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角破空,藍天白雲絲縷飛散。迎賓使長聲道:「女水真神、北海真神、拘纓國主駕到!」
八殿轟然。拓拔野心中一沉,驀地又是一陣大跳。雨師妾!終於可以見到雨師妾了!身形微顫,狂喜難抑,驀地轉頭望去。一時間,伊人的音容笑貌潮水般湧人心頭,充盈漫溢;相形之下,那令他深惡痛絕的燭老妖此刻反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樂聲悠揚,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驀地響起:「燭某來遲,眾位萬請恕罪。」那聲音雖然不大,卻震得眾人耳中一陣嗡然。黑水大殿中衣袂蟋窣作響,水族群雄紛紛肅然起身。白帝等人亦起身行以侯禮。
拓拔野微微一凜,這才想到即將與這神秘的水族巨奸見面,狂喜少斂,心中忽地一陣憤怒,隱隱夾雜著說不出的興奮與緊張。
玄水真神燭龍又稱「燭九陰」,意指其光芒威力之大,甚至可以洞徹九淵陰暗之處。身為大荒十神之首,法術神功通天徹地,世人畏服,其時大荒素有「燭龍其視,天地皆晝;燭龍其暝,天地盡晦。其吹為冬,其呼為夏,風雨是謁,神鬼役從。」之諺。雖頗多誇張,但其神力卻可見一斑。自神農羽化之後,他便被公認為當今天下第一人物,即便是大荒五帝,亦不足與之爭雄。
燭龍心機深沉,擅長變化之術,極少以真面目示人,傳說中乃是人面蛇身的怪物。但此次蟠桃大會,當著天下英雄之面,自然不能再以偽裝示眾。四年以來,拓拔野率眾與這老妖明爭暗鬥了諸多回合,勝負參半,卻始終未能一識其真面目。此刻遭逢,心中不免好奇,不知這令天下人畏懼憎恨的老妖究竟怎生模樣?
鼓樂喧闐,使女分列,一行黑衣玄袍的貴侯飄然而入。
走在最前的四個大漢身高十尺,勁裝彎刀,抬著一個黑籐絲轎椅,昂首闊步,神色極是倨傲。椅上斜斜坐了一個瘦小的老者,高冠白髮,烏金絲袍飄飄飛揚。臉色枯黃黯淡,長鬚如銀,八字白眉拖曳下垂,一雙豎長的眼睛似閉非閉,昏昏欲睡。雙手枯瘦,雞爪似的蜷曲在腿側,時不時地輕微顫動。
拓拔野微微一怔,心道:「難道此人就是燭老妖?」原以為老妖必定氣勢威霸,令人不敢逼視,不想竟是這麼一個病懨懨的老兒。念力探掃,只覺他神如風燭,氣若游絲,竟似大病將死。正自驚疑,卻見水族群雄紛紛朝那老者躬身行禮,齊呼「真神福安」,果是燭龍。
拓拔野心下微感失望,忽地又想:「是了,這老妖奸詐陰狡,定是故意裝病示弱……」但隱隱覺得似有不妥,以常理推度,此次蟠桃會事關大荒未來格局,燭老妖若要瓦解己方的四族聯盟,當以強勢登場,威懾對手,穩固盟友才是,怎會故意示弱?
他心下牽掛雨師妾,無暇多想,迅速朝後搜索掃望。
燭龍之後,便是那凶殘暴戾的雙頭老祖禺京、禺強「兄弟」。當日在方山與他相逢時,恰遇日食,瞧不分明;此刻細看,登時更增厭惡之感。那老妖虎背熊腰,腰纏銀亮長鞭,烏金絲麻長袍拖曳在地;頸上兩個碩大的頭顱不住地轉動,左側頭顱豹眼鷹鼻,深沉陰騖;右側頭顱肥頰細眼,闊嘴獅鼻。兩頭偶一相對,抵額接鼻,醜怪無比。
雙頭老祖身後緊隨一個嬌麗美人,彩巾纏頭,珠貝搖曳,顧盼生姿,正是那拘纓國主歐絲之野。那雙月牙眼水汪汪地瞥向拓拔野,嫣然一笑,情意綿綿。拓拔野對這蛇蠍美人殊無好感,微微一笑,便不再理會。
歐絲之野身後是六名水族貴侯與二十五名黑衣麗人。眾麗人手腕腳踝均鎖著粗大的玄冰鐵鏈,行走之間「叮噹」脆響;神色羞怯惶恐,不敢四下張望。這些女子都是當日在方山上見過的北海女奴,想不到雙頭老祖竟將她們帶到了崑崙山上。
拓拔野目光停頓,突然全身一震,終於再次瞧見了雨師妾!
