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蚩尤!」
風聲喧呼如沸,恍惚中,他彷彿聽到有人在哭喊著自己的名字,想要應答,卻發不出半點聲響。只覺絢光霓彩漫天怒放,自己如羽毛般懸浮起來,天旋地轉,朝著那燦爛的陽光、無垠的碧虛迴旋飄去。
春風拂面,陽光煦暖,彷彿母親的手在摩挲著自己;湛藍的天穹無邊無垠,多麼像大海呵,就連那朵白雲也幻化成了一葉白帆。
他看見父親坐在船頭,朝著自己揮手微笑,身後碧波浩淼,金光粼粼,蜃樓城閃耀著水晶似的光芒。
他看見陽光透過洞隙,折射在蜃怪打開的殼扇裡,絢光四射,他和拓拔野正坐在岩石上,燦然大笑著將未來眺望。
他看見晚霞滿天,雪白的沙灘上篝火熊熊,映紅了纖纖的如花笑臉。
他看見月華如水,西海泥灘薄冰如鏡,晏紫蘇微笑著熟睡在他身側,睫毛、秀髮上凝結著淡淡的白霜……
他的心底怦然一跳。天上的白雲聚散離合,疏忽萬變,多麼像她呵,多麼像她那或嗔或喜、或哭或笑、千變萬化卻又美麗如一的容貌。就連狂風吹在耳畔,也彷彿是她銀鈴般迴盪不絕的笑聲。
「你呆頭呆腦的,真像一隻大笨熊。」
「呆子,你知道這蟲子是什麼嗎?叫做『兩心知』。從今往後,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的喜怒哀樂也全部操在我的心上啦。」
「好凶!你想要嘗我的舌頭,又何必非要割下來?」
「呸,過了這麼久才認出我麼?姐姐真是白疼你啦。」
「我殺人如草菅,為什麼偏偏對你下不了手?難道你……你當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嗎?」
「臭小子,誰說我喜歡你啦?你這呆頭呆腦、又臭又硬、一點就著的臭木頭……哼,現在天下之大,再沒我容身之地。我只能和你這爛木頭綁在一處,載沉載浮了。你……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
「自然不成!從今往後,你的心裡只許想我一個人。臭小子,剛說完的話,你便想要反悔嗎?」
……
嗔言笑語繽紛交疊,他的心裡漸漸變得說不出地歡悅和寧靜,迷迷糊糊中,忽然又看見火焰沖天,獸騎狂奔,人們哭喊慘叫,踉踉蹌蹌地在殘垣斷壁之間穿梭,被呼嘯而過的騎兵持矛穿胸貫起,或被刀光倏然斬落頭顱,鮮血激射。
看見萬里荒野,白骨纍纍,鷲鳥漫天盤旋。老人顫抖著站在狂風中,茫然四望,淚水縱橫。
看見赤裸的女人曲蜷在起伏的草浪裡,鮮血在身下流淌。孩子哭泣著抱住她,迭聲叫著媽媽。
他看見這些年來跋涉過的千山萬水,看見刀光劍影,看見密如暴雨的橫空箭矢,看見悲嘶倒地的馬獸,看見哀哭的人、恐懼的眼睛、飛濺著的漫天鮮血……看見了那些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的苦難和戰爭。
看見驚濤駭浪層層疊疊地怒掀排湧,父親昂然站在飄搖跌宕的船頭,衣裳鼓舞,身子卻銅澆鐵注似地一動不動,轉頭對著他大喝:「站直了!喬家男兒就算是死,也絕不趴下!」
他心中猛地一顫,像是突然被喝醒了,登時感到一陣錐心裂骨的燒灼與痛楚,十指瞬時鬆脫,被狂風呼捲,直上青天。
「蚩尤!蚩尤!」烈煙石沖天飛起,將他緊緊拽住,指尖劇烈地顫抖著,心中那桎梏的痛楚,隨著心臟的每一次搏動而猛烈擴張,彷彿要將她從內到外,撕裂成萬千碎瓣。
火焰狂舞,他的頭髮燒起來了,然後是他的臉容,他的身體。他沒有燒死在赤炎山中,沒有燒死在蒼梧淵底,卻為什麼偏偏燒死在她的手裡?
