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春蠶到死

又聽武羅仙子歎了口氣,低聲道:「我知道。可是我想到你就要和那小丫頭成親了,心裡就說不出的難受。今夜若是見不著你,真要發瘋啦。」

姬遠玄微微一笑,聲音極是低沉溫柔:「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但眼下大業將成,兒女私情只能暫放一旁。來日方長,終有我們長相廝守的時候。到時候我不做帝鴻,也不做伏羲,只和你做一對快快活活的神仙眷侶。」

拓拔野心下震駭,莫以言表。聽此言語,這素以公正嚴明著稱的青要聖女不但與姬遠玄私通姦情,更知其帝鴻面目,肱股相助。忽然想起從前未曾留意的許多「巧合」之處,一切更是豁然開朗。

當年靈山之上,武羅仙子突破萬軍重圍會晤姬遠玄,名為勸降,實則多半是雪中送炭,暗暗為他送來了七彩土,否恩澤他又怎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癒合黃帝碎屍,反敗為勝?

寒荒內亂,危急關頭,偏偏又是武羅仙子陪同姬遠玄突然出現,用幻境法術藏匿少昊,震懾行將叛亂的寒荒將士。若非自己因緣際會攪到了此事之中,平叛大功必定被姬遠玄一人獨取,金族上下當如何感激他,可想而知。

那日皮母地丘,自己與公孫嬰侯激戰地底,還是武羅仙子突然帶來「黃帝遺詔」與息壤,以封鎮混沌為由,落井下石……如此細節,枚不勝舉,今日融會貫通,才知其中原由。

拓拔野深吸了一口氣,驚怒之餘微覺僥倖。原本還指望以「姬孟傑」身份痛斥姬遠玄真面目,引起土族正直之士群起而攻之;此刻看來,既連土族聖女、黃龍真神都已成為帝鴻黨羽,長老會及土族眾將多半也為其把持。自己若真這麼做,勢必被土族眾人反咬一口,說成是被蚩尤收買的奸細,弄巧成拙。

風聲尖嘯,洞內那讓人面紅耳熱的呢喃聲時斷時續,漸不可聞。

過了片刻,遠處喧嘩不絕,隱隱聽得有人叫道:「刺客逃走啦!」「王母無恙!王母無恙!」

姬遠玄低聲道:「好姐姐,我們追刺客已有小半時辰,再不回去,王母就要疑心了。先抓緊時間,辦正事要緊。」

武羅仙子柔聲道:「我不管,姬郎,你再抱抱我。」聲音低婉嬌媚,纏綿入骨,與她平素那不怒而威的姿容斷難相符。又靜默了片刻,才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是在整理裙裳。

洞內忽然絢光閃耀,氣浪滾滾,只聽「啊」的一聲,似是一個女子跌落在地,顫聲道:「姬郎!姬郎!你為何對我如此絕情斷義?」絕望、恐懼之中,又帶著說不出傷心和憤怒。

赫然正是淳於昱的聲音!

拓拔野心中一跳,旋即屏息凝神,不敢有片刻鬆懈,也不敢以念力探察洞內情景。以姬遠玄眼下的修為,稍有異動,必定察覺。

姬遠玄歎息道:「淳於國主,我若絕情斷義,又何必將你從煉神鼎裡放出?只要你老老實實地說出將『陰陽聖童』藏在何處,我可以不煉化你的魂魄,放你一條生路。」

淳於昱也不回答,顫聲哭道:「你若是真心待我,我便是立即為你死了也心甘情願。可是……可是你執意娶那小賤人便也罷了,為何還要瞞著我偷偷與她攪在一起?你說只喜歡我一個人,要讓我當土族帝妃,幫我復國,原來都是騙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姬遠玄淡淡道:「我從沒騙你。你初見我時,就知道我所懷大志。要想一統四海,自然要有所委屈,做金族駙馬也是迫不得已。再說男人三妻四妾,原屬尋常,何況寡人族帝之尊?我傾慕土聖女,早在遇見你之先,又何來瞞你之說?」

頓了頓,又道:「我既答應幫你復國,自然不會食言。只是眼下四海未定,仍需火族相助以對付苗賊,豈能四面樹敵,操之過急?等到大業既成,莫說區區厭火國,就是扶你當上南荒赤帝,又有何難?」

淳於昱顫聲道:「姬郎,你莫再騙我啦!那日我悄悄去熊山宮找你之時,親眼撞見你和……和這賤人纏綿歡好,還親耳聽見你答應她說『等那妖女下蠱害死西王母,就殺了她作替罪羊,永絕後患……』」說到最後一句,傷心已極,哽咽不成聲。

拓拔野一凜,果不其然!