人影翩翩,繽紛交錯。她默默地混藏於那列女奴之中,戴著籐木面罩,纏頭下露出幾綹如火紅髮,顯得格外地引人注目。黑衣似雲,赤足如雪,隨著鼓樂的節奏韻律地走著;晨風鼓舞,黑袍卷揚,妖嬈婀娜的身姿若隱若現,蒼龍角跳躍如翠綠的音符。
拓拔野呼吸不暢,悲喜交織,整個世界突然變得一片寧靜。
萬籟無聲,只聽見她嗆然脆響的鎖鏈、落葉般飄零的足音;那腳步彷彿一聲聲跺在他心頭最柔軟處,帶來甜蜜而酸楚的疼痛。
他呆呆地凝視著,渾然忘了週遭的一切,狂喜與悲慼彷彿巨浪似的層層洶湧,讓他在浪尖與渦旋里跌宕沉浮。多麼想不顧一切地衝入朝露閣,與她緊緊地相擁,帶她離開這喧囂而迷亂的人群啊……這一刻,他忘了纖纖,忘了蟠桃會,忘了四族聯盟,甚至忘了姑射仙子……
過了片刻,他方纔如夢初醒,漸漸聽見八殿嘈雜的私語,瞧見許多人驚訝狐疑地朝著雨師妾指指點點,又是鄙夷仇憎,又是垂涎妒恨。想來亦有許多人猜出這紅髮女奴便是赫赫有名的水族龍女。龍女雖然妖冶放浪,但對情人選擇卻頗為嚴格,八殿群雄中多有遭其拒絕、侮辱的傾慕者,此刻見她淪落為女奴,不免幸災樂禍。
拓拔野陡地一震,心中劇痛,突然明白當日在方山飛車之中,雨師妾為何不肯與自己相認了。她原是金枝玉葉,在水族之中地位超然尊榮,突然被貶為萬人唾棄的低賤奴隸,猶如從高高雲端掉入九淵深處。以她心性,又怎願在自己至愛之前備受折辱?
隱隱聽見有人道:「咦,那……那不是龍女嗎?他奶奶的,這淫婦怎地成了北海女奴?」「嘿嘿,說不定這蕩婦自己犯賤,想要嘗嘗被雙頭老祖凌虐的滋味哩!」「哈哈,做了老祖女奴,那可有得她樂了!奶奶的,哪日爺爺我也到北海,專門點她服侍,好好爽上一回。」
拓拔野狂怒不可遏,循聲彈指飛舞,幾道氣箭凌厲似電,準確地朝那淫笑浪語處怒射而出。只聽「哎喲」慘叫,桌案傾倒,那幾人樂極生悲,疼得四處打滾,滿地找牙。
殿中正自騷亂,忽聽燭龍沙啞地說道:「白帝、王母,犬子歸天之後,族人悲慟,北海真神為了配置不死藥,救活犬子,竟瞞著燭某與長老會,擅自闖入方山禁地,失手打傷金光神,取走小半塊三生石,實是罪不可赦……」
少昊哈哈笑道:「失手打傷金光神?取走小半塊三生石?燭真神說得好生輕巧,金光神昏迷三日,至今尚未醒轉哩!」金族群雄紛紛怒視雙頭老祖,憤慨已極,若非身為東道主,只怕早已圍湧而上,大卸八塊了。
燭龍道:「本族長老會得訊之後,已經重重責罰了北海真神,並連夜搜集了七十二顆『北海轉元丹』,委託燭某帶至崑崙,送與金光神療傷。只是三生石已化為齏粉,再難還復,愧歉之至!」頓了頓又道:「不過,北海真神終究是為了救犬子,方釀此大錯,燭某伏乞白帝、王母恕罪。」
雙頭老祖似笑非笑,躬身行禮,齊聲道:「禺京、禺強伏乞白帝、王母恕罪!」
黑水大殿轟然附和,一時聲浪震天。
金族群雄盡皆憤慨,心道:「石頭姥姥不開花,這是『伏乞』還是威逼?」
西王母淡淡一笑道:「北海真神乃是水族神巫,我們豈敢治罪?來者是客,蟠桃會上莫提這些事情。燭真神貴體有恙,一路風塵僕僕,還是快請入座吧!」不置可否,將水族群雄頂了回去。
