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仙子紅衣飄舞,三條霞光帶吞吐飄忽,纏縛著三人朝著城中高峻的赤炎山走去。
長街空蕩無人,月光斜照,青石板大道都成了慘白色。潮濕悶熱的夜風吹來,寥落的落葉在街巷之間翻飛不已,偶爾一隻黑貓倏然穿過,無聲無息。遠遠地聽見赤炎山頂傳來的悠遠樂聲,斷斷續續,隱隱約約,伴隨著四人空洞的腳步聲,顯得說不出的寂寥落寞。
赤霞仙子淡然傳音道:「不要出聲!這城中到處都是菌人,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落入他們的耳朵裡。」
拓拔野三人心中一凜!南荒菌人聞名已久,但卻從未見過。相傳在南荒桂林八樹形成的萬里參天密林中,生活著數以百萬計的菌人。菌人外表為人形,身不盈寸,卻有著極強的生命力與繁殖力。生活在叢林巨樹之中,是極為貪婪的肉類掠食者;大到猛犸,小至螞蟻,無不是他們的腹中食物。生性凶殘多疑,耳目聰靈,對千里之外的風吹草動也瞭如指掌。行動快捷,善於團隊合作,能從口中噴出各種毒霧,手指如毒爪,是天生殺人利器。菌人是南荒蠻族中最小卻也是最為難纏的一族,當年火族傾盡全族之力,也不能將他們消滅,反倒因此損失慘重,不得已只有招降加以利用。
想不到烈碧光晟竟然將他們招入赤炎城中,做為最獨特的偵兵部隊。蚩尤青光眼綠光流離,四下掃望,果然發現半啟的門扉、搖曳的窗子以及那巷牆的陰影之中,都有極小的身影瞬間忽閃而過。
拓拔野心想:「適才進城時雖然小心翼翼,定然還是讓這些菌人瞧見了。有這些附骨之蛆跟蹤,行動大大不方便。」
正尋思間,耳旁聽到烈煙石的傳音。原來適才在那沉香木亭中,她已將烈碧光晟勾結水妖、木妖、土妖之事告知,並將復合的聖火杯交與赤霞仙子。但赤霞仙子早已猜到此事,只是赤炎城中大半都是烈碧光晟的勢力,祝融與烈炎又已被囚禁,她勢單力孤,難以扳倒烈碧光晟,是以唯有裝聾作啞,對週遭一切漠不關心,靜候時機。然而烈碧光晟對她依舊十分疑忌,藉故不讓她插手祭神大典,而由吳回主持。
烈碧光晟猜到烈煙石、拓拔野三人進城之後必定會去找赤霞仙子援手,便令米離調集南荒高手緊隨赤霞仙子;倘若她與烈煙石三人聯手,就立時將他們一道拿下。是以適才在棲霞山苑中,赤霞仙子不得已才對他們動手。
赤霞仙子淡然傳音道:「你們猜對了一半,但是烈長老的目的還遠不止於引爆赤炎山、謀弒赤帝。」
拓拔野、蚩尤心下大奇,難道那烈老賊還有什麼比這更為出格的陰謀?
赤霞仙子傳音道:「赤炎山內的赤銅盤封印了本族千年前的圖騰凶獸赤炎金猊……」
烈煙石與蚩尤腦中靈光一閃,齊齊失聲,不由對望一眼;兩人目光對視的剎那,烈煙石面容瞬息蒼白,翠眼中突然閃過悲慼欲絕的神色,別過頭去。蚩尤微微一愣,心想:「她的神情好生古怪,見了她師父之後反倒變得這麼傷心嗎?」
拓拔野不知這赤炎金猊獸究竟是何方神聖,愕然四顧;蚩尤傳音稍加解釋。原來那赤炎金猊獸是千年前大荒的十大凶獸之一,肆虐火族南荒,使得火族千里焦土,十年大旱。戰歷六四八年,火族赤帝等三十六位頂級高手與之激戰九日九夜,終於將它制服,封印入火族神器赤銅火玉盤的赤銅盤裡,鎮在赤炎山中。赤銅火玉盤是子母神盤,由赤銅盤與火玉盤契合而成,彼此感應,威力無窮。赤銅盤封印赤炎金猊獸,被鎮在赤炎山中;而火玉盤則做為解印神器與封印訣一道被藏入金剛塔中。
赤霞仙子傳音道:「火玉盤與封印訣一直藏在金剛塔中,由火神祝融守護;但自從火神被長老會以勾結外賊盜竊聖盃的罪名囚禁之後,火玉盤與封印訣就不翼而飛。本族之中,能在金剛塔內來去自如的人,除了火神、赤帝與赤霞之外,只有烈長老。因此這火玉盤與封印訣定然是他乘著火神被囚之時取走的。」
