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急轉,瞬息萬變。剎那之間,方纔還生龍活虎的蚩尤等人竟橫七豎八地臥了遍地,空有滿腔怒火,亦只能喝罵不已。
武羅仙子、應龍面面相覷,又驚又喜,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姬遠玄拍了拍手中的羊皮卷軸,哈哈大笑道:「漫天星斗,竟亮不過一捧流螢!想不到當今天下修為最為高絕的八大高手,居然栽在了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手中。有趣,真是有趣之極!」
紅纓、碧萼瞟了西王母一眼,臉上暈紅,又是羞慚又是恐懼,舉著火炬朝後退去,顫聲道:「那……那都是玄女娘娘和駙馬爺神機妙算,奴婢可愧不可當。」
少昊等人既驚且怒,才知西王母身邊的這兩個親信侍婢竟然也是姬小子的內應!晏紫蘇皺了皺鼻子,吸了幾口氣,花容變色,恨恨道:「朱蛾巨蜂蜜!」眾人陡然大凜。
拓拔野驀地想起《大荒經》中記述了兩種頗為奇異的昆蟲,其一為巨大如鳥的黃蜂,其二為遍體彤紅的巨蟻朱蛾,相傳出沒於崑崙山脈以北的荒寒極地。這兩種蟲獸都喜歡吞食冰山雪蓮的蜜汁,經常彼此爭鬥。
當地的蠻族採擷雪蓮時,常常將巨蜂、朱蛾一起殺死帶回家中,取代稀有的乾柴,焚燒取暖。
豈料那些蠻人吃了塗抹雪蓮花蜜的食物,再吸入巨蜂、朱蛾焚燒時的煙霧,往往週身冰寒癱軟,整整一日都動彈不得。越是強壯之人,症狀反而越是強烈,甚至有人因此僵斃。
後來百經查驗,才發覺原來冰山雪蓮也罷,朱蛾巨蜂也罷,本身雖都非劇毒之物,但合在一起,卻能產生一種威力極為驚人的毒素,令人地經脈氣血如冰河封凍。唯有將天山雪蓮的根莖連著雪水,一起燒煮飲服,才能化解。
當地巫師感其神奇,遂將其製成獨門麻藥,一旦族人被敵人毒箭所傷,就用少量的「朱蛾巨蜂蜜」麻痺其身,刮骨療毒。
姬遠玄搖頭歎道:「晏國主果然見多識廣,可惜……可惜還是未盡其詳。除了『朱蛾巨蜂蜜』之外,崑崙山的酒水菜餚,乃至衣帛鞋履之中,都下了兩百餘種北海的太古蠱卵,一旦『朱蛾巨蜂蜜』的寒毒發作,這些蠱蟲都會很快孵化生長,在兩個時辰內,將諸位的五臟六腑、七魂六魄全都吃個精光。」
眾人聽得雞皮泛起,饒是蚩尤等天不怕地不怕之人也起了一絲寒意。惟有敖語真微微一笑,握住科汗淮的手,心道:「想不到天意弄人,竟讓你我一起死在這崑崙山上。」又是歡喜又是淒惘,卻無半點懼意。
科汗淮知其心意,緊緊握住她的手,突然瞧見西王母凝視自己的目光,分不清是悲傷、酸楚、甜蜜還是妒怒,心中登時一顫,想起了在這崑崙山發生過的種種過往。
歲月更迭,山河易色。他對她的心意從未改變,然而彼此間所隔,又何止是昆倉東海,萬水千山!
