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登時一片沉寂,掉針可聞。
帷幔起伏,滿殿燈火搖曳,與金光交錯刀相互輝映,明暗不定地照著真珠驚愕惶懼的俏臉。淚珠懸掛在尖尖的下巴上,晶瑩剔透,已凝結成了一顆珍珠。
六侯爺喉嚨象被什麼緊緊地堵住了,心如亂麻,無法呼吸,若換了平時,他必定假意應承,先將真珠救下再作打算,但此時千鈞一髮,關乎龍族生死存亡,龍櫝檉雖死,各長老、大臣仍有些搖擺不定,一旦他投敵,不管真也罷,假也罷,眾將士必定士氣大餒,滿盤皆輸!
思緒飛轉,竟找不到任何權宜之計。深吸一口氣,凝視著夫珠,心中痛如刀絞,柔聲道:「真珠公主,自從當日第一次見著你,我便喜歡上你啦。這些年來,每一天,每一夜,都比從前更加喜歡你,時時刻刻,歷久彌新。我從來沒有象喜歡你一樣,喜歡過其他任何一個姑娘……」
真珠想不到他竟會在這等生死攸關之際、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向自己表白,又是驚愕又是窘迫,羞得連脖頸都紅了。應龍嘴角的笑紋更深,金光交錯刀朝外微微一鬆。
龍族群雄亦大感愕然,心想:「王爺果然風流成性,死生難料,還不忘了及時調情。」有的欽羨,有的尷尬,更多的則是不以為然。
六侯爺旁若無人,柔聲道:「我這一輩子說過許多甜言蜜語,但對於你,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知道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立刻剖出我的心,將它獻祭給你。我可以上天入地,為你生,為你死,為你做世間所有之事……」
突然停了下來,搖了搖頭,一字字道:「但惟獨今日,惟獨這件事,我不能做到。」聲音雖然輕柔,卻是斬釘截鐵,絕無半點轉圜餘地。
眾人哄然,應龍臉色微微一沉。
六侯爺高聲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又安能為一已之私利,作出背棄族民、叛逆祖宗的無恥行徑?何況皮之不存,鱗將焉附?海若涸竭,魚何以生?即便我為了你,苟且偷生,天下之大,又豈有我們容身之所?他日百年之後,又有何臉面見列祖列宗?」
他這話看似對真珠而說,實則卻是講與龍族群雄聽的。
眾將士耳根如燒,熱血如沸,紛紛高舉兵器,雷鳴似的縱聲嘯呼。就連那些猶疑不決的長老亦倍受震動。
真珠臉上的紅潮倏然退去,怔怔地望著他,眼波中的驚惶、羞窘、恐怖、慍惱彷彿突然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訝異、歡喜、溫柔而又害羞的神色,雙頰重又泛起淡淡的霞暈。
被周圍龍族氣勢所懾,土族眾衛不由自主地朝裡退去,凝神戒備。
應龍亦想不到這花花公子竟有如此決斷膽識,微感欽佩,方知這小子三年來威震東海實非僥倖。輕敵之心盡去,殺意大作,搖頭淡淡道:「都說鎮海王是天下最知憐香惜玉之人,不想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漢。既是如此,我就將你們人頭一齊砍了,掛在龍宮城門上,讓你們到了冥界,也能看見我土族的大軍是如何攻入此處的。」
金光交錯刀微微一收,真珠雪白的脖子頓時沁出一條血線。六侯爺心中陡沉,正欲拚死相救,忽聽殿外「轟」地一聲巨響,驚呼迭起,有人遙遙尖叫道:「水晶罩打開啦,海水湧進來了!」
轉頭望去,狂風鼓舞,帷幔獵獵飛捲,在那層疊綿延的瓊樓玉宇上方,突然沖天噴湧起一排數十丈高的碧綠巨浪,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還不及坍塌,浪頭後上方又掀起一重更高的狂浪,層層翻滾,在半空停頓了剎那,才鋪天蓋地地怒砸而下!
