,拓拔野心中一震,眼前登時又閃過姑射仙子那清澈如春水的眼波。不知三年未見,她又身在何地?想起當年臨別之時她所說的話語,心底又是一陣酸楚刺痛。
少昊嘿嘿一笑,道:「像我這等酒囊飯桶,自然是沒機會參加圍剿『魔帝蚩尤』的大戰了。每日坐在恆和殿中,聽著偵兵報來苗寇連勝的消息,喝著小酒,看著我姑姑越來越鐵青的臉色,倒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哈哈。」
英招、江疑神色微有些尷尬,西王母對這縱情聲色的荒唐太子頗為厭惱,已是崑崙山上下皆知的秘密,但少昊這般當著外人之面直接說將出來,還是有些欠妥。
少昊也不管旁人如何想,拍了拍拓拔野的肩膀,笑道:「我姑姑偏私護短,一心扶持金刀駙馬,瞎子也看得出來。誰叫你小子當初不娶西陵公主?否則蚩尤兄弟也不會被視作大荒公敵啦。閣下重色輕友,實乃當今禍亂之源也!」
拓拔野啼笑皆非,沉吟道:「纖……西陵公主,她還好麼?」
少昊搖頭歎道:「自從你被封鎮蒼梧之淵後,她每天不言不語,不哭不笑,不吃不喝,連覺也不睡,每天抱著個海螺,行屍走肉似的,坐在角落發呆,連我去撩她說話,她也不理會,太子黃帝去看她,她更是徑直連門都關上了。有時候整整一天,像化作了石頭。
「姑姑極是擔心,派人十二時辰守候旁側,就連她歎一口氣,動一下手指,都要立即報告。
「我也怕她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每天變著法子逗她玩兒。幸好過了大半年後,她突然好了,能說能走,能吃能睡,笑起來聲音也和銀鈴似的,就像變了一個人般,和太子黃帝見面時,也溫柔可愛得多啦。」
拓拔野心中突突直跳,反而大覺不安。
纖纖的性子他最為瞭解,逞強好勝,愛鑽牛角尖,有時越是生氣傷心,越要裝作笑容滿面。她對自己情深一往,始終未曾改變,在那天帝山朝夕相處的三個月中,他便明晰感到了。
倘若她當真大哭過一場,抑或遷怒他人,甚至自尋短見,那麼在傷痛發洩過後,或許還能將自己慢慢忘記,重新生活。但若真如少昊所言,她心中的悲痛仍強抑在內,難以爆發。惟其如此,更讓他擔憂難過。
想到狼子野心的姬遠玄陪伴其側,更覺凜然,定了定神,沉聲道:「是了,她與太子黃帝的婚期呢?已經大婚了?或是佳期未定?」
少昊的臉色突然黯淡下來,遙了遙頭,道:「原本定在今年開春。誰想婚禮前夕,父王竟突然……竟突然遇刺……」眼圈一紅,淚水險些滾落,仰頭哈哈笑道:「父王既已駕崩,婚禮自然得朝後拖延了,我這大逆不道的弒父奸賊也就被囚禁到了東海歸墟,不知後續之事了。」
「什麼!白帝已經駕崩了?」拓拔野心頭大震,先前聽犁靈所言,還未曾料到事態竟有如此嚴重,新任神帝既死,大荒勢必更加分崩離析!陡然意識到此事多半又是帝鴻集團所為,冷汗涔涔,又驚又怒。
少昊胖臉上歲仍是玩世不恭的笑容,眼中卻難掩悲慼苦痛之色,嘿然道:「前年秋天,太子黃帝孝期已滿,正式登上黃帝之位,便向父王求娶西陵公主,父王覺得纖纖尚未擺脫悲痛,便請暫時拖延婚期。
「此後一年多,大荒戰事吃緊,太子黃帝忙於在前線與蚩尤兄弟、誇父作戰,也無暇再顧此事。直到去年冬天,才又重新寫信提出。纖纖聽說後,主動同意。姑姑便將婚期定在了今年初春。」
目光突然凌厲如電,朝趴伏在地的犁靈瞥去,森然笑道:「才入臘月,犁神上突然向我姑姑告密,說若草花被蚩尤迷了心竅,為了報復朝陽水伯,攛掇我和蚩尤勾結聯盟,走漏各種機密消息。就連前年臘月,玉山壁上的洩密文字也是我按照蚩尤指示寫的。