「各位有幸嘗到這珍罕花蜜和太古蟲卵,體驗到這渾身凍結、麻痺酸軟的奇妙滋味,非我之功,全拜娘娘所賜。」
姬遠玄收起卷軸,將煉神鼎托於手心,轉身揚眉笑道:「牝雞司晨,天亂之兆。若不是王母娘娘這些年來跋扈剛愎,寡恩刻薄,崑崙山上下又怎會貌合神離,人心思變?御廚房又何以極力巴結寡人,問也不問,便將數百種蠱卵、『朱蛾巨蜂蜜』摻入到各位的酒水菜餚之中?紅纓、碧萼又為何甘冒死罪,隨時密報娘娘動向,將朱蛾、巨蜂製成火炬、燭台?都說娘娘知人善任,果不其然。」志得意滿,忍不住哈哈大笑。
槐鬼、離侖等人臉上俱是一紅,羞愧懊沮,不敢與西王母等人目光相對。
忽聽一個女子柔聲道:「這便叫作『十里長堤,潰於蟻穴;百尺巨木,爛自其心』。有時候決定大局勝負的,不是什麼精兵猛將,更不是什麼法寶神兵,反倒是平素裡誰也看不上眼的小人物。」
黑光鼓舞,從姬遠玄手中所托的煉神鼎中裊裊而出,化為一個黑袍美人,赤足如雪,手指、腳趾均塗為黑紫色,秋波流轉,笑意盈盈。
「九天玄女!」拓拔野心下一凜,普天之下,只怕也惟有這妖女敢將自己封藏在這煉神鼎中了。想到洛雅生死未明,脫口喝道:「烏絲蘭瑪!你將流沙仙子帶到哪裡去了?」
烏絲蘭瑪格格笑道:「拓拔太子泥神過江,自身難保,居然還牽掛著那小妖女,果然是天下第一號情種。所幸西陵公主要嫁與黃帝陛下,否則堂堂西王母之女,居然要與眾妖女共侍一夫,顏面何存?」
眾人嘩然,西王母臉上暈紅,又迅即轉為蒼白,冷冷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因淫亂謀逆,被族人罷黷的前水聖女。所幸你生的野種青出於藍,淫亂謀反遠勝於你,大有所成。想必你很有顏面,倍覺榮焉。」顯是憤怒已極,話鋒竟是從未有過的激烈刻薄。
烏絲蘭瑪也不生氣,嫣然笑道:「親家母說得很對。『不是同流水,怎匯一江海』?由此可知,西陵公主與黃帝陛下注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這當婆婆的,自會好生照應。」伸出手,輕輕地撫摩著纖纖的臉頰。
纖纖心中雖是怒火熊熊,渾身卻僵痺發抖,連掙脫的力氣也沒有。張口想要唾罵,烏絲蘭瑪手掌一翻,也不知將什麼丹丸塞到她口中,烈火似的直衝入腹,頭頂如炸,週身大暖,登時暈迷不醒。
蚩尤只道她施以蠱毒,又急又怒,喝道:「妖女,放開她!」奮力用苗刀支地,踉蹌起身,還不等站穩。姬遠玄又是凌空一掌劈來,「彭!」登時將他飛撞於壁,又噴出一口鮮血。
眾人驚呼聲中,蚩尤竟又搖搖晃晃地支刀站起身來,啐了一口血痰,狂笑道:「原來帝鴻也不過這點能耐!長了幾隻觸角,就是給你蚩尤爺爺撓癢癢的嗎?」凝神強聚八極真氣,朝姬遠玄趔趄衝去。
晏紫蘇失聲道:「魷魚,不要……」話音未落,「轟轟」連震,姬遠玄身如鬼魅,雙掌狂風暴雨似的猛擊在他身上。氣浪怒爆,鮮血狂噴,血雨似的濺得眾人衣裳上斑斑猩紅。
拓拔野大凜,照這般下去,不等蚩尤體內蠱蟲發作,已被他生生打死了!凝神聚氣,待要將那「朱蛾巨蜂蜜」的寒毒強行迫出,心肝膽肺突然一陣撕絞似的劇痛,眼冒金星,淚水登時湧了出來。
蠱卵果然已經開始孵化了!