「彭!彭!彭!」幾座玉台高樓應聲瓦解,迸飛炸舞。
那狂潮怒浪以裂天錘地之勢狠狠地撞砸在宮殿群中,又高高噴湧而起,摧枯拉朽,無數沉香斷木、琉璃綠瓦、水晶玉石……繽紛碎炸,漫天飛射,被浪潮席捲,又瞬間卷溺消失。
地動天搖,排排巨浪層疊噴湧,此起彼伏,來勢極快,宛如萬千青龍咆哮騰舞,剎那之間便已吞噬了數里宮闕,朝翡翠宮鋪天捲來。
土族眾衛臉色齊變,龍族群雄卻齊聲歡呼起來。土族中人大多不諳水性,一旦水晶宮被海水卷沒,水中激戰,自是龍族穩得上風。更重要的是,水晶罩既已打開,說明鎮守城門的叛軍多半也已聞訊重轉陣營。
轟鳴聲中,六侯爺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來晚一步,讓你小子單槍匹馬,力挽狂瀾,搶盡了風頭。我也只好放場大水,和和稀泥了!」
「太子!」
六侯爺如遭電殛,震駭狂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不等辨別聲音來向,眼前一黑,玄竅內陡然劇烈漲痛,意識幾欲炸裂開來。只聽那聲音在自己丹田內嗡嗡笑道:「侯爺先別聲張。我暫時不想暴露行蹤,借你肉身,來一回英雄救美罷!」
六侯爺氣海如潮汐狂湧,又驚又喜,精神大振,當下按照他似音所示,右臂一抖,手中多出一桿八尺來長的黃金長槍,槍尖透明如冰雪,寒氣森森,昂然大笑道:「應龍老賊,你現在是『泥神過江,自身難保』,還敢胡說大話!有種你便放開真珠公主,和侯爺一戰賭生死。三招之內,我若不能將你打敗,別說我和真珠姑娘的人頭,就算是全族的人頭全都送了給你,又有何妨!」
龍族眾將士大凜,應龍更是微微一愣,似是從未聽過如此滑稽之事,仰頭啞聲大笑,將真珠拋到身後衛士手中,冷冷地盯著六侯爺,褐色雙眸精光閃耀,嘿然道:「很好,閣下若能在三招之內將我打敗,應龍此生再不踏入東海半步!」
「嘩!」當是時,狂潮席捲,巨浪橫空,以雷霆萬鈞之勢向翡翠宮驟然猛撞。
只聽轟然狂震,左側那排玉石圓柱瞬間斷裂,被浪頭硬生生地平移推卷。幾在同時,殿頂粉碎坍塌,無數道水龍從裂縫間咆哮奔騰,撞斷橫樑巨櫞,雹雨似的朝眾人頭頂砸落。
群雄還不等揮刀格擋,眼前一花,那兜天狂浪已將他們騰空推起,撞入四面八方交疊噴湧的冰冷海水中。
浪濤方起,六侯爺登時如蛟龍飛騰,黃金長槍光芒爆舞,朝應龍當胸疾刺而去,周圍水浪分湧翻捲,宛如颶風攪動。
應龍念力掃探,已知其真氣深淺,嘴角冷笑,雙足生根似的牢牢站在水底,等到他金槍光芒將及胸膛時,金光交錯刀方才迴旋怒斬。
「僕!」驚濤掀湧,氣浪在海底層層蕩漾出絢麗無比的七彩光暈,將六侯爺震得向後翻捲飄飛。
四周氣泡汩汩,眾人一邊跌宕沉浮,一邊揮舞兵器,在水中游溯激鬥。
六侯爺雙手虎口震裂,鮮血在水中絲絲洇散,胸口更是疼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卻聽拓拔野的聲音在丹田內嗡嗡笑道:「有我在此,只管再來。」他深吸一口氣,握緊長槍,又如離弦之箭竄射而出,朝應龍奮力猛刺。