姬遠玄一怔,突然哈哈笑了起來,道:「傻姑娘!我說的『那妖女』是指流沙仙子。她素來是我土族大敵,這三年來,又一直絞盡腦汁,想要穿透息壤,救拓拔小子出來,若不及早除去,必成大患。若西王母死於她手,以她與拓拔、蚩尤兩小子的交情,金族上下還能不相信是蚩尤小子所為麼?」

淳於昱啜泣聲漸漸轉小,似是將信將疑,半晌才道:「既是如此,玄女又為何讓我下蠱,對付西王母?」

姬遠玄微笑道:「你聰慧絕倫,怎地連這也想不明白?西王母何等人物?崑崙上下又有多少巫醫高手?倘若單只流沙妖女的蠱毒,果真便能確保得手麼?玄女之所以不和你說這些,乃是怕你聽了不高興,以為我們對你的本事有所懷疑。你可真是把她的好心當作驢肝肺啦。」

淳於昱低聲道:「你……你說的是真的?」語氣大為鬆動,顯是已然當真。

姬遠玄歎道:「昱兒,昱兒,這些年來我何曾騙過你?你既不信,我便當著武羅仙子之面,劃地為誓:今生今世,我願與你合二為一,永不分離。若違此心,粉身碎骨,萬世不得超脫。」

淳於昱「啊」的一聲,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此番卻是因為激動歡喜,抽噎道:「姬郎!姬郎!」

又聽武羅仙子淡淡道:「陛下,陰陽聖童失蹤已有數日,若有個三長兩短,玄女必要震怒責怪,到時即便你要袒護於她,也無甚理由了。」

淳於昱忙止住哭泣,道:「姬郎,陰陽聖童被我藏在竹山山陰的蒼玉洞中,毫髮無傷。我給他們留了許多清水和食物,至少可捱得半月……」

武羅仙子截口道:「倘若陰陽聖童中了半點蠱毒,壞了完壁之身,他日修不成『太極和合大法』,玄女一樣唯你是問。」

淳於昱道:「姬郎放心,我不曾下過半點蠱毒,若有虛言,天打雷劈!」

洞內寂然一片,只聽得三人的呼吸,和淳於昱幾聲輕微的抽泣。過了片刻,姬遠玄的聲音突然變得說不出的森寒冰冷,淡淡道:「很好,既然你全都說出來了,寡人也就給你一個痛快。」

話音未落,「彭」的一聲悶響,淳於昱似是被他猛然擊中,抽泣聲陡然斷絕。

拓拔野心中陡沉,又驚又怒,想不到他誓言猶在,竟會突然下此毒手!忍不住凝聚念力,洞穿冰壁朝裡探望。

但見淳於昱軟綿綿地蜷在洞角,臉色煞白,嘴角紅絲,衣裳上噴得儘是斑斑鮮血,雙眼淚水瀅瀅,怔怔地望著姬遠玄,驚駭、傷心、痛苦、絕望、懊悔、恨怒……各種神情交相並揉,嘴唇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姬遠玄背負雙手,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一定在想我剛立過的誓言,怎麼轉瞬就忘了。我只說過『今生今世,願與你合二為一,永不分離』,可沒說過不殺你。放心吧,等王母登仙之後,我定將你屍身吞入帝鴻之軀,也算是圓了這番誓言。」

淳於昱微微一顫,淚水倏然滑落。

瞧著她那傷心欲絕的痛苦神色,拓拔野對她的厭恨突然全都煙消雲散了,又是憐憫又是難過。

她雖手段狠辣,歸根到底,也不過是個一心為母報仇,卻又為情所困的可憐女子。從前情迷公孫嬰侯,後來竟又喜歡上了比公孫嬰侯更狠毒百倍的黃帝少子,真可謂所托非人,貽誤終生。