拓拔野心下凜然,點頭傳音道:「赤炎山一旦爆發,赤帝駕崩,赤炎城成了一片焦土,赤炎金猊獸重新肆虐,南荒蠻族乘勢劫掠,火族又要陷入空前劫難,那時烈老賊以火玉盤封印赤炎金猊獸,收服入侵的南荒九大蠻族,平定大亂,自然可以建立空前威信,由他出任赤帝也就順理成章。」
蚩尤大怒,傳音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敢情這些南荒蠻族竟是烈老賊故意招來搗亂的!」
赤霞仙子傳音道:「烈長老當年曾任南荒將軍,這些蠻族對他極為畏懼。此次由他親准入境,夷蠻自然樂得乘火打劫。」
四人一邊傳音交談,一邊御風飛掠,轉眼間距離赤炎山不過兩三里距離;山勢險峻,迎面壓迫,仰望如此高山,自身渺小之感油然而生。
遠遠望去,半山燈火輝煌,琉璃金光塔在月光與燈光的交相輝映下,金光閃閃,流彩變幻。樹影濃蔭之間,刀光耀眼,漫漫一片,鎮守兵士似乎比黃昏時多上一倍。
拓拔野傳音道:「仙子,眼下城中的兵力部署究竟如何?」
赤霞仙子淡然傳音道:「烈長老此次蓄謀已久,志在必得;除了將南荒九大蠻族招入赤炎城外,還調遣了各地數十位一流高手。眼下琉璃金光塔由本族兩大仙級幻法師因乎和不廷胡余,以及十幾位南荒凶人鎮守。」
聽到「不廷胡余」與「因乎」這兩個名字,蚩尤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旋即露出興奮之色。這兩人乃是火族七仙中的兩位極富盛名的仙級幻法師,成名極早,在荒外南海,也被貢為海上諸神之列。
「不廷胡余」精擅赤火仙法,武功超卓,居住在南海一個小小的沙洲上,但方圓一千二百海里的島國都要對之朝貢,所行禮儀不下於朝貢赤帝。「因乎」號稱「南風大仙」,居住南海極風島,傳說每當他吹響「紫炎風螺角」,則南海之上便要刮起南風。這兩人都是極為狂妄自大的人物,想不到烈碧光晟竟能將他們同時招撫。
蚩尤傳音道:「那麼赤炎山頂上呢?又有什麼高手?」
赤霞仙子道:「烈長老、火正仙吳回、火浣仙紅袍、玉勾雙真,以及南荒蠻族高手。」
赤霞仙子輕描淡寫,將她所知的城中兵力部署一一道來,三人越聽越是震驚。僅就她所知,赤炎山頂便有不下二十名一流、超一流的高手,近三千名剽悍蠻軍;琉璃金光塔下兩大超一流高手、十餘一流高手,以及近兩千名蠻軍。以這樣的兵力,單憑他們四人,決計難以救出赤帝或是纖纖來;心中都更加覺得,最為穩妥可行的方法,便是潛入赤炎大牢,救出祝融與烈炎。磨刀不誤砍柴功,有祝融與赤霞仙子相助,火族四仙便不足懼。
拓拔野心道:「烈碧光晟為了今夜的『祭神大典』,藉故遣散城中軍民,將『火族四仙』與南荒九大蠻族盡數調來,部署周密,對我們防範有加,定然經過了詳密計劃……」突然之間,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不安,越來越發強烈。總覺得適才米離讓赤霞仙子將他們帶往赤炎大牢時太過爽快。難道在那赤炎大牢中,也已經安排好了圈套嗎?一念及此,登時冷汗涔涔。
但是倘不能將祝融救出,即便有赤霞仙子相助,以四人之力要徹底破壞烈碧光晟的周密陰謀,對付這諸多高手,勝算仍然不高。況且眼下萬千菌人虎視眈眈,勢如在弦之箭,不得不發;即使那裡是火海刀山,也只有閉眼往裡跳,搏上一搏了!又想:眼下赤炎大牢中的防守必定最為薄弱,即便烈碧光晟猜到他們最先營救祝融,也不敢做此豪賭,將大部分兵力埋伏在赤炎大牢中。思及此,心中稍定。
