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銅鐘長鳴,幾隻龍鷲從恆和殿上方尖啼掠過。金族群雄列隊拾級而上,長階上白雪茫茫,狂風撲面呼嘯,衣裳獵獵,雪沫翻舞,只覺得一陣陣徹骨的森寒。
拓拔野、蚩尤隨著人群並肩而行,抬頭望去,蒼穹無邊,彤雲翻滾,白日在雲隙間露出一線亮光,照在簷角上,銀芒閃爍,卻感覺不到半點暖意,崑崙盛夏的午後,竟冷如嚴冬。
這三日來,眾人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始終不能相信王母已死;直到昨日黃昏,親眼目睹著她的水晶棺徐徐抬入陵宮,墓門緊閉,才終於明白,那叱吒風雲的女中梟雄真的已經長眠於萬絕谷底。
自白水香七歲登臨聖女之位,三十多年來,她一直是崑崙山的真正主人。長老會也罷,王侯權貴也罷,將士百姓也罷,都已習慣了仰其鼻息、附其羽翼的日子,即便是心底裡最為仇視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認,在她統治之下,金族地位日益超然,一躍成為最能影響大荒格局的力量。
惟其如此,她的死,比半年多前的白帝駕崩更加震動天下,對於每一個金族中人而言,就像是日食天崩,恐懼迷惘,茫然失措,更比悲傷為甚。
三日間,皋塗山貜如、鹿台山鳧奚等七位城主率先投降土族,金族境內叛亂迭起,烽火連城。人心渙散,惶惶不安,蠻族騎牆觀望,竟連王母葬禮也不遣使參與,各地盜匪更是猖獗橫行。五族中最為團結堅固的金族,一夜之間竟似冰川崩瀉,洪水決堤。
今日是新任白帝、聖女初始上朝的的日子,百餘名長老居然只來了不足三成,剩下的不是告病不出,便是不知所蹤。那些王侯權貴雖到了大半,卻個個愁眉緊鎖,心事重重,彼此間少有交談。原本當舉族歡慶的盛大典禮,竟比昨日的葬禮還要淒涼冷清。
銅鐘回鳴聲中,殿門開起,眾人魚貫而入。方甫站定,便聽有人叫道:「白帝陛下、聖女駕到!」號角高吹,編鐘齊鳴,兩列宮女簇擁著纖纖、少昊從東側甬門徐徐步入。
纖纖素衣如霜,肌膚勝雪,鬢角簪著冰玉珠花,交相輝映,更顯風華絕代。臉上未施粉黛,淡淡地沒有一絲表情,只有當那雙秋波掠過拓拔野與科汗淮二人時,才閃過些許難以察覺的溫柔淒婉之色。
眾人呼吸齊齊一窒,被她容光所懾,不敢逼視。拓拔野忽然想起當年她將任「湯谷聖女」時的情景,更是恍若隔世,悲喜交織。
少昊牽她入座,昂然轉身坐定,高冠大袍,氣宇軒昂,神色莊嚴沉肅,渾然不見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臉,也看不見半點昨日長跪於王母墓前、嚎啕大哭的傷心懊悔,和從前竟似判若兩人。
鐘樂聲止,殿內寂然無聲。蓐收持鉞上前,高聲道:「陛下、聖女今日登基,始理朝政,各位長老有何事上稟……」
話音未落,忽聽纖纖淡淡道:「且慢。今日初次上朝,我有一件禮物要送與眾卿。」輕輕的拍了拍手,兩名甲衛抬著一個青銅方箱走到殿心,打開箱蓋,朝外一抖,三顆血淋淋的人頭倏然滾了出來。
諸長老猛吃一驚,慌不迭地朝後退去,有人失聲叫道:「皋塗城主、鹿台將軍!」那三個人頭「骨碌碌」地滾到石柱邊,怒目圓睜,赫然正是皋塗山貜如、鹿台山鳧奚、黃山敏牛三大叛將!
眾人大嘩,拓拔野、蚩尤等人亦又驚又奇。這三名叛將修為頗高,麾下將士更極剽悍驍勇,三日間已合力奪佔了北境六城,聲勢正猛。纖纖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們一舉誅殺,而不驚起半點波瀾?