她淚水奪眶,欲呼無聲。撕心的痛楚、洶湧的柔情,交織成灼身烈火,窒堵得她無法呼吸。右手顫抖,強忍劇痛,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腕,左手反握住伏羲牙,一點一點地奮力拔出。
五寸……四寸……三寸……再抽拔出幾分,便可以重新插回他的脊骨。當是時,漫天赤紅的火浪中,突然亮起一道橙色的刺目光芒,狂飆似的迎面衝到。她心下一沉,已來不及發力阻擋。
「轟!」蚩尤身子驟然翻轉,鮮血飛濺,左臂被那道光浪齊肩卸下,連著苗刀,在藍天中悠悠飛旋,光芒閃耀。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下方傳來海嘯雷鳴似的歡呼吶喊。
姬遠玄騎著麒麟呼嘯而過,凌空盤旋,縱聲大笑道:「九黎苗賊,爾等大勢已去,拓拔小賊已經葬身鯤腹,蚩尤也已被寡人打敗,你們是要棄暗投明,保全性命,還是執迷不悟,自取滅亡?」
她指尖顫抖,悲怒恐懼,在那心鎖寸寸緊箍之下,真氣岔湧,劇痛如絞,竟似什麼力氣也使不出來了,更毋論拔出伏羲牙。淚水方一湧出,便被烈火蒸騰成了輕煙,迷迷濛濛,看不真切。
忽然,蚩尤的手指微微曲攏,像是被那斷臂、火灼的痛楚震醒了,只聽他重重地「呸」了一聲,哈哈狂笑道:「帝鴻狗賊,就憑你也能打得敗我,打得敗拓拔?九黎男兒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豈會向你這等妖魔屈膝投降……」
話音未落,狂飆鼓卷,「轟」地一聲爆響,蚩尤沖天搖曳,血浪噴卷,左腿又被鈞天劍凌空切斷。
遍野喧沸,遙遙聽見晏紫蘇嘶聲叫道:「姬遠玄!你再不住手,我就殺了你娘……」斷斷續續,很快又被歡呼、嘯喊聲徹底蓋過。
陽光照在姬遠玄的臉上,如鍍黃金,他目中光芒閃耀,斜斜高舉長劍,對著晏紫蘇的方向,一字字地朗聲道:「寡人自決意統一四海,造福蒼生,便已將個人生死榮辱置之度外。比起天下百姓、千秋大業,無論是誰,無論何等犧牲,都微不足道。晏國主,你若真想救他,便立刻棄暗投明,和他一起轉投寡人麾下。否則寡人惟有將他碎屍萬段,以告天下!」
此時蚩尤雙腿、一臂俱斷,週身火焰捲舞,已是奄奄一息,但怒火填膺,神智卻是說不出的清明。嘶啞著嗓子,仰頭大笑道:「好一個寡廉鮮恥的妖魔孽障!你當殺了喬某,天下人便會向你屈服麼?要殺要剮,只管來罷,喬爺爺我就算死了,魂魄也當化作漫天星辰,千秋不滅。我要親眼看著拓拔如何踏破朝歌山,血洗陽虛城,砍下你的狗頭,祭奠所有在天英靈!」
他運足氣力,將聲音遙遙傳遍四野。九黎苗軍悲憤填膺,盡皆捶胸火嘯,振臂狂呼,遙遙如山海相應。
姬遠玄目光灼灼,握劍微笑道:「很好,那麼寡人便如你所願,切下你的頭顱,懸掛在崑崙之巔,讓你看看到底是拓拔小賊捲土重來呢,還是我土族大軍一統四海!」黃光怒卷,再度騎獸猛衝而來。
烈煙石心中驟然揪緊,強忍劇痛,不顧一切地奮起全力,將那伏羲牙從自己椎骨抽拔而出,猛然插入蚩尤背脊。
「轟!」伏羲牙方一離體,眼前登時赤紅一片,體內烈焰飆捲,彷彿岩漿噴瀉肆虐,將她的五臟六腑、七魂六魄……全都燒熔化燼!
