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轟然,紛紛朝他望來。
姑射仙子「啊」地一聲,擔憂已極,蹙眉道:「公子,你說什麼?」
拓拔野微笑傳音道:「仙子姐姐,你只管放心。」大步走到朝露閣邊欄,笑道:「水聖女說得不錯,燭鼓之的死與我有極大關係!若不是我,他斷斷不會慘死於崑崙山下。時至今日,我也不必再隱瞞了。」
八殿愕然,水木兩族群雄面面相覷,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句芒嘿然道:「小賊,你現在認罪已經太遲了……」
拓拔野哈哈一笑道,「誰說我要認罪了?我要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戳穿一個天大的謊言。」
句芒神色一變,喝道:「小賊還敢狡辯!給我拿下!」木族群雄呼喝著便要衝出。
突聽西王母淡然道:「且慢。句木神,既然你們證據確鑿,還怕他胡說嗎?天下英雄在此,都可為證。且聽聽他還有什麼話說,也好讓荒外各國心服口服,不罵我金族偏袒大荒。」荒外各國對句芒都頗為厭惡,當下轟然稱是。
句芒無奈,細目之中凶光一閃而過,微笑道:「王母說得是。量他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來。」木族群雄憤憤坐下。萬千目光灼灼地凝視著拓拔野,不知他會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拓拔野朝著白金大殿翩然行禮,微笑道:「多謝王母。」徐徐環顧群雄,目光凝注在西海鹿女上,微微一笑道:「鹿仙姑,事已至此,你就全招了吧!」
眾人愕然,大覺突兀。
西海鹿女一愣,格格笑道:「拓拔小子!你說什麼?」
拓拔野歎道:「難道非要逼我說出來嗎?」
西海鹿女脆笑道:「臭小子,你故弄什麼玄虛?」
拓拔野揚眉道:「故弄玄虛的只怕是鹿仙姑吧?那夜在寒荒城夜宴之時,通過比翼鳥傳信給我的神秘人便是你吧?」
眾人聞言更是糊塗,一齊朝西海鹿女望去。西海鹿女花容微變,冷冷道:「你胡說什麼?」隱覺不妙,但心中惑然,不知拓拔野究竟想說什麼。
拓拔野哈哈大笑,朝著八荒殿中的寒荒國群雄朗聲道:「楚國主、拔祀漢將軍,你們還記得那夜情形嗎?」
楚芙麗葉柔聲道:「自然記得。那夜酒宴進行了一半,突然飛來了一對比翼鳥,公子就追著它們走了。我們心裡都好生奇怪、擔心,不知發生了什麼急事。」
拓拔野微笑道:「多謝國主掛懷。那夜我之所以會突然不告而別,實在有不得已之苦衷。今日當著天下豪傑,我就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姑射仙子瞧著他灑落不羈地臨風而立,一付成竹在胸的自信姿態,心中怦然,俏臉莫名地一陣酡紅。不知何以,適才慌亂、羞惱、氣怒的煩雜心情登時煙消雲散,心湖逐漸平定下來。
拓拔野朗聲道:「那夜比翼鳥腳爪上縛了一個布條,上面寫著『姑射有難,速來相救』……」
眾人轟然。纖纖美目凝注,迷惘訝異。她記得那夜分明是自己索要比翼鳥,拓拔野方才窮追不捨,為何他竟突然改口?想起拓拔野追隨比翼鳥,因緣際會救出姑射仙子,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心中陡地一沉,酸妒難抑。