鼓樂齊奏,黑水大殿人潮紛湧,燭龍一行次第入席。
鐘聲鏗然,陸吾高聲道:「拓拔太子、白公子,請繼續吧!」群雄目光這才紛紛從黑水大殿轉移至玲瓏浮台。
白雲飛微微一笑,轉身朝著雙頭老祖行禮道:「北海真神福安,小侄想借神上的媸奴,為我吹奏『雨雪曲』,萬請准許。」
拓拔野心中「咯咯」一響,卻聽禺強哈哈笑道:「白公子果然好眼力。她善吹蒼龍角,想來吹塤也不在話下。」黑袖一揮,冷冶道:「媸奴,還不快去?」雨師妾盈盈起身,腳鏈脆響,低著頭翩然走到殿前環廊上。
群雄聳然動容,低語紛紛。此刻,眾人都已猜到這紅髮女奴便是大荒第一妖女雨師妾。但她為何從一國之主淪落為女奴,卻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自日華城一戰後,龍女與龍神太子的私情便傳得沸沸揚揚,令五族中愛慕龍女的群雄大吃乾醋。眼見兩人在如此尷尬的情境中重逢,眾人不免都有些幸災樂禍,笑嘻嘻地袖手旁觀。
白雲飛笑道:「有勞媸奴了!」指尖一彈,淡白色的魚型陶塤穩穩地落到雨師妾的素手之中。她輕輕點了點頭,雙手輕握陶墳,櫻唇微啟,抵在吹音孔上。
陽光暖暖地照在她的籐木面具上,秋水明眸平靜無漪,殊無喜怒。大風捲舞,黑袍飛揚,陶塤忽地發出一聲悲涼的嗚咽。
眾人低聲驚咦,衣袍翻飛處,她那雙晶瑩如雪的玉腿上,竟縱橫交錯佈滿了青淤血痕。歷歷分明,觸目驚心。
拓拔野腦中嗡然震響,想要傳音詢問,喉中卻彷彿被巨石塞堵,發不出絲毫聲響;狂怒悲苦,熱淚盈眶。
當是時,白雲飛大聲道:「西風其涼,雨雪其霧……」突然銀光怒舞,寒氣襲人,人影疾閃,長劍如狂風暴雪朝拓拔野急攻而來。
眾人低呼,拓拔野一凜,只覺那劍氣迅疾逾電,迫在眉睫,一時竟無暇拔劍,唯有急速飛退。塤聲悲曠蒼涼,如荒漠孤風,呼號怒卷。那劍光亦如暴風悲舞,窮追不捨。
「嗤嗤」連響,被劍氣所激,拓拔野衣裳接連綻裂,胸肋、大腿等處火辣辣生疼,鮮血激射。剎那之間,竟已受了七處輕傷。
八殿轟然,女子尖叫聲此起彼落。忽聽簫聲悠揚,清雅疏淡,姑射仙子吹起了「天璇靈韻曲」。
銀光亂舞,劍勢妖魅莫測,無論拓拔野如何飛掠繞竄,劍氣離他心臟、咽喉等要害始終只有三寸之距,稍有不慎,立時便要命喪當場。數次想要抽暇拔劍,卻被其凌厲劍氣完全壓制,不能得空。
拓拔野心中駭然,始知柳浪所言非虛,若以劍法而論,此人絕對可以列入大荒前五,遠在自己之上!適才牽掛雨師妾,心緒紊亂,被他強佔先機,一時落盡下風;若以定海神珠施展法術,自可脫困反攻,但先前即已定下規炬,只是比試劍術,自己又豈能出爾反爾?當下凜然凝神,全力閃避,伺機反擊。
兩人在八殿之間御風飛掠,閃電繞舞。八殿時而鴉雀無聲,時而驚呼迭起,眾女花容失色,紛紛為拓拔野捏了一把汗。