姬遠玄大喝聲中,旋身一腳將蚩尤猛踹撞地,右手黃光爆舞,鈞天劍朝他咽喉直刺而去。忽聽烏絲蘭瑪叫道:「慢著!」劍尖倏然頓止,「吃!」氣芒仍是穿入他的喉嚨,沁出道道血線。
殿內寂寂無聲,姬遠玄胸膛急劇起伏,雙目恨火如厲焰噴吐,冷冷地盯視著蚩尤,臉容猙獰扭曲,和平素那永遠溫雅微笑、沉著冷靜的太子黃帝竟似判若兩人。
蚩尤臉色慘白,大汗淋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雙眼卻乜斜著他,嘴角冷笑,儘是鄙薄蔑視之色。
晏紫蘇臉色煞白,低聲道:「呆子,你……你沒事罷?」想要爬將過來,卻連指尖也動彈不得,淚水漣漣而落,又是心疼又是恐懼,驀地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劍若是刺下,她也不想再活了。
姬遠玄握劍的手青筋暴起,一字字地道:「娘,這狗賊玷辱了妹子的清白之軀,害得她羞憤欲絕,生不如死;害得我兄妹二人漸行漸遠,終如陌路;害得您二十年謀局一旦盡毀,險些功虧一簣……嘿嘿,這五年之中,我日日夜夜地都在夢想著此刻。今天若不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又豈能平我心頭之恨!」語氣森寒,怨毒刻骨。
眾人心下凜然,原以為他如此仇恨蚩尤,多半是因為姬少典之死,不想竟是因蚩尤強暴冰夷之事。
轉念又想,他既是帝鴻,指使魔化地蚩尤去刺殺姬少典的命令多半便是由他自己所下。只是姬少典對他如此倚信,他又為何竟要弒殺之?難道真只是為了篡奪帝位麼?駭怒訝異,疑竇叢叢。
烏絲蘭瑪徐步而來,手指輕輕夾住鈞天劍,搖頭道:「傻孩子,『三天子心法』還未煉問而出,就這般殺了他,豈不可惜?」
姬遠玄臉色大轉和緩,徐徐抽回神劍,微笑道:「娘說得不錯。可惜女魃神識迷亂,連自己是誰也不知曉,更毋論『三天子心法』了,否則我們又何需費此周折?」
劍尖一挑,將蚩尤平空移到煉神鼎前,掌風推送,火焰狂舞,頃刻間便將鼎壁燒得彤紅。
眾人齊聲驚呼,蚩尤週身僵痺,經脈又被震斷大半,眼睜睜地看著火舌在眉睫前高竄搖曳,怒恨填膺,卻半點也動彈不得。
拓拔野大凜,思緒急轉,強忍體內的冰寒絞痛,哈哈大笑道:「八郡主與蚩尤壓根不認識蛇族篆字,如何知道什麼『三天子心法』?他們不過是僥倖被二八神人打通了八極之基罷了!你們也不想想,若不是從盤古九碑上學會了天子心訣,我又能豈逃出蒼梧之淵?豈能以只手之力,止住暴風雪?要想知道盤古九碑的下落,只管過來煉化我便是。」
「是了,險些忘了還有拓拔太子。」烏絲蘭瑪轉過身,笑吟吟地道,「黃帝陛下,既然拓拔太子如此情深意重,寧可犧牲自己也要解救結義兄弟,我們又怎能不予成全?」
姬遠玄挑起煉神鼎,正欲上前,突然搖頭大笑道:「險些上了拓拔太子的當啦!太子想誘寡人上前,用『種神大法』突襲暗算麼?可惜這裡不是天帝山,寡人更不是水伯天吳。」
應龍、武羅仙子仙子等人面色微變,紛紛凝神戒備,朝後退去。
拓拔野正有此意,想不到竟被他瞬間識破,心下失望,哈哈笑道:「想吃河豚,又怕有毒。閣下膽子如此之小,還想修什麼『三天子心法』?平什麼天下?」
姬遠玄又恢復了那從容不迫的風度,施施然地將神鼎輕放於地,微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橫豎不消兩個時辰,太子體內的蠱蟲就會盡數發作。寡人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難道還在乎多等這一時半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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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淡淡道:「既然橫豎只剩下兩個時辰,黃帝陛下、水聖女可否為我答疑解惑,也好讓我們在黃泉路上做個明白鬼呢?」
烏絲蘭瑪格格笑道:「水香妹子冰雪聰明,天底下還有你想不明白的事兒嗎?」雙眸晶晶閃亮,帶著說不出的得意與報復的快慰。秀眉一挑,柔聲道:「好吧,瞧在妹子這些年對我玄兒如此提攜鍾愛的份上,我便索性從頭說起,讓你聽個明明白白。」
秋波流轉,笑吟吟地凝視著科汗淮,柔聲道:「龍牙侯還記不記得那年那夜,在北海的黑崖上,我初次對你表白心跡的情景?」
科汗淮微微一怔,沒想到她竟會突出此言,搖頭不語。