「嘿嘿,我姑姑打小就不喜歡我,覺得我胸無大志,喜歡聲色犬馬,最容易被女人蠱惑,難擔白帝重任。
「她自恃聰睿,極為強勢,父王也事事由她。她既不喜歡我,我自然也沒興致討好於她,索性日日笙歌,夜夜酒色,只在夜深人靜之時,遵照父王囑咐,悄悄練上幾個時辰的『太素恆和訣』。」
英招、江凝這才恍然,敢情他貌似荒淫無度,卻自有主張,「太素恆和訣」是金族歷代白帝所傳的修氣秘訣,他從小修煉,難怪竟有如此強沛的真氣。想到他竟能忍得二十餘年不動聲色,連西王母也不曾察覺,更是大起敬服之心。
少昊冷笑道:「我姑姑雖然絕頂聰明,行事果決,卻極為剛愎跋扈,偏私護短,愛聽奉承之語,那些貌似恭順的長老,往往得以重任,而那些生性剛直、不懂得說順耳話的臣子,往往要受她冷落。
「太子黃帝對她素來必恭必敬,捧如天上日月,她自然極為受用。父王擔任神帝這三年間,太子黃帝更是車前馬後,為她弄權治世行了許多方便。她早就對他青睞有加,恨不得連我的金族太子之位都一併送給他。
「犁神上一告密,我姑姑聯繫起許多因果,覺得大有可能,又驚又怒,便令金光神嚴加調查。
「到了纖纖大婚前幾天,崑崙山上來了不少客人,各族都遣使送來了禮物,蚩尤兄弟也托人送來賀禮,卻被姑姑叫人丟到了山壑中。犁神上又獨具慧眼,從蚩尤派來的使者身上搜出一封給我的信,說近期便要動手,留心配合。
「姑姑狐疑更起,讓犁神上帶人到我宅府裡搜查,犁神上親力親為,明察秋毫,登時搜出了一疊我見都沒見過的、和蚩尤兄弟通風來往的信件。
「信上說,我自小對姑姑恨之入骨,對西陵公主和太子黃帝自然恨屋及烏,只要蚩尤能助我斗倒姑姑,我就當以『金天』為號,重整崑崙,和蚩尤東西夾擊土族、水族。
「還說蚩尤兄弟願與我歃血為盟,結為異性兄弟,借我三萬東夷軍,一齊扳倒我姑姑,然後再殺死太子黃帝,平分天下。
「除了這些絕密信箋,犁神上還變出了一枚我親手篆刻的『金天氏』玉璽,還有白帝的帝袍、登基時所用的祭天神器,甚至我給白馬神、風雲神等等親信所立的神位、官職……總而言之,造反的證據一應俱全。
「姑姑見了自是大怒,立即要剝奪我太子之位,丟進大牢治罪。虧得父王說此事太過重大,須得再三調查方能定論,我這才暫時保了一條小命。
「嘿嘿,我知道我姑姑的心思,她已經想著他日父王退位之後,如何幫助金刀駙馬登上神帝之位啦,我若是窩囊廢便也罷了,如果當真存了一絲野心,對她的駙馬自是一個威脅。所以她打定主意,要借此機會將我廢為庶民了。」
拓拔野心下大凜,少昊所說不錯,西王母的確是個聰睿果決的女中豪傑,否則當日燭龍也不會將他視作生平第一勁敵了。
然後越是聰明之人,往往越是自恃太高,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對於那些巧言令色的大奸大惡之徒,反而不懷戒心。否則以她的智慧,又豈能洞察不出姬遠玄的這一系列陰謀?
少昊嘿然道:「我被軟禁之後,犁神上又羅織罪名,將白馬神、風雲神等幾十位我的親信先後囚禁,他的師尊金光神亦被他暗算,劃作了我的同黨。長乘神與幾位長老想為我說幾句公道話,也被姑姑關押起來審查。就連纖纖去求情,也被她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崑崙山上人人自危,父王知道姑姑正在氣頭上,也暫時不再言語。那時我雖知被小人暗算,但心底裡也不相信姑姑真會對我如何,所以也渾無所謂,只當如小時一般被她關了禁閉。嘿嘿,誰知這不過是大宴前的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