這時,聽見赤炎山頂傳來一聲怪異刺耳的號角,繼而鼓樂陣陣,密集如雷雨,跳躍如火焰,高低跌宕,伴著嗚嗚咽咽的刺耳號角,妖邪詭異;拓拔野幾人無不聽得心中發癢。
赤霞仙子澄淨明眸中飄過一絲陰雲,臉上微微露出驚異之色,淡然道:「他們將時間提前了。」
拓拔野、蚩尤聞言大駭,赤霞仙子道:「現在山頂已經開始祭神大典的前禮,推算起來,我們只有不到一個半時辰的時間了。」
眾人心中急怒交加,寒意森冷;耳中鼓聲激越,密集如雨,彷彿一聲聲捶擊在他們心上。
當下四人急速飛掠,片刻之後出了街集,到達赤炎山西側山腳。
既出街集,四周房屋寥落,樹木增多;大路逐漸轉為崎嶇小路,凹凸不平,兩旁野草荒蕪。
沿著山勢蜿蜒而上,怪石嶙峋,犬牙交錯,時有巨石突兀橫斜,擋住去路;兩旁古樹密集,濃蔭綿綿,月光透過枝椏葉隙,斑點灑落;流螢飛舞,蟲聲如織,山頂的樂鼓聲被山石隔擋,反倒淡遠模糊起來。
繞過一個峭壁陡崖,終於來到了火族關押重犯的赤炎大牢。身在險崖,山風凜冽,萬丈裂谷橫亙前方,裂谷中紅光吞吐,映照著兩側山壁。對岸壁立千仞,中有玄冰鐵索懸橋連接,峭壁上,一個巨大的石洞森然豁開,上書「赤炎大牢」四字,紅光閃閃。石洞中,一扇玄冰鐵門正往上徐徐打開。
數十名紅衣衛士疾奔而出,在石洞外拜倒,齊聲道:「恭迎仙子聖駕。」
赤霞仙子淡淡道:「起來吧!」翩然而行,拖著拓拔野三人從那玄冰鐵索懸橋上走過。懸橋搖曳,叮噹作響,一股熾熱炎氣直衝腦頂。裂谷下突然響起驚濤駭浪似的怪吼聲;拓拔野朝下望去,只見那裂谷中火焰熊熊,無數蛇蠍糾纏盤繞,密密麻麻地蠕動,數十條巨大的火蟒突然箭般地怒射而上,長信捲舞,似乎想將他們卷落,但始終夠不著,當空墜落,吼聲益響。
四人從懸橋而過,逕直穿入石洞,朝裡走去。數十名衛兵緊隨而入,玄冰鐵門「鏗唧」一聲緊緊合上,四人的心中猛地一緊,洞壁上的兩排火光隨之驀地一暗,重新跳躍奔竄。
前方幽深曲折,燈火竄躍,明暗不定。剎那間,四人心中都閃過一絲茫然與寒意。他們究竟是走了一條捷徑呢?還是自投羅網?但此時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就算前面是地府鬼殿,也只有拚死一闖了。
※※※
洞壁凹凸不平,光影跳躍;腳步聲聲,回音響亮。洞中五步一人,十步一哨,儘是極為雄壯驃悍的精兵,瞧見赤霞仙子紛紛拜倒。前方玄冰鐵門次第打開,轉眼間便過了六道厚達兩尺的閘門。
拓拔野與蚩尤一面行走,一面留心觀察,將所有經過的閘門以及路線牢記於心;大約每兩百步便有一個兩尺厚的玄冰鐵門,每道門都有二十名精壯衛士護衛。洞壁兩側每隔幾丈便有一個由玄冰鐵桿隔攔的深穴,穴中必有一隻極為狂猛的凶獸,聽見眾人腳步聲,立即狂吼著衝到玄冰鐵桿前,跳騰嘶叫。烈煙石低頭不語,蒼白的臉上木無表情,一路行去,猶如行屍走肉一般。
一個衛士快步上前,彎腰隨行,恭聲道:「仙子,這些要犯關押何處?」
赤霞仙子道:「他們與祝融、烈炎是一夥的,將他們關在一起,待到今夜慶典之後,一起發落。」
那衛士連聲應是,搶在前面引路,帶著眾人曲曲折折,往山腹深處行去。
「鏗啷」連聲,玄冰鐵門在身後次第關閉。
過了片刻,石洞漸寬,燈火明亮,又過了一扇玄冰鐵門後,四人便來到了一個極大的廳堂中;廳堂四壁各有兩條甬道,幽深延伸,廳中坐了百餘名精壯衛士,瞧見赤霞仙子連忙起身行禮。
赤霞仙子四人隨著那衛士朝著西側的甬道行去;甬道狹窄,只容一人通過,兩壁都是青黑平滑的玄冰鐵,在燈光映照下閃爍刺眼的白光。赤霞仙子將霞光帶驀然收起,押送三人隨著那衛士往裡走去。