纖纖輕咬指尖,心中狂跳,眼見曲子已經演奏過半,拓拔野依舊不得拔劍,閃避得極是吃緊,她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暗自苦苦祈告。
人影飛閃,劍光眩目。兩人過處,大風呼捲,寒意凜冽,簷鈴激盪,琉璃瓦上倏地凝結一層淡淡的白霜。
「天璇靈韻曲」清亮悅耳,如清泉漱心,令拓拔野迅速寧靜下來。雖然依舊躲避得頗為狼狽,但卻已經逐漸摸清了白雲飛的劍勢。心中一動,忖道:「此人劍法凌厲妖異,快捷莫測,倒有些像長留仙子的『一寸光陰』。若能預測其劍勢,便可以快制快,打他個措手不及。」
正思忖間,香風撲面,那熟悉的甜蜜芬芳之氣倏地鑽入鼻息。這一瞬間,他恰巧從雨師妾身前飛過,忍不住朝她瞥了一眼。見她秋波蕩漾,驀地閃過溫柔、淒楚、關切的神色,心中登時大痛,幾乎把持不住。
只聽白雲飛朗聲道:「……只影隨行,孤雁南飛。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劍光縱橫飛舞,氣浪綿密如層層銀濤熾焰。拓拔野正自心猿意馬,左肩右胸齊齊一痛,鮮血長噴,又引來一片驚呼聲。
雨師妾嬌軀一顫,塤聲驀地失聲走調,白雲飛的劍勢登時一頓,堪堪偏差毫釐,從拓拔野脖頸右側半寸處電閃而過,膚裂血流,數十根髮絲斷裂飛舞。
群雄驚呼聲中,拓拔野藉機陡然下沉,長嘯道:「人影肥瘦,王蟾圓缺,崑崙千秋雪……」身影變幻飛舞,嗆然脆吟,一道碧翠劍光沖天破舞,無鋒劍終於出鞘。
「當當」脆響,光輪爆破,銀光萬點,如月下雪花隨風狂舞。白雲飛低咦一聲,滿臉駭訝,翻身飄然飛起。虎口震裂,長劍幾乎拿捏不住。
突聽「啪」地一聲巨響,一道弧形銀光從黑水大殿中破風裂舞,重重地抽打在雨師妾的背上。雨師妾嬌軀劇震,黑袍開裂,露出一抹雪白的背脊。一道鮮紅的傷痕赫赫在目,赤艷的血珠陡然沁出,絲絲滑落。
眾人駭然,盡皆怔住。禺強獰笑道:「賤人,連曲子也吹不好,真是丟了我的臉面。」
禺京桀桀冷笑道:「只怕她故意吹走調,吃裡扒外,護著這小子哩!」話音未落,黑袖飛舞,銀光雷電劈閃,又是「啪」地一聲銳響,狠狠地抽打在雨師妾的身上。
彩巾纏頭陡然裂碎,紅髮飄揚,黑袍撕裂;雨師妾幾乎半裸著身子,疼得簌簌顫抖,卻不發一聲,挺直了身子,繼續吹奏陶塤。
拓拔野熱血上湧,狂怒已極,斷劍遙指,厲聲喝道:「雙頭老妖,你想幹嘛?」
禺京陰惻惻地笑道:「龍神太子瞧不見嗎?我在管教女奴咧!」
禺強齜牙笑道:「這賤人皮癢得緊,一天沒抽上幾鞭,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怎麼,太子也有興趣替我管教管教嗎?」說話之間,龍鯨牙骨鞭雷霆電舞,又接連抽了雨師妾六、七鞭,碎帛飛揚,皮開肉綻。
眾人大嘩,不忍卒睹。白帝、西王母等人緊蹙眉頭,雖然頗感憤怒,但根據大荒法約,主人鞭撻奴隸,乃是天經地義之事,旁人無權千涉。
