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一朵朵煙花在寶藍色的星空中層疊炸射開來,彩菊似的繽紛怒放,流霞溢彩,光怪陸離。鐘鼓齊鳴,瑤池宮中發出震天歡呼。
星辰璀璨,十八里瑤池宮華燈輝映,無邊冰湖倒映著漫天煙火,冰峰雪山鍍照著泠泠霓光,更覺玲瓏剔透,宛若仙境。
冷風撲面,簷鈴寂寥,拓拔野斜倚長廊,與雨師妾並肩眺望那五光十色的夜空,怔怔不語,心中悵然。歌舞喧嘩之聲從遠處殿台亭榭隱隱傳來,感覺如此飄渺,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雨師妾柔聲道:「還在想纖纖嗎?」
拓拔野輕輕點了點頭,微笑道:「從前每年夏天,我都會帶著纖纖在古浪嶼的白沙灘上燃放煙花。她最喜歡看著煙花,聽著海浪,吃著我燒烤的魚肉了。火族的弟兄為了討她歡喜,必定挖空心思,早早製作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花火,逗得她開懷不已。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她便要嫁人了。」心下悲喜惘然。
雨師妾抿嘴微笑道:「姬遠玄要守三年之喪,才能登基、迎娶纖纖呢!女大當嫁,你這做哥哥的難道竟不歡喜嗎?」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姬兄弟神功蓋世,倜儻風流,又是今後的黃帝,得妹夫如此,我這做哥哥的還有什麼不歡喜?」
雨師妾微笑不語,過了半晌突然悠悠道:「你對姬遠玄倒是挺放心呢!」
拓拔野心中突地一跳,不知其意。雨師妾道:「此次駙馬選秀,姬遠玄深藏不露,直到最後一輪才顯山露水,你不覺得奇怪嗎?」
拓拔野沉吟不答,心底裡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一個念頭,卻不敢相信。
雨師妾歎道:「小傻蛋,你的心地太也善良,終有一日要吃大虧呢!這個姬遠玄可不同於蚩尤,你將他當作兄弟至交,他卻未必。前幾輪比試,他之所以韜光養晦,一來是為了不吸引眾人注意,讓你這傻小子成為眾矢之的;二來是迷惑你,倘若與你交手,便可以像適才對姬修瀾那樣,突施辣手,打你個措手不及。」
拓拔野苦笑道:「不可能吧?我早和他說過了,參加駙馬選秀只是為了幫他鋪清道路,助他一臂之力……」
雨師妾格格一笑道:「傻瓜,君子坦蕩之言到了小人耳中只怕反倒成了凶險奸謀呢!你既然無意爭奪駙馬,又為何攪這趙渾水?再說,他可不是傻子,纖纖對你的一腔癡情,難道他還瞧不出來麼?倘若你一不小心闖入最後一輪,被纖纖欽點為駙馬,那他豈不是竹籃子打水,蜘蛛網兜風嗎?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換作是我,只怕也會這麼做呢!」
拓拔野心中大震,半信半疑,半晌方搖頭道:「姬兄弟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既已結拜兄弟,同仇敵愾,他又何苦提防、算計我?」
雨師妾明眸凝視,歎道:「他連自己親生兄長都要算計,何況是你?」一頓了頓,又道:「今日姬修瀾死得古怪蹊蹺,你不覺得嗎?」拓拔野心中「咯登」一響,疑惑地朝她望去。