纖纖淡然道:「黃山、皋塗、鹿台三城已定,捷報午後便會傳來。剩餘的十城,一個月內,必可逐一收復。這三個逆賊投敵叛族,分疆裂土,陷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人神共怒,死有餘辜。其他勾結帝鴻的叛將,三日內悔過自新的,可戴罪立功;執迷不悟的,必株連九族。」
秋波四下徐徐掃望,不怒而威,金族眾長老、權貴心中大凜,對她與少昊的輕侮怠慢之意登時消減了大半。
纖纖又從袖中取出一卷羊皮,道:「這卷名冊,是三日前拓拔龍神從帝鴻手中搶奪回來的,上面詳細記錄了所有與他往來的長老姓名和禮物……」
眾人面色大變,紛紛朝拓拔野望來。拓拔野微覺尷尬,心想,自己壓根未曾奪得名冊,纖纖如此言語,必是為了虛晃一槍,迫得叛賊自動現形,當下點了點頭,以示確有其事。
黑木銅提心吊膽了幾日,此時聞言,登即崩潰,雙膝一軟,匍匐在地,叩頭顫聲道:「冤枉!老臣冤枉!聖女、陛下萬請明……明……明鑒……」每一抬首,便看見數丈外的三顆頭顱,心下恐懼,牙關格格亂撞,汗出如漿。
那日萬絕谷內,群雄都曾清清楚楚地聽見姬遠玄報出他與廖威知的名字,彼時情狀,焉能有假?見他如此軟弱畏死,無不鄙薄。
廖威知怒火上衝,大步走出,喝道:「石頭奶奶的,大丈夫敢作敢當,有什麼不敢認的?老子當那姬小子將成駙馬,所以送了他斑斕青兕的長角作為賀禮,那又怎樣?陛下、聖女要殺要剮,只管衝著我來便是,與我家人、部將全不相干!」
金族中暗地裡與姬遠玄結交的權貴、長老也不知有多少,聞言無不屏息凝神,惴惴忐忑,心下打定主意,纖纖、少昊若真敢嚴懲廖、黑二人,便立時反戈叛亂,以免步其後塵。
蓐收沉聲道:「陛下、聖女面前,豈容閣下放肆!」甲衛執戈蜂擁而上,將廖威知團團圍住。
纖纖搖了搖頭,淡淡道:「姬遠玄的帝鴻真面直到三日前才暴露於天下,廖將焉能未卜先知?他與黑木長老若真有心勾結帝鴻,叛族造反,連日來又豈會按兵不動?帝鴻故意留下這名冊,不過是為了離間我金族君臣,逼迫眾人造反罷了……」雙手一合,真氣鼓舞,羊皮卷軸登時著火。
廖威知一怔,眾人嘩然,拓拔野亦大感意外。
纖纖將那熊熊燃燒的卷軸拋彈在地,高聲道:「罪在其行,不在其心。縱然這名冊之中,真有存心結交姬遠玄者,只要他迄今並未有謀反之舉,便算不得叛族投敵。這名冊我也罷,拓拔太子也罷,都未曾展開看過,從今以後也不許任何人再提起此事……」
頓了頓,目光突然變得說不出的凌厲冰冷,一字字地道:「但是族難當頭,絕不容得半點貳心。今日開始,若有人再敢與敵寇相通,哪怕只是送一根鴻毛、傳半句消息,我也要叫他後悔生於此世。」
眾人心下森寒,雖然如釋重負,背脊上卻涼颼颼的儘是冷汗,紛紛連稱聖明,山呼萬歲。
廖威知死裡逃生,怒火與勇氣也早已煙消雲散,當下伏身拜倒,道:「多謝陛下,聖女不殺之恩!」
纖纖淡淡道:「廖將並未謀反,我不治罪理所當然。但你咆哮朝殿,對陛下與孤家公然挑釁,那便是犯了『藐聖欺上』之罪。若不罰你,何以服眾?來人,將他廷杖二十,囚入青沙崖思過十日。」