拓拔野氣怒欲狂,渾身顫抖,每一鞭似乎都抽打在他的身上,痛徹心骨,血管幾乎要炸裂開來。一時間竟萌發強烈衝動,恨不能立即衝上黑水大殿,將那雙頭老妖斬為碎段。
突聽白雲飛喝道:「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劍光如厲電,剎那劈落。
「哧」地一聲,拓拔野後背衣裳碎裂,鮮血沖射噴湧。眾人轟然,纖纖驚叫一聲,渾身癱軟,幾乎不敢再看。
拓拔野正怒不可遏,念力所及,感受到劍氣襲來,渾身真氣登時火山似的迸爆;身子驀地一移,那銀亮的劍光從他右肩沒入,破胸衝出。大聲喝道:「斜斟北斗,細飲銀河,共我醉明月!」身形電閃,沿著那道劍光飛速後移。斷劍飛舞,碧光如銀河倒瀉,轟然飛捲。
「叮!」銀光碎裂,白雲飛低喝一聲,手掌震裂,長劍脫手。耳邊聽見拓拔野長聲喝道:「一夜春風,心如桑葉,又是花開時節……」眼前一花,碧光深淺亂閃,胸上一涼,一道寒氣瞬間插入。他驚駭欲狂,驀地閃過一個念頭:「我命休矣!」大叫一聲,登時暈厥。
簷鈴脆響,八殿寂然。簫聲清了,繞樑迴盪。
眾人驚駭地瞪視著玲瓏浮台上空。拓拔野凝風佇立,右肩貫穿一柄淡青色的長劍,劍身嗡嗡震動。右手反轉,斷劍抵在白雲飛的左胸,只需再進半寸,立時便貫穿心脈,神鬼難救。過了片刻,白雲飛突然睜眼大叫道:「我死啦!我死啦!」轟然掉落,「撲通」一聲掉入瑤池之中。
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想不到拓拔野竟能突出險招,剎那之間反敗為勝。水族群雄更是驚怒交集,半晌無話。
清風捲舞,紅髮飛揚,雨師妾倚欄癡癡地凝望著拓拔野,猶自吹奏著陶塤,曲調蒼涼悠遠,赫然是那句「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恩?」反覆繞轉,淒楚欲絕,彷彿風中蘆葦,雨裡梧桐。
拓拔野怔然凝立,渾然不見眾人神情;腦中迷亂,失魂落魄,聽到迴腸蕩氣處,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
鐘聲迴旋,第八場比試由姬遠玄對陣水族泠邪。
泠邪是新近崛起的石者城年輕城主,其父死於土族姬承紇之手,因而極恨土族中人。少年時搏殺孟極豹,以其獠牙混合北海玄冰鐵,製成「寒冰牙刀」。兩年前,曾以此刀斬殺大荒著名土族遊俠庫布裡,由此名動天下。一年之中連敗三名真人級高手,被燭龍破格擢升為城主。其殺父仇人姬承紇乃是姬遠玄的族叔,由他來迎戰姬遠玄,實是再妙不過。
鐘聲方響,泠邪便如狂虎瘋豹,全力猛攻,寒冰牙刀光芒凜冽,如冰河進浪,將姬遠玄追得險象環生。
眾人瞧得驚心動魄,均未料到這籍籍無名的驃悍少年方一出手,便將當今風頭極健的黃帝少子壓制下風。想起蟠桃會上眾少年的驚人表現,心中各自感歎——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短短幾年間,大荒竟出了這麼多少年高手!