雨師妾道:「黃帝駕崩已有數日,姬遠玄、武羅仙子等貴侯要人都已聚集在崑崙山上,土族境內勢力大空。倘若應龍當真要扶持姬修瀾造反,為何不乘隙攻克其他城邦,鞏固勢力?反倒讓姬修瀾冒險上崑崙與姬遠玄對決?應龍老奸巨滑,難道竟會在佔盡優勢的情形下與對手公平決鬥麼?即便他當真老糊塗了,又怎會讓姬修瀾孤身上山,而自己竟在山下等候?他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姬修瀾身上,難道不知道姬修瀾一死,自己便大勢已去?」
她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直說得拓拔野心中大寒,沉吟不語,半晌方道:「你覺得為什麼呢?」
雨師妾柔聲道:「你聰明絕倫,偏偏太過善良,不能揣測小人之心。以我這妖女看來,姬遠玄早就想殺他這個胞兄了,但為了維護自己的仁義之名,贏得眾人愛戴支援,不但不能動手,反而還要竭力地做出友愛的姿態。所以當日鎮壓了白馱亂黨,他還苦苦地袒護姬修瀾,傳做佳話。黃帝既死,姬修瀾更加不得不殺,所以他就故意讓應龍扶持姬修瀾,激使姬修瀾上崑崙與自己對決,名正言順地將他殺死。你也聽見啦,姬修瀾一死,應龍便急忙做出悔悟姿態,宣佈效忠姬遠玄。試想,連應龍都支持姬遠玄了,土族之中又有誰敢再生貳心呢?」
拓拔野心中煩亂,搖頭道:「姬修瀾是應龍的弟子,應龍又怎會謀害自己的弟子,轉而扶持姬遠玄?這不過是你的臆測罷了。」
雨師妾微笑道:「不錯,的確是我的臆測,但卻是合情合理。應龍不是呆子,更不像你這般重情講義,否則當日白馱被誅、姬修瀾受囚之時,他早就挺身而出,誓死抗爭了。黃帝雖死,土族絕大多數的高手都站在姬遠玄這邊,姬遠玄又練成了絕世神功,甚至不在當日黃帝之下,應龍何苦還要袒護那毫無前途的姬修瀾?」
拓拔野啞口無言,雨師妾又道:「姬遠玄在眾人面前大展神威,一劍殺死姬修瀾,又在眾人擁護之下成為未來黃帝,風頭大大地蓋過了你。即便纖纖不同意,以西王母這樣重利實際之人,自然也會招攬他做金族駙馬……」
拓拔野越聽越是煩亂,想要反駁卻覺得雨師妾的推斷無懈可擊,不敢相信卻又隱隱覺得不得不信。在他心底深處,其實早也有這些顧慮與不安,但卻始終不敢深想,此刻被雨師妾這般抽絲剝繭般一一道出,登時冷汗涔涔。
雨師妾突然話鋒一轉,凝眸道:「小野,你可知燭龍老妖是如何評介天下英雄嗎?」
拓拔野微微一怔,登起好奇之意,不知在這老妖心底,當今之世究竟誰才能算得英雄?
雨師妾道:「起初老妖將我削籍為奴之後,仍挖空心思想讓我回心轉意,是以令我做他的貼身女婢,侍奉左右,片刻不離。那一日,我聽見……」見拓拔野神色突轉古怪,似有一絲妒恨惱怒之意,她心中一顫,又是刺痛,又是甜蜜,臉頰滾燙,咽喉窒堵,半晌方低聲道:「你……你放心。從前我自暴自棄,做了好些羞恥之事,但我既然已經喜歡了你,就再也不願做回從前的龍女啦!那老妖軟硬兼施,我始終沒有屈從,他一怒之下,才將我賜給了雙頭老怪……」
拓拔野心中苦甜酸澀,難以名狀。驀地勾手摟住她的纖腰,將她拖入懷裡,一股野火熊熊地竄將上來,緊緊地箍抱著她,咬牙切齒道:「你是我的女人,從今往後我絕不會讓任何人碰你一根寒毛!」
雨師妾渾身一顫,委屈、悲苦、傷心、淒楚……一古腦兒地湧了上來,淚珠簌簌,顫聲道:「傻瓜,我……我喜歡做你的女人,做你一個人的女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只要你願意要我,就算做你的奴婢,我也甘之若飴……」