拓拔野不待水妖反應過來,大聲道:「姑射仙子當年對我有救命之恩,聽說她有難,豈能不救?於是隨著比翼鳥飛到了鍾山,再隨著它鑽入密道,進入燭鼓之專用的密室,看見仙子被下了春毒,散去真氣,困在象牙床上……」
眾人聽他所說與水族言辭迥然兩異,登時又是一陣轟然,議論紛紛。
烏絲蘭瑪柔聲笑道:「拓拔太子巧言令色,想要混淆視聽嗎?你率領數十名蒙面大漢襲擊姑射仙子之時,我們可有幾十個證人,看得清楚分明呢!」聲音清晰有力,登時將各殿中的喧嘩聲壓了下去。
西王母淡淡道:「姐姐稍安毋躁,聽他說完再下結論不遲。」
成猴子尖聲笑道:「就是嘛!臭婆娘,如果你心裡沒鬼,幹嘛掩人耳目?」龍族群雄轟然應和。四海殿、黃土殿中也有不少人跟著起哄。
拓拔野朗聲道:「我突然聽見石門外有一個男子尖聲說道:『那小子真會來嗎?你的比翼鳥能尋著他嗎?』一個女子答道:『他若是不來,我……我就親自放了姑射仙子。』男子歎道:『你這是何苦!』那女子恨恨道:『誰讓七郎說過納我為妃卻又一再食言?他對姑射垂涎已久,今次費盡周折,和句木神一齊設下陷阱,好不容易才將她抓住,一定不會放過她了。』」
青木大殿中登時又是一片沸騰,木族群雄紛紛叫喝道:「拓拔小子休得胡說!」「句木神正氣凜然,天下景仰,豈會做出這等事情!」
拓拔野充耳不聞,一邊大聲說話,一邊注視西海鹿女腰上懸掛的鹿皮鼓,那鼓上寫著兩個娟秀的小字「仙鹿」,當下攏著袖子,悄悄撕下一片布幅,從指尖迫出幾滴鮮血,仿著那筆跡寫下幾個字。
口中卻毫不頓止:「那男子道:『你和七郎已經這麼久了,他妃嬪女奴多不勝數,這次你又何必吃這麼大的醋?』那女子心煩意亂道:『童子,你不知道,七郎對她情有獨鍾,得了這賤人之後,必定不理我了。這賤人喝了無憂水,被我下了春毒,又被你和百里法師散去真氣,不能反抗,唯有乖乖從命。倘若日後她知道是被我們所害,必定想方設法報仇。你想想,七郎對她必是言聽計從,還能不依著她殺了我們嗎?』那男子默然不語。」
水族眾人聽他模仿兩人口氣,惟妙惟肖,分明是西海鹿女和九毒童子!西海鹿女桃臉越來越白,驀地明白了拓拔野的用意,「啊」地一聲低呼出聲!驚怒交集。
拓拔野倏地戟指鹿女,喝道:「我一直不知道傳信給我的人究竟是誰,今日聽了你的聲音,才知道原來是你!」此言一出,八殿更是人聲鼎沸。
西海鹿女花容慘變,頓足怒道:「臭小子,你胡說八道!」
拓拔野揚眉微笑道:「是嗎?難道諸位不覺得奇怪嗎?若不是你以比翼鳥帶路,領著我從密道進入洞室,我又怎會那麼湊巧地由千里之外的寒荒城趕到,從燭鼓之魔爪下救出姑射仙子?」
水族眾人對當日拓拔野為何會突然趕到鍾山,並出現在那固若金湯的密室中,都是頗為疑惑。燭龍多疑成性,早已懷疑有內奸通風報信,為他引路,暗令各路偵兵探察。此刻聽拓拔野這般述說,對當日水、木兩族的陰謀瞭若指掌,諸多細節毫釐不差,不似胡言所能為之;而鹿女與燭鼓之的曖昧關係,更是水族人所盡知,她妒恨之下做出此舉,倒也並非全無可能。眾水妖疑心大起,紛紛朝西海鹿女望去。
鹿女怒道:「臭小子,你……你無中生有,想要挑撥離間,栽贓陷害!」慌亂驚懼之下,連說話聲音都顫抖起來。
拓拔野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無中生有、栽贓陷害還不是向你們學的嗎?」哈哈笑道:「你現在想要狡賴太遲啦!這是你當日寫的密條,讓大家看看是不是你的筆跡!」驀地從袖中抖出那條準備好的布幅,高高舉起,「姑射有難,速來相救」八個大字艷紅跳脫,赫赫醒目。