眼看即將見到祝融與烈炎,四人心中都不由得緊張起來,決意只要一見到祝火神與烈炎,便立刻救出他們,殺出重圍。
衛士突然站定,恭聲道:「到了。」四人隨之在狹窄的甬道中站定。那衛士伸手在牆上輕輕地拍了拍,「當當!」空洞的聲音清脆響亮。
不知為何,拓拔野的心中突然升起強烈的不祥預感,週身寒毛陡然豎起。
正要提醒三人,忽然一凜,眼花繚亂,頭頂似有千鈞巨力陡然壓下!繼而腳下驀地一空,猝不及防,立時掉了下去;眼前一花,耳中聽到蚩尤等人的驚呼聲,心下大駭,立時拔身疾躍,卻已不及!一頭撞到冰冷堅硬的玄冰鐵壁上,腦殼彷彿要炸裂開來一般,劇痛攻心,重重地摔在地上。
拓拔野又驚又怒,猛地翻身躍起,火目凝神,四下掃望,只見四周漆黑一片,依稀可以看見身處斗室六壁渾然合一,竟是一個毫無縫隙的大匣子;手指彈擊,鏗然脆響,儘是厚逾兩尺的玄冰鐵壁。
突然聽見有人笑道:「四位辛苦了,烈碧光晟恭候多時。」聲音親切和藹,彷彿就在耳邊激盪。
拓拔野心中猛地一沉,終於還是被老奸巨滑的烈碧光晟候了個正著!剎那間,心中沮喪、懊悔、恐懼、憤怒交相混雜,大喝一聲,猛地拔出斷劍,激爆週身真氣,重重地砍在玄冰鐵壁上。鏗然脆響,火星四濺,玄冰鐵壁卻是毫髮無損。
他震退一步,跌坐在地上,心中寒意森冷,彷彿剎那間掉落深不見底的懸崖,心中自責懊悔,恨不能狠狠地煽自己一個耳光。自己自恃聰明,但與這老謀深算的奸人相比,終究相差太遠。自己謀劃的每一步,無不都落在烈碧光晟的算計中;他不費一兵一卒,利用他們急功近利的心理,僅以一個甬道機關,就將他們盡數擒獲!
又聽見烈碧光晟笑道:「赤霞仙子,你以聖女之尊竟然勾結外賊,盜竊聖盃。現在聖盃就在你身上,可謂人贓並獲。等到今夜祭神大典之後,烈某便會請長老會給你一個了斷。」突然哈哈笑道:「是了!倘若你們活不過今晚,被赤炎山神懲罰處死,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他話音剛落,就響起嗡嗡嘈雜之聲,像是赤霞仙子的聲音,似乎又交雜了蚩尤的怒吼聲,但雜亂模糊,聽不真切。
拓拔野又氣又怒,想到眼下距離祭神大典不過一個多時辰,纖纖即將被這群奸人做為祭禮投入火山,登時如遭重錘,恐懼悲痛,猛地跳將起來;嘶聲狂吼,眼淚竟然忍不住流了出來。
悲怒之下,真氣如海嘯狂潮,洶湧澎湃,拳打腳踢,青光爆舞,接連不斷地撞在玄冰鐵壁上。火光爆射,「磅啷」轟響,震耳欲聾。真氣在斗室之中反彈激射,大部分又回擊到他的身上。但那火燒火燎的劇烈疼痛,竟比不上他心中萬一。淚水滾滾,狂呼怒吼,連嗓音都變得嘶啞起來發狂似地打了半晌,只覺身心交瘁,精疲力竭;喘著氣,頹然坐在地上,汗水與淚水一齊從面頰上流下。拓拔野呆呆地坐了半晌,想著纖纖的笑臉,心中抽疼,一下接著一下,如此強烈而迅猛,彷彿心被一瓣一瓣地撕裂開來,烈火在喉嚨熊熊燃燒,乾渴而疼痛;弓起身子,捧著頭在黑暗中無聲痛哭。
好多年了,好多年沒有像今日這般失控無助過。這一刻,他似乎又變成了從前那迷茫無助的孩童。當他父母雙亡,初次在山林中流浪,迷失於荒涼而陌生的暗夜時,他也是這般抱著頭無聲痛哭。
滾滾熱淚滑過臉頰,腦中不斷地閃過纖纖的音容笑貌。她調皮俏麗的笑靨,叉著腰說話的霸道神態,溫柔癡情的眼神,撒嬌時可憐巴巴的神情,還有那夜傷心欲絕、迷亂苦痛的眼睛……拓拔野喉嚨窒堵,哭不出聲,喘不過氣。心中不住地想:難道又要失去她了嗎?但這回倘若是死於火山烈焰之中,就算他有通天之能,收齊天下回生神草,也不能將她救回來了!