烏絲蘭瑪歎了口氣,道:「是了,那時你少年得志,風流倜儻,各族少女哪一個不對你傾慕崇拜?你又怎會獨獨記得我?說過哪些話你自然也早已記不得了,但那些話卻讓我傷心欲絕,乃至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頓了頓,續道:「那都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啦,你孤身縱橫南荒,一刀擊敗了戰神刑天,三天內又接連戰勝了火族四大世家的十六位高手與三大神巫,威震四海,風頭無雙。
「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議論你,說你必定是大荒五十年後第一人,將來甚至可以登位黑帝。我情竇初開,自不免對你大生好感,只盼著能早日見到這傳說中的少年英雄。
「其時燭龍權勢熏天,我名為聖女,實為傀儡,一心想著擺脫他的控制,作一個真正『通天意、表民心』的聖女。然而水族之內,忠臣義士不是被囚禁牢獄,便是被流放四海,思來想去,除了你,再無一人能與燭龍抗衡。
「那時我雖然還沒見過你,卻已打定了主意,定要和你聯起手來,勤王討逆。但是直到三個月後的祭神節上,我才終於在北海見到了你。瞧著你站在人潮中,卓然不群,更是暗自鍾情,不能自已。」
敖語真心中彭彭一跳,不由又想起了初次見著科汗淮時的情景,握緊他的手,嘴角微笑,酸甜交摻,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歡喜和驕傲。
烏絲蘭瑪又道:「燭龍勾結我的婢女,騙到了我愛慕你的證據,便以此要挾,逼迫我作了許多違心之事。在他面前,我堂堂一介聖女,竟比水神宮中最卑微的奴婢還要低賤!
「我憤怒害怕,終日惶惶,心想若再不和你聯手對抗,必定永無翻身之日。可是你不等聽完我的表白,就立時拒絕了,你說聖女是一族至尊,不可褻瀆,哪怕只是不敬之心也斷然不可。」
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話語卻更加輕柔:「你的話說得這般冠冕堂皇,可為何沒過兩年,便不顧瀆神大罪,冒死勾搭上了金族聖女?你可知我那年蟠桃會上,故意將水香妹子介紹與你時,心裡是何等的痛苦憤怒?」
西王母與龍牙侯的私情,乃至西陵公主的身世,這半年多來早已隨著那封所謂的「蚩尤密信」,在大荒傳得沸沸揚揚,崑崙山上下更是無人不知。只是眾人畏懼西王母的威嚴權勢,不敢明裡議論。
石夷、如意雙仙等人聽她說及此事,無不大覺尷尬,紛紛低頭默然,裝作沒有聽見。西王母卻是面無表情,彷彿與自己渾然無關。
被她這般一說,科汗淮驀地想起了當日情景,皺眉淡淡道:「仙子當日若開門見山,直陳燭龍奸惡,要我協力討逆,科某定當鼎力以助;為何偏要誘之以色,惑之以情?如此作為,和燭龍又有何異?」
烏絲蘭瑪雙頰暈紅,怒恨之色一閃即逝,微笑道:「這麼說來,還是我的不是了?哼哼,被你這坦蕩君子推拒,我一介小女子孤獨無依,只好改作蛇蠍毒婦了。為了盜回寫給你情信的樹葉,我潛入『水神腸宮』,卻無意間聽見燭龍密語,得知黑帝陛下中其『盤古九碑』的圈套,在天櫃山的黑水極淵內修煉『幽天大法』,經脈逆轉,真氣崩亂,業已走火入魔。
「我又驚又怒,卻又找不到可信賴之人。於是隻身潛入黑水極淵,想要救出陛下,對付燭龍。豈料非但沒有找到陛下,反而被困在極淵之底,焦急之下,更驚動了守衛,寡不敵眾,身受重傷。
「天櫃山乃天下八極之一,激戰之中,狂流逆轉,將我捲入地下潛河,送到岷江,被當時正於竹樓上垂釣的黃帝姬少典所救……」
晏紫蘇「啊」地一聲低呼,突然想起當日觀水城內,黃帝對自己所說的那句話來。靈光霍閃,脫口道:「原來少典黃帝臨死那夜,在觀水河邊所等的人便是你!」
烏絲蘭瑪微微一怔,格格笑道:「不錯。他等的人一直是我。」臉上暈紅如霞,悲喜交織,柔聲道:「若不是二十多年前,我陰差陽錯抓著他的魚鉤,從岷江中濕淋淋地躍上竹樓,他又怎會與我相識?又怎會有玄兒、冰兒這兩個好孩子?我和他之間的冥冥緣分,全由這一線相牽。
「那兩個月裡,我和他一直待在岷江的竹樓裡,看著日出日落,星辰漫天,聽著風起風滅,濤聲伴耳,幾乎忘記了世間所有的一切。我知道他的身份,他卻不知道我是誰,在他面前,我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水族聖女,也不再是那忍氣吞聲的操線傀儡,而彷彿變回了無憂無慮的孩子。
「我多麼想隱姓埋名,就這麼和他永遠過著平淡而快樂的日子,但想到燭龍,想到龍牙侯,想到你們對我的羞辱,便渾身發抖。我又豈能因為一時的安樂忘記了羞恥與仇恨?