拓拔野此時已是魂不守舍,只瞧了片刻,便無心觀戰,目光如磁石附鐵,緊緊地縈繫在遠處的雨師妾身上。她跪坐在眾女奴中,泥塑似的動也不動,蠔首微仰,妙目凝視著簷角藍空,眼波突然變得朦朧而柔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順著她的眼角望去,碧藍的晴空風起雲湧,那層層翻疊的白雲迅速地離散聚合,變幻出各種形狀。拓拔野忽地想起當日神農所說的那句話:「人生聚散離合,如浮雲變幻,宇宙萬物,盡皆如此……」心中登時一陣黥痛悲涼,咬牙忖道:「好姐姐,不管東西南北風,也絕不能將我們吹散。這次我再不與你分離了!」
禺京、禺強似乎感覺到他熾熱的目光,兩個怪頭突然一齊朝他望來,凶睛綠光閃動,嘴角露出一絲獰笑,驀地轉頭朝著雨師妾大聲呼喝。雨師妾木然起身,腳鐮叮噹,走到他的身邊,跪立斟酒。
禺強故意瞟了拓拔野一眼,淫笑著伸手探抓龍女的胸脯,雨師妾一震,倏地起身後退,美眸中閃過一絲怒色。「噹」地一聲脆響,禺京變色怒叱,也不知念了什麼法訣,她頸上、雙踝的鎖鐐登時收縮,俏臉瞬間雪白,痛楚低吟,委頓在地。
拓拔野驚怒交集,霍然起身,卻聽禺強獰笑道:「賤人,你是老子的奴婢,老子想要怎樣便怎樣,他奶奶的烏龜海膽,你居然還敢反抗?」龍鯨牙骨鞭銀光怒閃,霍霍地抽打在雨師妾的身上。「劈啪」裂響,力道奇大,八殿群雄的目光紛紛移轉過來。
禺京、禺強桀桀怪笑,甚是得意張狂。長鞭一抖,緊緊捲住雨師妾的脖頸,將她倏地拖了過來,一腳踩在她的背上,怪眼瞥向拓拔野,咧嘴大聲笑道:「賤婢,天王老子也救下了你。再不乖乖聽話,老子將你賞給犬戎做奴妾,讓你只能日日夜夜跪著,作一條母狗。」
「砰!」拓拔野氣怒攻心,一腳絆翻了桌案,正欲大步上前,卻被六侯爺、柳浪一齊拉住。柳浪低聲道:「城主,老妖故意這般氣你,乃是想讓你方寸大亂,難以繼續比試。你若是按捺不住怒火,豈不上了他的當嗎?」
六侯爺點頭道:「柳軍師說得不錯。眼下最為緊要的是莫讓水妖奸謀得逞,保住纖纖姑娘不入虎口。等到選秀結束,再救龍女不遲。」頓了頓,歎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何況龍女現在是老妖的奴婢,他想要怎樣,別人又豈能干涉?」
八殿萬千雙眼光積聚在他的身上,或同情;或憤慨;或妒恨;或幸災樂禍……拓拔野咬牙握拳,怒火熊熊燃燒,望著雨師妾蜷身臥地,微微顫抖,更是心痛如絞。禺京、禺強獰笑望著他,凶睛中滿是挑釁之意,長鞭高舉,只要他再踏出半步,立時又要一鞭擊下。
拓拔野深吸一口氣,將那狂烈的怒火強行壓了下去。眼中厲芒大作,盯著禺京、禺強森冷地一笑,心中暗自發誓:「終有一日,要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徐徐地坐了下來;心中充斥著從未有過的悲怒與仇恨,彷彿陰鬱而狂烈的熾火,一陣陣地燒得他生疼。
當是時,忽聽玲瓏浮台上傳來一聲驚怒厲喝,橙黃光芒沖天迸爆,簷鈴激盪。泠邪翻身跌飛,口噴鮮血,筆直地墜入瑤池清波。姬遠玄抱劍於胸,徐徐落地,微笑道:「承讓。」
眾人愕然,適才分明還是泠邪大佔上風,怎地在瞥望雨師妾的剎那之間,場上便局勢逆轉?