拓拔野咽喉加刀割,緊緊地箍著她,恨不能將她箍入自己的身體,嘎聲道:「我當然要你,我要你做我妻子,給我生下許許多多個小拓拔野。」
雨師妾「噗哧」一笑,淚水卻又漣漣地流了下來,在他滾燙而寬厚的懷裡哭道:「從四年前遇見你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我的身體,再也沒有給過別人。當日雙頭老怪鞭打我,要我選擇侍寢,還是將頭伸入『千蟲鼎』,我……我……我只想為你做一個清清白白的女人……」
拓拔野「啊」地一聲,宛如被焦雷所劈,週身震麻,驚駭苦楚。方知她竟是為了死守貞潔,而寧願自毀花容月貌,突然之間羞慚愧疚,覺得自己好生自私狹隘、齷鹺卑劣,驀地掙身後退,「劈啪」脆響,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
雨師妾吃了一驚,失聲道:「你幹嘛?」探乎撫摸著那紅腫的臉頰,心疼不已。拓拔野熱淚倏然湧了出來;心中激動,倏地將她抱住,摘去她的面罩,狂野地親吻著她的秀髮,她的額頭,她的臉頰……吮吸著那兩瓣沾淚的顫慄的唇,柔軟而脆弱的舌尖,吮吸著那一聲聲虛弱的呻吟、甘甜而酸苦的呼吸……
漫天煙花絢麗地綻放著,夜風徐徐,簷鈴叮噹,兩人的身影在廊下的晶瑩冰湖裡分疊重合,輕輕地,輕輕地顫動著……
許久,兩人方才依依不捨地分開來。雨師妾唇瓣紅腫,火燒火燎,週身仍熱辣辣地燒灼著,心迷神醉地望著拓拔野,飄飄忽忽如在雲端。清亮的星光下,眼波迷濛,笑靨溫柔,媸顏煥發出淡淡的光輝,顯得說不出的嫵媚動人。
她突然「啊」地一聲失笑道:「被你這般一打岔,我都忘了往下說啦!」
拓拔野亦回過神來,笑道:「是了,你說燭老妖是如何評介天下英雄來著?」
此時心情極好,先前的疑慮、擔憂與頹靡早已消弭大半。
雨師妾道:「那幾月裡,在他身邊侍奉時,常常聽見你和蚩尤的好消息,我心裡好生歡喜。有一日,老妖與北海眾將、巫祝談論赤炎城形勢時,曾經說道:『赤飆怒不過一介蠻夫,不足為懼。當今之世,當真算得上英雄,可與我族一較短長的,只有四個人。第一便是西王母白水香,此女目光長遠,果決冷靜,遠勝鬚眉;第二個乃是這火族的烈碧光晟,運籌帷幄,深沉狡狠,實是了不得的梟雄……』」
拓拔野奇道:「老妖既如此忌憚烈老兒,為何還要扶持他登上赤帝之位?」
雨師妾道:「遠交近攻,這也是不得已的辦法。土族、金族素來不怵老妖;木族又夾困在你龍族與土族之間,形勢堪憂;倘若不與烈碧光晟結盟,又如何能形成戰略優勢,割裂、包圍金、土、龍三族?赤飆怒與燭老妖宿怨甚深,一旦他重掌大權,火族必定成為大敵。所以只能與烈碧光晟狼狽為奸,各取所需。」
拓拔野點頭道:「那麼第三個又是誰?」
雨師妾道:「這第三個嘛!便是今日的金刀駙馬姬遠玄。」
拓拔野大感愕然,雖然姬遠玄年青有為,但當今之世豪傑何其之多,燭老妖何以獨獨對他如此青睞有加?
雨師妾歎道:「你想想,老妖為了扳倒黃帝,辛苦經營了十年,方在土族中安插了許多內線,策動白駝、應龍支援姬修瀾造反。原以為天衣無縫,大功告成,豈料竟被姬小子瞬間翻盤,轉敗為勝。眼看多年努力毀於一個毛頭小子之手,姬小子的狠忍狡辣豈能不令老妖驚服?」