「龍牙侯,你不是說聖女是一族至尊,不可褻瀆麼?哼哼,我就偏要褻瀆。那天夜裡,我把身子給了他。窗外風雨如狂,雷電交加,彷彿是老天對著我大發震怒,我的心裡卻是說不出地憤怒和快慰。
「老天爺,你若有眼,又怎會讓燭龍這等奸賊為所欲為?你若沒眼,又憑什麼來降罪世人?那一刻我對自己發誓,蒼天既死,我來代之!終有一日我要奪回所有的一切,讓你們,讓這芸芸眾生,全都像狗一樣地匍匐在我的腳下!」
這些話憋在她心中多年,如塊壘鬱結,此時勝券在握,無需再矯情掩飾什麼了,終於可以在眾人面前恣意傾吐,自是暢快已極。聽著她話語中狂暴的喜怒與刻骨的仇恨,眾人心底無不寒意森然,一時竟忘了體內的劇痛。
烏絲蘭瑪柔聲續道:「從那夜起,我便給自己起了這『九天玄女』的名字,從前的水族聖女已經死了,脫胎重生的,是代表九天神意、叫四海臣服的玄女。天地無情,情深不壽。我若想替天行道,就必須堅心忍性,斬斷兒女之情。那天凌晨,趁著少典未醒,我悄悄地離開了岷江。
「閃電飛舞,江面上藍紫一片,雨水撲面而來,和我的淚水混在一起。好幾次,我多麼想折轉返身,回到他的身邊,依偎擁抱,等待黎明的陽光照進窗口。但是我不能。
「清晨時,風雨漸漸地停了,我卻已在千山之外。回頭望去,一道彩虹橫亙在我和他之間。從小到大,我從沒有這般思念過一個人,從沒有過這般的撕痛和難過。晨風吹來,指尖髮梢,似乎還帶著他殘留的餘溫。然而縱使虹橋相渡,我也再回不到從前了!」
眼眶中突然淚珠晃動,險些湧出,閉起眼停頓了片刻,又對著科汗淮嫣然一笑,道:「回到北海,我裝作一切都沒發生,對燭龍更加服服帖帖,謙恭尊敬。暗地裡卻偷偷慫恿長老會,要求陛下出關,授以你爵號;又不斷地煽動天池公主,誘她上書請求與你成親。
「我想只要陛下重新出關,便可當面揭示燭龍奸惡,與你合力扳倒此獠。豈料燭龍老奸巨滑,讓晏卿離喬扮陛下,蒙蔽臣民;又讓她假扮帝女,將摻和了九冥屍蠱卵的丹藥悄悄給予陛下。陛下原已走火入魔,服藥之後,神識更被燭龍所控,險些成為行屍走肉。
「為了以防萬一,燭龍乘機將陛下斬去手足,囚入黑水極淵的玄金鐵籠之中,再以玄鐵山覆壓其上。陛下經脈俱斷,又誤服蠱毒,早已形同廢人,生不如死。燭龍沒了後顧之憂,加快黨同伐異,將不聽話的幾個大長老盡數除去,然後又大肆清洗所謂叛黨。
「我幾次重新潛入黑水極淵,終於找著了陛下。奈何勢單力孤,無法劈開玄金鐵籠,更不能移動他身上的玄鐵山。一籌莫展之時,又發覺自己竟然有了身孕,只好以閉關修煉為由,獨自隱居在終北國的蠻夷之邦。」
她秋波流轉,凝視姬遠玄,笑容又變得溫柔起來,柔聲道:「過了幾個月,我在冰天雪地中生下了他們兄妹二人。萬里荒寒,形單影隻,抱著孩子,聽著他們的啼哭之聲,越發孤單脆弱,思念起他們的父親。
「我突然想到,憑我隻身之力,要到何年何月方能推翻燭龍,一償夙願?上天給我這兩個孩子,莫非便是為了送我強援?想到這些,我心底地陰霾全都散盡了,帶著孩子,悄然南行。