她厲聲尖嘯,臉上、頸上、臂上……突然生出濃密赤紅的翎毛,雙袖紅光沖舞,化若巨翼,火浪層疊噴湧,頓時將蚩尤朝外高高震飛。
幾在同時,姬遠玄電沖而至,鈞天劍掄起一道數十丈長的刺目光浪,將蚩尤頭顱倏然斬飛。
烈煙石腦中嗡的一響,芳心如裂,剎那間什麼疼痛也感覺不到了,只聽見自己的尖嘯如雷,隆隆轟鳴,體內的赤炎真氣如火山熔岩,層疊怒爆,穿過那遮天紅雲似的巨大雙翼,朝著四面八方席捲噴薄,要將世間一切,全都焚滅!
狂風怒舞,蚩尤頭顱螺旋破空,連著那伏羲牙一齊扶搖直上,碧天、大地在他四周急速旋轉,狂吼聲猶自迴盪不絕。
那一瞬間,他看見天地皆赤,火焰如荼,茫茫碧野,盡化焦土。看見他的鮮血沖天長噴,宛如彗星橫貫碧虛,又像一道赤紅匹練,凝結在無邊無垠的萬里長天,獵獵招展。
他看見碧浪起伏,小舟跌宕,海鷗在藍天下迴翔。他躺在晏紫蘇的腿上,就像一個嬰兒蜷曲在母親的懷抱。
他看見狂風鼓卷,她的長髮飄舞飛揚,陽光照著她暈紅的俏臉,她低下頭,撫摩著他的臉頰,嫣然一笑:「呆子,等有一天打完了仗,我們就乘著小船,隨風四處漂蕩,到一個最遠、最遠的海島,蓋一間木屋,生一群孩子,你去打漁,我來結網。好不好?」
他悲喜交湧,想要點頭應答,眼前卻突然熾白一片,萬物俱消。
※※※
大荒597年三月,女魃化鵬,天下大旱。黃帝殺蚩尤、誇父於涿鹿之野。蚩尤余魄化如赤氣芒旗,數月不散,夜穹絳紅如火,星月為之黯然。大荒故有諺:「蚩尤戰旗出,日月盡失光。旱魃女神哭,天地皆無常。」
此後六年,赤水北岸龜裂萬里,寸草不生,惟有每年三月,兩岸開遍青萼紅花,灼灼連天,相傳為蚩尤鮮血所化。
軒轅六年三月,黃帝登軒轅台封禪,大赦天下,封蚩尤為戰神。當夜冀州突降暴雨,赤水河決,一夜之間,萬里碧草遍生,繁花似錦,數十萬蝴蝶沿赤水河岸翩翩盤旋。
從此之後,赤水兩岸四季如春,天下再無蚩尤花。
※※※
狂風鼓舞,簷鈴搖蕩。窗外天藍如海,雪鷲盤旋,崔巍連綿的雪山中,隱隱約約傳來初融的冰川隆隆轟鳴。
玉螺宮中焚香裊裊,在陽光斜照下,時而青紫,時而赤碧,幻麗不定。黃姖、蓐收等人屏息斂神地立於殿內,一言不發。
纖纖坐於上方龍床上,屏風迤邐半隔,珠簾搖曳,瞧不清她的臉顏。過了半晌,才聽見她淡淡道:「黑帝遣來的密使,列位神上覺得可信麼?」
黃姖徐徐道:「天吳這幾年來挾帝矯旨,獨斷跋扈,大肆排斥異己,動輒治以謀叛之罪,北海人人自危。長老會也罷,眾貴侯也罷,想必都已心懷怨恨,伺機而動。當今黑帝與拓拔龍神原系一家,又曾為他所救,情誼自非同一般,眼下又正值天吳、龍神生死決戰,正是轉戈相向,一舉剪滅水伯的良機。依臣之見,那密使所說當非虛言。」
蓐收沉聲道:「水伯爪牙眾多,對黑帝控制甚嚴,又豈會讓她在眼皮底下派出密使,與我族相通?以他深狡多詐的性子,我看此次多半是詐和之計,想要引誘我軍入其埋伏。」