那字跡與鹿女毫無二致。水族中人立時哄然一片。
鹿女「啊」地一聲尖叫,狂怒恐懼,那張妖艷的桃臉幾乎變形,朝著四周水妖顫聲叫道:「不是我!不是我幹的!」
拓拔野厲聲道:「證據確鑿,還敢狡辯,如果不是你和九毒童子通風報信、故意挖掘密道放我通行,為何當我擒住燭鼓之時,你們竟會突然從密道中衝入,及時解救?天下竟有這般巧的事嗎?」
西海鹿女見水族眾人面泛殺意,冷冷地盯著自己,想到族中對叛徒奸細的殘酷手段,恐懼得幾近崩潰,突然嘶聲大叫道:「我沒有通風報信,我挖那密道只是為了偷看七郎迷姦姑射仙子!九毒童子可以作證。」
眾人轟然驚呼,盡皆怔住。
西海鹿女一言既出,方知中計,嬌軀劇顫,面如死灰,驀地跪坐在地,癱作一團。八合大殿一片死寂。過了片刻,龍族群雄方纔如夢初醒似的歡聲雷動,水族眾人則面色鐵青,默然不語。烏絲蘭瑪與句芒對望一眼,碧眼中殺氣一閃而逝,惱恨狂怒,卻又偏偏無可奈何。
水妖誣陷拓拔野謀弒燭鼓之,乃是建立在拓拔野迷姦姑射仙子未遂、嫉恨之下殺人滅口的謊言之上,此刻這謊言一旦戳穿,其指控自然不攻自破。
拓拔野微笑自若,怡然掃望水、木群雄,不動聲色,心中卻如釋重負,彷彿虛脫了一般。大風吹來,滿背都是涼颼颼的冷汗。他孤注一擲,故出驚人之語,選擇西海鹿女為突破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中生有,大打心理戰,實在冒了極大風險。一旦鹿女不上當,死死咬住不鬆口,那偽造的布條再被揭穿,那便狼狽不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生死攸關,更關乎姑射仙子清譽,這一場舌辯竟比白刀相鬥更加凶險艱難。暗呼僥倖,渾身說不出的疲憊,說不出的輕鬆。
烏絲蘭瑪淡淡道:「燭公子有沒有做出這等事,還持查證。如果真有此事,我們自會向木族請罪;但倘若是本族中有奸細妄圖勾結外人,嫁禍燭公子,我們定不輕饒。」言下之意竟暗指拓拔野與西海鹿女串通一氣,誣陷燭鼓之。鹿女聞言渾身簌簌,臉色青白,怨怒憎恨地瞪視著拓拔野,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八合大殿噓聲大作,就連八荒殿中也有許多蠻族瞧不起水族的狡賴行徑,公然支援拓拔野。
烏絲蘭瑪聽若罔聞,淡淡道:「拓拔太子適才自稱燭公子之死與你有莫大關係,不知又是什麼意思?」
拓拔野還未回答,卻聽六侯爺哈哈笑道:「這還用說嗎?燭鼓之這小子想對木族聖女不軌,被太子天降神兵,戳穿色狼面目,救走美人,急怒攻心之下,氣得一命嗚呼。」
柳浪搖頭道:「六侯爺此言差矣,素聞燭真神教子有方,極有廉恥之心!我瞧多半是他自己做了這下流事,思前想後,活活羞死的。」眾人聽他們一唱一和地挖苦,忍不住轟然大笑。水族群雄狂怒,卻不得發作。
突聽一個尖細的嗓子不陰不陽地叫道:「說不定是燭真神自己殺人滅口!再栽贓嫁禍給拓拔太子,要箱制白帝陛下哩!」
眾人大嘩,水族群英霍然變色,紛紛起身拔刀怒罵:「是誰血口噴人?他奶奶的烏龜王八,站出來說個清楚!」
姬遠玄朗聲笑道:「既然不是燭真神所為,各位這般激動作甚?難道別人說說自己的猜疑也不成嗎?」眾人轟然應和。木族群雄沉默不語,火族群英則坐山觀虎鬥,不插一言。一時間,八合大殿之中,竟有大半站到了拓拔野一邊。