第九場比試由烈碧光晟對陣李白石。一個是水族長老,一個是火族前長老,倒也算得旗鼓相當。不料鐘聲方響,李白石便大袖飄飄,彎腰朝烈碧光晟遙遙一拜,自行認輸,洒然離台。
眾人大為意外,但旋即釋然。兩人以實力相較,李白石確實相去頗遠,與其輸得灰頭土臉,還不如及早抽身退出,保全顏面。況且李白石等人參加選秀,最大的目的乃是為十四郎護駕,對拓拔野等人形成包夾之勢,個人成敗,卻是殊無所謂。烈碧光晟與水族暗中結盟,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由他進入九強,對於水族亦無害處。
二輪既罷,拓拔野、姬遠玄、烈炎、烈碧光晟、十四郎、杜嵐、龍石、刀楓、江冰戀九人勝出。金族長老會稍加商議,決定將九人分為三組,每組三人,抽籤迴圈比試。每組決出一名勝者,做為最後的駙馬人選,供西陵公主選擇。
※※※
正乍時分,三組抽籤分定。陸吾公佈組別名單時,群雄忐忑,驚叫、歡呼聲不絕於耳,吵嚷已極。陸吾朗聲道:「第一組,赤帝烈碧光晟、炎帝烈炎、鐵木將軍刀楓。第二組,南炎法師龍石、黑白島主杜嵐、水仙城主江冰戀……」
還未說完,黑水,黃上兩殿已是一片嘩然。前六人既已確定,剩下的那組自然是拓拔野、姬遠玄與十四郎。水族群雄驚怒沮喪,大感不妙,有人突然尖聲叫道:「他奶奶的烏龜海膽,定是有人施法作弊,不算不算!重新抽籤分組!」
土族、龍族群雄大嘩,轟然反唇相譏,想到水妖機關算盡,反倒落得如此田地,都極是興高采烈。
十四郎卻對滿殿的喧囂聽若不聞,斜眼凶光閃耀,冷冷地瞪視著拓拔野,儘是仇恨、興奮而狂怒的神色,嘴角掛著陰森的笑意,右手緩緩收緊,將掌中的青銅杯擰為銅水,汩汩滴落。
六侯爺勾著拓拔野肩膀,舉杯笑道:「妙極妙極!有你和姬小子一齊夾擊,小水妖只能乖乖地回朝陽谷相親去了。」忽地眉頭一皺,嘿然道:「不過你和姬小子只有一人能夠勝出,倘若不是你,纖纖公主一定又翻臉不認帳,寧可做一輩子老姑婆了。以她的倔強性子,就是天崩地裂,五族大亂,她也不會改變心意呢!拓拔磁石,是勝是負,你可要好好想上一想。」
拓拔野下意識地朝纖纖望去,見她板著俏臉,輕怒薄嗔地凝視自己,心裡一陣愧疚。他之所以加入駙馬選秀,只想幫助姬遠玄掃清障礙,撮合他與纖纖。但心底卻未嘗不明白,纖纖對自己情深一往,即便姬遠玄技壓群雄,拔得頭籌,她也必定不為所動。自己的這一廂情願,到頭來多半徒惹纖纖傷心而已。
六侯爺見他皺眉不語,失笑道:「小子,纖纖姑娘如花似玉,對你又死心塌地,有什麼不好?別人求之不得的美事,怎地到了你這便成了天大的苦差?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說你也別思前顧後了,索性打敗姬小子、小水妖,娶了纖纖就是。」
看了看黑水大殿,壓低嗓子道:「你若對龍女念念不忘,大不了蟠桃會後,咱們集結重兵,打水妖個措手不及,將她搶回,一齊娶作老婆便是。」
班照、成猴子等人聞言,無不眉飛色舞,齊聲附和。
柳浪吞了口口水,點頭正色道:「侯爺說的是。大丈夫理應多娶妻妾,廣蓄奴婢,城主貴為太子,更當如此。城主若能當上金族駙馬,有白帝、王母相助,四族聯盟固若金湯,大半天下已入囊中,大事何愁不成?不但聖法師可以輕鬆復城,我們這些人,也能早日洗脫流囚身份,不必再終日惶惶,藏頭匿尾。」
拓拔野面上一紅,心中微有所動,沉吟不決,忍不住朝雨師妾望去;見她默默跪坐於雙頭老祖的桌前,忍氣吞聲受其頤指氣使,渾無從前那妖嬈冶蕩的風情,心中登時又是一陣大痛,忖道:「雨師姐姐為了我,放棄一切,淪落至此,我又怎能在此時心生旁念?況且這些年,我始終視纖纖為親妹子,殊無男女之念,又豈能為了四族聯盟,便昧心做金族駙馬?這樣哄她,對她豈不是更加不公嗎?」