眾人臉色齊變,所謂「廷杖」,便是在朝殿之上、眾目睽睽之下,將罪臣除衣杖責,雖不致命,卻足可令其顏面掃地。西王母在位三十多年,也不過廷杖了兩次,想不到新聖女方甫上任,便動用此刑。
反倒是廖威知心服口服,戾氣盡收,伏身道:「微臣知罪,願受刑責。」四名甲衛執杖上前,除去他的衣裳,「乒乒乓乓」打得他血痕道道,瘀紫遍佈,又套上腳鐐,扶下殿去。
殿內一片寂然,纖纖道:「該罰的孤家都已罰過,現在當請陛下論功行賞了。」
少昊微微一笑,又喚人取出一軸名冊,將三日來與叛軍斡旋激戰的各地城主、將領一一宣示,各施獎勵,包括剛被刑罰的廖威知,也因其部眾堅守奮戰,而被賜以厚賞。
眼見新帝、聖女如此公正嚴明,雷厲風行,眾人無不凜然,再不敢有半點輕視之心,當下紛紛領旨謝恩。
半日朝議倏然而逝,纖纖、少昊從容不迫,賞罰並施。雖然談吐問答時偶爾還有些生澀,所作決定卻亦無不令人信服。群臣對那「酒色太子」紛紛刮目相看,幾日來的惶惑疑慮漸漸蕩然無存。
大風吹來,簷角風鈴叮噹搖舞,殿外雲開霧散,露出澄碧藍天,陽光如萬千金柱,破雲而出,照耀著山峰下的滾滾雲海,雪鷲歡鳴飛掠,令人心情為之一振。拓拔野、蚩尤相視而笑,心中陰霾也隨之一掃而光。
四周人群喧沸,科汗淮遠遠地站在殿角,凝望著高座上的女兒。想起從前她繞膝撒嬌、刁蠻使性的情景,悵然如夢,悲喜交迭。
一入崑崙深似海,半山風雪半山晴。對於她來說,這究竟意味著幸福,還是痛苦?星移斗轉,世事更替,命運卻為何總在相似的軌跡中輪迴?
他的心底一陣刀剜劍絞似地劇痛。她的舉止神態多麼像她呵,就連挑眉的樣子也如出一轍。
恍惚中,纖纖的臉容又如水波幻化,與西王母的容顏漸漸地重疊契合,融而為一,再難分清彼此了。
※※※
這日朝議之後,金族正式確立了聯合龍、火、苗、蛇、木各族,協力剿滅叛逆,討伐帝鴻、天吳的大計。纖纖更取號為「素女」,以示與「九天玄女」針鋒相對、勢不兩立的決心。
纖纖既往不咎,赦免黑木銅,自是使得原本與姬遠玄有過來往的金族群雄心中大定,不再思變謀逆;其賞罰嚴明,對廖威知恩威並施之舉,更令眾將團結一心,士氣大振。
到了午後,東北邊境果然捷報連傳,貜如、鳧奚、敏牛三大叛將被部眾所殺,皋塗山、鹿台山、黃山盡皆收復。
翌日清晨,青鳥傳信,三身國、奇肱國又因與帝鴻通好,被金門山神天犬黃姖率軍攻破,斬殺國主,新立酋首。
此後三日,日日都有嘉報,崑崙山上自是歡騰一片。那些未來上朝的長老、權貴聞訊無不震動,想不到纖纖反應竟如此神速,深沉狠絕,一如其母,從此對她不敢再有絲毫怠慢。
西荒各蠻族更是大為驚異懊悔,紛紛遣使趕往玉螺宮請罪,大表忠心;同時調集大軍,以供素女差遣。
雖然境內叛亂猶在,土族大軍也正經由符禺山一帶侵入,但金族人心大定,同仇敵愾,比之幾日前的彷徨無主、一盤散沙,又有如雲泥之別了。
第三日傍晚,崑崙又下起大雪,蚩尤、烈炎等各族群雄計議已定,紛紛辭行,打算盡快趕回屬地,整頓大軍,誅討帝鴻。少昊在瑤池設宴送行,眾人狂歌痛飲,大醉了一場。
酒過三巡,少昊醉意醺然,拍著拓拔野的肩膀,搖頭笑道:「可惜聖女喪期未過,否則趁著這麼多好朋友在,今夜就當連著你小子的喜酒一起喝了!」
眾人大笑。