拓拔野想起當日情狀,心中又是一凜,那一戰姬遠玄的確有驚無險,贏得漂亮之極,但如今想來,若非早有預謀部署,絕難如此從容不迫,大獲全勝。
雨師妾柔聲道:「老妖目光極是毒辣精準,他對姬小子如此忌憚防範,多半不會有錯。你既與他結盟,也應小心為是。」
拓拔野拍欄遠眺,怔怔不語。倘若姬遠玄當真是如此狠辣深沉的人物,那麼纖纖嫁他為妻豈不可怕?他若是真心喜歡纖纖,倒也罷了;但若只是衝著金族駙馬而來,處心積慮安排若此……想到此處,心中大震,寒意更凜。
雨師妾知他心意,悠然道:「姬小子究竟是否好人,我也不敢斷言,真希望只是我小人之見呢!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他終究不是魷魚,對他切莫推心置腹。另外,纖纖還需等上三年,才能與他完婚,倘若此前發覺不妥,你還可以竭力阻止。」
聽到最後一句,拓拔野心中登時一動,鬆了一口氣。微笑道:「是了,那令燭老妖忌憚的第四個人又是誰?」
雨師妾嫣然一笑,眼波中滿是綿綿情意,柔聲道:「自然便是我夫君拓拔太子了。」
拓拔野大奇,哈哈笑道:「想不到老妖竟如此看重我。是因為被我橫刀割愛的緣故嗎?」
雨師妾輕啐一口,笑吟吟道:「他說你是神帝臨終所托的奇人,必有出奇之處。短短四年之中竟能從尋常少年變作大荒一流高手,資質驚人;又頗有個人魅力,竟能統御那些桀驁凶狂的湯谷流囚,當上龍族太子。」眼波流轉,歎道:「只可惜耳根、心腸太軟,兒女情長,不像是能成就大事的霸主。」
拓拔野笑道:「我本就不想做什麼勞什子的霸主,只想和你做一對神仙夫妻,逍遙快活。」雨師妾雙頰飛紅,甚是歡喜,輕輕地靠在他的懷裡。
煙花絢麗,清風如水,兩人依偎在長廊星光之中,心底說不出的甜蜜,再也不想回到那喧嘩的八合殿去。
不知過了多久,星空寂寂,煙火漸稀,偶有幾朵在雪峰崖角處寥落綻放。群仙宮中的歌舞喧嘩聲越發響亮起來,人聲笑語,觥籌交錯。
夜風捲舞,雨師妾身上的玄冰鐵鏈叮噹脆響,頗為悅耳。拓拔野心念一動,驀地想起那柄號為「天下第一利器」的天元逆刀,忖道:「有此神器,再堅韌的北海鎖鏈也如爛木泥土!」登即一陣歡喜,低聲笑道:「好姐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拖起她的素手,穿廊掠空,朝南淵御風飛去。
雨師妾微覺好奇,想要開口相詢,轉念又想:「我已經是他的人啦!就算他下火海,上刀山,我也如影追隨,甘之若飴,又有什麼可問?」一念及此,心下酸甜,綿軟無力;當下微笑不語,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在夜空中獵獵飛行。
※※※
夜色蒼茫,大風凜冽,雲霧絲縷飛散。兩人沐著星光,在萬里長天之下乘風遨遊,彷彿變成了海底的游魚,說不出的自由愜意。
一路南飛,穿越漫漫雪嶺,竟未遇見一個金族巡衛,兩人頭感詫異,均想:「莫非今夜崑崙夜宴,金族衛士亦到各處歡慶去了?」隱隱之中雖微覺不妥,但此刻二人心情歡悅甜蜜,對於身外諸事都無暇多想,只是牽手並肩飛翔。
衣袂鼓舞,腳底生寒。拓拔野俯頭下瞰,瞥見自己二人的身影急速地掠過雪峰冰壑,彷彿比翼飛鳥,心中一震,突然想起那對蠻蠻鳥,想起清麗出塵的姑射仙子,想起章莪山上如夢似幻的一夜,想起蟠桃會上她那落寞黯然的眼波……意動神搖,怔忡若失。這幾日以來,他或是牽掛雨師妾,或是惦念纖纖,少有想起姑射仙子的時候。