黑木銅沉吟道:「龍牙侯謙和寡慾,無甚野心,在北海素來頗有人望,也是當今水族能與天吳分庭抗禮的寥寥幾人之一。他這半年來悄然遊歷北海,說服水族貴侯對抗水伯,尚無多少成效,更毋論……」
搖了搖頭,歎道:「更毋論黑帝無根無基,形同傀儡,毫無半點實權。即便她真有扳倒天吳之意,那些水族將領又豈會聽從?」
黃姖道:「聖女明鑒,水族當下將領中,依附天吳的誠然居多,但眼下封守符禺山的童將軍,當年曾被龍牙侯所救,對水伯亦暗藏不滿,否則前幾日的大戰,也不會故意網開一面,任我們從南突圍了。只要他肯奉黑帝密旨,轉戈支持我軍,必可以打帝鴻、天吳一個措手不及。」
眾長老輕聲議論,點頭者有之,搖頭者亦有之,爭執不下,終究還是質疑黑帝密使的人佔了多數,不願冒此奇險。
纖纖也不明確回答,淡淡道:「金門神上,陛下的東夷軍現已到達何處?」
黃姖道:「據凌晨青鳥來信,陛下已過南海湯山,後日晌午前當可進入南荒,與炎帝軍會師。」
殿上嘩然。連日來少昊稱病不出,眾長老只道他故態復萌,耽於酒色,荒廢了上朝;此刻聞言,才知道他竟是使了「瞞天過海」之計,御駕親征,悄然率領東夷軍,穿過寒荒,繞過南海,從背後攻打火族叛軍與南荒九大蠻族。難怪英招、江疑近來也不見蹤影。
纖纖道:「陸虎神與拔祀漢現在何處?」
黃姖道:「他們已奉聖女之命,繞過中曲山,順赤水而下,朝桂林八樹進發。最快明日傍晚便可抵達涿鹿。」
眾長老又是一陣嘩然。才知素女早已與白帝佈置周詳,一面故意示弱,與水、土聯軍在前線僵持;一面暗發奇兵,取道窮山惡水,突襲敵軍後方。運籌帷幄,雷厲風行,頗有西王母之風,只是沒想到竟連本族長老也一併瞞過。
纖纖道:「倘若黑帝密使所言非虛,百里春秋現在應當已在北海,駕馭鯤魚,伏擊拓拔龍神。他與廣成子既然都已離開,剩下的屍兵、妖獸便都不足為懼。金門神上,你即刻奉我手諭,和黑帝密使一齊前往符禺山,密會童將軍,明日黃昏前務必將鬼國屍軍就地殲滅。」
黃姖肅然領命。
事已至此,眾人都已明白她與少昊的態度,雖然仍心存疑慮,亦不敢再有異議。當下按照她所吩咐,各自伏拜接旨,領命而去。
群臣散盡,纖纖才徐徐從龍床上坐起,在侍女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下台來。大風呼捲,衣裳鼓舞,她撫摩著隆起的肚子,朝東北望去,心潮洶湧,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憂是懼。
窗外白雲翻湧,在藍天與雪峰之間,變幻著萬千形狀,就如這世事一般瞬息難測。
一別半年,她始終未曾透露懷他骨肉之事,便是不想讓他有任何牽念。此時此刻,也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倘若他……他當真葬身於鯤魚腹底,父子二人豈不是永無相見之期?心中酸痛如割,淚水盈眶。