纖纖遙遙聽見,臉上暈紅,微笑不語,被燭燈映照,更顯嬌媚。拓拔野念及雨師妾,心中一酸,當下仰頭將酒飲盡,推案起身,假稱不勝酒力,到殿外吹風醒酒。眾人只道他害臊,紛紛哄笑不已。
到了曲廊上,狂風撲面,雪花飄舞,瑤池上浮燈萬盞,幻麗如極光。
拓拔野又想起與龍女在北極時的種種情狀,更是胸膺如堵。霎時間,這些年來苦苦強抑的思念都如春洪決堤,火潮洶湧。眼前耳邊,儘是她的如花笑靨、溫柔低語。
八合大殿內歡聲笑語,絲竹不絕,相隔不過數十丈,卻悠遙得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怔怔地扶著白玉欄杆,看著湖水蕩漾,看著倒影搖曳,突然又記起那年蟠桃會後,他和龍女也是依偎此處,仰望漫天煙花。不知彼情彼景,何時方能再有?又不知龍女生耶死耶?倘若還活著,此時此刻,是不是也正於某處,形只影單地思念著自己?
想到這些,心中更是悲不可抑,淚水奪眶,喃喃道:「好姐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心緒繚亂,被冷風迎面刮吹,酒氣上湧,頭重腳輕,竟真有了些許醉意。恍恍惚惚地瞥見水面浮燈蕩漾,一個倒影從右側朝他移近,拓拔野心中一緊,轉頭喜道:「好姐姐,是你麼……
那人「噯」了一聲,格格笑道:「小情郎真乖。」細辮飛揚,明眸流盼,霓光映照下,笑靨越發甜美動人,正是流沙仙子。
拓拔野大為失望,道:「洛仙子,是你。」旋即又想,即便龍女未死,受那劇毒所制,也當在幾萬里之外的終北國,又豈會穿越千山萬水,突然到此?
流沙仙子笑道:「不是我是誰?哎呀,難不成拓拔駙馬大婚在即,竟偷偷溜出來與哪個『好姐姐』幽會麼?」
拓拔野臉上一熱,短短幾日之間,他將與金族聖女成婚的消息便已震動四海,眾人時有揶揄,但「駙馬」二字出自洛姬雅之口,卻讓他猶覺窘迫。當下顧左右而言他,道:「仙子傷勢初癒,為何不在巫捨中休息?」
流沙仙子道:「我要走啦。來這裡是和你告別的。」
拓拔野道:「你去哪裡?是回流沙山麼?」
流沙仙子搖了搖頭,道:「我在那裡住了二十年,早已住的膩煩了。」妙目閃過一絲黯然淒楚之色,柔聲道:「天下之大,總有我想去的地方。那裡討我歡喜,我就在哪裡多住上幾日。風月常新,那也好得很啊。」
拓拔野心中莫名地一陣酸苦,便欲脫口說出:「故人不再,縱然風物新異又有何用?」終於還是強行忍住。
他與這妖女情意曖昧,像姐弟,像情人,像朋友,雖猜不透她的玲瓏心思,卻知道神農化羽之後,她已將對他的大半情思縈繫在了自己身上。將她從玄女手中換回後,兩人彼此默契,只句不提苦情樹之事,更無半句感謝之語,彷彿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再也尋常不過。
但此時聽說她要雲遊天下,四海為家,拓拔野心底仍是難過無已,又想起數年未見的姑射仙子來,更如塊壘鬱結,喃喃道:「人生聚散離合,如浮雲變幻,宇宙萬物,盡皆如此……」
這句話是當年神農臨別所語,十年來自己經歷了如許多地悲歡離合,卻為何始終不能像他一般豁達?