此刻念及,百感交雜,滋味莫可名狀。
目光轉處,正好撞見雨師妾的眼波,柔情蜜意,似酒濃醇;她嫣然一笑,轉開頭去,媸顏光彩照人。拓拔野心中亂跳,登起羞慚自責之意,忖道:「拓拔野呀拓拔野,雨師姐姐對你如此情深意重,你既已視她為妻,怎能心猿意馬,搖擺不定?何況仙子姐姐乃聖女之身,注定不能有凡塵俗念,又豈可對她有非分之想?」
又想:「娘說得不錯,『若無呷蜜意,切勿攀花枝』,我明明最是喜歡眼淚袋子,偏偏又對仙子姐姐無法割捨,這猶豫不決的毛病可當真要徹底改上一改了。」臉上滾燙,暗下決心,從此之後絕不再對姑射仙子戀戀不捨。但想到與她再無瓜葛,竟又是一陣莫名的刺痛難過。
凝神斂意,移念他想,忖道:「也不知娘的傷勢怎麼樣了?這兩日忙著比武,也沒來得及看她一看……是了,她在不死樹下治療,正好帶上雨師姐姐順道看望她去。」精神大振,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胡思亂想間,兩人已經穿掠突兀險峰、茫茫夜霧,抵達琅玕森林的峽谷隘口。遠遠便瞧見壑中絢麗彩光沖天吞吐,將藍黑夜空輝映得五光十色,變幻迷離。四下俱寂,竟聽不見一聲野獸嘶吼。
雨師妾大奇,低聲笑道:「這不是琅玕林嗎?你帶我上這崑崙禁地做什麼?」
拓拔野微笑道:「你既是我妻子,自然要拜見婆婆大人了。」
雨師妾「啊」地一聲,雙頰暈紅,忽地又變為雪白,顫聲道:「你……你是要帶我去看龍神嗎?」
拓拔野笑道:「我娘又不是三頭六臂,你怕什麼?」
雨師妾強顏一笑,咬唇不語。水族與龍族積怨甚深,她又是蕩名遠播的大荒第一妖女,現在又變得如此醜怪,龍神會喜歡自己嗎?倘若遭她厭憎,又該如何是好?芳心狂跳,竟是從未有過的緊張害伯。
拓拔野知她心中所想,探手摟緊她的纖腰,微笑道:「好姐姐,你放心。你可知我娘最喜歡誰,最聽什麼人的話?是與你青梅竹馬一齊長大的斷浪刀科大俠。當年科大俠曾對我娘說,她與你頗為相似呢!就憑這句話,我娘對你一定非常喜歡。」
雨師妾大喜,笑道:「真的嗎?」她對龍神與科汗淮之事所知甚詳,龍神苦戀斷浪刀,二十年癡心不悔,愛屋及烏,想來對自己當不至太過排斥。想到此處,一顆心稍稍落定。但始終有些忐忑下安,思量片刻,仍將面具戴上。
玉樹銀花,五彩斑斕,漫漫琅玕林在星光夜色裡閃著瑰麗迷離的絢光。拓拔野飄然落定,抱拳朗聲道:「龍族拓拔野懇請假道琅玕林,探望龍神陛下,萬請各位通融。」一連喊了三遍,回音激盪;林中卻一片死寂,始終杳無答覆。
兩人對望一眼,大感詫異,難道這裡的守衛、巡兵也都離崗歡慶去了?等了半晌,始終不見應答,拓拔野只好大聲道:「如此得罪了!」拜了一拜,牽著雨師妾翩然掠入琅玕林,徐徐踏空滑行。
林中幻光流離,萬籟俱寂,竟無半聲蟲鳴鳥語。兩人斂息聚氣,攜手穿行,許久也沒有瞧見一隻毒蛇猛獸,與前幾日那珍禽異獸遍佈林間的光景回然兩異。拓拔野越發詫異,笑道:「想必這些怪獸嗅著你的氣味,早巳逃之夭夭。」
但一路行去,始終沒有瞧見人獸蟲豸;徹耳傾聽,方圓數里之內亦感受不到任何生物的呼吸,生機勃勃的玉林瓊海竟突然變作空山死谷。兩人越覺不妙,想起適才沿途人影全無,更是一陣大凜。猛獸毒蛇逃得一乾二淨倒也罷了,但琅玕林乃崑崙禁地,金族素來重兵防護,斷斷不會抽撤一空。況且昨夜發生巡兵失蹤的怪事之後,白帝、王母在各崑崙重地紛紛加強防備,琅玕林更是重中之重,怎會不見一個人影?