正欲轉身,忽聽「隆」地一聲隱隱悶響,眾侍女齊聲低呼。
東邊天際突然衝起一道刺目的彤紅光芒,像霓霞橫空,赤練搖舞,又像是一道巨大的彗星,拖曳著長長的紅光,凝懸在萬里碧天,久久不散。
狂風捲過珠簾,刮得她週身僵凝,無法呼吸。她胸口如撞,怔怔地凝望著那道赤光,突然感到一陣無法遏止的、尖銳刺骨的恐懼和悲傷。
※※※
大河滔滔,艷陽高照。
兩岸沙礫遍地,細草搖曳,鮮血從橫斜重疊的屍體間蜿蜒流過,潺潺匯入河中,洇散成萬千道紫紅的細絲,倏忽飄散。
一萬六千餘名炎帝軍將士沿著阪泉河北岸遙遙散佈,或彎腰立於河中,或低頭蹲踞岸邊,個個渾身是傷,唇焦口裂,顧不得湍流中浮沉的殘肢與血腥,競相捧起水,大口大口地貪婪掬飲著。
惟有烈炎昂首騎乘火龍,一動不動地仰望著藍天上那道彗星似的赤艷霞光,眉頭緊蹙,心中湧動著莫名地憂懼和不安。
天有異象,必有劫亂。他從未見過這等彤紅奪目的氣芒,也不知由何物聚化而成,彷彿巨大戰旗,斜指西北。整整一日一夜未見減弱,反似越來越加光亮。難道……難道竟是天神指引,暗示他們繼續向西北進軍,與苗軍會師,合擊帝鴻?想到這裡,精神微微一振。
這幾個月來,境內叛亂四起,先是南荒九大蠻族以「恢復古制,諸族自立」為口號,舉兵呼應,接連攻陷南疆數十城,大肆殺戮。接著,那些烈碧光晟舊部、故交也紛紛發難,或與土、水兩族結盟,擁兵自立,稱孤道寡;或上書長老會,要求廢除炎帝,另立賢明。
烈炎九發詔令,安撫不成,被迫率軍南征,平定九族之亂。但南荒安定未久,人心不齊,百姓又厭兵畏戰,紛紛棄家離鄉,逃入深山避難。是以炎帝軍雖然英勇奮戰,接連擊潰九族聯軍,卻苦於後援難繼,漸漸陷入叛軍重圍。
土、水、木三軍趁機攻入北疆,輪番滋擾,王亥甚至一度攻陷鳳尾城,將木易刀擒伏誅殺。火族動亂更劇,與土、木接壤的各城城主接連投敵,以求自保,局勢日益險峻。
烈炎力排眾議,以攻為守,率領大軍轉戈北向,朝土族境內日夜兼馳,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與苗軍會師,攻下陽虛城,誅殺帝鴻。火族叛軍大多依附土族,只要斷其根本,境內自然便可不戰而平。
但帝鴻似乎早已料到此招,在阪泉河一帶布下重兵,炎帝軍還未完全渡過此河,便遭到迎頭猛攻。南荒蠻族盟軍又從南岸殺來,前後夾攻,殺得炎帝軍大潰。所幸刑天率部浴血死戰,再加上祝融以嘯聲駕馭眾獸,方勉強扭轉局勢,擊退土族大軍,得以登岸。
此後六日間,經過連番激戰,炎帝五萬大軍傷亡近半,仍被重重夾圍在阪泉河北岸,進退不得。糧草已盡,將士精疲力竭,鬥志低糜,就連最驍勇剽悍的戰神軍團也都意氣消沉,到了至為危險的時刻。
若朝南渡河,不等上岸,勢必便被南荒蠻軍與土族大軍前後夾擊,重現前幾日的噩夢;若朝北衝殺,一旦不能及時衝出土族重圍,南荒蠻軍渡河追來,一樣腹背受敵,全軍覆沒。