心中痛不可抑,猛地站起身來,調整呼吸,將岔亂狂暴的真氣逐漸收納回攏。心道:「拓拔野!倘若你再這般婆婆媽媽痛哭流涕,又怎能救出纖纖來?」狠狠地摔了自己一個耳光,大吼道:「纖纖!我要出去!我要救你出去!」這般怒吼了幾聲,心中那抑鬱悲痛之意才煙消雲散。
拓拔野深吸一口氣,綻開一個笑容,嘿嘿乾笑幾聲。然後又哈哈大笑,笑聲越來越響,由起初的枯澀乾涸逐漸變得圓潤歡悅起來。哈哈大笑了一陣,心情登時大為輕鬆,微笑道:「烈老賊,你用這麼個鐵籠子就想困住拓拔野嗎?」
心想:「是了!我既然是從上面掉下來的,自然就能再從上面出去。只需找到機關,或是找到裂縫,就可以貫注真氣於斷劍,將它撬開。」突然想到那日在洞庭湖底,赤松子以斷劍斬斷紫火赤晶索,震塌洞庭山的威霸氣勢,心中大振,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雖然我比不上那赤老前輩,但離開這破籠子當不是什麼難事。」
精神大振,決計先仔仔細細搜索一遍這玄冰鐵斗室,找出機關所在。當下氣如潮汐,瞬間湧至右手指尖,又以火族法術「燃光訣」在指尖燒起一團火焰。他雖然不善火族法術,但真氣強猛,指尖火光也頗為明亮。當下輕輕躍起,真氣蓬然,吸附在頂壁上,藉著手上的光芒,一寸一寸地檢查掃視。
尋了片刻,終於在頂壁與周圍四壁交接處發現細密的裂縫,心中大喜;忽然想起當日在無塵湖底,雷神便是以雷神錘猛然擊裂玄冰鐵壁的交接處,然後再以巨尾猛掃將之擊碎,衝出重圍。心中登時又是一陣振奮,連忙拔出斷劍,貫注真氣,想要插入縫隙之中。
但那縫隙極為細小,試了半晌始終不得刺入,心下沮喪。
當是時,隱隱又聽見烈碧光晟的說話聲,雖然聲音頗小,但卻絲絲脈脈鑽入耳中。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歡喜地險些大呼出聲,一個觔斗從頂壁上翻落,微笑著喃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拓拔野你當真嚇得傻啦!既然能聽見那老賊的聲音,這破籠子就必定有透氣孔!」
當下藉著指尖跳躍的紅光,循著聲音來處,在斗室中細細查尋。念力畢集,很快就找到了那聲音來處。在兩面牆壁的交接處果然有三個細小的圓孔!大喜之下,又想以斷劍撬此,但劍鋒太闊,依舊插不進去。當下又想以指尖灌注真氣,將這細孔震裂,試了幾回卻殊無效用。
正彷徨無計,忽聽細微的「僕僕」振翅聲在耳旁縈繞,抬頭望去,一隻小灰蛾正圍繞著他指尖的光芒盤旋飛舞。莞爾道:「蛾兄弟,你也和我一樣被關在此處了麼?」心生憐意,指著那透氣孔微笑道:「蛾兄弟,你倒可以從那裡出去。」
那灰蛾依舊環繞飛舞,朝著他的指尖飛撞不已。拓拔野笑道:「你可以出得去卻偏生賴著不走……」心念一動,猛地頓住呼吸,驚喜莫名:「是了!倘若我是飛蛾豈不就可以出去了嗎?」剎那之間,心中閃過一個極為瘋狂的念頭——以「元神離體寄體大法」將元神附在這飛蛾上,從透氣孔中離開此地!