「半個月後,我終於在朝歌山下重新見著了少典。相隔不過十月,卻像是過了三生三世。那幾日過得恍恍惚惚,快樂得彷彿漂浮在雲端。他抱著我那麼緊,疼得像鐵箍,就連睡夢中也不鬆手,彷彿生怕一醒來我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這兩個孩子,他更是捧如朝露,呵一口氣,也生怕融化了。他給兒子取名為『遠玄』,意指與我相隔太遠,朝思慕想;給女兒取名『冰夷』,則是為了紀念她的出生之地。
「我向他說明了來龍去脈,他明白我心意,二話不說,便當即裂地為誓,要全力以赴,助我救出黑帝,誅滅燭龍。我知道以他溫和寬厚的性子,素來不喜與人相爭,即便這些年來,水族因為波母之事屢屢問責欺凌,他也是息事寧人,再三退讓。此番如此決絕勇斷,實是因我之故。哪怕……哪怕我要他立時自刎,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眾人心下凜然,姬少典寬仁謙恭、愛民如子,修為雖然略遜其他四帝,卻是大荒中最受擁戴的帝王,卻偏偏喜歡上了這野心勃勃、狠毒偏狹的女子。這可真叫造化弄人,天意難測了。
※※※
惟獨拓拔野趁著眾人凝神聆聽,悄悄窮盡生平所學,克制體內寒毒。意如日月,氣如潮汐,過了這半柱香的工夫,任督二脈酥麻稍解,率先如冰河春融,週身漸漸轉暖。心中大喜,精神為之一振。
他自小生活在皮母地丘中,接觸的奇花異蠱也不知有多少,抗毒性原本便遠勝常人;五年前又被流沙仙子種了千百種相剋劇毒,近乎百毒不侵;再加上這些年久居炎寒兩極的地底,又吃了數以萬計的蒼梧神果,是以這「朱蛾巨蜂蜜」與北海蠱蟲雖然強猛,也不能奈他何,對抗一久,他便漸轉上風。
當下一邊聚念改變經絡,一邊暗暗運氣逼蠱。五行真氣相生相剋,如四季交替,萬象更迭,真氣加速流轉,臟腑內的蠱蟲紛紛震斃。肌膚上的冰霜卻絲毫不化,乍一望去,與先前渾無兩異。
又聽烏絲蘭瑪說道:「天櫃山乃北海通往地下潛流的入口,黑水極淵的底部正值漩渦中央,海水在此交匯衝擊,落差極大。四周是以至為堅韌剛硬的北極玄冰混金鐵所製的鐵籠,陛下根本無法逃出,旁人也無法從外部相救。我和少典思前想後,終於想出了一個萬全之計。
「每月十五月圓之夜,是極淵潮汐最盛之日,又是天櫃山聖女宮進行『祭天月禮』,黑水防守最為鬆懈之時。我和少典悄悄進入天櫃山,以煉神鼎將陛下的元神從其體內、連帶著那萬千九冥屍蠱強行奪出;然後將其屍身毀滅。燭龍果然以為陛下形神俱滅,歡喜不已,竟沒有絲毫懷疑。
「陛下的元神已被萬千屍蠱分奪吸納,少典費了數月光景,才將其一一抽離出來,又經煉神鼎煉合後,移植入盤古大神骨珠所化的『元魂珠』中,寄體他人,終於讓陛下習死而復生。
「陛下對我們感恩戴德,便收遠玄、冰夷為義子義女,立約盟誓,將來誅滅燭龍之後,推立冰夷為黑帝。奈何那時燭龍如日中天,爪牙遍地,要想滅他談何容易?唯一穩妥的法子,便是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於是我們籌謀計議,兵分三路。我回到北海,繼續韜光養晦,暗聯義士。少典將玄兒帶在身邊,假稱是雲妃難產之子,他日讓遠玄繼承黃帝之位。冰兒則隨陛下隱居在西荒鬼山陰氣極強之地,創立鬼國,以『攝神御鬼大法』,吞吸五族真元,修煉五行。