武羅仙子豹裳鼓舞,翩翩站在旁側,淡然道:「淳於國主,當年你中了公孫嬰侯的蠱毒,若不是玄女相救,焉能活到今日?你不思報恩,反而恃寵生驕,居功自傲,動輒要挾主公,全然不顧大局。這些都也罷了,但你騙奪陰陽聖童,重傷冰夷公主,又勾結流沙妖女,破壞西陵婚禮,大逆不道,萬死難辭其咎,主公若是饒你,又何以服眾?」

頓了頓,嘴角冷笑,道:「若不是還需留你完屍,造出你被流沙妖女下了『子母金蠶』,故與苗賊勾結、刺殺王母的假象,早就將你放入煉神鼎中,形神俱化了,哪需和你費上這麼多口舌?」

淳於昱閉上雙目,不再看二人一眼,似是萬念俱灰,只求一死。「哧哧」輕響,身上突然長出許多嫩綠的籐蔓,將她繚繞纏住。

姬遠玄故意用木族的「斷木春籐訣」殺她,自是擺明了嫁禍蚩尤。拓拔野聽到「子母金蠶」四字,心中驀地又是一動。若能救出火仇仙子,即便不能藉以扳倒帝鴻,至少也可通過其體內子蠶,找到流沙仙子的下落。

當下更不遲疑,戴上人皮面具,喝道:「妖孽受死!」翻身衝入,氣刀如狂飆怒卷,朝著姬遠玄後背猛劈而下。

他氣息方動,姬遠玄立時察覺,下意識地抓起淳於昱,順勢朝他氣刀橫掃擋來。

拓拔野一凜,硬生生斂氣回捲,如氣帶似的將火仇仙子倏然纏住。兩道橙光滾滾爆舞,鈞天劍、豹神刺業已劈面攻至。

「轟!」三團光浪猛撞,晶稜炸舞,震耳欲聾,整個冰洞瞬時炸裂,沖天鼓起奪目絢光。

拓拔野胸口如被狂潮猛撞,腥甜狂湧,緊緊抓住淳於昱,因勢隨形,藉著那狂猛氣浪,怒箭似的朝外倒射而出。

姬遠玄、武羅仙子手臂經脈酥麻如痺。又驚又怒,不知此人究底是誰?竟能在他們二人夾擊之下安然逃脫!

姬遠玄突然想起今日九天玄女所說的那南荒神秘人來,這廝赤炎真氣狂猛驚人,又與烈炎、刑天等人迥乎兩異,必定就是他了!若讓他劫走火仇,走漏風聲,後果不堪設想。殺機大作,與武羅仙子一左一右衝掠而出,鈞天劍、豹神刺破空激嘯,雷霆猛攻。

這兩人一個是帝鴻之身,五行畢備,當世幾無敵手;一個是土族聖女,真元渾厚,靈變莫測,加在一處,威力更是驚天動地。

光浪掃處,冰川接連迸裂,掀湧起猛烈無比的冰瀑雪浪,隆隆怒吼著朝下衝瀉坍塌。在湛藍的夜空下閃耀著萬點銀光,氣勢恢弘。

拓拔野此時只想救人,不願過早曝露身份,故而既未使出天元逆刃,也不施展極光電火刀,更不能恣意轉化五行真氣,只能強聚火屬真氣,用那至為簡單的「火焰刀」連連拆擋。被兩人這般狂攻,登時捉襟見肘,險象環生。

眼角掃處,見遠處火炬閃爍,喧聲四起,顯是已被這邊的響聲驚動,靈機一動,縱聲大喝道:「抓刺客!刺客在這裡!」氣刀回掃,藉著反撞巨力激彈飛掠,幾個起落,已衝出千丈,朝炎火崖王母宮衝去。

聽得他吶喊,玉山頂上呼聲四起,火炬點點如星河,越來越多,至少有數百金族飛騎正朝此處趕來。

姬遠玄大凜,此人若自投金族將士之羅網,即便西王母不信其詞,也勢必平起波瀾,引起各族群雄疑心,影響大業。當下孤注一擲,傳音喝道:「仙子,你速去竹山蒼玉洞,尋找陰陽聖童,這廝交與我了!」

話音未落,週身絢光轟然四射,挺拔英秀的身軀突然膨脹了數十倍,變作那渾圓如球的帝鴻怪獸,四翼鋪天平張,六隻彤紅的觸足章魚似的朝著拓拔野勾抓橫掃,狂飆怒卷,山崩石炸。

拓拔野精神陡振,只要能將他引到人多之處,逼他現出原形,真相自當大白於天下!一邊氣刀縱橫,周旋閃避,一邊借勢隨形,御風電掠,朝那急速移近的漫漫火光衝去。

他左衝右突,時高時低,猶如海燕在驚濤駭浪之間迴旋翱翔,每每在至為凶險處沖脫而出,妙至毫顛,倒像在故意戲耍一般。

姬遠玄驚怒越來越甚,修成帝鴻之身後,自恃天下無敵,想不到連出了將近百招,竟依舊不能奈這小子何!