心下狂喜,哈哈大笑道:「妙極!蛾兄弟,難道你竟是上蒼遣來助我脫險的嗎?」
突然想到,這「元神離體寄體大法」乃是極為凶險的法術,念力極高者雖然可以將自己的元神分離出軀殼,寄據他人身體。但若九日之內不回原身,則原身壞死,永不能恢復。而且寄體元神的弱點沒有原身庇護,則弱點益弱。倘若所寄之身孱弱,對寄體元神也無庇護作用,極是危險。所以這「元神離體寄體大法」雖然了得,不到萬不得已極少人為之;像他這般想要寄體於小小飛蛾的,更加是空前瘋狂。
拓拔野心道:「倘若寄體於這飛蛾之後,被一個真氣強猛的人一掌擊來,避無可避,豈不嗚呼哀哉?」這赤炎大牢之內,強手環伺,倘若運氣不佳,以飛蛾之軀命喪他人掌下,那可是冤枉之極。又或者在自己寄體元神救出自己的真軀之前,真軀已遭火妖毀滅,那麼自己豈不是成了孤魂野鬼麼?心下不由躊躇起來。
沉吟片刻,突然心想:「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登時冷汗遍體。時間緊迫,當下不容多加思索,心道:「即便是化做飛蛾撲向烈火,也只有搏上一搏了!」更不遲疑,探手將那灰蛾輕輕攏在手心,凝神聚意,默念「元神離體寄體訣」。
唸唸有詞,耳邊轟然作響。然後一切雜音逐漸消隱,越來越寂靜,終於聽不見任何聲音。腦中一片空靈,突然之間,意識飄飄,彷彿整個人悠揚飛起,如同三月春草,隨著春風破土而去。元神積聚,似滔滔江水歡騰澎湃,順著經脈直抵指尖,又由指尖集聚於一隻小小的飛蛾體內。
青光霍霍,從周圍急速閃過。他彷彿飛翔在一個深不見底的甬道中。
腦中又是轟然一響,忽然聽見「噗噗」振翅之聲,然後眼前一亮,重新清醒。
眼前是五個包攏的手指,而自己果然成了指掌中的飛蛾!拓拔野心中又驚又喜,但想到自己首次使用這「元神離體寄體大法」,竟然就化做一隻飛蛾,又不禁覺得滑稽。哈哈大笑,卻成了嗡嗡低哼之聲。
當下從「自己」的五指之間擠了出去,振翅飛翔,繞著自己真身飛了一圈,見自己真身微笑閉眼怔怔站立,略有所思,更覺好笑。嗡嗡聲中,朝著那三個透氣孔飛去。
拓拔野在一個透氣孔邊緣立住,扑打扑打翅膀,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那數尺長的透氣孔竟彷彿成了幾百丈的狹長甬道,從彼端透來刺目的亮光。烈碧光晟的說話聲也越來越響。
所幸雖然寄體飛蛾,但念力真氣都隨著元神附著這小小昆蟲之上。拓拔野聚集真氣,在通氣孔中急速行進,剎那之間便到了彼端出口。
燈光耀眼,拓拔野扑打翅膀,突然升起撲向那燈火的念頭,猛地明白這乃是飛蛾本性,頓住身形,莞爾微笑,嗡嗡作響。仔細打量,這裡也是一間斗室,和適才自己所待的並無二致。只是四壁上多了四盞明燈,室內亮如白晝。
斗室中盤腿坐了兩人,面對著自己的是一個溫文俊雅的中年男子,身著赭紅色長袍,長眉細眼,目光炯炯,唇上兩撇青須整齊挺秀,笑容親切和藹,令人如沐春風。而背對自己的那人披頭散髮,雙手雙腳都被玄冰鐵鏈鎖在地上,動彈不得,一時也看不出究竟是誰。
只聽那中年男子說道:「……眼下大局已定,你又何苦如此固執……」拓拔野聽那說話聲音,登時驚怒交集,這風度翩翩的男子赫然便是烈碧光晟!
烈碧光晟道:「炎兒,在我眼中,你始終便如同我的親生兒子一般。咱們叔侄一場,你難道竟要幫著那些不識時務的外人麼?」
拓拔野猛地一喜,難道這背對自己之人,竟是烈炎麼?那人冷冷道:「從前在烈炎心中,你的確如我父親一般,對你敬愛有加;但今日在我眼裡,你卻是連一隻狗也不如!狗尚能明辨是非,忠心護主,你卻連這起碼的是非忠奸也不能做到!」聲音剛直響亮,果然是烈炎。
烈碧光晟不以為忤,微笑道:「炎兒,以你看來,什麼才是真正的是非忠奸呢?三十年前赤帝閉關修行,族中無人主持大事;烈某責無旁貸,日理萬機,幾十年來,為火族安邦定國,為百姓鞠躬盡瘁。眼下這繁榮穩定的太平局面,難道不是我烈某之功嗎?我對火族究竟是忠是奸呢?」
烈炎道:「你從前所為對本族貢獻極大,大家看在眼中,這功勞誰也抹殺不去。但是,六叔,你今日為何又要做出這些不忠不義、大逆不道的惡行呢?」口氣稍稍緩和。