「少典仁厚寬和,雖無稱霸之心,卻廣納賢才,收羅了許多能人異士。譬如當年寧封子與月母被青帝雙雙重創,躲藏在熊山地底,自知將死,便將魂魄封印入月母神鏡,孿生雙子也被冰封在側。若不是少典發現後全力相救,那廣成子與郁離子焉能破繭重生?救命之恩再加上養育之德,對他自是忠心不二。有了這些羽翼,再加上陛下的萬千屍兵,勢力初成,待到時機成熟時,便可合力誅討燭龍,報仇雪恨。」
拓拔野恍然忖道:「難怪那日會在熊山地底撞見『月母神鏡』與這干妖魔,想來那裡便是他們秘密聚議之地。」
蚩尤想起父親,更是怒火中燒,重重地「呸」了一聲,喝道:「爛栗殼裡塞黃豆——裝什麼好人(仁)?燭龍不過是殘害忠良,專權篡位,你們卻草菅人命、奪人元神,妖邪卑劣,比他更勝百倍!」
烏絲蘭瑪眉尖一挑,格格大笑道:「那些愚昧野民,被燭龍奴役蹂躪而不自知,反倒對他百般讚頌,活著又與行屍走肉有什麼差別?被我們變作屍兵,伐賊討逆,也算是『捨生取義、雖死猶生』了!」
眾人見她強詞奪理,殊無半點愧疚之意,無不憤怒。
西王母淡淡道:「這麼說來,當年誘伏青帝,將他囚困在鬼國地底,也是你們合力所為了?」
烏絲蘭瑪坦然自若,道:「不錯。陛下苦修『攝神御鬼大法』,雖有『元魂珠』,卻依舊飽受神識錯裂之苦,而靈青帝的『種神訣』天下聞名,若能得此神訣,再加上煉神鼎,便可將搜奪來的魂魄盡皆熔合,化為己用。靈青帝真氣蓋世,若不是句木神相助,設伏在先,再加上陛下、少典與廣成子等人合力圍攻,要想將他擒下還真非易事。」
眾人頗感意外,想不到姬少典竟也與此事有關,烏絲蘭瑪似是看出他們所思,微笑道:「靈青帝狂妄跋扈,歷年蟠桃會上,曾幾次三番羞辱少典,他縱使再過仁厚,也難免有怨懟之心,要想撩撥鼓動,還不簡單?再加上句木神允諾,只要他登位景帝,便將兩百年前木族奪占的七座城池盡數歸還土族,少典即便不為自己雪恥,也當為族人洗恨。」
柳眉一挑,又格格笑道:「要想推翻燭龍,僅憑土族與鬼國之力,遠遠不夠,我與句木神結盟,也是希望他為我所用。但此人兩面三刀,若無把柄在手,指不定哪天便向燭龍告密,反咬我們一口。所以我們只將靈青帝囚禁地底,留其性命,倘若句木神真起了歹意,頃刻間我們便可讓他變為亂臣賊子。」
西王母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當日百花大會上,句木神欲娶若草花,轉而與水伯結盟,鬼國屍兵便立時殺到。倘若沒有拓拔太子與苗帝及時相助,青帝和姑射仙子凶多吉少,木族只怕也真要如你們所願,推立始鴆為帝了。」
烏絲蘭瑪笑吟吟地瞟了拓拔野一眼,道:「是啊。這兩個搗蛋鬼幾次壞我們好事,可恨之極。早知如此,當年從九翼天龍手中奪他出來時,就即刻將他殺了,免了這許多後患。」
拓拔野一凜,敖語真忽然插口道:「妖女,你在天帝山上說的關於拓拔的身世是真的麼?他若真是波母與公孫長泰之子,你又為何不將他帶與黑帝,卻送給鄉野村民?」她對拓拔視若己出,對他地如謎身世猶覺好奇,聽到此處,忍不住出口相問。
烏絲蘭瑪格格笑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龍神陛下若有骨肉,當年還會立拓拔為太子麼?黑帝陛下若得了這親外甥,還會對冰兒傾囊相授麼?