卻不知兩人際遇殊非,五行真元卻是不相伯仲,若當真全力激鬥,鹿死誰手實難預測。但拓拔野在蒼梧之淵那瞬息萬變的惡劣天象中飛翔了足足三年,御風之術早已獨步天下,速度之快、變化之奇、耐力之久,都非帝鴻所能及,這般一味的迴旋躲避,自是大佔便宜。

眾金族飛騎來勢極快,遙遙望見一人迎面衝來,後上方緊隨著一個巨大的、忽黃忽紅的刺目圓球,無不嘩然變色,紛紛大叫道:「帝鴻!是帝鴻!」

話音未落,那圓球已衝到不及百丈處,嗡嗡怒吼,週身陡然一癟,既而轟然暴漲,絢光如霓霞亂舞。

當先數十人眼前一黑,彷彿被萬鈞重椎橫掃,「咯啦啦」一陣爆響,骨骼登時粉碎,連著飛獸一齊橫空倒貫,血肉模糊。

眾人驚呼方起,眼前又是颶風狂捲,當空突然現出一個巨大的五彩渦輪,陡然將百餘人拔空抽起,飛旋亂轉著吸入其中。「彭彭」連聲,慘叫不絕。

後方眾將士大駭,紛紛騎獸沖天飛起,避散開來。遠遠的只聽一人喝道:「布下北斗七星陣,別讓這妖孽逃脫!」赫然正是陸吾的聲音。

拓拔野大喜,陸虎神既已到此,石夷、長乘等金族高手必已將至,抱緊淳於昱,正欲繼續周旋,胸口突然微微一痛,像被什麼蟲子咬住了。心下一沉,驀地低頭望去,只見五隻五彩蠶蟲半身已鑽入自己胸膛,尾部正在輕輕搖動。

淳於昱淚水滿臉,嘴角微笑,眼波迷離渙散,分不清是喜是悲是哀是怒,蚊吟似的喃喃道:「姬郎,姬郎,我幫你殺了他啦……」

拓拔野又驚又惱,將她經脈盡數封住。想不到她到了這等田地,竟還一意回護那狠毒無情的負心郎!

那五彩蠶蟲是南荒獨有的「夢蠶」,一旦鑽入心肺,痛如夢魘,生不如死。他雖幾近百毒不侵,卻也無法將此蟲在極短時間內迫出。

念頭未已,心中劇痛如絞,汗水涔涔,針氣登時迸散。幾在同時,身後氣浪呼嘯,「彭」的將他護體氣罩撞爆開來,拓拔野金星亂舞,「哇」的噴出一口鮮血,踉蹌沖跌,疼得幾欲暈厥。

天旋地轉,狂風怒舞。身旁慘呼不絕,也不知有多少金族將士被帝鴻吞入腹中。後背如潮掀湧,紅光沖天,那六隻巨大的觸角滾滾怒掃,又朝他當頭拍下。

拓拔野驀地一咬舌尖,神智陡轉清明,迴旋飛旋,一掌「地火焚天」,紫紅色的氣浪怒旋破臂,蓬然炸舞,猛的將那六隻觸角震盪回揚,順勢翻身倒轉,一連翻了數十個觔斗,朝旁側冰崖下急電衝落。

「帝鴻!快抓住帝鴻!」

四周怒喝如潮,人影繽紛,前赴後繼地圍沖而去。亂箭飛舞,神兵縱橫,激撞起霓麗萬端的刺目光浪,照得山頂夜穹如霞光洇染。

拓拔野強忍劇痛,用隱身紗將淳於昱重重纏罩,念訣匿形,凝神朝崖下衝掠。帝鴻被眾人阻擋,不免遲了半步,等他怒吼飛旋著沖透重圍,拓拔野早已掠出千丈之外,杳無印跡了。

風聲呼呼,心中的劇痛越來越加猛烈,撕扯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拓拔野汗出如漿,意識漸漸渙散,驀地甩了甩頭,凝神聚念,暗想:「再不找個僻靜之處將蠱蟲逼出,只怕真要命喪此處了!」