拓拔野心下大暢,眼角掃處,見姑射仙子對大殿混亂情形視若不見,一雙妙目凝注自己,雙頰似醉,嘴角勾著淡淡的微笑,喜悅中竟似煥發出柔和清麗的光輝。心中怦然大動,目光再也移轉不開。
※※※
忽聽虹虹仙子格格笑道:「這就是所謂的眉目傳情吧?原來拓拔太子英雄救美,嬴得姑射姐姐的芳心哩,難怪姑射姐姐會不顧聖女貞潔之軀,和太子形影不離,甚至三更半夜悄悄幽會呢!」
大殿登時寂靜,木族眾人紛紛叫道:「爛木奶奶的,拓拔小子你甜言蜜語說得好聽,多半不安好心,也想要玷辱聖女清白!」「仙子的守宮砂究竟是不是真的,讓我們驗驗再說!」
拓拔野心下恙怒,他們眼見一計不成,又在姑射仙子貞潔上大做文章,可恨之極。正要挺身而出,卻聽楚芙麗葉大聲道:「虹虹仙子看錯啦!昨夜和拓拔太子幽會的不是姑射仙子,而是楚芙麗葉。」
眾人大嘩,紛紛朝八荒殿望去。楚芙麗葉白衣飄飄,落落大方,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雙靨酡紅,略顯嬌羞,淡藍色的雙眸勇敢而又堅定地凝視著拓拔野,柔聲道:「楚芙麗葉喜歡拓拔太子,所以昨夜悄悄到他屋前幽會。」
眾人見楚芙麗葉也是一襲白衣,身材與姑射仙子相彷,心中均想:「難怪虹虹仙子會認錯人了。」心下都大為妒羨拓拔野艷福不淺。
拓拔野又驚又奇,驀地明白:「她為了替我解圍,不惜犧牲自身清譽!」心中感動,無以復加。
拔祀漢等人齊聲道:「昨夜我們護送國主,都可為證。」
八殿議論紛紛,嘖嘖稱奇。六侯爺與柳浪齊齊歎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搖頭晃腦,大吞饞涎。
人群中,纖纖的臉色卻越發難看了,冷冷地瞥望拓拔野,淚珠在眼眶中不住地滾動,隨時都要掉落一般。
虹虹仙子笑道:「想不到拓拔太子這般風流多情,連寒荒國主也肯為你圓謊呢!倘若昨夜那人不是姑射姐姐,她為何又會看見我呢?」
拓拔野微微一怔,正要尋詞,卻聽西王母淡淡道:「昨夜姑射妹子是和我一起去犀脊峰的。」眾人愕然,想不到竟連西王母也攪了進來。
西王母道:「白帝認拓拔太子義妹為女,乃是翌日便要公佈的大事。我有許多事情想和拓拔太子商量,但三更半夜,我身為金族聖女,不便登門拜訪。白帝又有要事,走不開來。無奈之下,我便找來姑射妹子一齊前往。不想在山崖邊瞧見虹虹仙子慌張御風而去。」眾人恍然點頭,深以為然。
烏絲蘭瑪、句芒等人雖知真相,恨得牙根癢癢,卻無法辯駁。句芒歎道:「既是如此,王母何不早說,也省得這場誤會風波。」他話裡帶話,仍是暗示王母為拓拔野掩飾。
西王母淡然道:「我見句木神說得如此篤定,還以為我走了之後,姑射妹子又去找拓拔野了呢!聽楚國主告白,才知句木神誤會了。」目光如電,凝視著虹虹仙子,冷冷道:「虹虹仙子,不知你法眼為何如許厲害,竟能瞧出姑射妹子的守宮砂是事後重新點上的東海珊瑚蜥?恕我眼拙,沒瞧出差別所在。」
虹虹仙子不想王母竟會橫加干預,如此逼問,格格笑道:「我也只是猜測,當不得真……」
西王母大怒,忽然劈頭喝道:「放肆!聖女乃一族天尊,神聖不可侵犯,豈容你惡意揣度,玷污清名!身為臣民,竟敢狂肆傲慢,再三褻瀆聖女,罪大惡極!若在本族,早已寸礫凌遲,哪容得你在此大放厥詞!」
眾人凜然,虹虹仙子被她這般雷霆暴雨般地一頓怒罵,登時氣焰大餒,自覺理虧,不敢應答。拓拔野等人更是聽得大快。