「那時陛下急於煉就五行真氣,強修『攝神御鬼大法』,幾次險些走火入魔。我思忖再三,要想修得真正的五行真氣,就必須生造出『五德之身』來。而普天之下,唯一能吞納五行、熔合為一的,只有那混沌神獸。若能將此獸變為獸身,輔以『元魂珠』和『攝神御鬼大法』,必定可以大有所成。
「我費了那麼多周折尋找公孫青陽,不過是想藉此與汁玄青母子結成同盟,交換混沌獸,他日好讓遠玄、冰夷修煉帝鴻獸身,無敵於天下。可惜當年我抱著他趕往皮母地丘時,地丘已被神農移轉得無影無蹤,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惱恨失望之下,原想將這小子一掌拍死,但瞧著他烏溜溜的大眼睛、冰雕雪琢似的臉蛋,卻怎麼也下不了手。哼哼,沒料到當日一時心軟,卻給後來留下了這許多麻煩……」
拓拔野雖然早已料定自己必是公孫青陽,此時此地聽她親口確認,心中仍是說不出的難受和彆扭。
又聽西王母淡淡道:「你沒將公孫青陽殺死,不過是尚未死心,還想找出汁玄青母子的下落罷了。否則你又何必搜腸刮肚尋找線索,將武羅仙子、火仇仙子這些被公孫嬰侯拋棄的女子一一網羅麾下?苦心經營了二十多年,不僅重現地丘,坑殺了北鮮八部獸騎,更騙奪混沌獸,讓黃帝陛下煉成了帝鴻之身,可喜可賀。」
淡藍色的妙目譏誚地凝視著武羅仙子,嘴角冷笑,道:「陽極真神當年地始亂終棄,想必傷透了武羅仙子的心,否則又怎會方離豺狼,又附虎豹,不顧天意民心,和這些屍鬼妖魔沆瀣一氣?」
武羅仙子臉色倏然蒼白,想要蹙眉駁斥,卻是一陣錐心徹骨的羞怒悲楚,眼圈一紅,險些掉下淚來。
姬遠玄上前將她柔荑緊緊握住,朗聲道:「武羅聖女冰清玉潔,深明大義,豈會為那公孫嬰侯所惑?她當年出入地丘多次,不過是為了誅討此獠罷了。身為土族聖女,自當竭心盡力,壯大本族,此情此舉,何罪之有?」
武羅仙子平生最為悔恨恥辱的便是情迷公孫嬰侯,乃至後來與姬遠玄好合之時,也每每暗生自卑自憐之感,此刻見他非但不以為忤,反而當眾為自己開脫掩護,又是感激又是甜蜜,雙頰暈紅,抬頭嫣然一笑,先前的妒怒恐懼霎時間全都煙消雲散了。
拓拔野盤坐一旁,心緒繚亂,想到龍女,想到被自己劈裂萬段的公孫嬰侯,想到神農,想到流沙仙子,想到含著淚水大笑自殺的波母……更是呼吸窒堵,胸口彷彿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
天意弄人,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如此奇特而慘烈的身世,愛恨情仇,錯綜交織。
四周火光閃耀,明暗不定,眾人的話語漸漸聽不清了。恍惚中,他隱隱約約記起了什麼。
彷彿也是像這樣的地宮裡,也是像這樣光影朦朧的時刻,母親正溫柔地凝望著自己,旁邊是洛姬雅如花的笑靨,和公孫嬰侯高大的身影;耳畔是一首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謠,斷斷續續,似乎是他們一起為他哼唱著……
他的心中一陣劇烈的刺痛,淚水迷濛了眼睛,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在石棺上,彷彿往昔另一個模糊的自己,在這萬籟俱寂的陵墓裡,靜靜沉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