四下掃望,冰嶺高絕,懸崖環立,前方山頂飛簷流瓦,燈火通明。轉念又想:「眼下金族正在遍山搜尋帝鴻,崑崙上下有幾個冰洞石穴他們最是清楚,那些荒僻之地反倒不如喧鬧宮闕來得安全。」

於是聚氣轉身,貼著峭壁朝上衝掠。

最近的那座宮殿巍然矗立在北面懸崖上,相距不過三百來丈,山壁的石隙巖縫之間隱隱可見絲絲碧光,如熒火飛舞。

拓拔野心中一凜,知道那多半是崑崙著名的「冰火蟲」。這些小蟲生長在寒冷雪峰之上,卻對四周溫度變化極為敏感,只要有飛鳥或是人類經過,立即通體發出碧綠螢光,極為醒目。

金族中人常常將這些小蟲遍佈在宮宇禁地周圍,起到崗哨之效。一旦螢光亮起,附近巡兵立即趕來探察究竟。此刻生死攸關,若因為這些冰火蟲暴露行跡,不知又要惹上多少麻煩。

好在他修煉「三天子心法」數載,諳熟天人合一之道,當下凝神斂氣,將體溫迅速降至與狂風等若,繼續穿過崖壁,朝上飛掠。那些冰火蟲果然察覺不出,綠光只微一變亮,又漸轉暗淡。

大風呼嘯,簷角鈴鐺亂撞。

到了那宮殿外側,凝神掃探,屋中並無他人。拓拔野鬆了口氣,輕輕的推開窗子,抱著淳於昱飄然掠入。

燭光跳躍,幽香撲鼻。屋內紫幔低垂,地上鋪著厚厚的犛牛地毯,極是柔軟舒服。牆角兩尊青銅屬爐,香煙繚繞。

中央的白玉案上,錯落地立著六個碧瓷花瓶,鮮花色彩繽紛,爭妍鬥艷。旁邊是一個紅漆木桌,空空蕩蕩,只放了一個水晶琉璃碗,碗中是一疊綠油油的桑葉,葉子上蠕動著幾隻雪白的蠶,正在簌簌咬噬。

南邊屋角放著一張紫檀木大床,絲衾軟枕,略顯凌亂,似是有人方甫起身,未及收拾。

轉身四望,陳設簡單雅致,香氣馥郁,聞之飄飄欲醉,當是女子閨房。

拓拔野心中絞痛難忍,無暇另尋他處,見床後珠簾搖曳,露出一角玉石高櫥,心念一動,抱著淳於昱藏身櫥內,盤膝坐定,開始調息聚氣,逼迫蠱蠶。

他的心、肝、膽之內共藏了九隻夢蠶,牢牢吸附,若要強行震出,必定重創臟腑,稍有不慎,更是性命難保。

換作他人,多半束手無策,冒險一試,但拓拔野在蒼梧三年苦修,已將宇宙極光流與三天子心法兩大絕學融合為一,創立出前所未有的御氣心訣,不僅可以恣意改變經絡,更可以讓體內的「小宇宙」慼慼感應外部天象,隨其變化。

他凝神聚念,如日月高懸,真氣彷彿潮汐漸漸湧起。不過片刻,體內彷彿一個小小的宇宙,五氣循環,氣象萬千。血液越來越冷,如冰河封凝,骨骼、肌肉也像是雪山凍固,那磅礡真氣時而如寒風怒卷,時而如霜雪寒露,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著臟腑。

夢蠶乃南荒蠱蟲,喜熱畏冷,哪經得住這般折騰?過了半柱香的工夫,肝、膽內的五隻蠶蟲便已抵受不住,顫抖著簌簌爬出,瞬間被其真氣震碎為齏粉。惟有心內的四隻夢蠶依舊在苦苦掙扎。

當是時,「嘎」的一聲,房門突然打開了。燈光搖曳,只聽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淡淡道:「你們退下吧。我要入寢了。」

拓拔野陡然大震。那聲音何等熟悉!隔著櫥門縫隙望去,只見一個白衣少女翩然立在月光之中。素顏如雪,秋波流盼,美得讓人窒息。赫然正是纖纖!想不到自己誤打誤撞,竟闖入了她的香閨。