正自狐疑,忽然大風呼捲,瓊林擺舞,霓光搖碎,發出金屬激撞的鏗然脆響,一片淡藍色的霧霾從林中深處悠悠渺渺地瀰散而出,所過之處,花草登時蔫枯。
兩人大凜,立時凝神閉氣,默誦「辟浪訣」,「砰」地輕響,氣光飛舞,籠罩四周。那藍霧看似徐緩,瀰散速度卻極是驚人,觸及真氣光罩,登時「哧哧」激響,氣罩上漾開無數淡青色的漣漪。
妖霧彌合,轉眼之間已將二人吞沒其中,放眼望去,四周幽藍朦朧,影影綽綽,彷彿置身於午夜深海。大風鼓舞,氣罩急劇搖擺,漣漪激盪。
拓拔野沉聲道:「此處必有變故,我們立即趕回群仙宮報信……」話音未落,突見一道人影倏地從左側穿過,「嗖嗖」銳響,無數只似蛇似蠍的斑斕怪蟲閃電似的怒射而來,瞬間穿透氣罩,嘶聲張口噬咬,拓拔野喝道:「妖孽敢耳!」碧木真氣隨著定海珠逆轉反彈,化作九道氣箭爆射飛舞,青光閃處,那萬千怪蟲登時炸為碎片。他大喝聲中,氣如潮汐,斷劍脫鞘,碧光如電迤邐,朝那道人影尾追而去。
妖霧迷離,隱隱聽見清脆的笑聲,黃光一閃,「叮」然脆響,斷劍沖天飛起。
拓拔野心下一沉:「此人好強的真氣!」念訣捏指,斷劍倏然折轉,再次電射而去。
陰風呼嘯,瓊樹林濤,突然響起一聲淒迷的號角,「砰砰!」爆響,草地陡然迸裂炸射,怪嘯怒吼如雷迸爆,無數地底凶獸破上衝出,朝著拓拔野二人猛撲圍攻。
雨師妾格格笑道:「哎喲,是誰偷學了我的看家本領?」斜舉蒼龍角,仰頸長吹。號角一起,大風捲舞,紅髮黑袍翻飛飄揚。眾怪獸驚狂慘叫,團團亂轉,紛紛匍匐在地,發出陣陣悲鳴哀吼。
那人笑道:「不打啦不打啦!你們兩個欺負一個,羞也不羞?」聲音沙甜嫵媚,宛如熱透的蘋果。
拓拔野靈光一閃,失聲道:「是你!」
妖霧陡然離散,玉琪樹下一個黃衣少女款款俏立,嬌小玲瓏,赤足如雪,蘋果似的臉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素手勾著一支細長彎曲的淺綠色玉石號,輕輕搖蕩,耳垂上的赤練蛇隨其節奏悠然擺舞;腰上斜插了一柄三尺來長的褐色七節鞭。赫然竟是大荒第二妖女——流沙仙子洛姬雅!
洛姬雅嫣然道:「拓拔野,算你還有點良心,沒將本仙子忘記。」大眼一轉,左右打量雨師妾,笑吟吟地道:「原來你就是龍女嗎?聽說你美若天仙,把這傻小子迷得神魂顛倒,連金族駙馬也不做了,真讓我有些不服呢!是了,不如你摘下面罩讓我瞧瞧,究竟有多美貌。」不知何以,話中竟似有一絲淡淡的醋意。
雨師妾自被毀容之後,最恨別人提起此事,心下恚惱;眼波閃動,似笑非笑地盯著洛姬雅的妙目,柔聲道:「原來你就是流沙仙子嗎?果然像個長不大的孩童呢!仙子有令,怎敢不從?只是我早已發過毒誓,天底下除了他之外,誰看了我的臉都要刺瞎雙眼;仙子這雙眼睛又大又好看,若是刺瞎了豈不可惜?」
這兩女子分列大荒第一、第二妖女,彼此之間聞名久矣,卻始終緣鏗一面。此刻邂逅,針鋒相對,各不相讓,中間又橫亙了一個拓拔野,感覺頗為微妙。
流沙仙子「噗哧」一笑,歪著頭自言自語地歎道:「原來大荒傳言是真的呢!龍女妖嬈風騷,素來喜歡拋頭露面,若不是被燭真神毀容為奴,又怎會戴著畫具,寧死不肯見人?可惜可惜。」
雨師妾嬌軀陡然僵硬,格格笑道:「我也聽說流沙仙子從小被人下了劇毒,再也無法長高,成了侏儒美女,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可惜可惜!」
拓拔野知她殺機已起,急忙握緊她的素手,乾咳道:「流沙仙子,此處是崑崙禁地,你怎會在這裡?」一言方出,腦中一亮,已然明白。脫口道:「是了,你想趁著蟠桃會之機到這琅玕林裡偷盜靈藥花草!」
洛姬雅雙靨飛紅,叉著腰笑啐道:「臭小子,什麼偷盜不偷盜的,你說得好生難聽。本仙子是光明正大地到此採集單藥,治病救人。既知是崑崙禁地,你又為何鬼鬼祟祟……」