姑射仙子心下感激,淡淡道:「多謝王母。」
拓拔野暗自佩服,知她這一番厲斥指桑罵槐,旨在逼使其他人不敢再對姑射仙子有不敬言行,忖道:「難怪天下人說五族聖女之中,以西王母最是厲害。這等雷厲風行,不怒自威的氣勢,果然遠非其他幾位所能比擬。」想到當夜在雁門大澤,她備受烏絲蘭瑪要挾,剛韌不屈,甚至不惜親手擊殺畢生摯愛,更是惻然。
木族群雄被外人這般斥責,極是尷尬,卻又無話可說。句芒咳嗽一聲道:「王母所言極是。虹虹仙子確有鹵莽之處,但她也是擔心聖女貞潔,才有越格言語。回到青籐城後,本族長老會自會計議她的罪責。」強忍恨怒,轉身朝姑射仙子行禮道:「聖女既清白無損,全族上下無不欣然。適才大家牽掛聖女,言出由衷,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聖女海涵。」
姑射仙子淡淡道:「蕾依麗雅尚能辨清是非,句木神勿請牽掛。族內之事,回到青籐城後再作議決。」不軟不硬,將句芒的話頂了回去。
白帝微笑道:「既然事情已經水落石出,大家都請回席入座吧!姑射仙子、拓拔太子也快快請坐。」絲竹聲起,磬鼓脆然,美女歌者魚貫而出,在白玉浮台上翩翩起舞。
※※※
拓拔野隨著使女步入四海殿,坐在庭芳閣中預留的位置上,而姑射仙子則入席青木大殿,遙遙相望。一路行去,四海殿中的各番國貴侯紛紛微笑行禮,極是熱情,君子國、貫胸國、厭火國等更是秋波暗送,表達了效忠之意。
這些番國豪貴常年生活在諸強的勢力夾縫之中,依附為生,對於形勢的判斷極是敏銳。適才大殿上的這場風波,雖然表面尚未到達驚濤駭浪之境,但暗流洶湧卻是一覽分明。各方勢力彼此攀附支援的微妙處,他們豈會看不出來?眼下除了火族尚未表明立場之外,金族、土族都已擺明了站在龍族一邊,而本族聖女又與拓拔野交情極篤,可說天下大半都在支援這新近冒出大荒、叱吒風雲的龍神太子。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何況相較於跋扈凶厲的水族與暴戾苛嚴的火族,東海龍族總要易於相處得多。
拓拔野方甫坐定,六侯爺便興奮地低聲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小子這一招漂亮之極,害得我平白擔心了半晌。只是可惜了鹿女這淫婦,一到北海,定沒她的好果子吃了。」
柳浪點頭歎道:「可惜可惜,一代尤物。」
拓拔野正要回答,又聽見姬遠玄傳音笑道:「拓拔兄弟無中生有果然厲害,連句老賊和水聖女都被你打敗了。佩服之至。」
拓拔野苦笑傳音道:「這便叫作『窮生奸計』,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慚愧慚愧!」
姬遠玄哈哈而笑,極是快意。神色一整,正容道:「蟠桃大會剛剛開始,真正的風浪還在後頭,拓拔兄弟還要打點起萬二分精神,提防水妖、木妖奸謀暗算。另外,烈碧光晟一直按兵不動,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對他還得小心才是!」
拓拔野點頭傳音道:「說得是。不知烈炎兄弟為何遲遲未到?」
姬遠玄皺眉道:「我也正在擔心,千萬不要出什麼意外才好。」
兩人下意識地朝烈碧光晟望去,卻見他依舊微笑著淺斟慢啜,入神地望著八殿飛簷之間的藍天白雲,不知在想些什麼。