烈炎左思右想,惟有率軍朝上游挺進,爭取甩脫兩岸追兵,伺機突圍。奈何兵疲馬乏,大軍難以全速跟進,沿著阪泉河排成了斷斷續續的一字長陣,被土族追兵連番狙截,險些被分割殲滅。不得已之下,只好重又放慢速度,融合整頓。
昨夜方抵達此地,又遭遇土族伏兵,虧得天上這道赤紅氣旗照得四野如晝,炎帝軍才得以預警,經過足足兩個時辰的慘烈激戰,打退敵軍,稍作喘息。
此時已近晌午,炎帝軍馬不停蹄地奔了一日,飢腸轆轆,又一夜未曾交睫,疲睏難忍,喝飽了水,紛紛靠坐在岸邊岩石上歇息。
刑天則率領四千名戰神軍騎獸駐守外側,警惕地掃望著北邊四里外的連綿密林,提防敵軍再度突然殺出。
狂風吹來,林濤呼嘯,碧綠的枝葉在陽光下閃耀著點點白光,眾馬獸驚嘶踢蹄,紛紛衝上岸去。炎帝將士大凜,一邊拽緊馬獸韁繩,一邊握刀提槍,四下眺望,凝神戒備。
忽聽慘呼連聲,數十名戰士突然握著自己的咽喉,瞪目吐舌,搖搖晃晃地摔入河中,被湍流捲著朝東衝去。繼而慘叫迭起,又有數百人或捧腹彎腰,或抓喉撓胸,接連翻身跌倒。百餘匹龍馬亦尖嘶亂奔,狀如發狂。
祝融一凜,高聲喝道:「河裡有蠱毒,大家不要再喝了……」話音未落,上游南岸果然歡呼四起,密鼓狂奏,伴隨著尖銳刺耳的骨號聲。
炎帝將士驚怒交集,想不到這些蠻族竟不顧污染河流,遺禍自身,奔到上游去放蠱下毒。幸好阪泉河河面極寬,水流湍猛,蠱毒被稀釋沖刷,威力大減,否則眾人只怕全都要蠱發斃命了。
但無論如何,眾人也再不敢喝這河水了,只好縱聲大罵,拉著獸騎奔上岸去。南荒炎熱,雖是春節,中午時已是驕陽如火,不食不寢便也罷了,無水可飲實是難以煎熬。
當是時,狂風益猛,飛沙走石,北岸密林驚濤駭浪似的猛烈起伏,刮得眾人睜不開眼來,朝後踉蹌跌走。眾將士驚火更甚,紛紛叫道:「是風後!風後這老妖婆來了!」
烈炎與祝融、赤霞仙子對望一眼,想起昨夜激戰時,土族軍隊所散佈的謠言來,心頭寒意大盛。連月來,風後一直隨同帝鴻與蚩尤作戰,她既敢抽身來此,難道真如謠言所說,涿鹿戰事業已結束?蚩尤、誇父真的都已被帝鴻殺死?
念頭未已,北岸密林上空突然湧起一大片艷如霓霞的紅光,接著又聽一聲尖利恐怖的狂嘯。眾人眼前一黑,喉頭腥甜亂湧,再被那狂風推卷,登時接二連三地飛拋摔跌,墜入河中,陣形大亂。
赤霞仙子臉色陡變,心中閃過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但見那片赤光急速擴張,瞬間便遮過了半壁藍天,與那道彗星似的絳紅氣旗交相輝映,照得白日無光,天地盡赤。
狂嘯聲越來越尖銳猛烈,與那颶風交奏,震耳欲聾。炎帝將士氣血翻騰,掩耳潰退,胸膺中憋悶得幾欲發狂。就連烈炎、祝融等絕頂高手亦呼吸窒堵,搖搖欲墜,心下大駭,不知來者究竟是何方魔物!