拓拔野此時疑竇盡消,除了這妖女又有誰能放出毒霧妖霾,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林中的守衛、蟲獸迷昏,驅逐得一乾二淨?只是不知她此番想要搜尋的又是什麼奇花異草?那些守衛又被她藏到何處?心下不免微感好奇。
流沙仙子瞟了兩人一眼,酒窩深深,甜笑道:「不過既然咱們都進了崑崙禁地,就全是同等大罪啦!我才不管你們來這幹什麼呢!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話音搦搦,黃衣飄飄,已如精靈似的消失在玉樹叢中。
她倏然而來,倏然而去,只留下輕紗似的幽藍薄霧,和一縷淡淡的幽香繚繞鼻息。拓拔野宛如作了一場短暫的幻夢,悵然若失;與雨師妾對望一眼,忍不住笑將起來。兩人原本擔心崑崙有什麼意外之變,此刻既知是流沙仙子所為,反倒大轉輕鬆。
當下御風騰空,攜手並飛,逕直朝不死樹飛去。
※※※
出了琅玕林,穿越綿綿密林、濛濛大霧,終於來到南淵崖畔。大風吹來,寒意徹骨,隱隱聽見大浪似的獸吼鳥鳴;下死樹斜倚峭壁,枝葉翻滾,須條亂舞,發出沙沙巨響。雨師妾想到將要見著龍神,登時又是一陣緊張,一顆心不住地怦怦亂跳。
拓拔野見樹屋漆黑,猜想他們多半已經入睡,大聲道:「十個老妖怪,拓拔野來看望龍神陛下,快快起床!」
喊了幾聲,沒人應答。拓拔野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再不起來我就踢門啦!」牽著雨師妾飄落樹下。
推門而入,樹屋中凌亂一片,全無人影。拓拔野微微一愣,心道:「難道他們也被流沙仙子的毒霧趕走了嗎?」旋即否定,以這十個老妖怪的修為,洛姬雅的毒藥蠱蟲決計傷他們不著,更不會因此聞風而逃。
轉身出了樹屋,環首四顧,星光疏落,不死樹下空空蕩蕩,落葉翻飛,一派淒清冷落的景象。林風呼嘯,清寒入骨,拓拔野悵惘迷茫,忽然沒來由地一陣害怕。
雨師妾柔聲道:「別擔心,他們多半帶著龍神前往群仙宮赴宴去了。我們先回八合大殿看看再說吧!」
拓拔野心想:「靈山十巫用毒如神,娘又是天下頂尖高手,合在一處幾無敵手,我這可是瞎操心了。」定了定神,笑道:「不必了,我先帶你去一個地方。」
狂風撲面,妖霧離合,兩人御風急墜,直衝南淵之底。氣罩滾滾,瘴氣辟易。雨師妾軟綿綿地依偎在拓拔野的懷中,緊緊相貼,聽著他的心跳,聞著他的氣息,心中喜樂歡悅,如這南淵一般無窮無盡。
拓拔野已是第二次躍入南淵,輕車熟路;抱緊雨師妾在峭壁上飛點跳躍,一路下衝。壑中怪吼怒啼不絕於耳,那些妖獸凶禽飛撲圍集,尚未靠近,遠遠地聞著他的氣味,立即驚惶失措地哀鳴逃離。
身側光影朦朧,險崖急掠,雨師妾芳心驀地一跳,突然閃過一個奇異的感覺,彷彿這情景似曾相識,待要細想追思,卻又飄渺悠忽,忘得一乾二淨。但此時與愛郎偎依,滿心甜蜜,懶洋洋地不願多想任何瑣事,當下閉上眼睛,微笑著任由拓拔野帶她到那神秘之地。
到了淵底,濃霧繚繞,群獸辟讓。拓拔野鼓舞真氣驅散四周毒霧瘴氣,燃氣為光,拉著雨師妾沿河飛掠,凌空穿過那滾滾飛瀑,逕自衝入那山洞之中。
柳暗花明,山重水復。兩人穿過那幽黑的甬道,一氣奔入那狹長的山谷。月光清亮,峭壁如雪,碧樹長草隨風起伏。
雨師妾「啊」地一聲,頓住身形,滿臉驚詫之色。
拓拔野奇道:「怎麼了?」
雨師妾怔仲片刻,搖了搖頭。咬唇笑道:「沒什麼,想不到這裡竟還有個山谷。」心中卻想:「這裡好生眼熟,難道竟是夢中來過嗎?」
拓拔野微笑道:「隨我來!」拽著她穿過漫漫灌木,直奔古元坎石像處。
月華如水,草木飄搖,在這陌生的淵底山谷飛奔著,那依稀相識的感覺卻越來越發強烈,有一剎那她甚至能預想出下一刻的情景來……雨師妾心中怦怦狂跳,突然有些害怕,喉嚨彷彿被什麼扼住了,腦中迷亂,呼吸不暢,彷彿在迷茫的夢境裡奔跑著當她終於奔至那斜陡崖壁,看見那尊盤坐的石像,看清月光下石像那閉目微笑的俊逸容顏,那奇怪的感覺陡然攀升至頂點,彷彿火山岩漿似的在她頭頂轟然爆炸開來。她嬌軀劇顫,臉色雪白,驀地一陣暈眩,心中反覆狂亂地湧上一個奇怪的念頭——她一定見過此人!