拓拔野心中突然冒起森冷寒意,心道:「此人心機深狡,直到現在仍不動聲色,只怕還有許多陰謀未曾使出來。」暗起戒備之心。
當是時,突聽號角長吹,有人高聲叫道:「朝陽谷水伯天吳、鍾山燭公子駕到。」
群雄轟然,拓拔野失聲低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下驚駭:「燭鼓之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竟能轉死還生?」與西王母、姬遠玄等人面面相覷,他們亦是訝然駭異,疑竇叢叢。
目光四掃,見烏絲蘭瑪等水族貴侯的臉上亦滿是驚訝神色,不似作偽,拓拔野心中更覺古怪,心道:「燭鼓之魂飛魄散,連靈山十巫都救治不得,絕不可能復活,難道是燭老妖故弄玄虛,瞞著眾人玩什麼陰謀詭計嗎?」轉頭向姑射仙子望去,她俏臉紅霞飛湧,怒色一閃即沒,秋水明眸冷冷地凝視著八合大殿的懸廊入口。
大殿低語喧嘩,許多人忍不住站了起來,紛紛透過窗格,朝那蜿蜒如玉帶的懸廊凝神眺望。
過了片刻,只聽見一個圓潤清朗的聲音從容不迫地響起:「鍾山燭鼓之、朝陽谷天吳赴會來遲,各位多多海涵。」
拓拔野聽到這聲音,腦中嗡然一響,這人果然是當年攻滅蜃樓城,雙手沾染數萬人鮮血的朝陽谷老賊天吳,剎那之間,那不堪回首的暗紅色殺戮情景驀地浮上心頭,大火、殘垣、遍地屍首、被長矛貫穿的母子屍體、燒焦的屍骨……耳中陡然充斥著狂風海嘯、廝殺悲號,以及淒惻人心的呼救聲……鼻息之中甚至聞到了那夜濃重的血腥、屍骨的焦臭……
那一夜,五萬善良勇敢的城民慘死在烈火與屠刀中!一股悲憤怒火猛地熊熊竄將上來,燒得他雙目盡赤,雙手微微顫抖。
樂聲清脆,使女翩翩而入。一行黑衣人隨之穿入懸廊,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當先一人身材頎長,紫黑色的袍衫飄然捲舞,頭戴黑木面罩,步伐雄健有力,音氣風發,正是四年不見的水伯天吳。
拓拔野強忍住拔身而起的衝動,冷冷地凝視著他,竭力調整渾身洶湧鼓舞的碧木真氣。
忽聽纖纖怒哼一聲,柳眉倒豎,雙肩輕顫。四年來,父親生死未卜,全拜此人所賜。仇人相見,焉能不分外眼紅?拓拔野心下一沉,擔心她衝動之下言行出格,令西王母難堪,所幸纖纖只是恨恨相望,並未多言。
拓拔野心中稍寬:「經歷了這許多事情,纖纖畢竟成熟了些,不再那般任性妄為了。」驀地想到今後再不能像從前那般照顧她,與她朝夕相處,她即便再任性妄為,自己也是看不見聽不著了。心中登時又是一陣黯然。
天吳身後緊隨著一個高瘦少年,斜眉細眼,滿臉跋扈暴戾的神色,正是當年屢遭拓拔野戲弄的十四郎。相隔四年,他的身高長了不少,目中精光爆射,似乎真氣也大有長進。
第三人是個瘦如槁木的碧眼老兒,木無表情,乃是科汗淮的叔叔科沙度。其餘十二人俱是黑衣勁裝的衛士,抬著兩個巨大的北海沉香木櫃昂然而入。
一行十五人走到朝露閣中站定,朝著群雄行禮問好。眾人目光四掃,始終不見燭鼓之,心中大奇。目光齊齊凝集在那兩個北海沉香木櫃上,心想:「難道燭鼓之便藏在這櫃子裡嗎?」大覺滑稽。
西王母微笑道:「水伯一路辛苦了,不知燭公子……」目光探詢地望向那兩個木櫃。
十四郎突然朝前一步,高聲道:「鍾山燭鼓之,拜見白帝、王母。」
此言一出,八合大殿一片轟然!拓拔野等人更是大吃一驚,迷惑不解,想不到所謂的燭鼓之竟是十四郎!