應龍被他掀翻大好局勢,殺機早起。聽了他三招賭約後,更激起洶洶怒火,一時間,反倒不想將他一擊致命。而是如同貓捉耗子一般,倍加戲耍折磨,而後再慢慢殺死,以震懾周圍的龍族將士。
當下畢集真氣,等他衝到身前數丈時,雙刀分卷,又是一記「土崩瓦解」,光浪爆湧,撞得六侯爺鮮血噴吐,後仰飄跌。
真珠心下彭彭狂跳,俏臉雪白,竟比方才自己命懸一線時還要擔心、恐懼。腦海中畫面紛疊,突然想起與他相識以來的諸多情景……
想起他風流放浪的嬉皮笑臉,想起他半真半假地蜜語甜言,想起他三番五次的捨身相救,想起他大敵當前的錚錚鐵骨,想起他的守之以禮,想起他方纔那驚世駭俗的表白,想起他說「東海汪洋九萬里,只取一勺飲」……
臉燒如火,心亂如麻,固若金湯的心壩也彷彿被這洶洶澎湃的狂潮瞬間衝垮了,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漣漣湧出,在海水中懸浮為晶瑩的珍珠。
「都說鮫人的淚水遇冷凝為珠,稀世珍寶,公主一口氣便送我這麼多珍珠,這下可發達啦。」
「只要一個,只要一個真珠就夠啦……」
恍惚中,彷彿又聽見他在耳旁低聲調笑。不知為何,此刻聽來,那玩世不恭的笑聲竟讓她五味翻湧,柔腸寸絞,疼得無法呼吸。然而痛楚之中,為何又夾雜著說不出的溫柔和甜蜜?
在這翻江倒海、大廈崩傾的時刻,生死茫茫,無所依傍,一切彷彿混沌不清,卻又彷彿從未有過的透徹明晰,她和他之間遙遙相隔,卻又彷彿咫尺相依……
六侯爺飄身倒翻了二十餘丈,才勉強穩住身形,遠遠地瞧見那灰藍的海水中,真珠含淚望著自己,嘴角微笑,神色溫柔,心中陡然一震,也不知哪裡湧出的氣力,也不等拓拔野說話,又凝神聚氣,挺槍飛旋衝出。
周圍混戰地眾人紛紛停了下來,懸浮水中,屏息觀望。
應龍嘴角深紋扭曲,雙眸殺機凌厲,金光交錯刀沖湧出十餘丈的橙色光芒,像是兩條黃龍蜿蜒水中,搖曳閃耀。
二十丈……十五丈……十丈……八丈……龍族群雄的心已懸到了嗓子眼,有些年青將士已忍不住將眼睛閉上。
真珠的心跳和呼吸也像是倏然凝止了,就連時間也彷彿突然減慢,看著六侯爺挺槍旋轉,徐徐飛行,想要呼喊,卻喊不出聲,宛如夢魘一般。
七丈……六丈……五丈……黃金長槍光浪飛旋,朝著應龍胸膛怒刺而來,應龍瞳孔收縮,嘴角冷笑,驀地畢集真氣,雙刀挾捲起刺目光芒,交錯怒掃。「彭」地一聲,驚濤爆舞,海水彷彿突然被劈裂成一個巨大的「十」字!
眾人呼吸一窒,登時被那道氣波撞得翻轉分飛,氣泡亂竄。
六侯爺眼前昏黑,喉中腥甜狂湧,忽聽拓拔野在玄竅喝道:「黑水生碧木,碧木克黃土!」週身毛孔倏然打開,冰涼的海水彷彿全都湧入了心肺之內,隨著經脈,滔滔奔走,直衝氣海,又陡然轉化成另一股強沛得難以形容的真氣,轟然鼓爆,沿著雙臂滾滾衝入長槍之中……
「轟!」
他渾身碧光怒舞,整桿黃金長槍也驀地化為耀眼的青翠之色,宛如一道綠虹,瞬間橫貫海底,穿透那重重翻湧的交錯金光,朝著應龍心口直刺而去!