烈碧光晟搖頭道:「炎兒,你錯了!我忠於火族,但不等於要忠於赤帝。赤飆怒任赤帝近兩百年,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火族百姓過上了幾天好日子?不過是一介窮兵黷武的獨夫而已!他閉關修煉之後,我好不容易平定南荒,避絕刀兵之禍,帶著全族百姓狩獵魚耕,締造了這太平之世。難道我要眼睜睜地看著我的這番心血重新毀在他的手上嗎?忠於這種蠻勇獨夫,對本族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他這番話說得不急不緩,但卻頗有力量。拓拔野雖然不知火族之事,但見烈炎一時語塞,知道多半不是胡謅捏造。心想:「原來這老賊自以為是火族的莫大功臣,不願將自己成果拱手讓給重新出關的赤帝,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做出這等事來。」
烈炎沉默片刻道:「六叔,縱然赤帝有不足之處,但他也非凶暴獨夫。你身為大長老,帶領長老會輔佐他乃是權責所至;他有不是之處,加以規勸、阻止,君臣同心,豈不是更好嗎?」
烈碧光晟嘿然道:「炎兒,你想得太過簡單了!赤飆怒不適合做一個族長君王,只適合做一介武夫;在他心中,最為重要的乃是無敵天下,兩百多歲的人,仍然爭強好勝如毛頭小子。眼下神帝登仙,天下無主,燭真神野心勃勃,赤飆怒一旦出關,必定要與他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嘿嘿,倘若他僥倖勝了,那也罷了;但倘若他輸了呢?難道當真讓燭真神做神帝之位麼?到了那時,本族豈不是成了水妖的藩屬?以燭真神的脾性,我火族還會有好日子過嗎?炎兒,難道全族一百零六城、數百萬百姓的前程幸福,都要縈繫在一個蠻勇武夫身上嗎?」
烈炎道:「六叔,赤帝閉關修行三十年,未必就像當年般好勝。再說即便他出關之後,想與燭真神爭奪天下第一,那也不過是法術武學上的比試。神帝之選,最重要的乃是德高望重,即便赤帝敗北,也不見得燭真神就能做神帝。」
烈碧光晨微笑道:「傻小子,你太不瞭解赤飆怒了!倘若赤飆怒在五帝會盟時挑搠燭真神,以燭真神老奸巨滑之性,必定會誘使赤飆怒做出諸如『倘若敗北便認他為神帝』之類的承諾來。赤飆怒自以為天下第一,定然一頭栽進圈套之中;一旦敗北,赤帝所做的承諾,難道我們火族還敢不認嗎?」
烈炎道:「既然長老會知道赤帝的好勝脾性,齊力阻止他挑戰燭真神便是!五帝會盟上,只要我們團結其他幾族,不以武力爭勝,推選出德高望重的前輩做神帝,燭真神又能奈我們何?」
烈碧光晟哈哈笑道:「炎兒,燭真神幾年來蓄謀已久,背後也不知部署了多少奸謀,其他幾族早已被他整得元氣大傷,更有許多軟骨奸人成了他的奸細爪牙。赤飆怒在五族之中人緣素來不好,你以為他復出之後,能團結天下英雄扳倒燭真神嗎?他的權謀心智,與燭真神一比,便如孩童一般,定然要被燭真神耍得團團亂轉。」
烈炎沉默不語,拓拔野暗暗心驚道:「糟糕,這烈碧光晟辯才伶俐,烈炎千萬不要被他說服了……」正暗自擔心,突聽烈炎厲聲道:「不管怎樣,你也不該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勾結外賊毀壞聖盃,陷害忠良,眼下竟然又要引爆赤炎山,毀滅聖塔、聖城,謀弒赤帝!當今天下,動亂四起,燭老妖又虎視耽眈,你這般黨同伐異,自相殘殺,豈不是正中他下懷麼?倘若赤帝、火神當真因你而死,聖城毀滅,境內大亂,本族才是真正的元氣大傷,更加沒有和燭老妖對抗的能力!」
拓拔野舒了口氣,又聽烈碧光晨微笑道:「炎兒,火族眼下的盛世是由我所創,你認為我忍心將它毀滅嗎?不錯,我的確做了這些事。但我將城中的軍民盡數遷走,你當我是什麼用心呢?聖盃已經被八丫頭復原了。聖塔、聖城毀滅了,倘若能挽救整個火族,那又算得了什麼?燭真神老奸巨滑,但也太過自大,他以為烈某只要能坐上赤帝之位,就心甘情願依附於他,為他做任何事。嘿嘿,我正是要給他這種假象,讓他當我是胸無大志的小人,瞧我不起。眼下族中雖然亂象頻繁,但實力並無多大損耗;等我坐上赤帝之位,就可以團結五族義士,一步步實行我的計劃。嘿嘿,炎兒,到了五帝會盟之時,你就會明白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細眼之中光芒閃爍。拓拔野心中一凜:「這老賊計謀深遠,忍辱負重,也不願依附燭老妖之下。他們當真是狗咬狗,一嘴毛了。也不知對於往後之事,他還做了什麼樣的佈局?」他向來自恃聰明,但見識了白駝、烈碧光晟、燭龍等人的奸謀,方才知道自己與他們相比,終究是不經世事的少年。雖然在事後能猜出真相,但倘若當真與他們即時鬥智交鋒,多半還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但他素來開朗達觀,雖然知道自己與這些老奸巨滑之徒相去甚遠,卻並不因此妄自菲薄。心中暗暗道:「從今往後,須得格外小心,不能太過輕信,著了這些奸人的道。」