眾人心中均道:「燭鼓之死了多日,早已魂飛魄散,即便轉寄十四郎軀體,也斷斷不可能復生。難道燭真神當真有通天徹地之能?」
烏絲蘭瑪忍不住蹙眉道:「水伯神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天吳躬身行禮道:「聖女平安。此事太過匆忙,來不及通稟聖女及各位長老,還請勿怪。天吳現在便為各位說明。」
環視眾人,朗聲道:「燭真神得聞愛子慘死崑崙山下,悲痛欲絕。前幾日與天吳攜行到單狐山時,思念成疾,貴體微恙,唯有在山下驛站暫行調養休息……」
拓拔野心底冷笑:「虎毒不食子。老妖既捨得殺親生兒子嫁禍他人,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西王母歎息道:「難怪燭真神遲遲不曾到來。此事本族甚感愧責,還望燭真神節哀順便,顧惜身體才是。」
天吳朗聲道:「燭真神並無怪責金族之意,只盼能早日抓獲兇手,伸張正義。」頓了頓又道:「在驛站之中,燭真神見犬子十四郎悉心照料,徹夜不離其身,極是感動;又想起從前燭公子孝順服侍的情形,更加觸景傷懷!感慨之餘,突然萌生一念,將十四郎認作其子,依舊賜名燭鼓之,封鍾山侯……」
眾人哄然,水族群雄對此頗感突然,面面相覷,張口結舌。
拓拔野恍然心道:「原來如此,十四郎被收認為燭老妖之子,朝陽谷水妖必定大大得勢,難怪這老賊這般趾高氣揚。」
黑水大殿人聲鼎沸,一個雄偉老者沉聲道:「敢問水伯神上!燭真神現在何處?」
天吳道:「玄長老毋須掛念,燭真神仍在單狐山驛站中修養,朝陽谷三十六名高手、十二名侍婢貼身照顧。大約明日此時,他將起駕趕來崑崙。」
句芒微笑道:「恭喜燭真神重得龍子,恭喜燭公子得封鍾山侯。」
各殿貴侯如夢初醒,紛紛高聲祝賀。反倒是黑水大殿中冷冷清清,眾人或妒恨,或鄙夷,或木然,沉默不語。
拓拔野微感奇怪,旋即瞭然,水族之中也是派系淋立,朝陽谷得勢,其他閥別自然氣恨難平。心中一動,倘若他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之身,利用水族中的內隙大作文章,或有奇效。
正自思忖,卻聽十四郎大聲道:「多謝眾位前輩,十四……燭鼓之當竭心盡力,不負厚望。」
他原本便是倨傲自大,現在成了燭公子,更加目空一切,渾身洋溢出輕浮驕橫之態,眾人心下大是不以為然。
天吳朗聲道:「天吳起行之前,燭真神特擬手諭一份,讓我在蟠桃大會上代為傳達。」探手入懷,展開一卷羊皮,氣運丹田,緩緩讀道:「崑崙仙山,蟠桃盛會,群英畢集,可喜可賀。燭某心甚嚮往,原當早早拜詣。奈何老朽體弱,偶感風寒,羈絆單狐山下,竟不得與天下豪傑把酒言歡,憾甚愧甚,萬請見諒。」
白帝微微一笑道:「燭真神客氣了。」
天吳續道:「天下皆知燭某新近喪子,悲沮欲死,所幸朝陽谷十四郎,不嫌老朽可憎,甘作螟蛉。晝夜服侍,眉睫不交,舐瘡吸膿,殊無怨言。有子如此,夫復何求!老朽喜慰不自禁,特請朝陽水伯代我告之天下,自今日始,朝陽谷十四郎即為燭某之子,易名為燭鼓之,封鍾山侯……」
烏絲蘭瑪微笑道:「十四郎素來嬌貴,肯為燭真神舐瘡吸膿,果然孝順得很。」
她故意不將十四郎喚作燭鼓之,顯是對天吳父子乘著燭龍喪子悲痛、眾人不在身側之際,大肆奉承取悅的行徑頗為不屑;語中嘲諷之意更是昭然若揭。水族群雄臉上均顯出鄙夷的神色。
十四郎細眼輕佻,凶光畢現,驀地循聲怒視烏絲蘭瑪,見她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反倒心裡一陣發虛,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雖然地位大轉尊榮,但對這水族聖女終究不敢太過放肆。