五行相生!應龍心下大凜,驚怒欲爆,一時間也來不及去想這小子為何竟有如此神通,翻身急速後掠,雙刀迴旋,奮力交斬。
「噹」地一聲狂震,虎口鮮血長流,金光交錯刀被撞得光波盡碎。那桿碧綠長槍微微一晃,仍如雷霆似的呼嘯刺入!
「哧!」應龍肩頭劇痛,整個人已被長槍貫穿挑起,天旋地轉,肝膽盡寒,奮力凝聚氣刀,再度轟然怒斬。又是接連狂震,氣波爆漾,終於將槍桿生生劈斷,鮮血如怒泉似地噴湧而出。
土族眾衛呆若木雞,驚駭無已,雖然親眼目睹,仍難相信黃龍真神竟會在三招之內,敗於這小子手中!就連龍族群雄亦瞠目結舌,半晌才恍然醒悟,張大了嘴「汩汩」歡呼。
拓拔野此時雖已臻太神之境,寄體六侯爺後,受其軀體經脈所限,實力大打折扣,要想在三招內擊潰應龍,斷無可能,更毋論一槍便將將他重創了。所以前兩回合才故意示弱,等到應龍驕狂大意之時,再全力猛擊,果然殺得他措手不及,狼狽萬狀。
應龍哪知其中奧妙?只道這小子悄悄從拓拔野那兒學了五行相生之術,扮豬吃象,雖然懊惱憤恨,但身為土族大神,誓言既出,焉能當眾反悔?
怒火欲噴地盯著他,森然傳音道:「小子,很好,我答應你今生今世,絕不再踏入東海半步。但我可沒答應你饒了這小人魚的性命!」驀地念訣封住傷口,朝外沖游而去。
那兩名武衛心領神會,彎刀齊舞,朝真珠頸上驟然劈下。
六侯爺心中一沉,卻聽「咻咻」輕響,兩道氣箭從自己指尖破浪沖舞,瞬間穿過那兩武衛的咽喉。
二人身子一晃,瞪著雙眼,驚怖地瞧著鮮血怒射噴出,彎刀力道登消,軟綿綿地擦著真珠的臉頰、後背悠悠飄落。
真珠驚魂未定,眼前一花,週身驟緊,已被六侯爺鐵箍似的抱在懷中。
龍族群雄無聲吹呼,氣泡從口中紛疊湧出,士氣大振,奮勇爭先,朝土族衛士衝殺而去。
應龍既退,土族眾人更是鬥志全無,且戰且退,紛紛隨著他朝水晶宮外游逃。
六侯爺鬆了一口長氣,上下打量,傳音道:「真珠公主,你沒受傷吧?」氣流吹在真珠耳畔,又麻又癢,她的耳根頓時變得一片通紅,搖了搖頭,想要掙扎而出,週身卻如棉花般癱軟,心如鹿撞。
春江水暖鴨先知。六侯爺乃是在花叢中打滾了二十年的風月老手,這等微妙的小女兒心思又焉能不察?微微一怔,心中彭彭狂跳,又驚又喜,竟比方才與拓拔重逢更為激動振奮。
拓拔野傳音笑道:「恭喜侯爺,這杯謝媒酒可就等著你請啦!」但是想到這鮫美人從前對自己的綿綿情意,心中又莫名地一酸。當下再不遲疑,元神破體而出,沒入懸浮遠處的自己肉身之內。
四周人影綽綽,又有許多龍族將士從各處趕來堵截,混亂中,竟也沒人認出拓拔野來。
他原本便不想太早暴露行蹤,所以先前才附體在六侯爺身上。當下重又隱匿身形,隨著眾人追趕應龍。
急流滾滾,身側殘垣斷壁,滿目瘡痍,水中到處懸浮著橫樑斷柱,原本壯麗輝煌的水晶宮已被沖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
拓拔野心下大覺懊悔歉疚,方才只想著撞開水晶罩,淹溺土軍,卻未曾料到此節。轉念又想,大荒戰火如荼,被摧毀的家園又何獨此處?只要能驅逐虎狼,恢復太平,天下自可百廢待興,一切從頭。精神方又重新一振。