流沙仙子眼圈微微一紅,抬頭望著天上的彤雲,柔聲道:「浮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我們終會有相逢的時候。更何況……」秋波流轉,凝視著他,嫣然一笑:「更何況你還欠我一個寶物,等我想要你還的時候,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姐姐我一樣將你揪了出來。」
拓拔野微微一怔,驀地想起當日靈山之上,自己曾答應用某物與她交換伏羲牙。不由莞爾,笑道:「仙子找我,歡喜還來不及,何必躲藏?不管天涯海角。我也召之即來……」
突然想起當日不死樹下,自己誤回八百年前,對龍女前生所說的那句話:「好姐姐,從今往後,我便是你收服的怪獸。只聽你一人之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心中登時大痛,剩下的半句話再說不出口。
流沙仙子「呸」了一聲,笑道:「你當你是那歧獸麼?它可比你可愛得多啦。」拿起玉兕角,低聲輕吹。
狂風鼓蕩,那巨大的綠色甲蟲登時振翅躍了出來,笨拙地撲倒在地,瞪大碧眼,木楞楞地望著拓跋野,忽然搖頭晃腦地靠上前去,拿那三隻尖角拱了拱他,也不知是示威,還是討好。
流沙仙子臉上暈紅,踢了那歧獸一腳,翻身躍上其背,心中悲喜交迭,低聲道:「蒼生塗炭與否,和我毫不相干。但你還欠我一物,所以定要好好活著。」凝視著他,想要微笑,淚水卻突然湧了出來,猛的一夾那歧,沖天飛起,遙遙叫道:「若要找新娘,速速入洞房。臭小子,我若是你,就回到那北極故地找你的『好姐姐』去!」
洞房?拓拔野心中一震,靈光電閃,失聲道:「鯤魚!」
當日他從終北國到南望崖,尋便了數千里北海,卻獨獨忘記了鯤魚腹洞。彼處氣溫極寒,可制熱毒,又冰封了許多魚獸,安全隱秘,對於龍女來說,還有什麼地方比之更為合適?更毋論他們在那裡度過三個多月的幸福時光!
越想越是驚喜激動,指尖發抖,恨不得現在便立即插翅飛去。抬頭想要感謝流沙仙子提醒,卻見瑤池霓波浩蕩,雪花飄揚,早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熱血如沸,酒意全消,轉身正欲返回八合大殿,又聽西南迴廊裡一人叫道:「拓拔大哥!」轉眸望去,素顏如雪,白衣翩然,正是纖纖。
他適才思念龍女,心亂如麻,竟未曾察覺到她何時已隨行到了長廊角落。想到方才與洛姬雅的對話都已落入其耳,臉上一燙,正欲說話,又聽纖纖道:「龍神和我爹一起走啦,她有份禮物,叫我轉呈於你。」
長袖一捲,一個赤紅的珊瑚匣子凌空飛到他手中。拓拔野打開一看,匣內空空如也,只有一隻金色蜜蜂嗡嗡飛舞,撲面而出。他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其意,耳根更是熱辣辣的一陣燒燙。
他何嘗不知敖語真之苦心?只是此次向西陵求親,一則是因為受藍田花媒所累,與她已有了夫妻之實,斷難推卸其責;二則是將計就計,利用姬遠玄捏造的「女媧神讖」,救纖纖出虎口,與金族聯姻,贏得西王母支持。如今王母既死,局勢凶險莫測,纖纖更需自己相護,縱然自己心中只裝得下龍女一人,也決不能有半點反悔之意。當下收斂心神,道:「科大俠也已走了?」
纖纖點了點頭,低聲道:「娘已死了,崑崙也罷,大荒也罷,他都再沒半點眷戀之意,只想扁舟散發,隱居東海。他說我已經長大了,有你助我,天下可定,他也就放心了。」
拓拔野微覺失望,原本還期冀龍牙侯領軍北伐,征討天吳,現在顯是不可能了。轉念又想,以科汗淮重情講義的性子,雖然叛出水族,又怎忍心自相殘殺,連累族中百姓?對他而言,超然局外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和歸宿了。
知她牽念父親,心中必自難過,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溫言道:「妹子,科大俠若非牽掛你的安危,又怎會破誓重入大荒?看到你如此能幹,短短幾日便團結群臣、安定民心,他也足感欣慰了。帝鴻妖軍再過猖狂,只要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又有何懼?」
被他這般一說,纖纖淚珠反而撲籟籟地掉了下來,搖頭淒然道:「拓拔大哥,我哪有這等翻天覆地的本事?那些安邦撫民的連環妙計,是娘三個月前便已布設好的……」
從袖中取出一卷羊皮,遞與拓拔野,哽咽道:「娘親神機妙算,早已籌劃好了一切,就連……就連她自己的死,也是預先算定的。這卷遺書便是她托付金神,在她死後再轉交於我。我不過是照著遺書上的預設去做罷了。」
拓拔野展開一看,心下又奇又佩。
西王母果然早已料定姬遠玄便是帝鴻,將於婚禮之後刺殺自己;也已算準了她死之後,貜如、鳧奚等將領必會叛亂;甚至還詳細地列出了金族群臣哪些人可能跟風動搖,哪些人可以完全信賴。並逐一列出對策,安排妥當。
其推算之準、佈局之妙,實在讓人歎為觀止。難怪當年燭龍對她如此推崇,視為平生第一大敵。
但她既已料敵在先,為何步步險招,甘心赴難?又為何轉托金神留下遺囑,字裡行間竟似死志已決?