天吳置若罔聞,朗聲讀道:「……當日鼓之遇難之後,多有小人挑唆。妄使金水生隙。本族之中,也多有不明真相者,私往崑崙,咄咄問罪,此誠非燭某所願也。老朽衷心期望金水情誼不因此事受損,而能歷久彌堅。」
拓拔野越聽越是噁心!這老妖惺惺作態,虛偽之至。西王母微笑道:「燭真神既然這麼說,水香便放心多了。」
天吳又讀道:「只是罅隙已成,又恐奸邪挑撥不息,心甚憂之。今日聽聞白帝冊封西陵公主,歡悅不已。忽有一念:老朽今日得子,白帝亦今日得女,此豈非天意哉!倘若白帝不棄,願將公主下嫁鼓之,促此『佳偶天成』之美事,當為千古美談。而金水兩族情誼也自當合復如初矣……」
白帝、西王母等人面色大變,一時僵住。奇變陡生,眾人無不轟然,喧嘩四起。黑水大殿中則發出一片歡騰附和之聲。
拓拔野又驚又怒,突然明白燭老妖將十四郎認作「燭鼓之」的真正意圖。老妖竟是想藉著燭鼓之的陰魂,逼迫金族聯姻,從而粉碎金族與土、火、龍族結盟的宏圖燭鼓之在崑崙山下離奇暴斃,金族始終難咎其責。雖然白帝等人都己猜到兇手是燭龍自己,但無真憑實據,說出來必無人信。而燭龍故作姿態,主動聯姻以釋恩仇,更令白帝、西王母無推托之辭。這一招可謂陰險之極,厲害之至。
眼看群仙宮一片喧囂,白帝、西王母沉吟不決,拓拔野心中更是混亂急怒,難道自己竟要眼睜睜看著纖纖落入水妖魔掌,備受十四郎這小賊蹂躪麼?
卻聽「砰」地一聲,纖纖驀地嬌喝道:「休想!」聲音雖不嘹亮,卻如春夜驚雷炸響,令眾人心頭齊齊一震,八殿登時一片死寂。群雄驚詫,萬千目光齊齊集中在她身上。
玉案傾倒,杯盤滿地悠悠旋轉。纖纖迎風俏立,白衣飛舞,裙擺上果汁淋漓,想是情急之下掀翻案桌所致。她渾然不顧,雙頰嫣紅,胸脯起伏,明眸怒視天吳,嬌嗔之中更有一番曼妙韻態。五族少年貴侯無不瞧得怦然心動。
天吳毫不著惱,微笑道:「原來這位便是西陵公主,果然如天仙下凡。不知公主何出此言?」
纖纖冷冷望著他一言不發,居高臨下的鄙視之態卻令天吳微感尷尬。
十四郎惱怒,搶身而出,昂首傲然道:「公主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覺得我燭鼓之配不上你嗎?」他那傲慢而又咄咄逼人之態,引得八殿群雄大為反感。
哥瀾椎叫道:「龜他孫子,上好的珊瑚怎能長在烏龜屎上?你撒泡猴尿照照自己咧!」
十四郎大怒,轉身喝道:「你罵我是烏龜屎?」
六侯爺笑道:「原來閣下也有自知之明,難得難得。」龍族群雄哈哈大笑。
水族眾人雖然瞧不慣十四郎,但他終究是燭龍義子,見他被這般戲弄,自己臉上也不太好看,當下也一齊喝罵起來。成猴子等賴皮人物,最是喜歡逞口舌之快,立時反唇相譏,帶著龍族群雄尖聲挖苦,大肆反擊。八殿又是一陣混亂。
天吳朗聲道:「西陵公主此言究竟何意,還望白帝、王母明示。倘若當真是看不起燭公子,我這就返回單狐山轉告燭真神,也好讓真神斷了高攀之念。」聲如轟雷,將眾人的聲音霍然蓋過,震得八殿嗡嗡迴響。
拓拔野聽他言語中隱隱已有威脅之意,越發恚怒,心道:「老賊竟敢如此逼親!倘若白帝、王母口風鬆動,我身為纖纖兄長,就挺身喝止。」
烏絲蘭瑪微笑道:「燭公子少年俊彥,不至於辱沒了西陵公主吧?難得燭真神親自派遣水伯真神提親,白帝連這點薄面也不給嗎?」水族群雄轟然應和,氣勢洶洶壓人。
句芒、烈碧光晟等木、火群英坐山觀虎鬥,均感大快,微笑不語,只管喝酒吃肉。
西王母淡淡道:「不是我們不願意,只是……」一時之間竟也窮辭應變。
天吳窮追不捨,問道:「只是什麼?」
突聽姬遠玄朗聲插口道:「只是昨日我已經向白帝提親,懇請將西陵公主下嫁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