三年未見,她似乎長高了不少,身材越發玲瓏曼妙。俏麗的臉容也已沒了往日的稚氣,青絲羅髻,長裙曳地,在月色中顯得格外的端莊高貴,彷彿這玉山雪峰,令人不敢逼視。

拓拔野心中彭彭大跳,悲喜交加,那刁蠻任性的小丫頭終於長大了,想起從前東海之上,她笑語嫣然,糾纏著自己的嬌憨情狀,更是恍如隔世。方一分神,心底夢蠶交相噬咬,登時又是一陣刀絞似的劇痛,冷汗瞬時冒了出來。

四個宮女躬身行禮,提燈徐徐退出,銅門重又關上。

纖纖走到紅漆木桌前,輕輕地拈起一片桑葉,又徐徐放下,似是端望著水晶琉璃碗中的蠶蟲,怔怔地動也不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拓拔野重又凝神聚氣,週身如冰雪僵凝,就連眉睫上也罩了一層淡淡的白霜。雙眼卻忍不住凝望著纖纖,暗想:「這三年之間,姬遠玄也不知費了多少心思討她歡喜,才使得她回心轉意,答應嫁給他?」心中莫名地一酸。

忽聽纖纖幽幽的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春蠶思不絕,作繭以自縛,為何你千辛萬苦破繭而出,卻又注定要化作撲火飛蛾?難道你和我一樣,這一生一世,總都忘不了他嗎?」睫毛一顫,淚水突然滴落在桑葉上。

拓拔野呼吸陡窒,她說的「他」是指自己麼?莫非自己「死」了三年,她始終還是無法淡忘?凝望著她春蔥玉指所捏著的、心形青翠桑葉,心中又是一陣突突大跳,無緣無由地想起姑射仙子所寫的那首詞來。

「月冷千山,寒江自碧,只影向誰去?萬丈冰崖,雪蓮花落,片片如星雨。聽誰?露咽簫管,十指苔生,寥落吹新曲。人影肥瘦,玉蟾圓缺,崑崙千秋雪。斜斟北斗,細飲銀河,共我醉日月。奈何,一夜春風,心如桑葉,又是花開時節。」

這首詞原是姑射仙子吐露情愫之語,此刻想來,竟像是在描述纖纖這些年來的心境。想到她為自己所誤,賭氣和姬遠玄定親,獨守崑崙,卻又對生死杳渺的他牽掛不忘……心中更是五味交雜,愧疚難已。

心如桑葉,被春蠶不分晝夜地咬噬,吐絲成繭,至死方休……這情景多麼像體內的「夢蠶」呵。

忽然又想起身邊那奄奄一息的火仇仙子來,為何明知郎心如鐵,卻偏偏如飛蛾撲火,甘之如飴?情之一物,其痛苦磨折,竟遠勝一切蠱毒!

正自胡思亂想,纖纖已轉過身,秋波瞬也不瞬的朝他望來,臉上珠淚懸掛,悲喜交織,柔聲道:「拓拔大哥!」

拓拔野又驚又奇,難道她竟已發現了自己?一陣大風吹入窗子,垂幔鼓舞,大櫥外突然響起斷續如嗚咽的曲調。凝神掃探,發覺在櫥門上方掛著一個橘紅色的半透明海螺,隨風輕搖。

心下登即恍然。這海螺是當年自己在古浪嶼海底摸得,送與纖纖的。螺內有七竅,可用細線穿連,從前纖纖總將它掛在頸上,一刻也捨不得脫下。她孤身前往崑崙時,隨身攜帶的也只有這七竅海螺。

在她心底,這海螺想必不僅代表著他,更代表著那一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充滿了歡笑與淚水的少年歲月,所以才這般難以割捨,連居住的宮殿,也起名為「螺宮」罷。

幽香撲鼻,熏人欲醉。纖纖翩然走到櫥前,取下那七竅海螺,坐在床沿,嗚嗚吹奏起來,雖然依舊斷續不成曲,卻是如此熟悉。

霎時間,他彷彿又看見碧海連天,晚霞如火,自己與蚩尤並肩坐在金色的沙灘上,悠揚地吹著七竅海螺,而她挽著他的手臂,呵氣如蘭,笑靨如花……心底劇痛如割,淚水竟莫名地湧上眼眶。