穿過海底峽谷,人影更為紛亂。抬頭上望,遙遙可見海面絢光流彩,變幻不定,巨大的震盪力一直傳達海底,仍可感覺到水紋的輕微波動。
拓拔野急速上游,剛衝出水面,眼前奼紫嫣紅,只聽炮火轟鳴,如狂雷迭震,無數道赤紅的火光在夜空中縱橫呼嘯,撞入海面,激起沖天驚濤。
放眼望去,大浪起伏,艨艟跌宕,也不知有多少戰艦正在對攻激戰。風浪聲、炮鳴聲、鼓號聲、廝殺聲……交織一起,震耳欲聾。
嘈雜聲中,只聽有人縱聲大笑道:「苗軍來啦!苗軍來啦!」頃刻間歡呼四起,連起一片。
西邊號角激越,風帆獵獵,繡金的「苗」字在火光中格外耀眼。拓拔野眼眶一熱,視線竟有些模糊了,想到即將與魷魚重逢,心中喜悅無限,又帶著一絲莫名的悲傷和惆悵。
三個時辰前,他在歸墟以種神訣探究犁靈神識,得知姬遠玄正面無法打敗苗軍,便利用龍族眾長老對縛南仙的怨懟憤懣,煽變勾結,趁著六侯爺青龍艦隊遠征未回之際,以蠱毒暗算縛龍神,控制水晶宮,而後再改立龍櫝檉為帝,來個東西夾攻,讓苗、蛇聯軍再無立錐之地。
少昊等人聞知,無不義憤填膺,紛紛要追隨拓拔野,共赴龍宮,與應龍死戰。但他不想太早暴露身份,驚動姬遠玄等人。於是孤身趕來,而讓二八神人護送少昊及金族群雄,騎鳥飛往湯谷,搬取救兵。
苗軍既已趕到,即便土族水師傾巢出動,也再難撼動龍宮分毫了。
無數龍族將士歡呼吶喊,從他身邊沖天躍起,踏浪疾奔,朝土族的船艦殺去。
拓拔野此時卻已無心再追窮寇,馭風飛舞,越過幾艘戰艦,朝苗軍旗艦掠去,忽然聽到下方又傳來潮水般的歡騰呼喊:「陛下!陛下!」微微一愕,只道自己行蹤已現,低頭望去,心中陡然大震,失聲道:「娘!」
在那急速飛駛的戰艦船頭,一個紅衣美人倚舷而立,衣袂起伏,金髮飄舞;身旁立著一個白髮如雪的青衣男子,一手握著她的皓腕,一手光芒滾滾,氣刀卷揚。赫然正是敖語真與科汗淮。
炮火咆哮,驚濤狂震,巨大的轟鳴聲中,誰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惟有龍神玲瓏的耳垂微微一動,驀地抬起頭來。
狂風鼓舞,海面如旋,她仰著頭,清澈碧綠的眼中滿是喜悅、驚訝,彷彿望見了他,卻又彷彿在凝視著更高遠的虛空,笑靨如花綻放,兩顆淚珠倏然湧出,被大風呼捲,悠揚地飛了起來,飛向那歡騰如沸的茫茫大海……
※※※
晌午剛過,下了一場小雨,天氣更為悶熱。
黑沉沉的雲團壓在遠處半山,彷彿浪頭翻滾,隨時都要奔瀉而下。
樹林蒼翠,蟬聲密集,小路旁的山溪迤儷繚繞,急流奔騰,撞擊在青苔遍佈的潮濕巨石上,撞起陣陣水花。晴蜒貼著河面低飛,被突然躍出的一條小魚驚得朝上飛起。
拓拔野掬水喝了幾口,清涼甘甜,精神登時一振,又捧了一掌溪水潑在臉上,起身笑道:「大家要喝就多喝幾口,過了這山頭,便是流沙河與九嶷山,要想再喝到這麼清甜的水,就要到崑崙山下了。」
少昊、英招等人轟然附應,騎鳥飛行了三日三夜,風塵僕僕,都有些疲憊了,當下索性在這溪邊稍作歇息。
拓拔野聚氣為碗,盛了一灣清水,道:「娘,先喝點水……」旁邊的縛南仙和敖語真一齊轉過頭來,都欲伸手去接。