心亂如麻,目光轉處,忽然瞧見一雙清澈妙目凝視自己,登時如飲清甜幽泉,躁亂大消。姑射仙子緩緩地放低簫管,望著他淺淺一笑,轉過頭去。不知何以,那剎那的眸光中,竟似蘊藏著淡淡的失落、歡喜與哀傷。
拓拔野驀地一震,這才想起此時此刻,在這瑤池宮八合大殿中,竟坐著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三個女子,心中登時生出奇妙而怪異的感覺。耳畔倏地響起當日龍神的歎息:「臭小子,你喜歡的究竟是哪一個呢?」
忽然想起適才在玲瓏浮台與白雲飛生死相決時,他的耳中心底,響徹的都是雨師妾如泣如訴的塤聲;姑射仙子的洞簫反倒如清風過耳,了然無痕,自重見雨師妾的那刻起,所有一切都被他拋之腦後,就連這令他神魂顛倒的仙子,竟也一時忘得一乾二淨。難道……難道自己?心中狂跳,一個念頭從迷亂的思緒中陡然跳出……
※※※
管弦齊奏,仙樂飄飄,又是中歇時刻。眾使女穿花舞蝶,將酒菜蔬果端入各殿。
群雄觀戰半晌,早巳飢腸轆轆,聞到酒肉香味,食指大動,紛紛傾飲大嚼。
忽聽天吳笑道:「如此醇酒傳餚,豈能沒有美人助興?北海神上,久聞北海女奴精擅歌舞,何不藉著今日,讓我們人家開開眼?」群雄大喜,轟然附和。
禺京桀桀笑道:「水伯有命,豈敢不從?只怕這些蠢婢掃了人家的雅興哩!」
黑袖一揮,二十五名北海女奴飄然起身,朝著眾人盈盈行禮,穿堂過殿,到了玲瓏浮台上。
鼓磬清脆,笛簫悠揚,眾女奴翩翩歌舞,腳鐐鎖鏈發出悅耳而整齊的聲響,伴著那跌宕的曲樂,更覺節奏鮮明。清揚柔和的歌聲和諧交揉,純淨如雪山明月,婉轉如行雲流水,令人心曠神怡,飄飄欲仙。
風和日麗,清波蕩漾。眾人眼前一亮,只覺身在仙境,這二十五名載歌載舞的絕色女子,分明是天上仙子。群雄聽賞入神,八殿無聲。六侯爺、柳浪、李白石、白雲飛等風月老手亦神魂飄蕩,怔怔不語,便連杯中美酒傾灑大半也渾然不覺。
衣裙翻飛,玉人交錯,那綹紅髮烈火似的熊熊燃燒,深深地吸引著拓拔野的目光。二十五名美艷女奴中,只有雨師妾戴著面具,瞧不真切,但也正因如此,更添神秘之感,撩人遐思。她妖媚在骨,雖不過慵懶起舞,但隨意間流露出的萬千風情,亦是以讓其他女子黯然失色。八殿男子的大半目光都如膠似漆地粘在她的身上。
拓拔野悲喜交疊,目睹她戴著腳鏍,屈辱歌舞,想起從前她張揚冶蕩、魅惑眾生的風姿,心中更加刺疼難過。
一曲既罷,八殿掌聲雷動,轟然叫好。
青木大殿中,一個男子叫道:「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北海女奴當真妙不可言。只是隔霧看花,未免有些不過癮,不知北海神上能否讓媸奴除下面具,也好讓大家一睹芳容?」群雄雖知媸奴必是雨師妾,但久未目睹姿容,被這番歌舞撩撥,早已心癢難耐,聞言紛紛大聲附和。八殿女子大為不悅,盡皆鄙夷冷笑。對著艷名遠播天下的第一妖女,哪個女子不是妒恨交織?
禺強哈哈笑道:「楊長老,不是老祖小氣,只是我這媸奴有個怪脾氣,衣服褲子均可脫,面具卻萬萬不能脫。就連我拿她也沒奈何哩!你若能將她面具除下,我便將她送你侍寢一夜!」
拓拔野面色劇變,這老妖成心侮辱雨師妾,竟當著天下英豪的面做出這等荒唐承諾。怒火如沸,心中忽地一動,閃過一個念頭,忖道:「是了,這倒是上天賜給我的絕好機會!」
那楊長老驚喜交集,顫聲道:「神上此言當真?」雙眼發光,清瘦的白臉突地變為醬紫色。
禺強嘿然道:「我北海真神何時說話不算數?」
禺京點頭怪笑道:「此次蟠桃會,白帝、王母為西陵公主選秀駙馬,留下一段佳話,我們客隨主便,也依樣畫葫蘆,聊以助興。今日誰能摘下媸奴面具,便可做她一夜的主人,絕無戲言。」
群雄嘩然,躍躍欲試。楊長老大喜,霍然離席,笑道:「一言為定!」生怕別人搶先,閃電似的朝玲瓏浮台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