短短十載,世事全非,那些平淡而雋永、憂傷而快樂的日子,已然轉瞬而逝,斷不會再有了!就連那時意氣風發的自己,也悠遙得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螺聲突然哽塞,纖纖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掉落在地。雙手顫抖,將海螺緊緊的抵在唇邊,半晌才低低地叫道:「拓拔大哥!拓拔大哥!」

拓拔野胸口如錘,呼吸不得。那聲音痛楚、甜蜜、哀傷而又酸苦,飽含著無窮無盡的刻骨相思。雖然早知她對自己的綿綿情意,但一別三載,相距咫尺,聽著她這般呼喊自己的名字,心中的震動,仍是難以言語描述。

纖纖淚光瀅瀅,凝視著海螺,柔聲道:「拓拔大哥,我等了你三年,你到底是活著,還是真的已經死了?如果活著,為什麼沒有絲毫消息?如果死了,為什麼連半個夢也不肯托於我?是你真的一點也不曾想起我麼?你若有想我,比不比得上我想你的千分之一?」

拓拔野臉頰滾燙,又是難過又是愧疚。這三年中,他每日都要想起龍女許多次,也常常想起姑射仙子,但惦念起纖纖的時刻實是要少得多。只有想到姬遠玄即將迎娶她時,才感到尖椎似的憤怒與擔憂,恨不得插翅飛回崑崙去。

纖纖道:「今日九姑又來問我,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答應嫁給他了,是真的忘記了你,還是害怕我娘生氣?我說我早將你忘記了,從今往後,要一心一意地待他好。你聽了可別生氣,我知道她最是瞭解我,所以才故意騙她的。我若是將心底話說出來,他們又怎麼肯依我?」

嘴角忽然泛起一絲微笑,柔聲道:「拓拔大哥,其實在我心底,早在三年前的天帝山上,我就已經嫁給你啦。縛龍神即便不是你娘,也算得上你的祖奶奶了,她答應過的話,又怎能不算?我既是你的妻子,自然為你守身如玉,豈能再嫁給旁人?更何況是嫁給那虛偽狡獪、狠毒無恥的小人?」

拓拔野一震,也不知是驚是喜,難道她早已經瞧出了姬遠玄的真面目?

纖纖嘴角冷笑,道:「當日天帝山上,他枉負兄弟之情,這般待你;又趁著大家未及時趕到,把你封鎮於九嶷山底,明眼人都能瞧出他什麼心思。可笑世人自私冷漠,個個心懷鬼胎,看著他春風得意,又極得我娘賞識,便都爭相奉承巴結,全然忘了你的好處。就連……就連我娘……」

淚珠忍不住又簌簌滾落,頓了頓,續道:「就連我娘也像是被人蒙住了雙眼。在她心裡,什麼也及不上金族的榮耀來得重要,無論是爹,是她自己,抑或是我,只要能領袖群倫,讓金族成為大荒霸主,便什麼也不顧了。

「魷魚為了給你報仇,和他打了三年的仗,我多麼希望魷魚能攻入陽虛城,砍下他的頭顱給你祭酒,但我知道,只要我娘一日還支持他,苗軍就斷難打贏這場仗。歸根結底,打仗比的是雙方的人力物力,是不是?」

拓拔野微感驚訝,想不到她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

眼下苗、龍、蛇聯軍與大荒盟軍的大戰雖然互有輸贏,九黎戰士甚至屢屢以少勝多,氣勢如虹,但蚩尤在大荒幾無鞏固的根據地,糧草補給、人力後續都遠遠不如大荒盟軍,拼到最後,必然要被逐回東海。要想擊敗姬遠玄,最關鍵的便是要得到大荒其他各族、尤其是金族的支持。

纖纖能洞悉這一點,足見目光之深遠,不愧是西王母與龍牙侯之後。難怪當日她初次領軍單狐山,便能接連大敗水族精銳,威鎮西北。

纖纖柔聲道:「拓拔大哥,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騙九姑,答應嫁給那姓姬的小子了麼?橫豎你已死了,我也早就不想活啦。我要在洞房花燭之夜,用那情蠶叫他生不如死,再用尖刀剜出他的心肝,為你報仇雪恨……」

拓拔野聞言大震,才知她竟是要冒死行刺姬遠玄!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