少昊歎道:「拓拔太子這是成心氣我這等沒娘的孤兒。」群雄一怔,齊齊笑將起來。
拓拔野亦覺莞爾,心中突然一震,想起汁玄青來。
在蒼梧之淵獨處了這些年,早已想明瞭來龍去脈,對自己公孫青陽的身份再無半點懷疑。
波母縱然作惡多端,終究是自己的生母,無論她如何毒辣殘忍,對他的摯愛卻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他自小與養父母生活,雙親亡故後,獨自一人流浪天涯,在他心中,真正如母親的,只有從前的養母與龍神敖語真。
這三年間,想起汁玄青,雖不免黯然難過,卻還談不上如何悲痛,反倒想起龍神生死未卜,更加忐忑牽掛。
此時聽少昊這般一說,登時覺得從未有過的愧疚淒悵。母子連心,波母為了他,捨生忘死,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在他心中,她竟不過是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想起在那「鷲集峰」上,她被帝鴻欺騙陷害,萬念俱灰,寧肯自殘而死。心底更是如針扎般刺痛難忍。
歸根溯源,汁玄青與公孫嬰侯之所以變得那般狠辣暴戾,一則是因為被各族鄙厭仇視,囚困在暗無天日地凶險地壑,心態日益陰暗扭曲;二則是因為他的生父被胞弟出賣而死,他又被流沙擄走,生死不知。
兩母子一心報仇,不擇手段,牽連了許多無辜之人,更因此中了水聖女和帝鴻的詭計,淪為工具而不自知。她一生悲苦慘烈,雖然咎由自取,卻有不少罪因仍須歸結於帝鴻與水聖女。
此行前往崑崙,若不能當著天下英豪,拆穿姬遠玄的假面,又何以慰藉汁玄青九泉之下的亡靈?又何以祭奠那成千上萬如她一般,被帝鴻利用、殺死的冤魂?思潮起伏,悲喜交摻。
見他端著氣碗怔怔而立,半晌也不遞上前來,縛南仙秀眉一蹙,叱道:「臭小子,有了兩個娘,就不知道該伺候哪個了麼?日後討了兩個媳婦兒,你豈不是更要發癡了?拿來!」
眾人又是一國哄笑,拓拔野醒過神來,微微一笑,將水送到她唇邊,等她喝完了,這才又盛了一碗遞與敖語真。
一旁的科汗淮卻早已喂龍神喝過,科汗淮餵她喝水時,小心翼翼,極為細心體貼。龍神雖然目不視物,嘴角眉梢卻笑竟盈盈,滿是溫柔歡喜。
拓拔野心中大為溫暖,暗想:禍福相倚,苦盡甘來,娘親雙目已盲,卻因此找到了終身所托,對她來說,這可比當龍神、得天下要快樂得多了。不知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功成身退,和雨師姐姐攜手白頭?想起雨師妾,胸膺若堵,又是一陣錐刺地酸楚悵惘。
天色越來越暗,山頭上亮起一道閃電,雷聲滾滾。過不片刻,狂風大作,樹枝傾搖,長草貼地亂舞,「沙沙」聲中,又遠遠地傳來一聲淒寒詭異的號角。
眾龍鷲驚啼撲翅,直欲沖天飛起,群雄紛紛拽緊韁繩,將它們從半空硬生生拉了下來。
「流沙仙子!」拓拔野一震,又驚又喜。從這號角聲來辨聽,當是洛姬雅的玉兇角無疑。難道這般巧,她竟也在附近?