那片紅光越來越大,遮天蔽日,中間是一大抹絳紫色的陰影,彷彿一隻巨大得無以形容的怪鳥,正張開雙翼,當空仰頸尖嘯。
「大金鵬鳥!」赤霞仙子倒吸了一口涼氣,淚水卻倏然湧出了眼眶,悲喜恍惚,低聲道,「是你!」
「轟!」大鵬尖嘯聲中,雙翼猛地朝下遙遙拍舞,狂飆怒卷,紅光沖天,赤水北岸登時沖爆起數十丈高的滾滾火浪。
炎帝眾將士登時渾身著火,慘呼著扑打狂奔,顧不得水中蠱毒,紛紛朝阪泉河裡躍去,水花四濺。
「妹子!」烈炎驚駭悲怒,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烈煙石化身女魃後,雖然也曾幾次顯出大鵬獸身,但從未變得這般巨大,其威力更未曾有如此可怖。單以此翼擊之力,幾乎便可讓千軍塗炭,萬里焦土!
阪泉河兩岸歡呼如沸,戰鼓如雷,只聽一人遙遙朗聲道:「二弟,拓拔小賊已葬身北海鯤腹,蚩尤、誇父也已被寡人分屍梟首。普天之下,再無人可擋我黃土王師。你又何必飛蛾撲火,螳臂當車?」
那聲音雄渾高越,一字字地穿透大鵬尖嘯與四野轟鳴,清晰地在眾人耳際迴盪,正是姬遠玄。
眾人嘩然,又驚又怒,不知真假。
烈炎運足真氣,高聲喝道:「姬遠玄,你為了一己野心,弒父殺兄,結黨妖魔,陷萬民於水火,也配稱什麼『王者之師』?我三弟、四弟何等英雄人物,以你這等魔小丑,也能傷得分毫?你若還有半點廉恥之心,就立即放下屠刀,改邪歸正,看在往日結義情分上,我還可為你向天下人求情……」
姬遠玄哈哈大笑道:「很好。既然二弟是不到崑崙心不死,那麼寡人便讓你、也讓天下人瞧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話音方落,號角、鼓聲、狂風齊齊頓止,那大金鵬鳥亦收住尖嘯,張翼盤旋。
岸邊火勢漸漸轉小,只見陽光下,旌旗獵獵,數以萬計的土族大軍正穿出山林,越過草坡,漫山遍野地朝著阪泉河北岸包攏而來。軍容整肅,蹄掌聲、步伐聲、車輪聲……「隆隆」轟鳴,整齊而有節奏,震得腳下大地微微顫動。
當先一排戰車轆轆疾馳,姬遠玄昂然站在正中的旗車上,金冠黃袍,臉帶微笑,神采飛揚。應龍、武羅仙子等土族貴侯、大將分立在兩側的戰車上,每輛戰車的旗桿上都懸掛著一個慘白的人頭,隨風搖擺,瞧來詭異已極。
烈炎等人凝神細望,無不如被重錘猛擊,臉色齊變。姬遠玄戰車上懸掛的那顆人頭,濃眉高鼻,刀疤斜布,怒目圓睜,雖然已死,神情卻帶著說不出的桀驁、凶暴與狂霸,讓人望之凜然,赫然正是蚩尤!