是因為失貞醜聞天下皆知,不願讓金族百姓為之蒙羞,以死明志?還是因為科汗淮攜手龍神,讓她傷心欲絕?是恥於為妖魔所用,寧可玉石俱焚,也不願苟活於世?還是早已參透了世事滄桑,超然生死?
饒是他聰明絕頂,也無法猜透這大荒第一奇女子的心思。但無論如何,科汗淮心中必定已歷歷分明,否則也不會面對永訣,如此從容淡定,在王母陵宮墓外,沒掉一滴眼淚,只是祭以半捧白菊、數支笛曲。
雪花繽紛,落英似地捲過纖纖翻飛的衣袂,她斜斜地倚坐在玉欄上,拭去淚痕,輕聲道:「這幾年來,我常常怨恨娘親,當初為何不和爹一起遠走高飛,一家三人找一小島居住,豈不其樂融融?但直到前幾日,我才突然明白娘親的苦衷。身為聖女,要擔負全族百姓的命運,又豈能事事隨心順意?
「她不是成心負爹,對爹的思念和牽掛,更未見得在龍神之下。只是有時喜歡一個人,注定只能深藏心底。就像蟠桃可以在枝頭纍纍懸掛,而人參卻只能長埋地裡,兩者之間又何曾有什麼優劣差別?不過是因為立場不同,導致彼此的方式不同罷了。」
頓了頓,仰起頭凝視著他,眼中淚光瀅動,柔聲道:「拓拔大哥,又好比從前我喜歡你,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為你做世間一切事,但現在卻不能了。不是因為對你的喜歡不如以往,而是因為我現在做了金族的聖女,不能再單只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千千萬萬的臣民百姓……」
拓跋野心中一震,想不到她竟會說出這番話來,歎了口氣,慨然道:「好妹子,你……你真是長大啦!」
纖纖嫣然一笑,秋波中卻是說不出的淒婉悲傷,低聲道:「長大了又有什麼好?這些年我午夜夢迴,全是當年在古浪嶼上的景象,夢見我騎著白龍鹿,和你無憂無慮地在浪花裡翻騰嬉鬧……」眼圈又是一紅,搖頭道:「可惜時光不能倒流,那樣的日子永遠不會再有了!」
拓拔野咽喉如堵,酸甜交摻。他又何嘗不想念那單純快樂的少年時光!這一生之中,除了在鯤魚腹內與龍女朝夕共處的三個來月,最為快活的便屬在蜃樓城及古浪嶼上度過的日子了。
又聽纖纖低低地歎了口氣,道:「拓拔大哥,我總是在想,從前你那般疼我呵護我,難道就沒半點是因為喜歡我麼?你嘴上不承認,心底裡難道就沒絲毫動搖?若真的只是把我當作妹子,又怎會幾次三番不顧一切地趕來救我?那日又怎會不怕天下人嘲笑,化身公孫軒轅,娶我為妻?」
這些話拓拔野也不知問過自己多少次,此刻聽她說來,更是臉上如燒,不知當如何應答。
雪花一朵朵地飄揚在她與他之間,倏忽不定,轉瞬即融,只留下絲絲冰涼,沁心徹骨。
纖纖妙目瞬也不瞬地凝住著他,雙頰暈紅,柔聲道:「拓拔大哥,你不用騙我啦。其實在你心裡,還是喜歡我的。即便比不上對龍女姐姐的銘心刻骨,也絕不只是兄妹間的情誼,是不是?」
拓拔野一震,道:「妹子,我……」嘴唇一涼,已被她春蔥似的手指抵住。
纖纖搖了搖頭,淚珠盈眶,微笑道:「拓拔大哥,你放心,那夜我已經說過了,我再不是從前那一心癡纏著你的小丫頭了,更不會強人所難,逼你去作任何不開心的事情。」