眾人聽說是那殺人如麻的妖女,盡皆凜然,惟有少昊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這小妖女是拓拔太子的姘頭,有她在此,縛龍神的『萬仙蠱』就不必上崑崙請晏國主救治了。」
縛南仙冷笑一聲,道:「區區蠱蟲能奈我何?我上崑崙,是見我的乖媳婦兒西陵公主去的,可不是找那九尾妖狐。小妖女治不治蠱,有什麼稀罕……」話音未落,心口一陣蟲噬劇痛,登時疼得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出,剩下地逞強話語再也說不出來。
原來四日之前,東海大戰之際,蚩尤便已和晏紫蘇前往崑崙,親自為纖纖送禮。領軍前來的乃是赤銅石與柳浪等人。土族水師原本便十分不濟,被青龍艦隊與苗軍炮艦交相攻擊,頓時潰不成軍,傷亡大半。
龍族雖大獲全勝,縛南仙卻身中奇蠱,無藥可解,龍族巫醫束手無策,拓拔野也未能從《百草注》中找到良方,只好帶著縛龍神趕往崑崙,找晏紫蘇或靈山十巫解救。
而敖語真雙目失明後,禪讓帝位,三年來,原本一直居住在落霞島上,由科汗淮照顧。龍牙侯看盡世間炎涼,早有出塵之心,救轉龍神後,更是決意再不管大荒中事,與她散發扁舟,隱居東海。
得聞班照消息,兩人趕赴龍宮,再聽聞拓拔野述說帝鴻真面,科汗淮倍感震驚擔憂,決心前往阻止女兒婚禮,當下與龍神一齊隨著拓拔野、林雪宜、二八神人等人連夜趕往崑崙。
為免人多口雜,洩露行蹤,少昊亦只帶了若草花、英招及十八名親信驍衛隨行,那萬千歸墟將士則由江疑率領,留守在東海大壑,隨時候命。饒是如此,一行三十餘人騎著龍鷲飛越大荒,仍不免有些招搖,因此拓拔野特意挑選了荒僻無人的南荒路線。
閃電陡然又是一亮,雷聲轟隆,豆大的雨點稀稀落落地砸了下來,很快便越來越密,如白箭縱橫亂舞,水花四濺。
眾人遍體澆涼,大呼過癮,也不尋山洞躲避,索性騎鳥沖天,隨著拓拔野追循流沙仙子的號角飛去。
乘風高上,越過山脊,掠過雄嶺,沿著那咆哮奔騰的赤水河朝上游飛翔,那號角聲在風雨中越來越加清晰。
有人突然失聲道:「蛇!好多蛇!」
群雄低頭望去,無不變色。只見赤水河北岸的沙礫地上,無數色彩斑讕的毒蛇正密密麻麻地飛速遊行,時而交纏盤結,時而縱橫穿梭,彷彿一條逆向奔流的絢麗長河。
拓拔野心下微凜,她既吹角引來蛇群,必定是遇到了什麼強敵,當下高聲道:「科大俠,這裡交給你了。我去看看情況。」腳尖一點,從龍鷲背上騰空衝起,閃電似的御風飛掠。
他真氣強猛無雙,又在蒼梧之淵飛翔了足足三年尋找天裂,御風之術可謂登峰造極,此時牛刀小試,瞬息間便已衝出五六千來丈,將眾人遙遙拋在身後,越去越遠,漸漸小如黑蟻。
風聲呼呼,暴雨如傾,號角聲越來越響,淒厲裂雲。
蒼梧地壑既已被封填,空中再沒有那刺目地硫磺氣味,原先那青碧藍紫的重重瘴霧也全都消散了。