其餘戰車上懸掛著的另外三十餘顆人頭,竟分別是誇父、段聿凱、雷波、阿皮、風翼軒等人。
再往後望去,土族眾獸騎個個手持長槍,矛尖上也都各繫著若干顆血淋淋的頭顱,想來全都是九黎苗軍與古田將士。
火族群雄最為擔心之事終於發生,一時間驚怒駭懼,鴉雀無聲。祝融朗聲道:「姬遠玄,你想要造謠作假,也當做得逼真一些。單憑這些不知哪裡砍來的人頭,便想混淆視聽,消我三軍士氣麼?」
姬遠玄笑道:「想不到祝火神堂堂長者,竟也說出這等幼稚可笑的話來。既然還是不信,寡人就再讓你們辨斷分明。」拍了拍手,後方將士又推出百餘輛囚車。
眾人心中又是一凜,但見第一輛囚車上坐著一個明眸雪膚的紫衣女子,仰著頭,眼中淚光瀅動,對週遭一切視若不見,只是癡癡地凝望著蚩尤搖曳的頭顱,和空中那道赤芒氣旗。
雖然塵土滿面,神容憔悴,卻掩藏不住那明麗照人的絕世容光,正是素有「千面美人」之稱的青丘晏紫蘇。其後的囚車上,則分別枷鎖了赤松子、風伯、柳浪、盤谷等人。
赤松子渾身鮮血,手腕、腳踝都被混金鏈釘穿,牢牢地鎖在玄冰鐵車上,動彈不得,臉上卻渾無懼色,哈哈狂笑道:「姓姬的,枉你身為一族之君,只會用這些無恥卑劣的招數,羞也不羞?有膽子便將八郡主放了,你和老子一對一地比劃比劃,老子若是輸了,要殺要剮,悉從尊便。你要是輸了,就支一口大鍋,自己跳進去煮成肉羹,也不枉你這副尊容……」
話音未落,「啪」地一聲,應龍的長鞭已猛地抽在他的臉頰上,登時肉開骨裂,鮮血激濺。
火族群雄早已將他視如自己人,眼見他慘受囚辱,無不大怒,紛紛拔刀叱罵,便欲衝上岸去。
姬遠玄笑道:「手下敗將,何以言勇?」也不理他,走下戰車,踱到柳浪的囚車旁,斜斜抽出鈞天劍,一字字地微笑道:「柳軍師,炎帝不信寡人之言,不如由你來告訴他,不投降我土族王師者,是什麼下場?」
柳浪臉上血污斑斑,神情卻頗為從容淡定,歎了一口氣,道:「不投降土族王師者,自然是亂臣賊子,必當被分屍挫骨,梟首示眾……」
眾人哄然,他又話鋒一轉,提高聲音道:「不過早在十年前的東海湯谷,我們便已被軒轅黃帝感化,投降了土族王者之師。軒轅黃帝乃土族帝胄,又是神帝使者、伏羲轉世,德高望重,萬民臣服。倒是你們這些篡權欺世的亂臣賊子,假借黃帝之名,禍亂天下,必當被分屍挫骨,梟首示眾……」話音未落,劍光一閃,他的頭顱頓時被斬飛旋舞,血光噴射。
眾人大嘩,姬遠玄搖頭道:「死到臨頭,還逞口舌之利。」劍鋒一轉,撩在盤谷頸上,道:「盤將軍,你是盤古大帝的後人,所說話語自當非虛。你來告訴大家,寡人是如何將蚩尤碎屍萬段,送到天南地北七個地方封埋……」
盤谷臉上漲紅,胸膛急劇起伏,瞪著他,怒火欲噴,驀地大聲吼道:「我操你奶奶的紫菜魚……」劍光又是一閃,他的頭顱登時又被切斷飛旋,鮮血噴得旗上殷殷艷紅。
群雄悲火驚嘩,喝罵不絕。
姬遠玄又走到晏紫蘇身邊,眸中光芒閃耀,微笑道:「晏國主,他們既都不肯說,就由你來告訴大家: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與寡人為敵者,必將象蚩尤一樣身首異處,魂飛魄散,萬世不得超脫。」
晏紫蘇看也不看他一眼,仰頭凝望著那道赤霓氣旗,雙頰暈紅,又是悲喜又是驕傲,柔聲道:「誰說他魂飛魄散,萬世不得超脫了?我的夫君是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大英雄,活著的時候,世上沒有一人能及得上他的光芒;即便死了,魂魄也讓這日月星辰渾無顏色。終有一日,他會重新回到這世上,再作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只可惜……」淚水盈眶,搖了搖頭,微笑道:「只可惜那時我已經看不到啦。」
聞聽此言,烈炎等人心下一沉,殘餘的幾絲僥倖之念蕩然無存。曾多次與蚩尤並肩作戰的戰神軍眾將士更忍不住心中悲憤,眼圈盡紅。
姬遠玄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殺人如麻的晏國主,竟然也是個忠貞癡情的賢妻良母!很好,君子當成人之美,寡人這就將你大卸八塊,和你夫君同葬一處!」右手一轉,鈞天劍黃光怒卷,朝她頸上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