拓拔野朝石像拜了三拜,超身低聲道:「你可知他是誰嗎?他是八百年前的金族奇俠古元坎……」還有半句話自覺太過荒謬,沒有說出來。
雨師妾全身一震,吃了一驚,山中越發迷亂起來,恍惚忖想:「奇怪,他……他若是古大俠,我又怎會見過?」
拓拔野瞧不清她面具後的臉容,見她怔怔不語,只道她驚詫在此處見到這千古第一傳奇人物。心中一陣莫名的苫澀,忖道:「倘若她知道我前生乃是古大俠,她便是螭羽仙子,不知又會如何驚訝?」
略一斂神,伸乒握住天元逆刀,微笑道:「好姐姐,有了古大俠的這柄寶刀,你身上的玄冰鎖鏈就可以解開啦!」
雨師妾方知他帶她來此,竟是為了此事,心下感動,泛起絲絲溫柔甜蜜之意。嫣然一笑,正要說話,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厲喝:「你往哪裡走?」
兩人陡地一驚,畫畫相覷,不知是何人追到。拓拔野想起白帝昨夜的警告,心道:「糟糕,此處是金族絕密之地,連白帝、王母也不知古大俠石化於此,若是讓人發現我們與古大俠在這裡,只怕會引起諸多麻煩。」不容多想,反手一推,將天元逆刀連柄沒入不死樹根,抱起石像,拉著雨師妾閃電似的竄入那樹根盤結的縫隙之中。不死樹根穿巖透壁,盤曲糾結,其間縫隙狹長婉蜒,頗為隱秘,越往裡行反倒越加寬鬆。拓拔野二人低頭鑽入深處,七折八轉,到了高深寬敞處將石像放好,轉身坐定。
雨師妾方甫坐下,突然「啊」地一聲驚呼,霍然起身;雪亮的月光照耀在外面的白壁上,斜斜返照入樹根縫隙,斑斑點點地漏下,迷離的光影之中竟赫然坐著一具槁黃的骷髏!
拓拔野微吃一驚,凝神掃探,樹洞中聲息全無,並無其他異動;那具骷髏被他逸出的真氣所激,「咯啦啦」一陣脆響,登時碎斷塌倒。
雨師妾鬆了口氣,「噗哧」一笑,紅著臉道:「我可越發膽小了,竟被一個骷髏嚇著。」不知何以,自從進入這山谷之後,她便沒來由地心神不定,惶惶不安,宛如驚弓之鳥,與平素判若兩人。拓拔野微微一笑,握住她的纖手,將她拉到身旁。
那尖利的厲喝聲越來越近,遍谷迴盪不絕,竟是一個女子。拓拔野斂神聆聽,覺得那聲音好生熟悉,分辨片刻,心中大震,脫口道:「長留仙子!」
雨師妾業已聽說拓拔野與姑射仙子在章莪山頂遇見瑰氏之事,聞言大奇,低聲道:「她不是去西風谷找金神了嗎?怎地幾日杳無音訊,竟到了此地?」
兩人正自驚疑,又聽一個木訥的聲音乾巴巴地說道:「這裡是族中禁地,你究竟想要怎樣?」
雨師妾嬌軀一顫,眼波流轉,傳音道:「石神金夷!」