烈炎冷冷道:「原來六叔不僅要做赤帝,還想做大荒神帝。」
烈碧光晟坦然微笑道:「不錯!當今天下,劫難紛陳,倘若沒有稱職的神帝,幾年之內,大荒將回歸戰歷時悲慘恐怖的亂世景象!難道你忍心看到天下蒼生大眾流離顛沛、屍橫遍野的場面麼?六叔我有濟世雄心,也有治世之才,自然責無旁貸。」
拓拔野心中罵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果然是厚顏無恥,大言不慚。」不知不覺中,振翅飛出,朝著牆上的一盞明燈飛去。
烈炎怒道:「好個責無旁貸!當真是冠冕堂皇!難道為了救濟天下,就可以不擇手段,喪盡天良嗎?」
烈碧光晟面色微變,緩緩道:「自古以來,能成大事者必定不拘小節。倘若能使大荒和平,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就算死數萬人、數十萬人,又有何妨?烈某的個人毀譽,又算得了什麼?」
烈炎被他說得一時語塞,怒不可遏,卻又說不出話來。
烈碧光晟溫言道:「炎兒,你是我們烈家年輕一代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一個;六叔對你,一直抱有極大期望。倘若你能助六叔一臂之力,將來六叔做了神帝之後,這赤帝之位還逃得出你的掌心嗎?那時我們烈家便是大荒第一顯赫世家……」
烈炎冷冷打斷道:「倘若你光明正大地救濟天下,就算是明著與赤飆怒爭奪赤帝之位,我也會義無反顧地支援你。但是你這般耍盡奸謀,不擇手段,烈炎化作厲鬼也要與你為敵!」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再無絲毫轉圜餘地。烈碧光晟聳然動容,臉上笑容漸漸退去,眉宇之間儘是說不出的淒涼失望。半晌才徐徐歎道:「炎兒,難道你當真要幫著外人與六叔為敵?」緩緩站起身來,目光瞥向振翅飛來的拓拔野,搖頭道:「你瞧見了嗎?那只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你當真要做那只飛蛾嗎?」
拓拔野見他疾電似的眼光猛然瞥來,心中陡地吃了一驚,見他不過是拿自己做個比方,方才放下心來。索性展翅盤繞那盞明燈嗡嗡飛舞。
烈炎淡淡道:「烈炎寧做撲火飛蛾,也絕不做投暗蝙蝠。」語氣雖轉平緩,但卻更為堅定不移。
烈碧光晟身體微微一震,歎道:「好……」連說了幾個好字,再說不出其他話。當是時,有人在上方輕叩玄冰鐵壁,鏗然迴響。
烈碧光晟皺眉道:「什麼事?說!」那頂壁徐徐打開一道縫隙,探出一個紅衣衛士的腦袋。拓拔野心中一緊,緊張狂喜,想要立時振翅飛出。但生怕驚動烈碧光晟,功虧一簣,當下強忍心跳,盤旋飛舞。
那紅衣衛士傳音說了幾句話,烈碧光晟的面色登時一變,立時又恢復正常。拓拔野心中一動:「難道外面發生了什麼變故嗎?」突然一喜:「莫不是娘帶著六侯爺等人趕來赤炎城救助了?」心中砰砰亂跳,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太過荒唐。一時之間也猜測不出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烈碧光晟緩緩道:「炎兒,你好生考慮考慮;倘若你改變主意了,六叔隨時歡迎你回來。只是時間不多了,你多保重吧!」轉身便欲躍出。
烈炎突然拜伏在地,「通通」叩了九個響頭,額上鮮血淋漓,大聲道:「六叔,這九個響頭是答謝你十幾年來的養育之恩!烈炎自小無父,十幾年來蒙你眷顧栽培,情同父子,原想好好報答於你,讓你後半輩子無所憂慮。但從今日起,烈炎與你恩斷情絕,勢不兩立!倘若今夜烈炎僥倖不死,他日相見之時,必要取你頸上頭顱!」說到最後幾句時,眼圈通紅,語聲已有些哽塞。
烈碧光晟眼眶突然微紅,哈哈大笑,喃喃道:「恩斷情絕,勢不兩立!好……好!」欲言又止,淡淡道:「倘若你在仙界見著你的父親,便轉告一聲,說六弟對他不起,沒能將你撫養成材。」縱身一躍,再不後顧,大步朝外走去。
拓拔野心中一凜:「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猛地聚集週身真氣,在那玄冰鐵頂壁即將關閉的剎那,振翅閃電般穿出,衝到那斗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