徐徐站起身,道:「我知道在你心底,一直想念著龍女姐姐,就像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一樣,都再難容下別人的身影。從前我很不甘心,是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喜歡人的方式有很多種,不知道真正喜歡一個人時,不是想和他朝夕相守,而是希望他平安喜樂。
「拓拔大哥,我瞭解你的性子,就像爹爹一樣,你喜歡逍遙自在、無拘無束,龍神也罷、神帝也罷,在你眼裡都輕如雲煙。只是你太過善良,不忍天下百姓為奸邪所累,才挺身而出、責無旁貸;正如你娶我,只是因為想要保護我,不讓我受帝鴻所害。」
頓了頓,柔聲道:「拓拔大哥,你放心,我或許及不上我娘,但我終究是西王母和龍牙侯的女兒,帝鴻也罷,世間的輿論也罷,都傷害不了我。我既已登位素女,就一定要保護族人百姓,打敗這些邪魔,幫助你和魷魚完成蜃樓之志。現在戰火如荼,你定然不願脫身,等到將來天下安定了,你隨時可以離開,去找龍女姐姐,自由自在地生活……」
拓拔野胸膺窒堵,也不知是感動、羞愧還是難過,握著她的手,心潮起伏,半晌才歎道:「妹子,你能這般說,足見你胸襟勇氣、識見決斷,絕不在你娘之下,難怪王母也罷,科大俠也罷,都這麼放心地將崑崙交託於你……」
纖纖嫣然一笑,將手輕輕抽出,搖頭道:「拓跋大哥,你將我想得太好了。我聰慧比不上我娘,胸襟更不及我爹十分之一,所以只有讓自己和他們一樣堅強。這個世上,你是真正疼我、包容我的寥寥幾人之一,我自然要十倍、百倍地回報你。但治理天下,對待臣民百姓,可就完全不一樣啦……」
她凝視著對岸遠處那燈光寥落的王母宮,妙目中彷彿燃燒著兩點火焰,嘴角冷笑,淡淡道:「譬如那日朝殿之上,我假意焚燬『名冊』,饒恕了黑木長老與一干叛徒,心底裡卻還烙刻著所有的名字呢。對於這些兩面三刀、賣族求榮之輩,若果真這般輕饒,豈不叫真正的忠義之士寒心?等到日後大局穩定之時,再讓他們領教一番我的手段。」
拓拔野怵然一驚,她聲音雖輕,但話中的森冷殺意卻是讓人寒毛盡起。湖波蕩漾,浮燈搖曳,霓光映照在她的俏臉上,忽明忽暗,變幻不定,如此美麗,卻又如此陌生。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初到蜃樓城的那個夏夜,沙灘篝火熊熊,夜空煙花怒放,人群中,她轉過身,笑吟吟地凝望著自己,眼波在火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澤……那曾經在瞬間驚艷了自己的純淨、無邪、溫柔而又熾烈的眼神,如今竟已遙渺得彷彿遠天的星辰。
憑欄低頭望去,漣漪紋生,兩人倒影搖曳,看不清,辨不明。他的心中更是一陣莫名的感傷、惆悵。
世事如流水,人生似浮雲。日出日落,花謝花開,其間悄然更迭的,又何止是草木山河、年年歲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