隔著雨簾極目遠眺,江山萬里如畫。左邊是綿延不絕的青色群山,中間是奔流怒吼的赭紅赤水,右邊則是白茫茫的數百里流沙……被閃電接連映照,更加氣勢恢弘,色彩瑰艷。
下方蛇群越來越多,夾雜著蜈蚣、蜘蛛、蠍子……以及各種各樣、見所未見的奇怪甲蟲。有的沿著河岸蜿蜒遊行,不斷被狂濤卷落;有的從南側山嶺爬出,順著橫亙於赤水的斷樹渡河而過;有的則在濛濛翻捲的流沙中飛速穿梭……壯觀而又奇詭。
過了三株樹,地勢轉為平坦,流沙也越來越少,逐漸被乾裂的赤褐大地所替代。順著那號角聲,掠過一大片低矮的碧綠灌木,只見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背對著他,迎風站在蒼茫大地中央。
風雨怒卷,細辮飛揚,黃裳時而緊緊地貼著她玲瓏曼妙的身軀,時而鼓舞不息,彷彿隨時都要隨風飛起。那歧獸懶洋洋地趴伏在她腳下,巨眼木愣愣地望著前邊,眨也不眨。
四面八方都是圍湧而來的毒蟲與蛇群,一圈又一圈地環繞著,隨著她號角的節奏韻律地搖動,徐徐穿過遍地雨水,朝她前方十丈處的一株巨樹游去。
那巨樹高約數十丈,樹皮粗糙,如烏黑鱗甲,紅線縱橫交錯,樹枝彎曲迴繞,垂下萬千赤紅的細須,輕輕搖曳。葉子青翠欲滴,簇擁著九朵巨大的雪白花朵,花瓣層層疊疊,發出刺鼻惡臭,聞之欲嘔。
那萬千蛇蟲游到樹下,突然昂首嘶嘶吐信,似乎極是害怕。樹須輕搖,突然閃電似地縱橫亂舞,將蛇蟲一一纏縛拋起,送入那張開的白色巨花中。
「哧哧」激響,青煙騰竄,到處都彌溫著那腐屍似的惡臭,花瓣徐徐合攏,那些蛇蟲掙扎了片刻,再不動彈了,漸漸化為黃濁的汁水,被狂風一吹,滴落在地,登時燒灼出數十個深洞來。
拓拔野心中一動,突然想起《大荒經》中記載了一種奇樹,生長在南海荒島的密林叢中,樹須如章魚的觸爪一般,一旦被其纏住,縱是猛犸也無法脫身。
這種樹開著足以腐蝕一切的惡臭白花,以劇毒蛇蟲為食,生長極快,根須更可以深深地穿入至為堅硬的岩石,甚至傳說即便在玄冰鐵上,它也能著落發芽、生根開花。
蓋因此故,當地蠻族結婚之時,每每在此樹下立誓,披此不離不棄,情比金堅,就如同此樹之根,可穿金石。日後誰若違背誓言,必被族人捆縛,拋到此樹的巨花中,被它腐蝕吞噬,片骨不留。
因而此樹又叫「苦情樹」。
卻不知流沙仙子為何要喚馭成千上萬的蟲蛇,來餵養此樹?正自驚奇,又聽西邊傳來一陣圓潤柔和的巴烏蠻笛。
拓拔野心中一凜,當空隱匿身形,只見一隻三頭六腳的怪鳥尖叫著急速飛來,鳥背上騎乘著一個綵衣霞帶的女子,正悠揚地吹奏著一管巴烏。那女子滿頭黑髮盤結,柳眉斜挑,含嗔帶煞,細眼彎彎,盈盈含笑,赫然正是那神秘莫測的火仇仙子淳於昱。
「好一個上天入地,情比金堅!」她騎鳥翩然盤旋,放下巴烏,嫣然一笑,歎道,「只可惜混沌天土厚達萬仞,越是往下,越堅不可摧。縱使洛仙子情根深種,也救不回他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